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志高
(華中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湖北 武漢 430079)
《滑稽小傳》亦名《滑稽逸傳》,宋代書目未見著錄?!稓J定續(xù)通志》卷一百六十歸入小說類,《欽定續(xù)文獻(xiàn)通考》卷一百八十《經(jīng)籍考》錄入宋人瑣語類,皆云:“《滑稽小傳》二卷,不著撰人名氏?!?《文淵閣書目》卷二荒字號第一廚書目,子雜部“雜附”條云:“《滑稽逸傳》一部二冊。”上述文獻(xiàn)均無作者信息。今人石昌渝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文言卷)、朱一玄等編著《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二書均有《滑稽小傳》、《滑稽逸傳》二卷提要,云:“《滑稽小傳》(《滑稽逸傳》)二卷,(宋)烏有先生撰。烏有先生其人未詳。本書宋代書目未載。亦未見傳本。 《四庫全書》從《永樂大典》中輯出《滑稽小傳》,編為二卷,今此本亦不傳?!端膸烊珪偰俊窊?jù)以列入小說家類,并列在宋人笑話之末,似為宋末人。《四庫全書總目提要》稱本書又名《滑稽逸傳》,自序稱‘烏有先生’,自有箴諷,是以取之;并稱書中內(nèi)容系取自作者游士大夫間所聞街談巷語?!端膸焯嵋贩Q本書所載皆《毛颕傳》、《容成候傳》之類,大抵為寓言,并無事實(shí)?!雹僖姟啊痘鳌贰?、“《滑稽逸傳》”條。石昌渝主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文言卷),山西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47頁。又見朱一玄、寧稼雨、陳桂聲編:《中國古代小說總目提要》,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版,第215頁。此提要由寧稼雨先生撰寫,大致按照《四庫提要》進(jìn)行。由于《永樂大典》本《滑稽小傳》亦佚,因而無法窺見此書內(nèi)容,對考證工作造成了極大難度,署名“烏有先生”的《滑稽小傳》的作者是否真的無處入手呢?實(shí)際上這個問題可以解決。
“烏有先生”并非真的“子虛烏有”。要考察“烏有先生”為何人,首先還得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入手,《四庫提要》稱:
《滑稽小傳》二卷,一名《滑稽逸傳》,不著撰人名氏。自序稱“烏有先生”,亦借司馬相如之語,非其本號也。序稱:“《史記》特為滑稽立傳,以俳諧之中自有箴諷,是以取之。余游士大夫間,街談巷語輒取而書之?!比凰d皆《毛颕傳》、《容成侯傳》之類。大抵寓言,無事實(shí)也。②(清)永瑢等:《四庫全書總目》,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66頁。
依《四庫提要》所言,烏有先生“非其本號”,而它又是弄清作者首要解決的問題?!端膸焯嵋匪痘鳌返男蛭莫q如吉光片羽,是否有宋人別集中存有此篇序文?檢閱《太倉稊米集》發(fā)現(xiàn)卷五十二有《滑稽小傳》序,全文如下:
烏有先生平生有三拗:不交俗人而與人和,不善飲酒而喜人醉,對客寡言而樂聞滑稽。一聞其言為之絕倒,客去靜坐,往往思之,輒發(fā)一笑。客有怪而問其故者,先生告之曰:“孔子大圣人,猶以言戲子游。衛(wèi)武公周之大臣,尚作抑詩以戒厲王,且以自警。想其為人嚴(yán)肅端毅,非滑稽諧謔之流。而詩人美之曰: ‘善戲謔兮,不為虐兮?!抉R遷作《史記》一書,上下數(shù)千載而特為滑稽立傳。東方曼倩目如懸珠,齒如編貝,胸中有書四十四萬言,而以滑稽自雄。豈非俳諧之中自有箴諷?或能感動人情,使之改過,是以有取焉耳。昔韓退之作《毛颕》等傳,而舊史乃謂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在當(dāng)時如張文昌輩,號為深知愈者,猶且不樂于斯文,則舊史之陋固已不論可知矣?!庇辔粲问看蠓蜷g,當(dāng)酒杯流行歌正樂闋,堂上客醉諧戲雜出之時,雖街談巷語、小說不載、稗官不錄者,時有可觀,輒采而書之,號《滑稽小傳》。久之得數(shù)十事,以傳好事者。雖有愧于馬遷之書,方朔之辨悶,則取而觀之,亦足以自娛也。年月日烏有先生序。①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五十二
《太倉稊米集》為南宋詩人周紫芝的詩文集。②《太倉稊米集》的版本流傳問題,祝尚書教授有較為詳細(xì)的介紹。見《宋人別集敘錄》卷第十六,中華書局1999年版,第742頁。另任群教授《周紫芝〈太倉稊米集〉版本考補(bǔ)敘》一文補(bǔ)充介紹了明人梅鼎祚刻《周少隱存集》刊本及八千卷樓藏丁丙跋影宋抄本兩種。見《湖北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05年第5期。周紫芝 (1082-1151),字少隱,自號竹坡居士,安徽宣城人。周紫芝紹興中登第,歷官樞密院編修官,出知興國軍。陳天麟序稱“公名紫芝,字少隱。乾道丁亥上元左朝散郎,充集英殿修撰,知襄陽軍府事,提舉學(xué)事兼提領(lǐng)措置屯田?!标愄祺朐谛蛭闹袑χ茏现サ脑姼柚鲝埡统删驮u價甚高,“宣人之為詩蓋祖梅圣俞,圣俞以詩鳴。慶歷、嘉佑間,歐、范、尹、蘇諸鉅公皆推尊之。后百余年,又得竹坡先生繼其聲,而周與梅在宣為著姓,且親舊家也。竹坡同時有王次卿、僧彥邦、道常,三人皆能詩。王死于兵不復(fù)傳,彥邦學(xué)為詩而未至,道常筆力頗過彥,卿其后亦無聞。惟竹坡之詩聲,壓服江左……其詩清麗典雅,雖梅圣俞當(dāng)避路,在山谷后山派中亦為小宗矣。”③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短珎}稊米集》序陳天麟未第之時曾從周紫芝游,對其詩歌主張有所了解,序文中也提到周紫芝曾對他說“作詩先嚴(yán)格律,然后及句法”,可見竹坡作詩強(qiáng)調(diào)格律句法?!端膸烊珪偰刻嵋贩Q:“其詩在南宋之初特為杰出,無豫章生硬之弊,亦無江湖末派酸饀之習(xí)。”可謂詩名灼灼,竹坡與李之儀、呂好問呂本中父子、葛立方等交往甚密,周紫芝與王相如、李宏、詹友端并稱“宣城四士”,著作另有《竹坡詩話》一卷、《竹坡詞》三卷傳世,另著有《楚辭贅說》一卷 (見《宋史·藝文志》)、《尺牘》、《大閑錄》、《錢塘勝游錄》、 《群書雜嚼》、 《滄海遺珠》二十卷等,今皆佚。
再回頭看《滑稽小傳》序,序文首先展示了一個特立獨(dú)行的形象——烏有先生?!盀跤邢壬庇腥齻€與眾不同的特點(diǎn):不交俗人、不善飲酒、對客寡言?!盀跤邢壬钡倪@三個執(zhí)拗說明他是一個性格較為內(nèi)向而偏執(zhí)的人,也說明了他的處事準(zhǔn)則。雖然這樣的性格和處事方式可能有些不合群,但他又能“與人和”,自己不善喝酒但喜歡別人喝醉,也有其熱情的一面。沉默寡言但又喜歡聽滑稽之故事,骨子里是個幽默詼諧的人。這樣的描寫,其實(shí)就是一個“滑稽小傳”,“烏有先生”的形象躍然紙上。第二,序文說明寫作《滑稽小傳》的緣由及目的。
作者仿孔子和司馬遷作俳諧之體以示箴諷,也為韓愈作《毛颕傳》辯解。第三,交代《滑稽小傳》的素材來源為作者悠游士大夫之間時聞見之諧戲雜說,錄其可觀者裒輯而成數(shù)十事,以傳好事者,或以此自娛?!痘鳌沸蛟谥茏现ゼ校f明周紫芝有作《滑稽小傳》之可能,亦即“烏有先生”或?yàn)橹茏现ァ?/p>
然而僅憑《太倉稊米集》中的《〈滑稽小傳〉序》還不足以定“‘烏有先生’就是周紫芝”之論,還需要另外的證據(jù)來進(jìn)行證明是否周紫芝有寫作《滑稽小傳》之可能。
《太倉稊米集》卷五十二緊接《〈滑稽小傳〉序》有周紫芝另一篇《竹坡四君子字序》,文曰:
丈,老者之稱也。年長以倍,則稱之禮也;齒在丈人行,則稱之禮也。學(xué)士大夫之以丈行,則以字行,今三十年矣。少者謂老者曰丈可也,老者謂少者曰丈則非矣。官相埒也,行相夷也,齒相齊也,曰丈焉。則豈其情哉?非相偽則相諛而已矣。余陋此風(fēng)為多甚,終不能以一人而違舉世之習(xí)也。小者貽譴,大者速禍,何自苦為之哉!今方解官藉事,以奉祠祿,深居簡出,而賓無一人造余門者。獨(dú)與是四君子者相視而笑,莫逆于心,遂相與為友焉。四君子為誰?曰毛颕、曰陶泓、曰陳玄,凡三人,而禇先生不在也。昔者昌黎韓愈蓋常與三人者游,命之名而未之字也。是時禇先生方與漢太史公司馬遷作《史記》,書征咸陽,不與三人者同在愈所也。是以姓名不得見于其書。余既悲字之不行,又得此四君子而與之游,乃有其名而無其字,于是字颕曰叔銳,字泓曰堅伯,字玄曰客卿,字褚先生曰記言。入則與之晤而談,出則與之偕而往也;醒則與之清坐,終日醉則與之縱橫交錯也。而其樂有不可勝言者矣。于是四君子相與逡巡而謝曰:愿奉先生之幾席,不敢辭也。已而為之序以贈之。①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五十二
《竹坡四君子字序》明顯具有諧體文的特點(diǎn),寫的是作者為“毛颕”、“陶泓”、“陳玄”、“禇先生”四君子取字的事情,初讀此文較難以理解。作者言明對世俗官場中阿諛虛偽之風(fēng)較為厭倦反感,然而卻又無能為力,只好在告官之后深居簡出,終日與四君子為友。而四君子沒有字,作者便為他們各取一字,并寫此序以贈?!懊I”、“陶泓”、“陳玄”、“禇先生”四君子對理解此文十分關(guān)鍵,弄清了他們?yōu)檎l,作者之立意就十分清楚了。
“毛颕”、“陶泓”、“陳玄”、“禇先生”四君子并非指人,而是指文房四寶 (筆、硯、墨、紙)。宋人孫奕撰《示兒編》卷十二“正誤”條云:“陳玄,或謂毛颕、陶泓、楮先生。退之雖寓言,以文為戲。然莫非取象筆硯與紙而言也,獨(dú)于陳玄若無義。予曰:‘不然’。彼三者以象言,陳玄以性言也。故陳君遠(yuǎn)《告老集》云: ‘陳者久也,玄者黑也’。取其經(jīng)久膠不敗而黑者為最,故墨曰陳玄。其義尤深。”②(宋)孫奕.《示兒編》四庫全書本。卷十二又同上書卷十五“人物異名”條云:“硯曰陶泓(《毛颕傳》:‘與弘農(nóng)陶泓?!?紙曰楮先生 (韓文《毛颕傳》:‘颕與會嵇楮先生友善?!?筆曰毛錐子(《五代史》:‘弘肇曰:‘安朝廷定禍亂,直須長槍大劍,若毛錐子安足道哉!’)。墨曰陳玄(‘又與絳人陳玄’)”。③(宋)孫奕.《示兒編》四庫全書本。卷十五《白孔六帖》卷十四 “弘農(nóng)陶泓”條載:“毛颕與弘農(nóng)陶泓相友善,相推致,其出處必偕?!雹?唐)白居易,(宋)孔傳撰.《白孔六帖》四庫全書本。根據(jù)上述援引文獻(xiàn),可以清楚地了解“毛颕”、“陶泓”、“陳玄”、“禇先生”之所指為文房四寶,而韓愈《毛穎傳》是上述文獻(xiàn)的來源,宋人蘇易簡有《文房四譜》五卷,其書卷二就全文收錄韓退之《毛颕傳》。宋代士人群體中詼諧戲謔之風(fēng)盛行,創(chuàng)作群體廣泛,持續(xù)時間長,對輕視俳諧文的觀念也有所改變,作品數(shù)量可觀。按照不同的表現(xiàn)手法,大體上可以分為假傳俳諧文、擬體俳諧文、假托鬼神類俳諧文。假傳,是古代游戲之傳,為古代列傳中的一類,假傳俳諧文實(shí)濫觴于韓愈《毛颕傳》,“韓愈是假傳之祖。宋代的假傳創(chuàng)作無不懸《毛颕傳》為矩矱,而頗有濫觴之勢?!雹輨⒊蓢?《宋代俳諧文研究》,《文學(xué)遺產(chǎn)》2009年第5期,第34~43頁。上引《〈滑稽小傳〉序》就明確提及以司馬遷與韓愈作為仿效之榜樣,這大概和假傳體的類型有關(guān)。 《文體明辨序說》云:“自漢司馬遷作《史記》,創(chuàng)為列傳,以記一人之始終,而后世史家卒莫能易。嗣是山林里巷,或有隱德而弗障,或有細(xì)人而可法,則皆為之作傳以傳其事,寓其意。而馳騁文墨者,間以滑稽之術(shù)雜焉,皆傳體也。故今辨而列之,其品有四:一曰史傳 (有正、變二體),二曰家傳,三曰托傳,四曰假傳?!雹扌鞄熢?羅根澤校點(diǎn):《文體明辨序說》,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第153頁。周紫芝《竹坡四君子字序》就是一篇假傳體文,周紫芝為“四君子”取字,通篇都在暗示著“四君子”的特有性質(zhì),且在文末點(diǎn)明“毛颕”、“陶泓”、“陳玄”、“禇先生”分別字“叔銳”、“堅伯”、“客卿”、“記言”,是非常符合筆、硯、墨、紙的特點(diǎn)的。韓愈《毛穎傳》、司空圖《容城侯傳》均為假傳俳諧文之佼佼者,《四庫提要》言《滑稽小傳》“所載皆《毛颕傳》、《容成侯傳》之類”,說明周紫芝此書中的篇目并非全為自己創(chuàng)作,亦有收錄他人作品。
陳允吉先生把擬體俳諧文分為擬公文體俳諧文和擬實(shí)用文體俳諧文兩種,①陳允吉:《論敦煌寫本王道祭楊筠文為一擬體俳諧文》,《復(fù)旦學(xué)報》2006年第4期,第78~88頁。這類作品有袁淑《雞九錫文》、沈約《修竹彈甘蔗文》、孔稚圭《北山移文》,宋人亦不乏此類作品的創(chuàng)作,如黃庭堅《跛奚移文》、洪適《戒蛇文》等。此類文體亦有以賦體形式寫就的,如劉克莊《劾鼠賦》等。擬體俳諧文往往使用較為正式嚴(yán)肅的文體來表現(xiàn)鄙陋或者俚俗之內(nèi)容,在文體與內(nèi)容之間形成一種強(qiáng)烈反差對比而形成的張力,借此達(dá)到戲謔滑稽的效果。在周紫芝的文集中亦可找到此類作品,不過它使用的是賦體形式?!短珎}稊米集》卷四十一《招玉友賦》:
周子閑居既久,終歲杜門。寡徒少偶,寂無與言。形影相吊,自為朝昏??陀兄^余有賢公子者,吾不知其為誰氏之子,亦莫知其何許人也。其為人也,其中淵然而深其外粹然而溫,其德甚醇,其譽(yù)甚芬。顧風(fēng)流之若此,豈凡伯之能群。若人者,愿奉杖屨于先生之前,先生其亦有意乎?周子曰:“嘻!吾聞之子白皙無垢,面如玉盤。人樂與進(jìn),無不盡歡,可與定交。取之必端字曰: ‘玉友’。見必解顏,豈謂是歟?”客曰:“是也?!痹?“為我折簡”。招之使來,黎明在門。雜然詼諧,傾蓋如故。相視歡咍,乃與為交。絕嫌與猜,先生喜甚,崛然而起。顧謂公子曰: “昔酈寄賣祿以全國,常山戮余以報私。曽歲月之幾何,倏膠漆之已離外。表表其冠,玉中屹屹而險巇,偉茲友之穆清。交逾久而益夷,豈甘醴之易壞?亦浩浩其無疵,挽夫君而與游,視余子其奚為?又何必慕青州之從事,追逸軌而并馳也耶?”先生乃命客以偶坐,紛羽觴之淋漓,粲一笑之春溫,契千載之夙期,翳二士之相忘,悵獨(dú)醒之可悲。然后峙連璧之嶙峋,起浮游于渺彌,此兩玉人者,又相與為汗漫之游。逍遙乎六合之外,而莫知天地之可遺也。②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四十一
此文的特殊之處為其所表現(xiàn)的內(nèi)容是日常俗事,寫作者飲酒之事。在形式上有兼用擬體俳諧文與假傳體俳諧文兩種體制,因而較有新意?!拔翎B寄賣祿以全國,常山戮余以報私”句有些諷刺的意味?!坝裼选敝妇?,所謂“白皙無垢,面如玉盤。人樂與進(jìn),無不盡歡”者,都是暗指酒的特性或與酒有關(guān)。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上云:“《洛陽伽藍(lán)記》載河?xùn)|人劉白墮善釀酒,雖盛暑暴之日中,經(jīng)旬不壞。今玉友之佳者亦如是也。吾在蔡州,每歲夏以其法造寄京師親舊,陸走七程不少變。又嘗以餉范德儒于許昌,德儒愛之,藏其一壺忘飲。明年夏復(fù)見,發(fā)視如新者。白墮酒當(dāng)時謂之鶴觴,謂其可千里遺人,如鶴一飛千里?;蛟或T驢酒,當(dāng)是以驢載之而行也。白墮乃人名。子瞻詩云:‘獨(dú)看紅蕖傾白墮’,恐難便作酒用。‘吳下有饌鵝設(shè)客’,用王逸少故事,言請過共食右軍,相傳以文為戲。傾白墮得無與食右軍為偶耶?”③葉夢得:《避暑錄話》,叢書集成本。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十一有詩《玉友初成戲作二首》云:“小甕鵝黃撥不開,晚風(fēng)吹蟻轉(zhuǎn)荷桮。燈前細(xì)酌情何限,病后朱顏老卻回。我亦平生笑馀耳,人今何處有陳雷。方從歡伯作幽事,莫喚酪奴相繼來?!庇?“舊交誰復(fù)可相忘,晚向林中得此郎。政恐大兒妨笑語,頻呼小友共回翔。坐來烏有聊為客,醉后無何即是鄉(xiāng)。多謝故人分玉粒,夜燈和雨搗新香?!本硎坏谝皇自娭械摹坝裼选?、“歡伯”均指酒,“酪奴”指茶,第二首詩中的“烏有”指紙錢鳥,《太倉稊米集》卷五十雜說十三首“雜書”條云:“烏有,白衣而修尾者,其潔如玉。人謂之白練帶,以其尾而得名也。江南人謂之紙錢鳥,見者必唾避,號為不祥,以故不為人所珍玩。余嘗謂鳥白其身,人或惡之;人白其德,幾何而不遭誣蔑之事耶?昔人有言:‘皓皓者易污,峣峣者難全?!旁账寡院??!本砦迨茏现グ褳跤挟?dāng)做“玉友”,根據(jù)此則材料,其寓意不言自明?!端膸焯嵋贩Q“借司馬相如之語,非其本號”,言“烏有先生”只是周紫芝假借《子虛賦》中“烏有先生”之形象,竊以為此為竹坡用來為撰寫契合《滑稽小傳》之立意的序文。再者,根據(jù)“雜書”條和《玉友初成戲作二首》詩看來,作者偏愛“見者唾避,號為不詳”的烏有,因其“其潔如玉”,遭人厭惡,人有高尚美好的德行,也同樣遭人污蔑,作者頗有感而發(fā),有相互憐惜安慰之意。故《〈滑稽小傳〉序》中“烏有先生”的“三拗”性格以及不太受人歡迎的形象,似與此有些許關(guān)聯(lián),竹坡自署“烏有先生”,其中自有深意存焉。
周紫芝文集中多有類似的俳諧文,如《太倉稊米集》卷四十九“雜說十二首”條、卷五十《為張子房招四誥書》、《鼠視說》、《客語》、《劉尚書傳》,卷六十一《木居士寮》等,亦可參看。
周紫芝的俳諧文創(chuàng)作同樣反映在他的詩歌中,現(xiàn)舉與上引《竹坡四君子字序》密切相關(guān)的二首詩為證?!短珎}稊米集》卷七,《姑谿書報錄近作,因寄宣毫越簡》詩云:
五云書札何時得,古錦詩囊久未傾。急遣能言管城子,仍煩解事褚先生。
飽霜穴兔秋方健,照雪溪藤搗更精。南雁去時人尚遠(yuǎn),雙魚欲到眼先明。①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七
此詩中“能言管城子”、“飽霜穴兔”指毛筆,而“解事褚先生”、“照雪溪藤”指宣紙,“南雁”、“雙魚”均指書牘。又《太倉稊米集》卷三十八,《雨后極涼,簡竹坡四君子》詩云:
稽首文殊師,駕言天池陽。為乞一斗水,普救千里傷。
微云生寶髻,法雨遍大地。荒霈為一尺,化作三日涼。
老人不耐暑,內(nèi)熱煎中腸。吹以碧落風(fēng),灌以丹露漿。
我有方丈室,彩牓名妙香。呼我四君子,聊與之徜徉。
朝憑共烏幾,夜宿同方床。永結(jié)無情歡,此樂殊未央。
榮悴不改觀,生死知有常。豈不賢俗子,與世隨低昂。
翻手覆手間,此道寧久長。愿我四玉友,永言不相忘。②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七
此詩有序稱“江城夏六月大旱,草木皆黃”,寫炎炎夏日雨后的欣喜之情,雨后的清涼使作者興致盎然,在“妙香室”讀書作詩的情形,作者還為“妙香室”撰《妙香寮》文,按文中所言“辛未十二月”,當(dāng)為宋高宗紹興二十一年 (1151)周紫芝任興國軍時作。③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六十一周紫芝有大量題為“戲作”之詩,亦可窺見其俳諧詩創(chuàng)作之一斑。這些詩大都有序,寫明創(chuàng)作的緣由。如《太倉稊米集》卷九的五首禽言體詩《婆餅焦》、《泥滑滑》、《提壺盧》、《思?xì)w樂》、《布谷》,詩名《五禽言》,序曰:“余避賊山中,婆娑巖壑間,終日寂然不聞人聲,惟春禽嘲哳不絕于耳,乃用其語效昔人為五禽言,亦山中以戲事也?!雹苤茏现?《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九禽言體屬雜體詩之一種,雜體在古人詩作中常見,離合體、回文、藥名、集句等皆是,詩人們喜歡把它們作為文字游戲之作,從創(chuàng)作行為上講,同樣屬滑稽戲謔類型。作者往往以笑謔他人或自我解嘲為樂,這也是俳諧體詩的重要特點(diǎn),周紫芝詩中亦不乏其例。如《課吏抄書戲作》:
雪花飛上白髭須,繭紙猶抄細(xì)字書。莫笑老翁貌戲子,政緣常日要消除。⑤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三十五
又《客有為予言筍不可食,食之令人瘦者,戲作二絕為解嘲》:
庾郎三韭坐清貧,眼看將軍肉十斤。會遣胸中有千畝,不妨人似沈休文。(其一)
園蔬本自不全貧,今日真成筍作斤。已恨此生相見少,更須儂作解嘲文。(其二)⑥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二十四
作者以滑稽通俗之語戲謔取樂,或?qū)懺娙私夤僦蟮恼鎸?shí)生活,頗有譏諷時事或自我解嘲的意味。
《太倉稊米集》中另有二首詩歌可以與《〈滑稽小傳〉序》相互對讀,通過其內(nèi)容的印證,亦可作為周紫芝為“烏有先生”的證據(jù)?!短珎}稊米集》卷十二有詩《四月二十八日江元楷置酒,坐客皆醉臥,已而主人亦就睡,戲作數(shù)語以紀(jì)其事》云:
西園春事闌,歌管罷絲竹。青錢落高榆,幽鳥囀空谷。
江侯不能聞,折簡到吾屬。凈掃南窗塵,共把一樽玉。
重陽各頹然,睡味久乃熟。齁齁兩鼻雷,艷艷當(dāng)筵燭。
因知?dú)g有余,誰謂飲不足。偉哉三玉人,曾不愧坦腹。
應(yīng)憐俗子陋,禮法困窘束。坐中飲濕生,起舞自成曲。
主人亦忘客,去留隨所欲??尚μ諟Y明,欲睡客須逐。①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十二
詩所描繪的情狀分明就是《〈滑稽小傳〉序》中“不交俗人而與人和,不善飲酒而喜人醉,對客寡言而樂聞滑稽。一聞其言為之絕倒,客去靜坐,往往思之,輒發(fā)一笑”的最好注腳。卷五十一載周紫芝作于紹興癸亥六月五日的《送趙德莊序》稱:“是時余館于故人方元相家,已而今淮西使者李侯又來,李侯磊落喜談笑,于是相與益歡,酒杯流行,諧語雜出?!笨梢?,當(dāng)時周紫芝身邊不乏善俳諧戲謔之人。又卷三十七詩《大治山中有東方寺,世傳東方曼倩嘗讀書于此寺。后有泉,凡邑人之乞子于此者,隨愿輒得。僧慧滿住持十載,無日不醉。癸酉冬十二月之吉,跌坐示寂,九日而色不變。人皆攜酒來酌,師至暮必頳頰泚顙,狀如醉人。然其事甚怪。金山貫道人將赴東方之請,于其行也,戲作三詩送之。因紀(jì)其事,使刻之山中,以傳好事者》
先生自以滑稽雄,何事偷身入漢宮。跨鶴乘鸞本無定,安知不到此山中。(其一)
平生著酒滿葫蘆,醉上禪床不用扶。更把酡顏驚世俗,方知肉眼是凡夫。(其二)
誰謂靈泉易感通,解令少婦卻愁容。道人應(yīng)為眾生說,此事如何著得儂。(其三)②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三十七
上三首詩又與《〈滑稽小傳〉序》中“司馬遷作《史記》一書,上下數(shù)千載而特為滑稽立傳。東方曼倩目如懸珠,齒如編貝,胸中有書四十四萬言,而以滑稽自雄。豈非俳諧之中自有箴諷?或能感動人情,使之改過,是以有取焉耳”語印證,可見,周紫芝假傳創(chuàng)作與詩歌創(chuàng)作是互為表里的。
以游戲之筆寫日常聞見之詩,除上文所引之外,另有卷五《戲蛙》、《為蛙答》,卷十一《于潛道中戲作》,卷十三《半隱寮》、《次韻道卿效離合體見贈》,卷二十一《黃文若攜秦別駕侍兒像見遇戲題二絕》、卷二十九《小兒燈下讀細(xì)書戲作》,卷三十四《河豚之美,唯西施乳得名舊矣,而未有作詩者,戲作此詩》,卷三十九《十月十七日大風(fēng),約客登虎渡亭觀浪,人言今日下水風(fēng)不可往也,戲作此篇》等,詩作均筆觸詼諧,可見當(dāng)時詩風(fēng)對周紫芝的影響。
前述宋代文人涌動著一股俳諧戲謔之風(fēng)氣,這與宋代的右文政策密切相關(guān),同時也反映著士人的地位和精神風(fēng)貌。周裕鍇教授認(rèn)為諧謔文創(chuàng)作在士人日常生活中發(fā)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諧謔作為一種智力優(yōu)越、常識淵博的顯示,娛己且玩人;仕途坎坷時,諧謔又可作為淡化悲苦、撫慰傷痕的靈藥,自嘲且自悅”。③周裕鍇:《宋代詩學(xué)通論》成都:巴蜀書社,1997年第67頁。他們把詼諧滑稽之戲文提升到載道之義的高度,并欣賞其微言解頤的審美旨趣,并作為在逆境中化解苦痛、擺脫物我對立的有效排解方式。因此,從內(nèi)容上看,多表現(xiàn)文人生活旨趣,展示文人學(xué)問見識等各方面。
因此,宋人對待俳諧文的態(tài)度可以想見,是非常重視的。但有一點(diǎn)值得提出,宋人的俳諧文在針砭世事、諷喻規(guī)諫的功能有所淡化,從而顯示出雅化的傾向。以諷刺為主旨的俳諧文以暴露弱點(diǎn)缺陷為主,而在宋人俳諧文中,主要表現(xiàn)文人的高雅生活情趣、高尚品格和事物之優(yōu)點(diǎn)充分結(jié)合起來,故其披露現(xiàn)實(shí)的鋒芒較為減弱。周成國教授認(rèn)為“宋代的假傳,它們的對象大多是士大夫平時津津有味地把玩、欣賞的人文日用品。作者立傳時注重的是將物之優(yōu)點(diǎn)與人之高尚品格相關(guān)聯(lián),而不是以暴露其缺點(diǎn)為指歸。”④劉成國.《宋代俳諧文研究》,《文學(xué)遺產(chǎn)》2009年第5期,第34~43頁。這樣的論述是符合宋代俳諧文發(fā)展的實(shí)際的,作者還指出宋人陳亞、曹琰、劉攽為俳諧文創(chuàng)作的代表,另外有楊億、晏殊、梅堯臣、王安石、蘇軾、黃庭堅等亦推波助瀾,根據(jù)《太倉稊米集》中周紫芝俳諧 (詩)文的數(shù)量以及創(chuàng)作實(shí)績,亦可視周紫芝為這股潮流中的代表人物之一。
周紫芝大量的俳諧文創(chuàng)作實(shí)踐源自其對俳諧文觀念的認(rèn)識之上。《〈滑稽小傳〉序》稱“昔韓退之作《毛颕》等傳,而舊史乃謂譏戲,不近人情,此文章之甚紕繆者。在當(dāng)時如張文昌輩,號為深知愈者,猶且不樂于斯文,則舊史之陋固已不論可知矣。余昔游士大夫間,當(dāng)酒杯流行歌正樂闋,堂上客醉諧戲雜出之時,雖街談巷語、小說不載、稗官不錄者,時有可觀,輒采而書之,號《滑稽小傳》。久之得數(shù)十事,以傳好事者。雖有愧于馬遷之書,方朔之辨悶,則取而觀之,亦足以自娛也。”此段前半部分說明人們開始對韓愈《毛颕傳》這種滑稽戲謔之文是持輕視鄙夷態(tài)度的,為“文章之紕謬者”,甚至與韓愈關(guān)系最密切的張文昌也對此嗤之以鼻。周紫芝對舊史視俳諧文為“譏戲”頗為不滿,顯然,這樣的看法并非竹坡一人持有。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云:“韓退之作《毛颕傳》,此本南朝俳諧文《驢九錫》、 《雞九錫》之類,而小變之耳。俳諧文雖出于戲,實(shí)以譏切當(dāng)世封爵之濫,而退之所致意,亦正在中書君老不任事,今不中書等數(shù)語,不徒作也。”①葉夢得:《避暑錄話》,叢書集成本。蘇軾、歐陽修、黃庭堅、洪邁等人皆對俳諧文的價值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概括言之,宋人眼中的俳諧 (詩)文有“資談笑,助戲謔,敘人情,狀物態(tài)”之功能?!百Y談笑,助戲謔”實(shí)為俳諧文在宋人手中的大發(fā)展。
周紫芝在《〈滑稽小傳〉序》中指出俳諧文之價值在于“能感動人情,使之改過,是以有取焉耳”,退而求之,或“足以自娛也”,而并非紕謬而“不近人情”者。另外周紫芝對俳諧文的看法還有一點(diǎn)值得重視,那就是他有意識地把“俳諧文”與街談巷語、稗官小說區(qū)別開來,“雖街談巷語、小說不載、稗官不錄者,時有可觀,輒采而書之”,說明周紫芝對俳諧文有自己的取舍標(biāo)準(zhǔn)和自覺的文體意識。《太倉稊米集》卷四十四、卷四十五、卷四十六有周紫芝論凡十五篇,其中卷四十六《稗官》一篇論稗官設(shè)置的緣由,稗官的職責(zé)、源流興廢進(jìn)行了一番論述,文曰:
古之人君喜聞直言,故其求言之路廣,惟恐一微言之不聞也;后世人君惡聞直言,故其拒諫之刑峻,惟恐一言之上達(dá)也。直言日聞于前,則諂諛之論不得入,此天下所以獲治安之福;直言不得聞,則諂諛之論日以浸潤,國因以亂而不可救。二者利害相懸不啻如天地,而人主有不察焉。殊不知古者,廟堂之上,君臣之間,相與賡歌以戒荒淫,必在于治安無事之際。當(dāng)是之時,在廷有敢諫之臣,出納有喉舌之司,而群言無或蔽于上矣。猶以為未也,則又狥眾庶之論,考芻蕘之言,以禆吾之聽焉。然而上下殊位,貴賤異勢,畏威者或不敢言,卑賤者或不得言,則又未必盡得天下之言也。于是設(shè)敢諫之鼓,立誹謗之木,以使之言焉。猶以為未也,則又命國史作詩以明得失,命太師陳詩以觀民風(fēng),而設(shè)采詩之官以察民之情,則其求言之路可謂廣矣。此三代之盛,雖瞽蒙猶得于箴規(guī),雖百工之賤猶得執(zhí)藝事以諫,況公卿大夫忠臣義士之賢者乎!余嘗博采六藝百家之書,以謂圣王求言之術(shù)殆盡于此矣。其后讀西漢書,見班固敘小說者,皆謂出于稗官。說者謂:稗,米之細(xì)碎者。而稗官以采摭細(xì)碎為職。班固曰:“街談巷語,道聽涂說,亦綴而不忘。如或一言可采,此亦芻蕘狂夫之論也?!蹦酥t君廣求言之路委曲如此,唯恐一言之或遺也。前世求之如是其詳,尚恐不得聞。況末世殺忠臣以鉗天下之口,設(shè)監(jiān)謗以禁天下,使不得言者乎?稗官之設(shè)不知起于何代,漢之唐林請省置吏,公卿大夫至都官、稗官各減十三,則疑此官自是而廢矣。嗚呼!先王設(shè)官分職,可謂詳矣。其微至于采荼葛驅(qū)黽之事,猶掌以官。后世省官罷員,有不可廢如稗官者,猶以為不急而去之。殊不知其官減而職廢,天下之言日以壅塞,而忠臣讜議寢不得聞,則是其所省者微,而其為害也大矣。夫雷霆之所擊,莫不摧折;萬鈞之所壓,無不糜滅。人主之威甚于雷霆,而鎮(zhèn)服之勢重于萬鈞,言者豈得不畏其摧折糜滅之患哉?又況門廷之間遠(yuǎn)于萬里,非設(shè)官而授之職,俾旁求而博采之猶恐不聞,況廢而不設(shè)乎?林之建此議,可謂不思之甚也。②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四十六
周紫芝的《稗官》是《漢書·藝文志》以來論述“稗官”較為系統(tǒng)的一篇文章,其觀點(diǎn)大致還是沿襲了《漢書·藝文志》的觀點(diǎn),學(xué)界現(xiàn)今還似尚未關(guān)注。周紫芝對“稗官”之職的廢置提出了批評,特別是唐林上疏減官之事,認(rèn)為是不思之舉。有“稗官”之時言路稍寬,亦有滯塞難以聞達(dá)于上者,因此君王亦猶恐失之一言,況廢而不設(shè)?周紫芝以為“稗官”為“不可廢者”,“不急而去之”。鑒于“稗官”之不存,而君王需要了解天下之言,故周紫芝另辟蹊徑,以為俳諧文亦能充分發(fā)揮稗官小說之功能。滑稽之本義就是俳諧,同樣,“有口之說,乃是俳諧?!雹?北齊)魏收撰:《魏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61頁。因此,周紫芝撰《滑稽小傳》以及《太倉稊米集》卷四十九雜說十二首、卷五十雜說十三首正是他的俳諧文觀念下的產(chǎn)物無疑。卷四十七《書梅圣俞〈碧云駮〉后》云:“直講梅公圣俞以詩名家,技絕古今,聲滿天地。文忠公在政,府書問中,猶稱圣俞二十五,凡其為言,豈不足以取信于當(dāng)時?!侗淘岂暋氛撸渌≌f也。而文正范公、文正潞公首所深詆,讀者多不滿其意焉。雖罵譏笑謔,自是詩家者流。然吾身不在朝廷,職不當(dāng)諫諍,而訐其所短,攻其所長,專務(wù)以過掩,公不免有惡居下流而訕上之失。梅公于鄉(xiāng)里為文人行,固不當(dāng)小有貶剝,恐好事者讬公之重,以顯其書,故不可知,謂公為此書則絕非也。”①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四十七周紫芝還在此跋文中認(rèn)為小說“雖罵譏笑謔,自是詩家者流”的觀點(diǎn),認(rèn)為小說乃詩之余翼。周紫芝集中有《時宰生日》詩凡四十八首、《秦少保生日三首》以及《大宋中興頌》一首,為諛辭逢迎秦檜、秦?zé)绺缸又?,四庫館臣對此批評曰“老而無恥,貽玷汗青”,其人品為人所詬。②周紫芝作“生日詩”的問題,王輝斌教授已有較詳細(xì)的討論,認(rèn)為周紫芝與秦檜是上下屬關(guān)系,又當(dāng)時秦檜父子得勢,以詩文美秦檜者成為普遍風(fēng)氣。四庫館臣對周紫芝“老而無恥,貽玷汗青”的指責(zé),有悖于周氏所生活時期的社會實(shí)況,以及其思想內(nèi)核,故不能作為品評周紫芝“人品”的依據(jù)。見《宋代詩人周紫芝及其詩歌綜論》,《文藝研究》2012年第一期?!短珎}稊米集》卷六十六《書〈送客詩〉后》云:“東坡嘗言:‘古今語未有無對者?!乓釉?琴家謂琴聲能娛俗耳者為‘設(shè)客曲’,頃時有作《送太守》詩者,仆嘗問之。其人曰:‘此供官詩,不足觀?!谑窃O(shè)客曲乃是始有對。四月十日夜,燈下閱猥稿,偶有感于前語,戲作俳體詩云:‘設(shè)客元無琴里曲,供官尚有篋中詩。’時日舉似,坐客皆為絕倒。”③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六十六似乎“供官詩”所指就是上述數(shù)數(shù)十首詩,卷三十一有《次韻仲平祠宮書事二首》中“有句似俳諧”④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四庫全書本。卷三十一說亦明周紫芝自覺地把俳諧戲謔手法運(yùn)用到他的詩文創(chuàng)作之中,體現(xiàn)了他對俳諧體的鐘愛與創(chuàng)作實(shí)踐。
總括上文之材料并綜合考辨可知, 《滑稽小傳》之撰者“烏有先生”為宋人周紫芝,此序見于周紫芝《太倉稊米集》。依據(jù)《滑稽小傳》序文,可知此書所收多為諧謔之作,《〈滑稽小傳〉序》亦系假傳體,是為與此書之內(nèi)容特點(diǎn)相協(xié)調(diào)而作?!盀跤邢壬敝栐从凇蹲犹撡x》,又與周竹坡喜愛烏有 (紙錢鳥)有關(guān),頗有滑稽意味?!短珎}稊米集》中多俳諧戲謔之詩文,周紫芝以為俳諧文可補(bǔ)正史、“稗官小說”之不足,可以看出他對俳諧文的重視與提倡。在宋代俳諧文創(chuàng)作盛行的情況下,周紫芝亦為此潮流中的典型代表,因此,研究周紫芝詩文,俳諧文是其中重要的部分,不可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