鄢莉
風水是中國人心理上的一個死結(jié),潛意識里的一個黑洞,無法解釋卻生命力頑強。自古到今,從帝王貴胄到布衣賤民,生前必要依著順風順水的原則造宅,死后必要覓一“風水寶地”安葬。對風水的崇拜造就了數(shù)不盡的傳說秘聞、蔚為大觀的風水寶典、天花亂墜的理論體系以及各種神神怪怪的“觀風查水”“尋龍點穴”技巧。如果說從地理學、生態(tài)學、建筑學的角度,陽宅風水在現(xiàn)代人看來尚有少許可取之處,那么陰宅風水就近乎弗雷澤所說的受接觸律支配的巫術(shù)。風水葬術(shù)是地地道道的“國粹”,西方人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那種擺弄著死人骨灰的看不見的力量”:“至今我們一直把風水作為一種與生命形式有著某種聯(lián)系的力量來看待。然而,它卻與死者有著更令人恐懼、更廣泛深遠的聯(lián)系?!保湼邷亍吨袊松畹拿髋c暗》)
賈平凹中篇小說《美穴地》描寫一群陰宅風水的篤信者和沉迷者的命運沉浮和人生悲喜。故事乍一展開,就寫出了風水之術(shù)的神奇絕倫、好生了得。風水先生柳子言給北寬坪的老財東姚掌柜踏吉地,尋出方圓百里內(nèi)的穴位,依四角打下木楔,才發(fā)現(xiàn)土下早有木楔埋下,分毫不爽,原來是姚掌柜早已請四位高手踏出此穴,特來考驗先生的。等到墓地合拱、靈柩下葬,“三年里,姚家的光景果然紅盛,鋪子擴充了五處,生意興隆,洛河上的商船從南陽販什么賺什么,北寬坪的四條大溝田畦連片,逃荒而來的下河人幾乎全是姚家的佃戶?!币蚁惹暗南氯似埌俣家舱埩友蕴ち藟灥?,立時就“豎了桿子坐山頭”,當了土匪司令,“這不就有一院子的青堂瓦舍么,不就有大塊的肉,大碗的酒,苧麻土布,絲綢綾羅,連尿盆不也是青花細瓷么?”
然而,風水術(shù)雖然確鑿,按照中國人原始辯證的哲學觀來看,卻不是天條般不可撼動,也有破解,也有錯判,也有形形色色因緣巧合導致的失敗和無效。畢竟,“巫術(shù)是一種被歪曲了的自然規(guī)律的體系,也是一套謬誤的指導行動的準則;它是一種偽科學,也是一種沒有成效的技藝?!保ǜダ诐伞督鹬Α罚┗蛟S,那些“不準”也不是真的因為天機難測,而是世世代代的風水師為故弄玄虛采取的一種說辭,以及不能自圓其說時留下的“后門”和“活口”。于是,故事講到,茍百都沖散了姚家墓地的脈氣,便破壞了風水,令姚家開始敗落;于是,柳子言的一個差池便叫他和四姨太的兒子做不成“威風八面的官”,卻成了戲臺上的黑頭包公。更為諷刺的是,柳子言作為風水先生,擁有“高出一般內(nèi)行人的堪輿本事”,從事著與神靈溝通的職業(yè),卻也不過“一把鎖封了家門,日日背著裝羅盤的褡褳流浪”,“家窮人微”,地位與下九流的的手藝匠人相仿。先是被地主財東驅(qū)策,唯唯諾諾;后遭土匪頭子凌辱迫害,險些壞了性命。一直暗戀姚掌柜的四姨太,相思情苦,卻被尊卑和禮法所迫,懷疑憂懼,一再退縮。最荒謬的,正如卜卦者算不準自己的命運,風水師居然也測不準自己的陰宅,“踏了一輩子墳地真穴,但一心為自己造穴卻將假穴錯認為真”,造成永遠的遺憾。
正如其他中國人的“信仰”一樣,風水信仰帶有深深的功利和實用色彩,迷信風水的直接目的無非富貴榮華:品性高些的人,為的是子孫——中國人認為子孫是一種自我復制品,子孫的人生便是父母人生的延續(xù)和重演;品性低些的人,干脆就是為了今生眼前的現(xiàn)實利益??上?,愈是希望窺測天機操縱命運,填平那難填的欲壑,倒愈是被叵測的命運玩弄揉捏,在得失的漩渦里輪回不已。無論姚掌柜或茍百都,哪怕是柳子言自己,都沒有因為風水的襄助而獲得比較圓滿的人生,機關(guān)算盡,到頭來竟比旁人更加落魄。
最能體現(xiàn)風水信仰丑陋一面的是茍百都這個人物。他生性粗魯野蠻,本是姚家的使喚人卻不安分守己。聽說掌柜的踏了北寬坪最好的穴,他憤懣不已,“那他姚家世世代代要做財東,要×好女人了?”索性發(fā)了狠,一镢頭搗向姚家墓地門墻,“壞了姚家世世代代作威作福的風水”。落草為寇后,挾持了風水師柳子言,為他踏出竹竿生芽的吉地。為了獨占吉地,“不能讓你再給誰家踏了好地來壓我”,開槍“擊斃”柳子言。又為了讓吉地生效,他“將他娘掀進溝里跌死,對外說是失了足”,提前打發(fā)老娘見了閻王?!胺e德為求地之本”,一穴好地,掩埋不了人性中貪婪、仇恨、傾軋的特質(zhì),所以小說按照惡有惡報的原則,直接打發(fā)這個惡人被龍抓了去。
小說除了表現(xiàn)風水這種扭曲和虛妄的信仰,更多的是渲染柳子言與四姨太坎坷波折的愛情。柳子言雖然為風水師,卻和所有人一樣不能把握自己的命運,和四姨太的私情是他卑賤人生中唯一轟轟烈烈的段落。石堡營救四姨太以及接納毀容的四姨太的橋段,則給予了他人格高貴的證明。特別動人的是小說結(jié)尾,他與四姨太在墳地合抱而死的情節(jié):這死既是“殉情”——生同一衾、死同一穴,好不纏綿悱惻;也是“犧牲”——福延子孫、功德無量,端的大義凜然。風水師的人生到此便升華為傳奇,世間那些處心積慮謀求的富貴官位女色,那些乞靈祖先庇佑的福氣,都在這大喜大悲的愛情、深情厚義的絕唱面前變成浮云一片。
《美穴地》寫得很民俗也很文化。而所謂民俗,不僅僅是歷史的文化殘存物,同時也反映著歷史上人類的心理和思想感情。(R·R·馬雷特《心理學和民俗學》)現(xiàn)今,風水學又在九州之地大盛起來,各路大師一面替逝者勘定墳地,為穴位吉兇把脈,一面替生者勘定各色新建樓宇,為投資置業(yè)幫忙,忙得不亦樂乎。所謂風水,點著的都是國人的“死穴”——心理和情感上的弱點。國人那虛弱和卑微的靈魂,生則蝸居在“陽宅”,死則寄寓于“陰宅”,永遠惴惴不安地依仗著超自然力的護佑,抵御兇煞和噩運的侵襲,謀取不屬于自己的富貴。讓我們看吧,無論在居住在怎樣的豪宅華屋或是美穴大墓,那些繼續(xù)把心靈寄托給迷信和超自然力的人們,上演的恐怕依然是如柳子言、四姨太、姚掌柜那樣的悲歡離合戲碼——身不由己,輾轉(zhuǎn)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