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寶 俊
(中南民族大學(xué) 圖書館,武漢 430074)
“德”是中國思想體系中極為重要的意義范疇,尤其在古代儒家思想中具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在戰(zhàn)國楚簡中,表示“道德”意義的“德”是一個十分常見的高頻詞,僅見于郭店楚簡(下文簡稱“郭店簡”)和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下文簡稱“上博簡”)的就有130余例①郭店簡“惪”出現(xiàn)了67次,見張守中《郭店楚簡文字編》第141頁;上博簡(一)至(五)“惪”出現(xiàn)了50次,見李守奎《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一——五)文字編》第481頁。上博簡(六)“惪”出現(xiàn)了14次,上博簡(七)“惪”字未出現(xiàn),上博簡(八)“惪”出現(xiàn)了3次。。但是戰(zhàn)國楚簡中的“德”,卻沒有寫作通用字形“德”的。除極少的寫作從“德”的省形“()”和變形“”外,其他全都寫作沒有“彳”符而從“心”符的“惪()”,也有的偶然寫作從“心”的“悳”。楚簡從“心”的“惪”、“悳”與從“彳”的“德”是什么關(guān)系?它經(jīng)歷了怎樣的形義演變過程?它在楚簡中的出現(xiàn)反映了什么社會意義?這是本文所要討論的內(nèi)容。
下面列舉戰(zhàn)國楚簡中具有代表性的“德”字字例以示其形:
上博簡《孔子詩論》第5簡 #上博簡《子羔》第6簡 #郭店簡《五行》第21簡 #上博簡《用曰》第3簡 #郭店簡《緇衣》第5簡 #郭店簡《六德》第23簡 #郭店簡《成之聞之》第6簡 #包山簡第169簡 #上博簡《曹沫之陳》第3簡 #上博簡《三德》第22簡 #包山簡第245簡 #信陽一號楚墓遣策第7簡 #天星觀一號楚墓遣策簡 #新蔡葛陵楚墓乙四第49簡 #上博簡《周易》第28簡:惪()
郭店簡《語叢三》第26簡 #郭店簡《語叢三》第54簡:悳
包山簡第84簡 #包山簡第85簡 #范家坡二七號楚墓第27簡:()
信陽一號楚墓竹書第7簡:
在這些字例中,表示道德意義的“德”,分別寫作“惪”、“悳”、“()”、“”幾種形體。其中的“直”,寫作有“”形的“”的共有4例,僅見于郭店簡《語叢三》中的第24、26、50、54簡。換言之,郭店簡《語叢三》總共出現(xiàn)了 4例道德之“德”,全都寫作有“”形的“悳”,這可能是書寫者個人的原因。楚簡寫作“()”的也不多見,寫作“”的僅見1例。最常見的形體是寫作從“直”、從“心”的“惪”。
楚簡諸種“德”字形體中“直”的寫法也不一樣。有的寫作“目”上有一豎的“”,與甲骨文“直”字寫作“”(乙四六七八)、“”(佚五七)相同;有的寫作“目”上有一實心或空心橢圓形點的“”、“”,與金文“直”作“”(《恒簋》)形的右部相近;更多的是寫作“目”上為一“十”形的“”,這就是后來“直”字的直接源頭。在《說文解字》中,只有“”字而沒有“直”字?!墩f文·部》:“,正見也。從從十從目?!倍斡癫米ⅲ骸爸^以十目視,者無所逃也。”段氏因為沒有見過殷商甲骨和戰(zhàn)國古文,所謂“十目視(隱)”乃據(jù)后起小篆字形立說,不足為信。商承祚先生認(rèn)為,“直”字在甲骨文中寫作“”,“象視線平直之形”,段氏“其說附會”①見商承祚《甲骨文字研究》下編,引自李圃《古文字詁林》第九冊第1002頁。,是很有道理的。從歷史淵源來看,楚簡“惪”字上部的“直”繼承了甲骨文、金文幾種不同的形體:有的沿襲了甲骨文從“目”從“丨”的寫法,寫作“”;有的將“”上的豎筆“丨”寫成橢圓形,變形為“”、“”;有的將“”、“”上部的橢圓形再向左右延伸,則訛變?yōu)椤笆毙蔚摹啊薄<慈缧熘惺嫦壬都坠俏淖值洹匪f:(直)“從目上一豎,會以目視懸(懸,懸錘),測得直立之意。金文作(恒簋),豎畫已訛為,小篆乃訛為十,與十由丨訛為十同?!雹谝娦熘惺妗都坠俏淖值洹返?385頁。而楚簡“”、“”中的“”,蓋由“德”字初文“徝”中的“彳”旁訛變而來,而非《說文》訓(xùn)為“象曲隱蔽形”的“”。即如郭沫若《卜辭通纂》所指出的:“由金文德字若悳字觀之,則古文字直字僅作若徝,無作者。小篆從蓋從彳形之訛矣?!雹垡岳钇浴豆盼淖衷b林》第九冊第1002頁。值得注意的是,在楚簡中“直”單獨為字時都寫作有“”的“”,作“”、“”、“”諸形,與作偏旁時多無“”有所不同,而且“”在楚簡中多用作“德”字,如郭店簡《唐虞之道》第7簡“世亡(德)”、第17簡“今之弋于(德)者”、第20簡“上(德)受(授)賢之胃(謂)也”、第20-21簡“上(德)則天下又(有)君而世明”。而楚簡表示“正直”、“曲直”意義的“直”,卻又不寫作“直”,而寫作《說文》“”的古文“”,作“”、“”、“”諸形。如郭店簡《老子乙》第 14簡“大(直)若屈”、郭店簡《五行》第 33-34簡“(中)心辯肰(然)而正行之,(直)也”、郭店簡《緇衣》第3簡“情(靖)共爾立(位),好氏(是)貞(正)(直)”、上博簡(一)《緇衣》第2簡“靜龏(恭)爾立(位),(好)氏(是)貞(正)(直)”。楚簡“”用作“”,而“”又用作“德”,這種形義的錯位,印證了楚簡中表示“道德”意義的“”,乃是源自于商周甲骨金文“德”的初文“徝”;而《說文》“”的古文“”,也從楚簡“”用作“”得到了證明。
下面略舉郭店簡和上博簡中“惪”字辭例以明其義:
郭店簡《老子甲》第33簡:“含惪(德)之厚者,比於赤子。”今按:今本《老子》作“含德之厚者,比於赤子”。
郭店簡《老子乙》第11簡:“上惪(德)女(如)?。ü龋蟀着ㄈ纾┤??!苯癜矗航癖尽独献印纷鳌吧系氯艄?大白若辱”。
郭店簡《緇衣》第12簡:“《寺(詩)》員(云):‘又(有)惪(德)行,四方(順)之?!苯癜矗航癖尽对姟ご笱拧ひ帧纷鳌坝杏X德行,四國順之”。
郭店簡《緇衣》第23-24簡:“倀(長)民者(教)之以惪(德),齊之以豊(禮),則民有懽(歡)心。”今按:今本《禮記·緇衣》作“夫民,教之以德,齊之以禮,則民有格心”。
郭店簡《五行》第1簡:“(仁)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惪(德)之行?!?/p>
郭店簡《性自命出》第27簡:“其出內(nèi)(入)也訓(xùn)(順),司其惪(德)也?!苯癜矗喊匠喌?2、169簡有“司惪”一詞,為楚國職官名,源于西周所設(shè)“司德”官職。
郭店簡《六德》第1簡:“可(何)胃(謂)六惪(德)?聖、智也,(仁)、宜(義)也,忠、信也?!?/p>
郭店簡《語叢三》第24簡:“(義),惪(德)之也?!闭碚咦ⅲ骸棒冒矗骸僧?dāng)讀為‘盡’或‘進(jìn)’?!?/p>
上博簡(一)《孔子詩論》第24簡:“后稷之見貴也,則以文武之惪也?!?/p>
上博簡(二)《魯邦大旱》第2簡:“不智(知)型(刑)與惪(德)?!?/p>
上博簡(三)《周易》第28簡:“不縆(恒)丌(其)惪(德),或丞(承)丌(其)(羞)?!苯癜矗罕揪漶R王堆漢墓帛書《周易·恒卦》作“不恒亓德,或承之羞”,今本《周易·恒卦》作“不恒其德,或承之羞”。
上博簡(四)《曹沫之陳》第3簡:“此不貧于(美)而(富)于惪(德)與(歟)?”
上博簡(五)《季庚子問于孔子》第3-4簡:“敬城(成)亓(其)惪(德)以臨民?!?/p>
上博簡(六)《孔子見季桓子》第21簡:“君子(?)(紀(jì))而立仔,保(慎)亓(其)豊(禮)樂?!闭碚咤┳笞ⅲ骸啊嘧鳌畱p’?!段逡艏崱罚骸畱p,施也?!x為‘德’?!苯癜矗撼喌摹埃☉p)”跟《五音集韻》的“憄”是同形字,意義無關(guān),《五音集韻》不足為據(jù)。“”字或隸作“”,應(yīng)是“徳”字的簡寫。這種寫法的“”在楚簡中還見于包山二號楚墓第84簡“膚(盧)人之州人陳”、第85簡“?公訟宋”,和江陵范家坡二七號楚墓第27簡“以為妾”,這些“”都用作人名,無從知義?!啊弊种械摹爸怠迸c西周早期《德鼎》銘文“(德)”字略同,當(dāng)是“”字的省形。“()”當(dāng)是“德” 字的省形。
上博簡(八)《子道餓》第2簡:“(偃)也攸(修)亓(其)惪(德)行?!?/p>
在上引郭店簡和上博簡辭例來看,“惪”在簡文中讀為道德、德行之“德”,殆無疑義。
從“德”和“惪”形義演變的歷史來看,據(jù)孫海波《甲骨文編》著錄,在殷商甲骨文中,“德”字除1例寫作從“行”的“”(甲二三〇四)外,其他的均寫作從“彳”的“”(戩三九·七)、“”(粹八六四)、“”(乙三七五)、“”(前七·七·四)等,很顯然這些字都應(yīng)隸作“徝”。甲骨文沒有出現(xiàn)“心”符的“德”,而甲骨文中的“徝”又未收入《說文解字》。徐中舒先生主編的《甲骨文字典》指出:“”、“”等字“從彳從,即直字,……可隸定為徝。徝字《說文》所無,見于《玉篇》:‘徝,施也。’甲骨文徝字又應(yīng)為德之初文。金文德作(《辛鼎》),與甲骨文徝同,后增心作(《毛公鼎》),即為《說文》德字篆文所本?!墩f文》‘德,升也?!癁楹笃鹆x?!雹僖娦熘惺妗都坠俏淖值洹肪矶?,第168-169頁。注:關(guān)于“徝”“德”中的“直”,吳大徵《說文古籀補》謂是“相”字:“德從彳從從心,,古相字。相心為德。得于心則形于外也?!绷至x光《文源》卷十認(rèn)為是“循”的本字:“悳,……從從心,者循之本字。心之所循為也。”孫詒讓《名原》認(rèn)為是“省”字:“考金文、字恒見,皆當(dāng)為省字?!盼膼慨?dāng)從心從省,蓋以省心會意。”郭沫若《金文叢考》亦認(rèn)為“省”字:“德字始見于周文?!笠蜔o德字,卜辭亦無之,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以等字為德,案實字也?!谖囊允⌒臑榈??!鹞膼孔趾币?,凡道德字均作德。……通觀諸(金文“德”)字,蓋實是從若,從心,者巡省之本字也。是則古人造字實以省心為德?!币岳钇浴豆盼淖衷b林》第二冊第472-473頁。在殷商卜辭中,“徝”多用作動詞“得”和“巡視”等義②羅振玉《增訂殷墟書契考釋》云:“德,得也。故卜辭中皆借為得失字?!币岳钇浴豆盼淖衷b林》第二冊第472頁。徐中舒《甲骨文字典》卷二第169頁“徝”字[釋義]:“一、循行察視。二、祭名?!?,尚未發(fā)現(xiàn)有用作“道德”之義的辭例。但從字形結(jié)構(gòu)來看,“徝”應(yīng)是“德”的初文、古字,“德”是“徝”的增形后起字、今字。南宋金石學(xué)家、文字學(xué)家薛尚功在其《歷代鐘鼎彝器款識法帖》卷十一分析金文“”字時說:“德字從彳,而此器從辵,蓋德出于道。從辵亦篆籀之本意?!雹垡岳钇浴豆盼淖衷b林》第二冊第471頁。薛氏“德”出于“道”的解釋頗耐人尋味。南宋理學(xué)家朱熹也認(rèn)為“德,是行其道而有得於心”④見《朱子語類》卷三四。,恐怕也不僅僅是根據(jù)義理所做的解釋。所謂“道德”、“德行”為古今恒言,“德”、“道”、“行”三字均從表示行走意義的“辵”或“彳”,顯示“德”與“道”、“行”有某種意義的關(guān)聯(lián)。“德”的古字作“徝”,本義當(dāng)指人的行為舉止所體現(xiàn)的品行,與“心”相對而異。金文《師望鼎》“克明厥心,哲厥德”,《蔡侯鐘》“既聰于心,誕中厥德”,均將“德”與“心”相對;而《詩·邶風(fēng)·雄雉》“百爾君子,不知德行”,《詩·大雅·抑》“有覺德行,四國順之”,《詩·周頌·敬之》“示我顯德行”,均將“德”與“行”聯(lián)言,都可證明“德”的本義不從“心”、重“心”而從“彳”、重“行”。然而“德”與“行”合言之雖為一詞,對言之卻內(nèi)外有別。郭店簡《五行》開宗明義闡述了“德”內(nèi)而“形”外的區(qū)別:“五行:(仁)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惪(德)之行,不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行;義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惪(德)之行,不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行;豊(禮)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惪(德)之行,不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行;智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惪(德)之行,不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行;圣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惪(德)之行,不型(形)於內(nèi)胃(謂)之行。”《周禮·地官·師氏》以三德三行教國子,鄭玄注:“德行,內(nèi)外之稱;在心為德,施之為行。”《禮記·表記》孔疏:“德在于內(nèi),行接于外?!倍紡?qiáng)調(diào)了“德之行”與“行”的區(qū)別,即體現(xiàn)于內(nèi)心道德的是“德之為”而不源自于內(nèi)心道德的是“行之為”。正是這種“德”內(nèi)而“行”外的區(qū)別,就構(gòu)成了后來在古字“徝”上添加“心”符而寫作“德”的語義基礎(chǔ)。
到了兩周和春秋戰(zhàn)國時期的金文中,據(jù)容庚《金文編》編錄,“德”字仍有少量的寫作從“彳”的“徝”。如西周早期周成王時《德方鼎》銘文“王易(賜)徝(德)貝廿朋”,字作“”(人名);《叔德簋》銘文“王益叔徝(德)臣侄十人”,字作“”(人名);西周中前期《辛鼎》銘文“氒(厥)家雍徝(德)”,字作“”?!皬谩弊钟趾唽憽搬堋狈麨椤柏椤?,寫作“值”。如西周早期《德鼎》銘文“王易(賜)值(德)貝廿朋”,字作“”(人名)。除此之外,兩周金文中的“德”字,大都在“徝”字上增加了“心”符,寫作“德”、“”、“”、“惪()”諸形。從“心”的“德”字最早見于西周成王時期《何尊》銘文“唯王恭德裕天”,字作“”;西周康王時期《盂鼎》銘文“秉于文王正德”,字作“”。其后如周穆王時《班簋》銘文“允哉!顯唯敬德亡攸違”,字作“”;西周中期《師望鼎》銘文“克明厥心,慎厥德”,字作“”;春秋時期《秦公簋》銘文“穆穆帥秉明德”,字作“”;戰(zhàn)國秦國石刻《詛楚文》“靈德”,字作“”;戰(zhàn)國齊國銅器《陳曼》銘文“齊陳曼不敢逸康,肇堇(勤)經(jīng)德”,寫作“”?!暗隆弊钟质 搬堋睘椤柏椤保瑢懽鳌啊?,如西周《王孫鐘》銘文“誕永余(德)”,字作“”;晉國廿一年《相邦冉戈》銘文“壞(德)”(地名),字作“”;戰(zhàn)國楚《鄂君啟節(jié)》銘文“如馬如牛如(德)”,字作“”,通“犆”或“特”?!暗隆弊钟只蜃兏畏搬堋睘椤稗u”①古文字“彳”、“辵”義近形符互通,如“后”又作“”、“”又作“返”、“”又作“從”、“得”又作“”。,寫作“”,如《王孫鐘》銘文“惠於政(德)”、“誕永余(德)”,字作“”;《弔(叔)家父匡》銘文“哲(德)不忘”,字作“”?!暗隆弊钟只蚴∪バ畏搬堋保礊椤皭浚ǎ?,最早見于西周《贏靈德壺》,字作“”、“”②見容庚《金文編》第110-111頁。,其字上部與金文其他“德”字中的“直”寫法不全相同,應(yīng)是“直”的變異。在兩周金文近百例表示“道德”意義的“德”字中,大多寫作“德”,寫作“惪”的較少見。
到戰(zhàn)國時期,從出土文獻(xiàn)來看,“惪”字與“德”字并用,“惪”字的出現(xiàn)頻率明顯增高,并大大超過了“德”字的使用頻率。在郭店簡和上博簡130余“德”字辭例中,除個別寫作“(德)”外,其余的全都寫作“惪”;在目前所見所有楚國出土文獻(xiàn)中,寫作“”的不過數(shù)例,個別寫作“”,其余的也都寫作“惪”??梢姟皭俊笔菓?zhàn)國楚地流行、通用的寫法。從“心”的“惪”字除大量見于戰(zhàn)國楚簡外,還見于三晉中山王墓銅器銘文《大鼎》“敬(順)天惪(德)”、“侖其惪(德)”、“寡人庸其惪(德)”、“以明其惪(德)”,《方壺》“隹(唯)惪(德)民”、“是又純惪遺(訓(xùn))”,字作“”;《圓壺》“惪(德)行盛往”、“先王之惪(德)弗可復(fù)得”,字作“”。這些辭例中“惪”的意義非常明確,都是道德的“德”。三晉《侯馬盟書》出現(xiàn)“”諸形的“惪”字 40余見,除用作人名外,多用作道德之德。此外還有三晉銅器《令瓜(狐)君嗣子壺》銘文“承受純惪(德)”,字作“”;齊國《陳侯因鐘》銘文“答揚厥惪(德)”,字作“”,燕國璽印“武城惪(德)垍”,字作“”,等等??梢姟暗隆庇伞靶斡谕狻毕颉靶斡趦?nèi)”的轉(zhuǎn)變,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完成,而且不僅限于楚國。
在戰(zhàn)國“惪”字盛行的同時,“德”字及其變體“”和簡體“”,以及源自甲骨文的“徝”,也見于戰(zhàn)國秦、楚、晉、齊各國。如秦陶487“楊氏居貲五德公士契”,字作“”。楚國銅器《王孫誥鐘》和《王子午鼎》銘文“惠于正(德)”以及信陽一號楚墓竹書第5簡“君子之(德)”,均寫作“”。三晉《侯馬盟書》九二·三四七寫作“”(人名)。齊國銅器《陳曼》銘文“齊陳曼不敢逸康,肇堇(勤)經(jīng)徝(德)”,寫作“”。
從“心”的“惪”字見于許慎《說文·心部》:“惪,外得於人,內(nèi)得於己也。從直從心?!边@是表示“道德”意義的本字。而“德”字見于《說文·彳部》:“德,升也,從彳,惪聲?!逼溆?xùn)“升也”的意義本與“道德”義無關(guān)。然而從甲骨、金文的形體和演變來看,應(yīng)當(dāng)是先有甲骨文“徝”字,然后金文增加“心”符作“德”,“德”又省去“彳”符作“惪”?!皬谩薄ⅰ暗隆?、“惪”形音義均同源,都是“道德”、“德行”的“德”,是“道德”之“德”在不同時期的繁簡異構(gòu)。因此,“惪”字的字形結(jié)構(gòu),應(yīng)是“從心,從徝省,徝亦聲”,而非《說文》所說的“從直從心”;“德”是“徝”的后起增形字,字形結(jié)構(gòu)應(yīng)是“從心,從徝,徝亦聲”,而非《說文》所說的“從彳,惪聲” 。郭沫若先生在《青銅時代》一書中指出:“德字照字面上看來是從徝(古直字)從心,意思是把心里放端正,便是《大學(xué)》上所說的‘欲修其心者先正其身’?!逼湔f甚確?!墩f文》訓(xùn)“德”為“升”,其義于出土文獻(xiàn)無證,傳世文獻(xiàn)也無確詁。古音“德”字屬于端母、職部,“升”字屬于端母、蒸部,語音相近,許慎訓(xùn)“德”為“升”,也許僅僅是聲訓(xùn)而非義訓(xùn),其義理解為指人的品性提升也未嘗不可。后世學(xué)者多拘泥于《說文》“德”字從“彳”之說,理解為表示上升的“升”,似有未當(dāng)。
在先秦古文字“德”一系列的形體變化中,由殷商甲骨文從“彳”、“直”聲的“徝”,演變?yōu)閮芍芙鹞膹摹靶摹薄ⅰ皬谩甭暤摹暗隆?,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形義變化環(huán)節(jié),尤其值得重視。它意味著殷商時期注重外在形象、行為規(guī)范的“徝”,到了西周春秋時期,已經(jīng)上升為注重抽象、內(nèi)化的意識形態(tài)之“德”。這是一種十分重要的觀念變化。臺灣學(xué)者劉翔指出:“德字不見于殷代卜辭而大量出現(xiàn)在西周以后的金文。……這一史實殊値重視?!眲⑾枵J(rèn)為,殷人祀鬼尊神,先鬼神而后禮法,先天事而后人事,推行的是神權(quán)政治。周革殷命,總結(jié)殷朝滅亡之因,認(rèn)為“有殷受天命,……不其延,惟不敬厥德,乃早墜厥命”(《尚書·周書·召誥》),因而反殷道而行之,制定、推行禮法制度,尊禮尚德,先人事而遠(yuǎn)鬼神,提出“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的“敬德”、“明德”、“慎德”、“用德”觀,重視端正心性的“德”性修養(yǎng),從“心”的“德”字“在周初金文中始見,充分說明它是殷周之際社會大變革的歷史產(chǎn)物?!雹僖妱⑾琛吨袊鴤鹘y(tǒng)價值觀詮釋學(xué)》第95、96頁。這一分析很有道理。至春秋戰(zhàn)國時期,西周制定的一系列禮法制度崩潰瓦解,道隱德衰,儒家兼濟(jì)天下的宏愿無法實現(xiàn),退而求之于身,德性修養(yǎng)再一次成為戰(zhàn)國儒家尤其是思孟(子思和孟子)學(xué)派追求的境界。在楚簡中如此高頻出現(xiàn)而且普遍寫作沒有“彳”旁、只有“心”符的“惪”字,這種選擇應(yīng)具有明確的指向性和目的性。在那時,本為從“心”、從“徝”的“德”字,人們可能已經(jīng)像后世許慎一樣,誤以為是從“彳”、“”聲之字,表示“升也”或其他與“行走”相關(guān)的意義,因此表示精神意識范疇的“德”字,就去掉了表示“行走”意義的“彳”旁,只寫作“惪”。或者自甲骨文“徝”而來的“德”字,在楚人看來只是表示“形于外”的“行為”之“德”,不足以涵蓋“誠于中”的心性之“德”,因而楚人——至少是楚簡的書寫者,為表現(xiàn)和重視心性之“德”,就普遍寫作無“彳”而有“心”的“惪”,表示此“惪”乃是“心之行”,以示與“為之行”的“德”相區(qū)別②《說文》“惪”段玉裁注:“內(nèi)得于己,謂身心所自得也;外得于人,謂惠澤使人得之也?!保ㄇ澹┥坨墩f文解字群經(jīng)正字》“惪”字下曰:“據(jù)許義則內(nèi)得于心曰惪,發(fā)揚于外曰德。……惪從心,故主內(nèi)得于心。德從彳,故主發(fā)揚于外。今俗統(tǒng)作德,而惪字但為古文矣。史漢多作惪,注家但以惪為古德字,而亦不知剖別也?!薄?。
兩周金文還出現(xiàn)了從“言”、“徝”聲的“”,見于西周宣王時期《史頌鼎》銘文“史頌穌”,字作“”;以及從“言”、“惪”聲的“”,見于春秋晚期《蔡侯申鐘》銘文“誕中爵德”,字作“”。前者將“德”字中的“心”換成“言”,后者將“德”字中的“彳”換成“言”,這當(dāng)是“德”字語義的進(jìn)一步拓展,由“正行”、“正心”擴(kuò)大到“正言”,形成“心”、“言”、“行”三者的對立統(tǒng)一。而自秦漢以后,“德”字覆蓋了“惪”、“”、“”諸字的語義領(lǐng)域,先秦古文字中對于心性、言、行之德的刻意區(qū)分就隨著文字的更替而不復(fù)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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