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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悲傷

2014-03-07 08:30朝潮
文學港 2014年5期
關(guān)鍵詞:阿花少爺

朝潮

一路悲傷

朝潮

一棵苦楝樹長在茶攤旁邊,幾只麻雀在樹上說話,七嘴八舌很開心??嚅瑯涞乃闹芴N滿了茶氣,每片葉子像茶碗里的茶葉一樣鮮嫩地舒展著。三奶半個上午已經(jīng)燒開了兩鍋茶水,這會兒她閑了下來。她在路邊摘了一朵豆瓣花,花間落下的露水在陽光下閃亮。三奶將豆瓣花插入發(fā)際時,爹說:“閨女,有客來了。”三奶看了看四周,沒有一個人影。三奶說:“爹你說假,哪里有客?”爹吐了口煙,說:“你仔細聽聽?!?/p>

果然,三奶聽到了馬蹄聲。

塵土一路滾來。一匹棗紅馬在茶攤前揚了揚前蹄,咴兒嘶了一聲,驚飛了苦楝樹上的麻雀。馬背上翻下一個人來,長衫拂動。那人說:“快上茶來,渴死我了!”

一口京腔。

三奶被這口京腔吸引了。三奶沒有動。

爹說:“快倒茶呀,閨女!”

三奶上去倒茶時,兩頰莫名起了紅暈,一雙手控制不住地顫動,茶壺嘴里出來的水柱一路搖搖晃晃。京腔就側(cè)臉瞥了眼三奶。京腔看了一眼后,目光就賴在那里不想走了。三奶上了茶,想伺機偷偷看京腔一眼,沒料到人家正看著自己,臉就更紅。

京腔喝茶時,三奶一直依在苦楝樹后面,低著頭,兩只手將自己的辮梢繞過來繞過去。京腔在跟三奶爹說話,他指著馬背上兩大包行李說他是販布的,他邊喝茶邊聊買賣的事,聊一路上見聞的新鮮事,話很多,又不時瞥一眼苦楝樹。三奶爹趨著身子,不時地點頭應和。客人第一碗茶喝得差不多時,三奶爹說:“閨女,來給客人添水呀?!比躺先ヌ硭畷r,眼睛死死守著茶碗和茶碗里的一葉葉茶片;茶片被水沖得驚惶失措,上下滾動。京腔也看了看茶碗,接著跟三奶爹說話時,卻突然忘記了正在說的一句話。京腔用手抹了抹額頭說:“嗬嗬,這天熱得真快?!?/p>

京腔起身時,茶已喝了三碗。他從口袋里抓出幾個錢放在茶桌上,就要走。爹說:“客人,你給得太多了?!本┣徽f:“給您閨女做件小布衫吧,謝謝您的茶!”

京腔邊走邊說,隨后取了韁繩,長衫一掀,上了馬,又回頭說:“我下回還來喝您的茶?!?/p>

三奶理著辮梢從樹后閃出來,她望一眼那匹馬,就低下了頭。頭上那朵豆瓣花很顯眼。

京腔望著三奶,笑了笑,兩腿一夾馬鞍,去了。

爹望著一片揚起的塵土,說:“小后生是個爽直人,家底好,人也機靈。”爹像是在跟自己說話,隨后又嘆了口氣。

三奶說:“爹你跟誰說話呢?”

爹說:“我在跟你娘說話?!?/p>

三奶的娘死得很早,娘去世時,三奶只有五六歲。三奶記不清娘長什么樣了。村里人說三奶跟她娘長得一模一樣。三奶笑起來時跟她娘一樣,左邊臉蛋有個很深的酒窩,又甜又醇。爹很少笑,笑起來也是一臉的褶,爹閑著時就抽煙桿,抽得吱吱有聲,一張臉長時間漾在煙霧里。

三奶和爹在村口的苦楝樹下搭了個草棚子,賣茶為生。村口的路很寬,很長,一頭通往縣城,一頭通往曲山鎮(zhèn)。又寬又長的村口路,行人一天比一天荒,賣茶的收入也僅糊口而已。前幾日聽茶客們說,黃胡子的部隊在去縣城的路上設(shè)了關(guān)卡,搜盤很緊。又有人說,黃胡子上個月吃了敗仗,死傷了一半多,可能是黃胡子有點窮兇極惡了。茶客間舌情洶洶,又不敢大聲說話,脖子都收得很緊,一口茶,一聲嘆。三奶的爹只顧添茶,替客人添了茶就蹲到一邊抽煙桿。三奶有時經(jīng)不住在茶客中間插上一句,爹就把她喝住,叫她去洗茶碗,去添柴。三奶洗茶碗時,茶碗磕碰的聲音時不時地讓她想起那口京腔,和那個長衫拂動的身影。只要一想起那口京腔,三奶的胸口就會響起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蹄聲如鼓。

一日早上,三奶的爹只往水缸里添了一擔水,就歇了下來。爹歇下來時,從縣城過來的兩個人進了茶攤。兩個人喝著茶,說著昨日縣城里殺人的事。

一個說:“那女的最多只有十八九歲,一臉的嫩相,你說現(xiàn)在的世道男人都縮著脖子過日子,她一個女學生逞什么能,出什么頭?!?/p>

另一個說:“還是個學生?嘖嘖,一個學堂里的學生能犯什么事?”

“亂說話呀!你見她昨天說話沒有?沒有!黃胡子的人怕她再亂說,早將她的舌頭割掉了。”那人喝了口茶,看了看茶攤的主人。那人看三奶時,多看了一眼。

茶客走后,爹拍了拍煙桿站起來。爹看著三奶說:“閨女,以后在人前記著不要亂說話,免得惹事,這世道亂啊?!?/p>

爹說:“明天你穿你娘那件衣衫吧?!?/p>

爹又說:“頭發(fā)也先盤起來?!?/p>

三奶拖著腔調(diào)說:“爹——”

爹攀了根樹枝,折了一截。爹讓三奶坐在板凳上,給三奶盤頭。爹給三奶盤頭時,三奶的嘴唇也盤得很高,一臉不高興??嚅瑯渖嫌袃芍宦槿冈趪\嘰喳喳談論三奶的辮子。三奶沖麻雀白了一眼,又用力噓了一聲,兩只麻雀就笑著飛了出去。

午后,茶攤里來了幾個黃胡子的兵。爹使眼色給三奶,三奶就埋著頭只顧燒水,一只手托掩著半邊臉。爹上去給兵們續(xù)水時,一個兵不耐煩地說:“老東西,滾開,讓你女人來?!?/p>

爹說:“閨……桂花她娘正鬧牙痛,怕掃各位爺?shù)呐d?!?/p>

“你才他媽的掃興!”那兵說。

“那就叫桂花來嘛,嘻嘻!”另一個兵說。

三奶暗暗將手背上的煙灰往臉上蹭了幾下。

一個兵站起來,朝三奶走過去。三奶爹想擋,被兵一胳膊推了出去。那兵嘴里眼里都研究著三奶的腰身,一手就摸了上去。那只手在三奶的腰上游走時,被三奶打了出去。兵火了,一把抓住三奶的頭發(fā),樹枝咔一聲,斷了,一條辮子從三奶后頸上掛了下來。

那兵眼光一亮,說:“我說呢這腰身怎么會是桂花娘,這就是桂花嘛!桂花,別看你一張臉黑乎乎的,洗一洗就是美人兒一個呀,嘿嘿。桂花桂花,你回去給我們團長做三姨太吧。”

坐著喝茶的都不喝了,都嬉笑。

坐著的跟著起哄:“桂花!桂花!”

坐著的說:“桂花,你也別做三姨太了,干脆給你眼前這只歪撇雄雞做女人算了,哈哈……”

歪撇雄雞受到了同伴的鼓舞,就朝三奶亮開了翅膀。結(jié)果那翅膀沒有撲到三奶身上,一下子撲在了地上——歪撇雄雞后背挨了三奶爹一板凳。三奶爹的后背隨即也挨了一槍托。那幾個兵沒容三奶爹爬起來,又是一陣拳腿,一陣臭罵。兵們隨后砸了幾只茶碗,踢翻了茶桌,一臉勝利地走了。三奶爹被綁著、推搡著走在前頭,歪撇雄雞被同伙扶著跟在后面。

三奶涂了煙灰的臉被眼淚沖刷得一塌糊涂,亮脆脆的嗓子被一個字撐得走了腔調(diào):

爹——

三奶重新在苦楝樹下挑出一個“茶”字時,苦楝樹上已經(jīng)結(jié)了一串串苦楝子,苦楝子半青半黃,在風中晃動,碰撞。三奶穿著娘那件青布衫,盤著頭,青絲很長,常常在兩頰掛一綹下來。三奶每天自己挑茶具,自己擔水。三奶很少說話,有客人的時候,就忙著收拾和續(xù)水;沒有客人,她就坐在爐灶邊做些針線。她常常走神。三奶覺得肚子里汪著許多水,那些水每天都悶著胸口,白天里無依地動蕩著,三奶坐下來時,只要一走神就想起它們,它們就晃蕩起來,掀起一些風浪,直涌向三奶的嗓子眼,或者干脆從三奶的眼眶里泄流出來。三奶老做夜夢,夢見爹,夢見爹和黃胡子的兵在無邊無際的風沙里晃動,夢見爹在槍炮聲里無聲地倒了下去……夢總是在緊要時刻被驚醒,三奶很想把夢續(xù)下去,想知道爹到底怎么樣了,可又無法再次入睡。睡不著的三奶就捧著那根煙桿,一遍遍地哭“爹呀爹呀”,任肚子里的苦水涌流出來,流到天亮。它們一夜一夜地流不干。記得以前爹在的時候,有次三奶做了噩夢,夢醒時她哭了起來,爹聞聲趕來。爹抱著三奶說,沒事沒事,只是一個夢。三奶也知道沒事,但三奶在爹的懷里哭得更厲害了。三奶現(xiàn)在已記不清幾年前那個夢了,那個一過去就忘記的夢,卻讓三奶哭得有滋有味,哭得很舒暢。三奶覺得能夠哭出來是一種福氣。三奶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哭了,她有時會突然發(fā)出了一聲長長的嗚咽,如同冬夜里寒風呼嘯著穿過林子。也不像哭。那些夜夢常常讓她在白天一個個地串起來,像苦楝子一樣在她面前晃來晃去。不知不覺中,苦水已經(jīng)在她臉上流成了兩條小溪。

快上茶來,渴死我了!

一口京腔在某個下午突然跳出來,三奶嚇了一跳。京腔無疑是從三奶的胸口跳出來的,胸口為此蹦跳得很厲害,像急急的馬蹄聲。三奶的目光為此散失了一個下午。

傍晚,村里的媒人顛著小腳來找三奶。媒人坐談了半個時辰,就等三奶一句話。

三奶說:“這事你跟我爹說吧。”

媒人說:“這閨女,你爹不是不在嘛!”

三奶說:“那就等我爹回來再說。”

媒人說:“這事可等不起。再說,你爹這一去也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你沒聽人家說嗎,黃胡子抓去的人都去打仗了。這一上去打仗,那事就不好說了,那人說不準哪會兒就那個了,是不是?

三奶笑了笑,說:“等你哪會兒知道我爹那個了,你說那事該哪樣就哪樣吧?!?/p>

媒人愣了一下,說:“你看你這閨女!”

媒人就走了。媒人剛出了門,三奶肚子里的苦水就又翻騰起來。

爹說,閨女你發(fā)什么呆呀!三奶用嘴指了指頭上的苦楝樹小聲說,我在聽麻雀說話。爹笑了,爹說,傻閨女,你能聽懂麻雀說話?三奶說,它們說得很開心呢,像一家子。三奶后來開始琢磨,琢磨著那樹上一定有個麻雀窩,就讓爹上樹去看看。爹拗不過女兒,就上去了。爹在樹上說,在呢,還有兩個光屁股的小家伙。三奶在下面急了,說,爹你快拿下來讓我看看!爹說這可不行,麻雀窩是動不得的,你一動麻雀回來就知道了,麻雀就不肯再住下去了。三奶遲疑了一下,說,可我還是想看看。爹騎在樹上抱著雙臂,居高臨下說,想看還不簡單,你上來呀。三奶就在地上跳腳。三奶跳了幾下腳就真要上樹了。爹這下急了,直喊閨女閨女……

那是另外一個春天的事了。三奶坐在苦楝樹下時,那個春天的事便又近在眼前,像一串苦楝子在眼前晃動。

三奶重新感覺到春天的時候,路邊的豆瓣花已經(jīng)開了。豆瓣花無序地撒落在村口路的兩邊,像夏夜里的銀河??嚅瑯湟惶焯祜枬M起來,微風流過樹葉時,苦楝樹的呼吸顯得細碎,清脆。茶客一多,苦楝樹下就有些鬧熱。縣城那邊的哨卡已經(jīng)沒有了,來來往往的呼吸明顯透暢了些。茶客們閑聊時總是把黃胡子掛在嘴邊,一邊說一邊使勁吐口水,一吐為快。鄉(xiāng)民和茶客都認為黃胡子快完蛋了,他們將黃胡子比作男人褲襠里那個器官,反復比較,反復論證。三奶不時給茶客添茶,偶爾擦擦某個茶碗里興奮著潑灑出來的茶水;聽到有趣的地方,三奶也跟著笑一笑。三奶笑時,左臉頰上就生出一個甜醇的酒窩來。

某一天,三奶換下了娘的衣衫,也放下了盤著的頭發(fā)。三奶發(fā)現(xiàn)頭發(fā)又長了許多。三奶梳好辮子后,卻找不到原先那根扎頭線。那根頭線是娘用過的,頭線里面是一根粗麻線,外面密密地纏著染紅的細棉線。那根紅頭線已經(jīng)褪了色。三奶后來弄了根小布條來扎辮子。

那天是個陰天,下午的茶攤有些清淡,三奶有很多時間坐下來發(fā)呆。地上起了風,有點潮濕。村子里有炊煙散漫著斜開來時,經(jīng)過茶攤的一個村里人對三奶說:“該收攤了,這天鬧不準什么時候就下雨了?!比虘瑓s仍舊坐在那里。三奶覺得坐在潮濕的風里有點懶懶的感覺,坐著的樣子也有點發(fā)木。三奶后來似乎聽到了激烈奔騰的心跳聲,那聲音很熟悉,只是有些不確切,一聲聲隱隱撞擊著胸口,由遠而近。熟悉得像那個夢。三奶沉在那個夢一樣的聲音里,任由它越來越近,任由馬蹄在胸口亂踩,踩痛胸口。那聲音卻慢慢停了下來,然后傳來馬的一聲響亮的嘶鳴。只聽背后有人說:“來碗茶?!?/p>

一口京腔。

三奶醒過神來。一口京腔!她回頭時,面前是一匹棗紅馬和一襲長衫,長衫在晚風里徐徐拂動。長衫柔軟拂動的樣子鋪天蓋地,它一時罩住了三奶的呼吸。

京腔笑吟吟看著三奶,說:“來碗茶呀?!?/p>

三奶涌上來一種夢醒過來的感覺,恍惚,然后是想哭;她壓了壓,一壓,嗓子眼就憋悶得又酸又漲。她木木地注視著面前的這襲長衫。京腔說:“怎么,不認識我了?”

三奶這才去取茶水。

一碗茶倒上后,三奶就退到苦楝樹旁邊。京腔笑著說:“你離我這么遠做什么,我又不是老虎?!?/p>

京腔一直在看三奶。三奶的目光試圖躲起來,躲了幾次還是躲不掉,就背過身去。

京腔喝了口茶,說:“你爹呢?”

三奶沒有回聲。

“我有事想跟你爹商量呢?!本┣粡阶哉f,口氣很小心,他清了清嗓子,“我要跟你爹說,我想……我想娶你。”

京腔說完低下頭去。京腔在等待。京腔的等待十分短暫,他隨后就聽到了三奶的回應。三奶抱著苦楝樹,像馬匹似的低嘶了一聲:爹呀——

雨下來了,急驟得像三奶的眼淚,像三奶的悲傷,也像三奶的哭訴……天慢慢黑下來,茶攤里,兩個人面對面坐著。經(jīng)這么一哭,三奶覺得肚子里那汪水一下子淺了下去。京腔的臉色倒凝重起來,他長時間用兩只手托著自己的前額。夜色鋪得很快,苦楝樹的身形已顯得模糊,眼見就要消匿了。京腔后來說:“那,你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反正是要娶你的?!?/p>

三奶低聲說:“我要等我爹的消息?!比痰霓p梢在手指上繞來繞去。

四周黑乎乎的,只剩下雨滴落在苦楝樹上的聲音,雜碎,無序,它們滾動著,再砸在茶棚上,音響空曠,清脆,像馬蹄奔騰。后來,遠處傳來零碎的青蛙叫聲。三奶說:“你餓不餓?我回去弄點吃的來。”京腔說:“我跟你一起去?!比陶f不行,村里人看到要說閑話的。京腔說:“我身上還有兩塊燒餅,我們一人一塊吧?!眰z人就不說了,徑自吃餅。京腔一個燒餅吃完時,三奶才吃下一小口。三奶掰下一半說:“我吃不下,你吃吧。”京腔說飽了,隨即打了個不太像樣的嗝。京腔找了些草,喂了馬,然后倆人在黑乎乎的茶攤里對坐著,聽外面的雨聲。雨緊一陣,又緩一陣;再緊一陣,又緩一陣。三奶想,麻雀的窩一定淋濕了。三奶想,麻雀一定去了另一個雨淋不著的地方。京腔說:“你在想什么?”三奶說:“我在想樹上的麻雀去了哪里?!?/p>

夜很深了。三奶一直看著對面的京腔,她知道京腔也一直在看自己。兩人看到的都是一片茫然的黑夜。兩人在黑夜里說著話,或沉默。一個茶棚,兩個人,許多感想在四周生猛。三奶一點沒有害怕,忘記了夜,忘記了與身俱來的對于黑夜的恐懼,她只想這樣黑下去,沉下去,一直。

……雞唱頭遍時,雨已經(jīng)停了。青蛙的叫聲密集起來,聲勢很大,像在四周匯起了一堵聲音的墻,把茶攤圍在里面。三奶從未在外面感受過一個無眠之夜,從未感受過長長的一夜竟是這樣的短暫印象,短暫而虛幻。她想,這會不會又是一個夢呢。夢里,她聽到了青蛙的叫聲,聽到了樹上跌下來的零星雨滴,聽到了京腔的呼吸,以及一袂長衫被風帶動的聲音。后來,她聽到了誰的眼淚滴在茶桌上的聲音,那么清晰。

三奶放在茶桌上的手,被另一只陌生的手握住了,接著是兩只。它們陌生地捧握著三奶的手,結(jié)實,有力。一股股陌生的東西,強大地進入了三奶的血液,四處擴散。三奶覺得身體一下子暖熱起來。四周一點聲音都沒有了,夜也沒有了,三奶只聽到自己的呼吸聲。時間在茶桌上停了下來,它在三奶的手上睡著了。三奶不敢去驚動它,也不想驚動它。但是風在動,風無聲地穿過茶攤,留下了一絲涼意。京腔打了個噴嚏。

三奶說:“你受涼了?!?/p>

京腔打第二個噴嚏時,三奶說:“你還是回去吧。”

京腔說:“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

三奶說:“我要等爹回來。你,還是先回去吧?!?/p>

京腔沒有說話。他后來站起來,從懷里搗出一條布來。那是一條黃色的綢布,上面繡著兩朵豆瓣花。京腔走到三奶背后,將黃綢布系在三奶的辮梢上。京腔的身子與三奶的背靠得很近,三奶感到背部的毛孔一整片地擴張開來。三奶隨后被一雙手擁住了。三奶的后背響著馬蹄聲,紛亂,有力,將她的心都踩碎了,心里落下了一大把的玻璃碎片。

東面山巒后亮起了一圈光亮,像點了盞煤油燈。三奶模模糊糊看到了京腔蒼白的面容。三奶說:“你該回去了,免得讓人看到。”三奶催了兩遍,京腔才站起來,磨磨蹭蹭去牽那匹棗紅色的馬。馬打著響鼻,直往后退,前蹄刨著地上的塵土。京腔長衫一掀,上了馬。京腔在馬上勒著韁繩,回頭望著三奶說:“過些日子我還會來,你等我的消息?!?/p>

三奶捏著辮梢,捏著那條綢布,也捏住了重新想奔涌出來的苦水。她淺淺笑了笑,笑得很急,很潦草。三奶不知道京腔有沒有看清她的笑。三奶看到京腔兩腿一夾走了,頭也沒回。馬蹄濺起一路泥水。

三奶伸著脖子,望著遠去的身影,淚水在這一刻失去了牽掛,紛紛散落。

日子一天天一月月過去了,京腔沒有來。三奶不斷對自己說,京腔再來時,我跟不跟他一起走呢?三奶對自己說了無數(shù)次,也對樹上的麻雀說了無數(shù)次。三奶的日子像是懸在空中,晃來晃去,日子越長,晃動得越厲害。

三奶的日子里多了一條扎辮的綢巾。村里人見了,都說三奶的辮子扎得漂亮。常有人問:這么好看的扎頭巾哪里來的?三奶說是曲山鎮(zhèn)買的。三奶的日子里隱藏著一個無眠之夜。

天一點點熱著,三奶的茶攤也收得遲起來。三奶一個人在苦楝樹下,坐到很晚才回去。她好像習慣坐在黑夜里了,那么熟悉,那么牽掛。三奶越想越覺得那個長夜像個夢。

有天傍晚,三奶隱隱聽到了槍炮聲,戰(zhàn)事逼近了。村里人都聽到了。村里人說,可能縣城那邊打起來了。第二天,槍炮聲已經(jīng)很清晰了,嗶嗶剝剝,像干草在灶膛里燃燒的聲音。村里人很慌,紛紛收拾東西,有的已經(jīng)上了路,朝曲山鎮(zhèn)方向奔去。到了夜里,槍炮聲又一下子沒了,像跟村里人開了個玩笑。村里人絲毫沒有當玩笑,臉上又是緊張,又是興奮。

次日上午,三奶的茶攤異常地鬧熱起來,平時很少出來的上了年紀的人也趕到村口,紛紛打聽槍炮聲的消息。后來有人問三奶有她爹的消息沒有。三奶說沒有。那人就嘆了口氣。旁邊的人受到了感染,也接二連三地嘆氣。又有人開始同情三奶,說,這閨女孤零零一人,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呀?另一個說,俗話說,女大當嫁,還是趕早尋個好人家嫁過去吧。三奶起初也沒怎么,還適當?shù)爻f話的人笑一笑。后來話越說越多,三奶心里就難受起來。一過午后,三奶就收拾東西就回家了。

三奶關(guān)了門坐在家里生著悶氣。三奶怪爹怎么就沒一點音訊,撇下她一個人過日子;三奶又怪京腔說話不作數(shù),說過要來的又沒來;三奶怪自己那夜為什么就不走呢。三奶一年多來是頭一次生這么大的氣,而且沒有撒氣的地方。三奶氣著氣著,也不知道到底該怪誰,只是聽任自己的眼淚滴落下來。

三奶啥事也不做,只管呆坐著,一直到天黑。聽到了敲門聲。三奶坐著沒動,門外就說話了。門外沙啞著說:“閨女,閨女,是爹呀!閨女你在家吧?”

三奶還是坐著沒動。三奶掄圓了雙眼,幾乎沒了出氣。

門外就哭了。門外“閨女閨女”地哭起來。

三奶爹昏昏地睡了一天一夜。三奶陪了一天一夜,落了一天一夜的淚。

爹醒來時說:“閨女,爹睡了幾個時辰了吧?!?/p>

三奶說:“爹你想睡就再睡幾個時辰?!?/p>

爹說:“爹累壞了呀閨女,爹是逃回來的,爹這一路吃盡了苦……”爹就給三奶說這一年多的事情,說著說著又睡過去了。三奶的眼淚重新滾落下來。

過去的日子又回來了,但爹已不再是過去的爹了,爹落下了一身傷痛,老了許多。爹也不能擔水了,每天只是在茶攤里陪著三奶。整個秋天和冬天,爹通常坐在苦楝樹下,曬太陽,默默地抽煙桿,聽樹上的麻雀說話。麻雀是很會饒舌的,嘰嘰喳喳的沒個停。有一天爹忽然說:“閨女,爹記不清你今年多大了?”三奶說十八歲。爹喃喃說:“十八歲,都十八了,該嫁人了?!比套叩降澈螅p手搖晃著爹的肩膀說:“爹——”

轉(zhuǎn)眼又是春天。一九四八年的春天,三奶開始打聽京腔的消息。她背著爹,悄悄地問來茶攤歇腳的長途客,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一匹棗紅馬和那個說一口京腔的生意人。沒有人可以給她一個確切的消息。三奶經(jīng)常夢見馬蹄聲,有時是夜夢里,有時是白天。只是夢見,實際上她再也沒有見過那匹馬,和那襲長衫。

一九四八年的夏天,三奶認識了一個后生仔。后生仔每天下午挑一擔柴經(jīng)過茶攤。后生仔光著上身,身上結(jié)實的肌肉一路鼓動著,汗珠子在太陽光下一閃一閃。后生仔有一天渴得不行,將柴擔依在苦楝樹下,要了一碗茶。茶喝完后,后生仔摸遍周身卻摸不到茶錢,一臉窘態(tài)。三奶笑了。后生仔看了眼三奶臉上的酒窩,臉一下子醉紅起來。這以后,三奶每天下午望見那擔柴一聳一聳過來時,就端出一碗茶來。后生仔起初怎么也不肯喝,眼睛看著別處說不渴。三奶笑著說,我不收你錢。后生仔只得喝了。后生仔喝茶時,目光透過碗沿直直地看三奶。有一次,三奶爹跟后生仔聊起了天。后生仔說,他叫仁苗,他爹是燒炭的,他每天下午砍兩擔柴回來,第二天一早就挑著兩小筐木炭到曲山鎮(zhèn)去賣。三奶爹感嘆說:“這日子也不易呀?!?/p>

媒人的小腳再次踩進三奶家的門檻,是在初秋的一個下著綿綿細雨的傍晚。三奶在里屋聽到了爹和媒人的談話。媒人是替曲山鎮(zhèn)的丁家來說媒的。媒人和爹談了一個多時辰。媒人走后,爹跟三奶說:“我答應過你娘,要讓你過好日子。”爹又說:“丁家是戶好人家。”

夜里,三奶將頭上的黃綢布解下來,攤在面前,眼淚秋雨一樣。

三天后,丁家來看人了。丁家三少爺穿一身學生裝,清秀而斯文。三少爺給了爹一根紙煙,自己卻不抽。爹笑了,爹拿紙煙的手有些顫抖,有些不知所措。三奶發(fā)現(xiàn)爹笑起來時,臉上的褶似乎也舒展開來。

臘月第一天,丁家的花轎停在三奶家門口。三奶抱著爹哭得很傷心。爹說:“閨女,今天是個喜日子呀!”爹說:“閨女,爹知道你舍不得爹?!钡f著也嗚咽起來。倆人抱著哭了一陣。媒人在一旁急壞了,直催三奶該妝扮了。三奶坐在鏡子前,首先取下了那條黃色的綢巾,小心地疊放進貼身小布衫的口袋里,然后就望著鏡中人發(fā)呆。媒人催了三遍,三奶才開始凈臉、梳辮、盤發(fā)。

三奶被蓋上紅蓋頭,上了花轎,伴著一路嗩吶,進了曲山鎮(zhèn)的丁家。拜了天地,入了洞房,待紅蓋頭掀去,三奶沒有看到穿一身斯文學生裝的三少爺,和她同坐在床沿上的是一張陌生的臉。那張臉很瘦,一對陌生的目光出神地看著三奶。三奶一下子站起來,說:“你是誰?三少爺呢?”

那人咳了聲,說:“我就是三少爺?!?/p>

三奶短促地吸了口氣。三奶說:“你不是三少爺!三少爺我見過,我見過三少爺!”

那人也站起來,說:“我真的是三少爺?!蹦侨穗S后從床沿站起來,一瘸一瘸走出來幾步,好像為了證明給三奶看,他和三奶見過的三少爺?shù)娘@著區(qū)別。

那人瘸了幾步,然后低下頭,小聲說:“你見過的是我城里的堂弟,我堂弟在城里讀書。那天是他、是他替我去相親的。”

三奶盯著那條瘸腿,突然眼前一片昏暗。

丁家的后院有幾行菜地,一口井,以及一小片竹林。清早的竹林里有許多麻雀,七嘴八舌地笑鬧;風一吹,竹林就沙沙地響。女傭王媽和阿花每天會在后院忙大半個上午,在井埠頭撲嗵撲嗵地打水,嘩啦嘩啦地洗東西;王媽出去買菜也習慣走后院的門,吱呀一聲。前院就清靜多了。丁家太太信佛,每天早上必定在屋里默念佛經(jīng)。前院有兩株桃樹,丁家老爺早上習慣坐在桃樹下,讀一本厚厚的書,偶爾有丁家老爺?shù)囊宦曒p咳,或者茶盞和茶蓋磕碰的聲音。丁家老爺話很少,他說出來的話,全是書上的話,聽起來很費勁。丁家老爺喜歡寫大字,每天午后小憩起來,丁家老爺就在書房里一張一張地寫字,寫完后還頭仄來仄去地看;滿意時,便蓋上一枚印章。印章上刻有兩字:貞一。

丁家老爺有時也寫一些小字,將寫好的字折疊后塞進信封,差人送出去。

丁家的大少爺在上海教書,是個教授。二少爺在縣城做事,一家都在城里。丁家的兩個女兒也早嫁了,只有三少爺留在鄉(xiāng)下。丁家老爺和太太本來也要去城里住的,就是因為三少爺不想走才留了下來。三少爺從小得了小兒麻痹癥。三少爺現(xiàn)在的右腿只有左腿三分之二粗細,右腿的長勢也跟不上左腿的發(fā)展。三少爺在曲山開了個私塾,任著十幾個孩子的先生。丁家老爺太太留下來也有另外一個原因,他們放不下租出去的近百畝田地。每年夏收和秋收前,丁家老爺就讓人陪著去田邊走一走,然后在家里等人來交租。有租戶來交糧時,丁家老爺總是吩咐王媽端茶來,和租戶喝兩口茶,談談收成。租戶交不齊該交的口糧,丁家老爺總是說:“沒事,明年補吧?!泵駠迥?,全縣遭受三次臺風,兩次洪水侵襲,毀掉的房子有數(shù)百間,死了八十多人,田地大面積受損。民國二十五年的秋天,租戶在丁家大院里失聲痛哭,丁家老爺也淚流不止。丁家老爺沒有收到一小粒的糧食,還送給每家租戶一小袋白米。

三奶在一九四八年的冬天,成了丁家的三少奶奶。

女傭王媽說,三少奶奶你真有福氣。王媽說,我們?nèi)贍旊m然腿有點不方便,人真不錯,知書達理,待人和氣,我是從小看他長大的。女傭阿花也說,我三叔平時挺和善的,不過倔起來也挺倔的,是吧王媽。王媽說嗯。王媽上了些年紀。王媽的臉上卻透著清秀,眼神水亮亮的,顯得很年輕。阿花是丁家的遠房親戚,來丁家有好幾年了。起初丁家太太不肯收阿花,怎么說也是帶了點親的,但阿花的娘一把鼻涕一把淚,跪在丁家太太面前,說不收留她女兒就不起來了。丁家收了阿花后,過了些日子只好把另一個女傭辭掉了。那女傭臨走時還抱著丁家太太好一場哭。

阿花喜歡找三奶聊天,她一有空就坐在三奶身邊,顯得很親昵。阿花經(jīng)常說,三嬸你真漂亮。阿花說,三嬸你笑起來很甜,尤其是那個酒窩。三奶在心里說,阿花真會說話,阿花的嘴才是真的甜呢。

白天,三少爺出去教課,三奶時常獨坐在窗口。望著那兩株桃樹,三奶就想起村口的苦楝樹,想起爹,這時候,眼眶里總是留不住眼淚。三奶回門那天,三少爺是一同去的。媒人頭一天已經(jīng)跟三奶爹說了三少爺?shù)恼鎸嵡闆r,回門那天的禮品也準備了不少,可三少爺還是心虛。三奶說,我爹不會怪你的,你放心好了。那天,兩頂轎子一路晃到村口時,三奶就看到了爹。爹站在苦楝樹下,袖著手。三少爺一見到三奶爹,就瘸了兩步上去,立即跪下來說:“爹,我是來賠罪的。”三奶也在旁邊跪下來。三奶爹抖著雙手,將面前的一對新人扶起來,說:“三少爺快起來?!钡f話時,眼眶里全是一閃一閃的光亮。三少爺說:“爹,我叫有欽,你叫我有欽吧?!?/p>

三奶后來對爹說:“爹你放心,有欽待我很好。”

“爹看出來了,看出來了?!钡朴频貒@出一口氣。

三少爺有一次問起三奶的學名。三奶說,我沒有正式起名,我娘很早就沒了,爹一直叫我閨女。我爹說我小時候很會吃,像餓死鬼投的胎,我娘本來就奶水不足,她有一次邊嚼著花生催奶,邊嘆說,閨女啊,你這種吃法,娘就是有三只奶也使不過來呀。我爹在一旁就逗我說,三奶,三奶。我娘笑了,也說,三奶,三奶。后來村里人也跟著逗我說,三奶,三奶。等到我會應答時,就不太有人叫了,大家覺得這種叫法有點不對勁,吃了虧了。

三少爺說:“沒吃虧呀,你現(xiàn)在不就是三少奶奶了嗎。”

三奶低下頭去說:“大概我命中注定要做你的女人。”

三少爺說:“我娘先后找人給我說過幾次媒,我都沒應下來。我娘說,有欽呀,你就不要再挑人家了。我爹我娘為我的親事真是操碎了心。有一天我爹我娘又到我房中來,倆人輪流著不斷嘆氣。我當時正給我大哥寫信,寫完信我就喊阿花,我說阿花你把我房里的地掃一掃,你看這一地的東西。阿花說,三叔,我不是才掃過的嗎,地上也沒什么亂東西呀。我娘說,有欽你是不是嫌我們煩,想趕我們走呀。我說,我只是叫阿花把這一地的傷心一地的嘆息掃掃干凈,我還有高興的事要說呢。我爹我娘笑了。我娘說你還有心思尋開心呀。我后來說了那件高興的事,我爹我娘一聽也樂了。”

三少爺說完,笑吟吟望著三奶。

三奶說,什么高興的事,說來聽聽。

三少爺說,我跟爹娘說,那天我跟著二哥去縣城,經(jīng)過一個茶攤時,看到一個人,那人穿著一件碎花小褂,梳一條粗辮子,辮梢上打了個綢布結(jié),綢布上面開著兩朵豆瓣花。那人笑起來的樣子,比熟透的桃子還要甜。聽我這么一說,我爹我娘都很高興,急著要去相親,但又怕你們嫌我的長相,就讓我堂弟去了……

三少爺看看三奶的臉,沒有再說下去。三奶的輕輕呼出一口氣,捧著自己的手,眼睛看著別處。三奶說:“有欽,你給我起個名吧。”

三少爺念念叨叨想了陣,說“叫蘭芷,如何?”

三奶笑了,說:“怎么聽著這么耳生呢。”

三少爺說:“習慣了就好了?!?/p>

三奶整天沒事可做,就忍不住去給王媽阿花做幫手。王媽一開始很緊張。王媽總是說,啊呀呀三少奶奶!這怎么使得!時間一長,王媽也習慣了,就不再說什么。王媽總是對別人說,我們?nèi)倌棠萄剑绾稳绾?。三奶有一天跟王媽一起去集市買菜,無意間看到了一個熟人,她的腳步就呆在那里了。那人守著兩小筐木炭,他看到三奶時,臉就紅了。走在前面的王媽回過頭來說,三少奶奶你看什么呢?王媽也看到了那人,說,這不是仁苗嗎,仁苗,這是我家三少奶奶。仁苗就喊了聲三少奶奶。王媽說,三少奶奶,我們家里用的木炭,全是從仁苗小后生這里買的。三奶說,那就買下吧。王媽說,可是天已經(jīng)暖起來了,家里的木炭還有得用呀。三奶說,炭放著又不會爛,買下吧王媽。王媽說噯。王媽說,仁苗你把炭送到后院去,阿花在呢。三奶又說,以后木炭要是脫不了手,只管送后院去好了。

天已經(jīng)暖和起來,三奶每天還是要用銅火熜暖手。

丁家太太對兒子說,蘭芷這段時間好像有點怕冷,不會是有了吧。三少爺傻著笑,說,我哪里知道。丁家太太拍打了兒子一下的肩膀,說,你就不會去問問啊。丁家太太面有喜色,雙手合著胸口,嘴里直念阿彌陀佛。念完了,又催兒子說,你還不快去問。三少爺一瘸一瘸回到房中時,看到三奶坐在窗口發(fā)呆。三少爺說,蘭芷,你好像有心事。三奶說沒有。三少爺說,那老坐在窗口做什么?三奶用目光指指后院的竹子說,我在聽麻雀說話。三少爺就靜靜地看著三奶的側(cè)面,他想問她肚子里是不是有了,開口時卻沒說。他說,蘭芷,我教你認字好嗎?三奶說,我怕是認不會。三少爺說,哪里會認不會,來吧。三少爺就取來了筆墨,手把手教三奶。三少爺?shù)纳碜雍腿痰暮蟊尘o貼著,三奶就分了神,她的后背聽到了三少爺?shù)男奶?,像馬蹄聲,那么熟悉。三奶握筆的手抖了抖,一滴墨落在紙上,迅速洇開來,洇成了一片無眠的夜色。三奶心里滴嗒嗒地起了雨聲。

不久,三奶的肚子真的起了變化,常常干嘔,人也嘔得不長氣色了。丁家太太就喜滋滋地忙著差人去縣城采購一些補品。

那段時日,除了三奶,丁家上上下下面掛喜氣。

前院的桃樹開花了,開得很盛。丁家老爺?shù)淖鴦菀蝗缂韧?,手里照舊捧著一本厚厚的書,喝茶時,眼睛也不離開書本。那書叫《曾文正公文集》,有一整套。丁家老爺天天坐在同一個地方,天天看同一本書。

后來有一天,丁家老爺突然坐不住了,開始在兩株桃樹之間不安地走來走去。

丁家老爺先后收到了大少爺和二少爺緊急送來的書信。大少爺?shù)男畔鹊?。信很長,用了七八張信箋。是派專人送來的。丁家老爺讀信時,目光一上一下掃動著,一張信箋讀下來,丁家老爺?shù)哪抗饩图痹昶饋?。匆匆讀完那七八張信箋,丁家老爺?shù)哪抗飧秋@得無所適從,那些信箋在他的雙手之間倒來倒去,像是怕漏讀了某一張,或是沒有讀明白??傊?,丁家老爺?shù)哪抗庠谶@些信箋上的奔走樣子,與他平日悠然讀書的樣子完全不同。后來,丁家老爺就開始在兩株桃樹之間不停地走來走去。第二天,二少爺?shù)募視驳搅?。二少爺只寫了一張信箋,筆跡草草。結(jié)果丁家老爺花了整整一個下午來研讀這封信。只隔了一夜,丁家老爺清悠的神韻便蕩然無存,好像也沒有力氣走來走去了。丁家老爺只是怔坐在太師椅上,心事重重。

丁家太太在家里也坐不住了,天天帶著王媽去寺廟見觀音菩薩,絮絮叨叨說些好話,求菩薩保佑。觀音菩薩每天蹺著兩個手指,笑瞇瞇望著丁家太太,什么也不說。丁家太太天天去,菩薩天天笑,什么也沒有改變。丁家太太后來徹底失去了耐心,她開始在房間里高聲與丁家老爺說話,話題盡是些雞毛蒜皮的事。比如穿了什么衣吃了什么菜說了什么話之類的。丁家太太總是將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渲染得有血有肉,渲染出大是大非。丁家太太在措辭激烈的后面,讓丁家老爺表個態(tài),認個理,好像只要丁家老爺一句話,這些雞毛蒜皮的事才會浮揚之間頃刻安然落地。丁家老爺有一股儒氣,話本來就不多,在丁家太太的挾逼之下,反而更加沉默。再后來丁家主人的談話,由滾滾浪濤變成了涓涓細流,時斷時續(xù),誰也聽不清了。細流涓涓地流了一夜,又一夜。

那是一九四九年的春天。

丁家太太那天把王媽阿花叫來,給了她們一些錢。丁家太太眼淚汪汪說,我不能留你們了,你們走吧。阿花臨走之前說了好多傷心別離的話,然后眼淚鼻涕一齊下來了。弄得丁家太太更加難過。王媽什么也沒說,王媽將錢放在內(nèi)衣袋里,回廚房做事去了。丁家太太去廚房催她走。王媽含著眼淚說,太太,我王媽沒有家,這里就是我的家。丁家太太掩面出了廚房。

不久,有關(guān)解放的消息不斷地從上海南京杭州一路傳來。

曲山鎮(zhèn)解放時,三奶的肚子已經(jīng)拱出來了。

曲山鎮(zhèn)的鄉(xiāng)民沖進丁家大院時,有些意外。丁家大院收拾得很干凈,丁家老爺端坐在一株桃樹下,一臉淡泊跟平時沒什么兩樣,只是手里沒有捧那本厚厚的書。

鄉(xiāng)民們對于這一天的向往,由來已久。前一天他們在政府的主持下剛剛處決了一個惡霸,抄沒了他的家產(chǎn),斗志正旺。政府在事前作動員時,鄉(xiāng)民似乎已經(jīng)看到丁家大院里落花敗葉一派衰敗的景象了。可是眼前的丁家大院卻很整齊,一點沒有敗落的景象。這更激起鄉(xiāng)民的憤怒。

鄉(xiāng)民把丁家的人都集合到了院子里,然后去各屋翻搜。一個鄉(xiāng)民搜出了一大疊《曾文正公文集》,他將那疊書扔在丁家老爺?shù)哪_下,說:“你說清楚,為什么看漢奸賣國賊的書?!”那人問了兩遍,丁家老爺開口了。丁家老爺說:“我不該自號貞一啊,朱子嘗言,兇字如冬,萬物枯凋,又嘗以貞字配冬。曾公曾以此鑒告沅弟,只是我讀之晚矣?!?/p>

丁家老爺閉上眼嘆了口氣,再不說話。

誰也沒有聽明白丁家老爺?shù)脑?,三奶更是聽不明白,她抓緊了三少爺?shù)母觳?,無助地看了三少爺一眼。三少爺?shù)哪抗庖埠懿环€(wěn)定。三少爺悄聲說,我爹要是聽我大哥二哥的話,就好了。

丁家老爺和太太戴了兩天高帽子,穿了兩天碎玻璃草鞋,第三天丁家老爺站不住了,一個趔趄倒了下去。丁家老爺一直藏著臉色,不說話。丁家老爺?shù)瓜氯ズ?,噴出一大口血,就斷了氣。當晚半夜,丁家太太也將自己交給了一根布帶,懸掛在一株桃樹下。王媽事先似乎有所察覺。王媽披衣出來時,丁家太太掛在桃樹下的身子已經(jīng)沒有了動靜,只是身子還是熱的。王媽水亮亮的目光一瞬間鋒利起來。王媽尖叫著。王媽大喊三少爺三少奶奶時,蜷在床上的三奶像鮮活的魚一樣躥上來。三奶說:“有欽快起來,好像出事了!”說完就奔了出去。三少爺已經(jīng)兩夜沒踏實睡了。三少爺那夜也是撐不住了,剛睡去不久。等前院傳來三奶的一聲尖叫時,三少爺才嚇醒過來。三少爺大聲喊:“蘭芷!蘭芷!”一直沒有應答??占诺亩〖掖笤豪铮挥型鯆尩穆曇簟?/p>

三少奶奶!三少奶奶你醒醒!

太太呀!太太!

那是曲山鎮(zhèn)旁邊的曲山村的一間平房,透過頭頂不全的瓦片,可看到一小綹一小格的天空,墻是用黃泥石灰粉抹的,四周可以看到形狀各異的石頭。三少爺推門進來時,門軸吱吱嘎嘎地一陣叫。一只老鼠跳過三少爺?shù)哪_背,奪門而去。三少爺已經(jīng)走不動路了,頹在門口。三少爺站立時,身子總是不垂直。

王媽說:“三少爺,你去陪著三少奶奶,我先進去收拾收拾?!蓖鯆尩穆曇魡≈?。王媽又在三少爺耳邊說:“你去寬寬三少奶奶的心,千萬不能讓她再傷心了。”

三奶在門口一株樹下的石塊上坐著,身子癱靠著樹。三奶的臉有些僵,眼睛顯得比早先深陷了許多,似乎連眼神也找不到了。三奶長時間流眼淚,視力出了點問題,眼前老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三奶說:“有欽,有欽你在嗎?”

三少爺應了一聲。

三奶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子,一斜一斜朝自己走來。

三少爺在三奶旁邊坐下來,捧握著三奶的一只手。三奶感覺到三少爺?shù)氖直茸约旱氖诌€冷。三奶說:“有欽你放心,我只是有點累?!比掏媲昂康奈萦?,說:“有欽,我真的沒有事。有欽,屋寬不如心寬,心寬就什么都有了。我們可以種地種莊稼,我們有手呀有欽,我們還會有幾個兒女。過日子總是這樣的,有苦有甜。有欽你說呢?有欽,有欽你怎么不說話?”

三奶伸手去摸三少爺?shù)募?,三少爺?shù)募缫活澮活澋囟兜脜柡Α?/p>

王媽從屋里出來時,看到三少爺摟著三少奶奶的肩,兩人的頭挨在一起。王媽側(cè)過臉說:“三少爺,我去弄些干草來鋪鋪床?!比贍斊鹕碚f,他跟王媽一起去。三少爺說:“王媽你以后不要再叫我三少爺了,我已經(jīng)不是三少爺了,你叫我有欽吧?!蓖鯆屨f:“我已經(jīng)叫慣了,怕改不過來?!?/p>

王媽收拾了一下屋子,又想去鎮(zhèn)里買些日用品。

三少爺?shù)拖骂^去說:“王媽,我身上什么也沒有了?!?/p>

王媽摸了摸內(nèi)衣口袋說:“我還有點錢。”

天黑下來后,屋外有人低聲喊了兩聲三少爺。三少爺出去跟來人說了兩三句話,來人的腳步聲就匆匆遠去了。三少爺回屋時,懷里抱著一小袋米。三少爺長時間抱著那袋米,哽咽說:“我家以前的租戶送來的?!?/p>

三奶的視力恢復過來后,就和三少爺一同下地了。兩人早上一起出去,然后各自到指定的農(nóng)田干活;收工后,又一起去鎮(zhèn)里匯報一天做的事情,想的事情,很晚才能回到家里。三少爺?shù)氖终粕舷仁瞧鹆伺荩偈浅隽搜?,又出血泡,最后兩手全是硬硬的繭。鄉(xiāng)民們起初不敢跟三少爺和三奶說話,怕劃不清界線。但鄉(xiāng)民的覺悟有限,不知不覺中還是跟地主分子有了交流,尤其是對三奶。三奶的肚子已經(jīng)將衣服扣子頂結(jié)實了。一起干活的嬸嬸奶奶們總是讓她歇一歇,還不時向三奶講一些做產(chǎn)時的經(jīng)驗,甚至有人替三奶嘆了苦。三奶話不多,三奶總是沖跟她說話的人展著笑臉。三奶笑時,那個酒窩就顯了出來。

王媽被鎮(zhèn)里叫過去訓了兩回。王媽沒有跟三奶和三少爺講這事。王媽平時的眼神依然是水亮亮的,很年輕。每天三奶和三少爺從鎮(zhèn)里匯報一天的表現(xiàn)回來時,王媽大多已做好飯,在等了。王媽在門前樹下張望,漸濃的夜色里迎來兩個越走越近的身影,一個身影清清瘦瘦,一斜一斜;一個身影渾渾圓圓,一晃一晃。兩個身影在曲山村傍晚的冷色調(diào)背景里,透析出一種暖色來。王媽看兩個身影走在蒼茫夜色中的過程,好幾次看得熱淚潸然。隨后王媽會聽到一聲呼喚,王媽;又是一聲,王媽。兩個聲音或錯落,或重疊,王媽的心里便漾開了暖暖波紋。

三奶生了個兒子,取名逸定,全家希望兒子的一生安逸穩(wěn)定。隔年春天又生一子,取名逸民。有一年全國冒出了不少戰(zhàn)斗英雄、勞動模范,也鉆出不少貪污蛀蟲、官僚分子,有線廣播天天在播這些事,三少爺對那年剛出世的女兒說:“我家閨女沒有這里那里的份,只圖個安逸清靜?!彼炱鹈幸萸?。逸清長得細細瘦瘦的,三奶喜歡逗女兒:細妹,細妹。

細妹會學舌說話時,村里來了一撥修鐵路的。

一條鐵路正從曲山鎮(zhèn)邊上扯過去。修鐵路的人散住在附近的兩個村落里。那個夏天,曲山村那條溪溝里,整天流涌著鐵路的消息。天一暗下來,那撥修鐵路的人就匯在溪邊,洗身子,搗衣服。三奶在溪溝的下方,她的腳邊時常漂過一些細細的泡沫和嬉笑。那些人的口音南腔北調(diào),說話又都多少套著些京味。這些聲音在江南的曲山,顯得鶴立雞群。

那天傍晚,一件勞動布工作衣從溪溝里漂過來,一直漂到三奶的腳邊。三奶將衣服撈上來時,聞到了一股油汗味。三奶將衣服在堿水里浸泡一下,放在石板上搓。三奶搓衣服時,聽到背后有人說話了。那人說衣服是他落下來的。那人說話時一口地道的京腔。三奶低頭搓衣的動作一下子懸住了。三奶的眼皮被一件一九四七年的長衫呼啦一下掀了上去,定在那里。

那人說他叫馬力。

此后,馬力后來經(jīng)常去三奶家里坐一坐,與三奶三少爺聊天。馬力開口時,三奶就一直注視著馬力的嘴巴。三奶喜歡聽馬力說話,那口京腔常常使她的心思奔出去很遠。三奶也時常幫馬力洗洗衣服,馬力便將單位里發(fā)來的肥皂給了三奶,將一件嶄新的勞動布上衣給了三少爺。漸漸的,三奶的小屋里有了南腔北調(diào)的說笑聲。有人說,大姐你只幫馬力洗衣服,就不幫幫我們,我們會付報酬的。立即有人響應,大姐大姐喊個不停。三奶和王媽每晚的洗衣桶里,便又多出許多油膩膩的工作服。人家給錢,三奶無論怎么也不收。三少爺說了一句很有覺悟的話。三少爺說,能幫你們工人老大哥做點事,是我們的光榮。大家都笑了,笑過后有人嘀咕了,我們這樣是不是太剝削了?南腔北調(diào)們就動起了主意,主意七七八八,最后落在了一間小屋上。他們利用了此后所有的休息天,在三奶的小屋旁又蓋了一間小屋,原來的小屋也作了些修補。馬力還在屋后種了幾株水杉苗。馬力說,將來我們來認親就容易了,一排水杉,兩間小屋。馬力說,等細妹長大了,樹也長大了,正好給細妹打一副嫁妝。

馬力很喜歡細妹,常逗細妹說,叫一聲公爹。細妹就細細嫩嫩地叫一聲公爹。旁邊的人笑著說,細妹呀,你公爹還沒替你找到婆婆呢。又說,馬力啊,別看你馬力很足的樣子,弄不弄得出兒子還是個問題呢。馬力說,我就是弄不出個兒子,也要替細妹在北京找個好婆家。馬力說,細妹你說是不是?細妹說,是。細妹很會學話。細妹一開口,大家就笑開了。細妹管大家都叫公爹。細妹長得最像三奶,笑時,左邊臉上也是一個甜甜的酒窩。

那段時日,三奶臉上的酒窩很深,也醇。

三少爺說,細妹,鐵路是誰修的?

細妹說,公爹。

三少爺說,細妹,你長大后嫁給誰呀?

細妹說,公爹的兒子。

細妹七歲時,三少爺再說鐵路是誰修的之類,細妹就像模像樣地白三少爺一眼,不肯說了。

細妹八歲時,三奶的爹死了。三奶爹是餓死的。那是一九六○年。那天夜里,三奶做了個夢,夢見爹來了。爹站在門口說,閨女你給爹做點飯,爹餓壞了。爹說,閨女呀,爹是不能進屋的呀!你盛上三碗米飯,放倒門口樹底下的石頭上就成。夢醒后,三奶出了身冷汗。三奶推醒三少爺說,有欽有欽,我明天要去看我爹,我爹托夢過來了,他說他餓壞了。三奶說話時,眼淚已下來了。次日天還沒亮透,一家人就趕去了。三奶推門進去時,看到的是床板上精瘦瘦直挺挺冷冰冰的爹,三奶的身子一下子癱了下去。那天,鄰居只聽到三奶叫了聲爹,之后很長一段時間沒了三奶的聲音。那一聲爹讓鄰居渾身一層一層的起疙瘩。后來鄰居說,真是罪過啊,這閨女不吃不喝,像只懶匍雞一樣咕嚕咕嚕地嗚咽了兩天兩夜。出喪那天,逸定逸民細妹三人哭喊得很響,伏在那口薄板釘起來的棺木上敲打,呼喊。村民怕棺木經(jīng)不起拍打,將三人拉開來,三人又撲上去。原本就簡化了的出喪儀式一次次地中斷。一個村民去拉逸定時,還被逸定咬了一口手腕。三奶那天一直沒有大的響動,她被王媽和另一個人左右攙著,整個身子一個勁往下掛,頭一直往后仰,是被王媽她們拖著去送葬的。事后村里人說,這年月人像枯干的柴棒一樣說斷就斷,喪事也不講究了,但像三奶一家子的哭法還是少見的。據(jù)說,吹嗩吶的樂師那天老是跑調(diào),或者干脆接不上氣,也是少見。

一九六○年,一個農(nóng)民的一個勞動日,只值三分錢,辛苦一年也換不回十元錢。

那一年,三奶家的主食是醬板草和蕨菜湯。有時菜湯里有幾顆米,有時沒有。田埂地壟能吃的都吃得差不多時,三奶就帶著細妹上山。三奶將山上弄來的金崗樹刺和榔樹皮放在地上曬,曬上幾個太陽,然后碾成粉,做糊,做餅,盡管很難吃,但可以用來填一填肚子。三奶有一次上山時,突然眼前一片黑,一頭栽下山坡。等細妹喊三少爺上來時,三奶已在半山岙里躺了半個多小時了。三奶的臉色蠟黃蠟黃,嘴唇像結(jié)了一層霜。三少爺一瘸一瘸背著三奶下山,一路上喊著蘭芷,他喊一聲,哭一聲,下巴不住地抽搐,不住在向下滴眼淚。

那時的曲山鎮(zhèn)已改名為紅山公社。紅山公社衛(wèi)生院的人看了看一身是血的三奶,對三少爺說,怎么才送來,人都不行了!三少爺說,她身上還熱著呀醫(yī)生!醫(yī)生求求你了,醫(yī)生……三少爺說不出話來,脖子就像被人扼住了,呼吸困難,上下唇扭曲著走了形。

一個瘸著腿的男人,在公社衛(wèi)生院門口像女人一樣悲嚎著,醫(yī)生的眼睛也紅了。

醫(yī)生說,我們也沒有把握能救活她。醫(yī)生說,也沒有那么多的血液。

三少爺說,我有我有!

醫(yī)生在抽三少爺?shù)难獦訒r,王媽帶著逸定趕到了。王媽和逸定也挽起了袖子。一驗血,只有逸定的血型跟他娘的血型是一樣的。

兩天后,三奶在公社衛(wèi)生院睜開了眼。

三奶說,我,還活著?

三少爺使勁點著頭,說不出一句話。三少爺?shù)哪樕切χ?,眼淚卻像大雨一樣落下來。

三少爺說,王媽,家里還有錢嗎?

王媽說,我一共借了十三塊二角五分錢,醫(yī)院用了十一塊七角六分,還有一些,都在。

三少爺說,那就去買幾個雞蛋來,給蘭芷和逸定補補身子。

王媽說,三少爺,這年月哪里還有雞蛋買!

王媽又說,不過,村里哪家說不定也會有,我去問問。

下午,王媽走遍了整個村子,終于在衣襟里兜著兩個雞蛋回來了。王媽做了兩碗蛋花湯。細妹在隔壁屋的床上陪著三奶,細妹的鼻子有力吸了幾吸,就跑過來說,奶奶,今天我們家做什么好吃的了,這么香?王媽說,細妹聽話,這是給娘和你大哥吃的,等過些日子,奶奶再給細妹做,奶奶知道細妹最聽話了,是不是?細妹點了點頭。細妹的眼睛一直烏溜溜地盯著兩碗蛋花湯。王媽小心端著一碗蛋花湯到三奶床前。王媽說細妹在隔壁吃,鍋里還有,你先趁熱吃吧。三奶問了半天跟雞蛋有關(guān)的事,才仔細吃起來。

逸民放學后,逸定還沒有回來。逸定去年就不讀書了,在生產(chǎn)隊里放牛,掙半勞力工分。逸定和他爹差不多同時收工回來。吃飯時,王媽將另一碗蛋花湯端給逸定。王媽說,逸定的身子骨一直虛著,家里也沒有東西給你補補。王媽說,逸定你吃吧。逸定看著碗,又看看別人的碗,一直沒有動勺。三少爺說,逸定吃呀,爹還要靠你掙工分呢,爹以后要吃你掙回來的雞蛋,你說對不對。細妹一直望著逸定。細妹看到逸定慢慢將一勺蛋湯送進嘴里時,說,大哥,蛋花湯是什么味道?好喝嗎?逸定就站起來連忙盛了一勺讓細妹喝。細妹就去看王媽。王媽的目光起了霧。王媽說,細妹,大哥讓你喝你就喝吧。逸定就分了幾勺到細妹碗里。逸定又想分幾勺給逸民,逸民一把捧起自己的碗,咕嚕咕嚕一氣喝了下去,屁股一抬出去了。三少爺也跟了出去。三少爺看到逸民在樹背后抹眼淚。三少爺說,逸民你要懂事些,你哥為了救你娘的命,出了那么多血,你看他臉色有多白,白得像紙一樣,你哥話不多,只顧低頭做事,他知道家里沒錢供你們兄弟讀書,就對我說,爹我不想讀書了,我可以幫你一起掙工分;他說,爹你讓逸民讀下去吧,逸民讀書很聰明,也很用功。逸民你再看看你哥,他哪天出門不是帶著一本書呀!三少爺停了停說,逸民,等家里日子好過些了,爹給你一個人煮雞蛋吃,好不好。逸民一把抱住三少爺?shù)难?,說,爹啊!

生產(chǎn)隊原先并沒有讓逸定去看牛,只是派一些婦女的活讓他做,讓婦女隊長監(jiān)督著。牛是生產(chǎn)隊的財產(chǎn),不能隨便讓成分不好的人看管的。后來婦女隊長跟大隊長說了幾次話,大隊長才同意逸定去放牛。逸定很心痛牛。牛累了一個夏天,就有些日子可以放松些。逸定天天將牛趕到比較遠的地方,找一些嫩草給牛吃。牛吃飽后就在樹蔭下趴下來。牛趴著時,嘴巴還是在動,它的肚子發(fā)出一陣陣的響。逸定在牛旁邊躺著,時常聽到自己的肚子也在咕嚕嚕咕嚕嚕的響,同時還像有一個耙子在里面不停的耙呀耙。逸定只好一遍遍地到河邊溪溝里去喝水。逸定像牛一樣俯下身子,把嘴巴伸到水面。喝足水后,逸定的肚子里還是要咕咕響,但耙沒有了。

逸定開始長個了,身子卻很單薄。

三奶說,我們逸定要是再胖一些就好了。

逸定后來真胖了些起來。逸定只是肚子無緣無故的胖了出來,整天吃得很飽一樣。但逸定的氣色一直不好。三奶很奇怪,經(jīng)常摸兒子的肚子問,痛不痛?難受不難受?三奶說,你在外面吃過什么沒有?逸定說沒有,只是喝水。逸定自己也覺得奇怪。后來他把王媽講過的神怪故事跟自己的肚子聯(lián)系起來了。逸定想,我是不是把一個水妖喝下去了呢?那個水妖就整天躺在我肚子里吃我的東西喝我的血。逸定很害怕。有一次逸定去茅廁時,發(fā)現(xiàn)自己屙出來的全是血。逸定更加害怕了,也不敢說。逸定的肚子一天天大著,三奶也慌了。三奶把逸民叫來,說,逸民你快去把你爹叫來。那段日子,三少爺打了被鋪去外地支援水庫建設(shè)去了,吃住在水庫。三少爺聞訊趕回來時,發(fā)現(xiàn)村里好幾個人的肚子無緣無故地大著。見到逸定時,三少爺都認不出來了。三少爺失驚地說,天哪!眼淚便如同水庫放了閘。三少爺說,逸定啊逸定!三少爺說,快送逸定去醫(yī)院,去城里醫(yī)院!

醫(yī)生看到逸定時,就開始搖頭。

醫(yī)生說,蟲已經(jīng)進入血液了。

三奶說,是不是要輸血,是不是?我的血和我兒子的血是一樣的,抽我的吧醫(yī)生,抽我的。

三奶驚惶地盯著醫(yī)生,醫(yī)生還是搖頭。三奶又去看三少爺,三少爺頭貼在墻上,兩個拳頭正在捶自己的胸口。三奶的目光最后落在逸定身上,落在逸定的肚子上。逸定輕輕說,娘。逸定猶豫了一下,又說,娘,我是不是快要死了?三奶的臉色和肩膀軟軟地掛了下去。三奶也開始搖頭了,三奶搖頭時,眼淚跟著飛散出去,接著三奶的胸口一抖一抖地起伏了幾下,嘴里發(fā)出一下一下打嗝的聲音。

醫(yī)院一點辦法也沒有。逸定被送了回來。

三奶在家里,摸著逸定的肚子說,逸定你想哭就哭出來。三奶抱著逸定的頭說,逸定逸定,你是娘的心肝啊逸定!逸定的肚子硬硬的,起了亮光。逸定抱著三奶不住地流淚,不住撫揉三奶的背。逸定無力地說,娘,娘,娘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逸定把三奶的心都揉碎了。三奶咽著眼淚,說,逸定你想不想吃東西,逸定想吃東西就跟娘說。逸定說,娘,我想吃東西。三奶說,逸定你想吃什么,娘去弄,娘給你做蛋花湯。逸定只是說,娘!娘!逸定后來的呼吸都困難了,說話像冒水泡一樣,逸民說,娘,我……想……喝……水。

三奶抹著眼淚,挨家挨戶地去尋雞蛋。

等到三奶捧著一個雞蛋,跌跌撞撞趕回到家門口時,屋里正爆出一片哭聲。一只麻雀從樹上驚飛出去。三奶整個人都空掉了,那個雞蛋跌碎在地上,她一把抱住了門前那株樹,空蕩蕩的身子還是順著樹身滑了下去。

屋后的水杉每年都長一兩尺。水杉已探出屋頂了。到了夏天,水杉葉格外的綠,像涂了油漆一樣。細妹的課本里夾著幾枝水杉葉。學校里有不少女同學在課本里夾糖紙,那些紅紅綠綠的玻璃絲糖紙,夾在課本里很好看。細妹覺得夾進一些并列著對生的水杉葉,纖纖細細的,也很好看,尤其是冬天的水杉葉。冬天的水杉葉是紅顏色的。冬天的水杉葉總要等打過霜以后,才開始落下來。

細妹每天清早洗臉后,習慣將洗臉水倒在屋后的水杉樹下,一株一株勻著。倒完水,細妹才開始梳頭。有一次細妹的辮線不見了,就四處翻找,找來找去找到了一條漂亮的黃色綢布頭,上面還繡著兩朵豆瓣花。細妹用綢布頭扎了辮,鏡子里左看右看,笑了。細妹跑到三奶面前,惦著腳尖說,娘,好看嗎?三奶的臉色一點也不好看。細妹一看娘不高興,上嘴唇就撅了起來。三奶說,拿下來!細妹的上嘴唇就更上一層樓了,眼神嘩啦嘩啦地翻讀著娘臉上厚厚的表情。三奶緩了緩臉色說,細妹,把綢布還給娘。

細妹有些想不通,扔下綢布,幅度很大地甩著手出去了。

細妹出去時,三奶一直望著細妹的背影。細妹的辮子一晃一晃。三奶覺得,日子也是這么一晃一晃的。三奶的頭發(fā)已在耳朵下面齊刷刷地剪掉了。頭發(fā)長到肩膀上時,三奶便讓王媽替她剪剪。三奶的頭發(fā)始終在耳朵和肩膀之間徘徊。三奶經(jīng)常做一個雷同的夢,夢里的三奶晃著一條一九四七年的辮子,夢里有時有一匹棗紅色的馬,有時沒有,但馬蹄聲總是有的。馬蹄聲的的篤篤響起來時,常常引出一曲很有氣勢的合唱。這時三奶就醒了。三奶的夢總是被大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唱醒的。大隊里的有線廣播一唱,三奶知道該起床了。三奶起來燒早飯時,播音員說:紅山公社人民廣播站,現(xiàn)在開始播音。社員同志們,我們先學習毛主席語錄。

學完了語錄,才播正事,播完了正事,就該出工了。這是社員們的常識。

廣播每天要響三次,每次都是以大合唱開始的,

三奶生活在一個大合唱年代。

有一次公社放映隊來放電影《紅色娘子軍》,三奶看到電影里那個用腳尖走路的女人,有一條很好看的辮子,就跟三奶當年的一樣。后來,那個女人很長時間沒出來,倒是有群女兵一會兒拿長槍,一會兒拿斗笠地出來跳舞,很齊很齊的。三少爺告訴三奶,那個女人把辮子剪掉了,參了軍。三奶很替那個女人的辮子可惜。

細妹的辮子后來也被同學剪掉了。

細妹在公社的學校里讀書,學校就設(shè)在以前的丁家大院里。同學對細妹的辮子不叫辮子,叫尾巴。細妹為此哭過好幾次。細妹哭著回家時,三奶便木木的,一副無話可說的樣子。平時細妹被逸民弄哭時,三奶總是要罵逸民的,護著細妹,替細妹出氣。細妹的辮子被剪掉的那天,她的眼淚一直流到半夜。

三少爺和丁家老爺一樣喜歡寫字。三少爺?shù)淖謱懙煤芎?,大家都這么說。大隊長也時常夸三少爺?shù)淖?。大隊長有一次在社員大會上提到涮標語的事,大隊長說,有欽啊有欽,你頭上要是沒有那頂帽子就好了!坐在后面的一位十五六歲的毛頭仔站起來說,有欽叔今天沒戴帽子呀!會場哄地笑開了。

一九六六年,大隊里又多出一頂帽子來。

趙方明只有二十多歲,很斯文。趙方明跟大隊長說話時一直低著頭,話說多了,還帶點兒結(jié)巴。據(jù)大隊長說,趙方明很會寫,趙方明寫起字來一點兒不結(jié)巴。大隊長說,趙方明就是因為寫字寫成了右派,從省城遣回原籍勞動改造的。趙方明是縣城的人,他怕連累家人,自己要求下生產(chǎn)隊。省里來的人跟縣里通了通氣,就讓趙方明到紅山公社紅山大隊來養(yǎng)豬了。大隊的豬場是一九六一年大辦豬場時辦起來的。

趙方明養(yǎng)豬養(yǎng)了二十多天,公社的造反團就斗了他六七次。省城的紅衛(wèi)兵也把他揪回去批斗過一次。每一次批斗都叫他認罪交代;他一說話,又在他背上抽皮帶,叫他不要放毒。趙方明出席公社的批斗會時,三奶三少爺都陪著出席。因為上場多了,三奶三少爺也越來越引人注目了,他們頭上的帽子也變得家喻戶曉。

隔了一年,三奶三少爺頭上的帽子更是引起公社極大的關(guān)注,尤其是公社革委會里一位女領(lǐng)導上來后,對三奶三少爺頭上的帽子,更是顯示出盎然的興致。

三奶和三少爺對公社那個舞臺已經(jīng)很熟了。過去舞臺上演過數(shù)不清的戲,舞臺下有過數(shù)不清的看戲人?,F(xiàn)在的舞臺是用來開會的,慶祝會,群英會,批斗會。舞臺下的人照樣很多,看戲一樣。那天,三奶三少爺和王媽是舞臺上的主角。三人都被化了妝,掛了牌,戴了帽。

那天,阿花走上了一九六八年的舞臺。

阿花成了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阿花上了臺就開始背語錄。阿花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另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阿花說,現(xiàn)在全國形勢一片大好,我們有些同志頭腦里那根階級斗爭的弦就松下來了,甚至有人出來鼓吹階級斗爭熄滅論。同志們啊,這是非常危險的!

三奶對自己說,阿花真的很會說話,越來越會說話了。

阿花喊口號時,聲音很響亮,富有號召力。喊過口號,接著上來一個發(fā)言者。發(fā)言者手捧講稿,發(fā)言內(nèi)容無論氣度還是力度,都不能跟阿花相比。阿花顯然對那個發(fā)言者很不滿意。那人一講完,阿花馬上上去喊口號,重振士氣。

阿花隨后的發(fā)言就聲情并茂了。

阿花現(xiàn)身說法,揭批地主階級的滔天罪行。阿花說她在丁家大院做苦力,一天忙到夜,吃不飽肚子,還要挨罵;阿花說三少爺有一次硬逼她掃地,其實地上很干凈很干凈;阿花說,他這里欺壓我們貧苦百姓?。“⒒ń遗鷷r,一張臉看上去很苦,還時不時哽咽一下。阿花說吃不飽肚子還挨罵時,王媽回過頭去說了一句。王媽說,阿花你怎么能這樣說,做人要有良心的!當即有個穿便軍裝的人給了王媽兩記耳光。阿花走到三少爺面前,讓三少爺認罪,三少爺說,我有罪,我有罪。阿花說,你態(tài)度不老實!你閉著眼睛,是懷恨在心!幾個人上來便是一頓拳腳。阿花隨后把手指在三奶身上。三奶的臉上涂抹著石灰粉。阿花說,這個臭女人一心向往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方式,想方設(shè)法要嫁給地主家的三少爺,要不然憑她這張臉怎么會嫁給那個瘸子呢。阿花說,她當了三少奶奶,每天都到廚房來監(jiān)督我們的勞動,對我們指手劃腳,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過著窮奢極侈的生活。她嫁給那個瘸了腳的三少爺當然不會甘心,滿腦子黃色下流的東西,連那個上門來賣炭的小青年也不放過,時常眉來眼去的。王媽忍不住又插話了。王媽加重了口氣說,阿花啊阿花!阿花對于王媽老是打斷她的深刻揭批忍無可忍了。阿花大聲喊,打倒地主階級的忠實奴仆!打倒剝削階級的孝子賢孫!打倒一切封建走狗!幾個戴紅袖套的人一擁而上,對王媽實行了無產(chǎn)階級專政。王媽披頭散發(fā),臉上掛著血,一雙目光卻瞪得很大,很亮。王媽仰天長嘯:天哪!阿花隨手拿起舞臺邊上的半畚箕石灰,朝王媽臉上潑去。

趙蘭芷骨頭輕

嫁個男人叫有欽

有欽走路西洋鏡

一斜一斜向右傾

這是公社里傳過來的一段順口溜,后來就在學生仔當中流傳。學生仔并不完全明白這段順口溜的意思,這是拿它當兒歌來唱。有時村子里的學生仔對著當事人說這一段,讓家長們聽到了,就要罵。家長們罵著,還追上去讓孩子吃生活,一個巴掌,或者兩個頭栗子。

這段順口溜在巴掌、頭栗子的鎮(zhèn)壓下,在村子里一點點隱淡了。

三奶人緣很好,出門時,一路上有人跟她打招呼。下地時,社員們匯在一丘田地里總是笑聲不斷,鬧些七葷八素的事。夏天大家都穿得少,男的身上的大襠短褲,女的身上的貼身布衫,往往成了田地里談笑的中心思想。有人問三奶,你家有欽在床上做事時,身子是不是也斜著?三奶就隨手捏起一塊爛泥巴,在一片笑聲中飛了出去。

三少爺本來話不多,回到家里也不大說話。三少爺時常拿回來一張半頁報紙,看著上面的內(nèi)容,長吁短嘆。三奶回家就灶前灶后地忙。王媽現(xiàn)在幫不上忙了。王媽在那次批斗中,眼睛讓石灰弄瞎了。失去了目光的王媽,人也一下子顯得老了,王媽的話也多了,有時跟家里人說,有時跟自己說,滴滴嗒嗒的,像下雨天的屋檐水。王媽現(xiàn)在的耳朵和鼻子很靈,王媽說,飯好了,的的撲撲在結(jié)鍋巴;王媽說,逸民今天累壞了,小背心一定結(jié)了鹽霜,汗酸味很重;王媽說,今天潮氣這么重,明天大概要下雨了。

王媽失去雙目那天夜里,三少爺和三奶長時間跪在王媽的床前,流著眼淚。三奶一遍遍很疼地喊著王媽王媽。王媽像沒有聽到似的,她的兩個拳頭一直在擂床板,嘴里念叨阿花的名字,念念不忘。王媽說,阿花阿花,老爺太太對你這么好,對你像自己的閨女一樣啊……你阿花以前的鞋子都是我替你做的呀,阿花!阿花你用手摸摸自己的良心啊阿花……

三奶一家人的鞋子也是王媽做的。王媽現(xiàn)在不會剪鞋樣了,不會納鞋底,不會糊鞋幫。王媽做鞋的手藝和目光一起失去了。王媽現(xiàn)在常常坐在門口發(fā)呆,或者就搓搓苧麻線,搓得很細很細,王媽并不知道搓這么多苧麻線做什么用,王媽只知道這是做鞋的第一道工藝。王媽很想做事情,三奶卻總是不讓她做,擔心王媽摸來摸去的磕著碰著。三奶不讓王媽做事,王媽就流眼淚,總說自己是個累贅。王媽一流淚,三奶也跟著流淚。后來,三奶說,王媽你去把桌子揩一揩;三奶說,王媽你幫我來擰被單;三奶說,王媽你幫我搓些粗麻線,我要用來捆東西。王媽有事做,心情就好一些。王媽心情好的時候,話也特別多。有一次三奶放在床底下的換洗衣服,被王媽找到,三奶收工后,衣服已經(jīng)歪斜不齊的晾在門口了。三奶的目光也就長時間地晾在那里,晾出兩眼淚花。有一次王媽摸著三奶的頭發(fā)說,你的頭發(fā)又該剪剪了。三奶說,那你就剪吧。三奶話剛出口,臉色一下子集中起來,她怕王媽心里難過,趕緊說,王媽你來剪吧,你剪頭發(fā)有經(jīng)驗的,你一直都剪得很好。三奶干脆將頭伏在王媽的腿上,讓王媽撫摸著。王媽沒有剪,王媽怕把三奶的耳朵剪下來。王媽只是長時間撫摸著三奶的頭發(fā)。

三奶不時要出席貪污分子、反革命分子、投機倒把分子的批斗會,在公社的舞臺上做配角,跑龍?zhí)?。跑龍?zhí)椎拇蠖嘞刃谐鰣觯匀炭偸钦驹谖枧_的兩側(cè),如同現(xiàn)代戲里的群眾甲群眾乙,如同古戲里的侍者或?qū)m女。當主角在舞臺中間一次次被揪住頭發(fā)亮相時,三奶很孤獨。三奶常常忘記了自己是誰,看上去像一個失去呼吸了的樹樁;背后有人推一把,就晃一晃。三少爺因為根基不穩(wěn),被推一把通常要晃好幾晃。

政府對于階級斗爭這根弦是拉得很緊了,弦聲切切。舞臺是不會寂寞的。有時一下子找不到合符時宜的新典型角色,趙方明就掛牌上場。趙方明的臺詞很少,趙方明重復著說,我罪該萬死,我罪該萬死。

三奶看到趙方明,常常想起逸定。逸定如果還在,也跟趙方明一般大了。三奶常常聽到大兒子逸定在她耳邊說,娘,我想喝水。喝水。喝水……三奶便一下子口渴起來,喉嚨里很艱澀。

逸民整天不說話。逸民出工時只顧低頭勞動,社員們不時地直起腰說說笑笑,逸民從不參與。歇工時,逸民也是一個人遠遠坐著。有人說,有欽的兒子有點傻。跟逸民同學過的人說,他讀書時很聰明的。那人又說,你們讀書有卵用,現(xiàn)在還不是跟我們一起翻田地挖爛泥。同學說,他只是很少說話,學校里就是這樣的。

逸民跟爹娘也不說話,低著頭進進出出。逸民進進出出懷里常揣著一根竹笛。逸民只跟竹笛說話。晚上,逸民習慣坐在門口那株樹的枝椏上,吹一曲一曲的笛子,曲子委婉悠揚,如泣如訴。三少爺有次聽著心煩,想讓兒子停下來。三奶說,他喜歡,你由他去吧。

三奶覺得坐在樹上吹笛的兒子,像一只麻雀。一只孤零零的麻雀。

三奶常常聽著屋外的笛聲發(fā)呆,停下了針線。三奶臉上的酒窩發(fā)呆時也明顯著,如同一塊粗布背面被人擰了一把。

細妹十九歲那年,三奶說,細妹該找對象了。細妹紅了臉,扭了扭身子說,娘!

細妹二十一歲時,三奶說,細妹你如果心里有了人,要告訴娘一聲。細妹看了娘一眼,手指在衣角上纏來纏去。

細妹終究還是扎起了辮子。辮很短,兩把刷子一樣翹在后腦勺上。細妹扎完辮總是說,娘,你看齊不齊?細妹高興時,喜歡唱白毛女,還時不時把自己的心情落實到腳尖上,像白毛女一樣單腳著地旋圈,亮相,但她沒有白毛女那樣的長頭發(fā)。細妹獨自去過公社前邊那個火車站,傻傻地看火車,看火車里上上下下的人。細妹說,娘,我想去上海找大伯。三奶說,你大伯一九五七年就跟我們斷了消息,肯定也是吃足了苦,不曉得還在不在上海,聽你爹說,報紙上說城里的學生仔也下到農(nóng)村去了。細妹說,娘你坐過火車沒有?三奶說沒有。三奶說,你馬力叔叔現(xiàn)在不曉得在哪修鐵路,他們在的時候,你還那么小,你馬力叔叔把你當寶貝呢。細妹說,馬力叔叔真的說過要帶我去北京?三奶說,嗯。三奶說,你這孩子,人家也只那么說說。

鄰近的大隊放電影時,細妹幾乎場場趕到。有時約了同伴,有時是獨自去。三奶說,你一個閨女家,別整天瘋來瘋?cè)サ?。細妹就辮子一甩,說,誰瘋了!細妹夜半回來,總是三奶來開的門。細妹回來之前,三奶是不會入睡的。三奶有一次開門時說,這么晚了你還死回來做什么?細妹捏著嗓子唱:沒有——大——事——不——登門。

細妹那天夜里也是一個人回來的。那天已很晚,沒有月亮,紅山大隊隱在墨水一樣的深夜里。細妹高一腳低一腳摸回來時,身上一遍遍地發(fā)毛。后來細妹看到了一顆昏黃的星星,隱隱約約。細妹心里有了些亮,便朝那顆星星走去。星星一點點大起來。等細妹估摸那是一窗燭光時,知道快到家了。燭窗越來越近,細妹的步子卻慢下來。細妹看到燭窗上有個人影,并且隱隱聽到有豬哼哼的聲音。細妹知道那個人影是誰了,那人整天呆在豬場里,很少看到他出門。

細妹躺在床上時,面前一直亮著那窗燭光,很朦朧。她覺得這個人有點神秘兮兮的。

這一年細妹二十一歲。細妹二十一歲的春天,田野地坂上開著繁星一樣的豆瓣花,滿山又是一簇一簇的映山紅。社員下地時如果靠近山坡,就有人上山去摘映山紅吃。映山紅酸酸的,帶一絲絲甜。細妹收工后通常也去摘上一口袋,一路走著吃。到家時,嘴唇都紅紫了,粉粉的。細妹那天粉著嘴唇經(jīng)過養(yǎng)豬場時,停了下來,細妹看到趙方明拎著鐵桶正在調(diào)飼料。

那排豬舍邊放著六大缸的草籽糊,旁邊是幾麻袋粗糠,趙方明這里舀幾勺,那里舀幾勺,然后倒上水,再用勺攪一攪。趙方明攪飼料時突然停了下來,他看到了路口站著一個女的,正沖他笑。趙方明點頭還了笑,又低頭攪。攪了兩下,趙方明抬頭時,那女的還在那里,還是笑著。那女的嘴唇粉嘟嘟的,笑起來很好看。趙方明說,同志,你有事嗎?

細妹聽了,撲哧笑了出來。她第一次聽到有人喊她同志。細妹一笑,趙方明也笑了。兩個人就說上了話。趙方明說話的口音,像一部電影里、那個躲在閣樓上拍電報的男主角。細妹這樣想。連眼睛的感覺都像,兩人說話時,細妹一直看著趙方明的眼睛,她覺得趙方明眼睛好像跟別人的眼睛不一樣,看上去特別有亮采,時間看長了,細妹覺得心里都被照得熱熱的。細妹想起那夜的燭窗。她看了一眼窗臺。趙方明的窗臺上,開放著一搪瓷杯的映山紅。

三奶說,細妹你不要老去找趙方明,生產(chǎn)隊有人傳閑話了。

細妹說,讓他們說去。

三奶說,細妹啊,娘知道你的心思,娘總想要你找個成分好些的人家。

細妹說,娘,你不是常說趙方明是個好后生么。

三奶說,這是兩回事。

細妹跺了一下腳,腳步很重地出工去了。

三奶的目光有些無法著落。一條漂亮的綢布罩住了三奶的目光。那天,三奶倚坐在午后的夏日里,身上籠罩著濃密的樹蔭,目光散落一地,幾只一九四七年的麻雀在她的身邊飛來飛去,嘰嘰喳喳,不時地啄一下三奶的胸口。

三少爺從屋里出來時,說,蘭芷你坐在那里想什么呢?三奶說,我在聽麻雀說話。

三奶說,有欽,你陪我坐一歇。三少爺就坐下來。三奶說,有欽你看到?jīng)]有,屋后的水杉長得都比碗口粗了。那還是馬力他們種下的。一晃我們細妹都二十一歲了。

是呀,二十一了。三少爺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孩子們都大了,有些事情就讓他們自己作主吧,人都有個命。

三奶說,有欽你還記得我那條綢布嗎?

三少爺笑了笑,說,記得,那個京城里的人送給你的。

三奶說,已經(jīng)掉顏色了,可我總覺得那是眼前的事。那年,我才十八歲呀。

一條消息在公社的廣播里播了兩次后,逸民差不多可以全文背下來了。逸民在心里背。廣播里播第三遍時,一家人正吃著夜飯。三奶看了幾眼逸民,說,逸民,你應該去試一試。逸民咀嚼的動作停頓了一下,他看了三奶一眼,看了三少爺一眼,又低頭吃飯。細妹說,哥,明天我找大隊長說去。逸民說,你吃自己的飯!細妹覺得好心沒好報,便吃著自己的飯,動作很大。

第二天,大隊長在地頭說,廣播里播了,公社里要搞文藝匯演,我們紅山大隊離公社最近,可不能落后呀,你們看誰去合適?立即有人提了一個名字,是個女的,會唱“都有一顆紅亮的心”。大家知道那女的聲音很亮敞,只是長得不像李鐵梅,一臉的雀斑。大隊長說,沒事,胭脂一抹就看不出了。又有人說,有欽的兒子笛子吹得跟廣播里一個樣,準行。大隊長說,有欽兒子那一手我知道,嘰嘰咕咕一吹,就跟一群麻雀在叫一樣,蠻好聽的。

三奶把大隊長的話告訴逸民時,逸民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三奶看到逸民臉紅的樣子,心里很暖。逸民長得很像三少爺,話比三少爺更少。

那夜,三奶一直在聽樹上傳來的笛聲,一曲一曲,雀躍,婉轉(zhuǎn)。三奶不知不覺流下了熱乎乎的眼淚。

有好幾天,大隊長沒有讓逸民和那個唱李鐵梅的下地,只讓他們練節(jié)目去,工分照樣記著。這種待遇是極少有的。社員們當即對有欽的兒子關(guān)注起來,閑聊中常常提到有欽的兒子和他的笛聲。有人說,有欽的兒子其實并不傻呀!又有人說,我們在田地里干死干活,有欽的兒子只要用嘴吹幾下就有了,這種手藝可不是隨便一個人學得會的。

白天,逸民喜歡坐在后山的草地上吹笛子。山腰處有個小水庫,農(nóng)田正是用水時節(jié),渠道里整日有水歡暢清洌地向下流淌。逸民的笛聲順流而下。

三奶覺得,該替逸民做件像樣的衣服了,以備演出那天穿。三少爺說,逸民讀書時就想當解放軍,他很想有一套軍裝。三奶的臉色有些為難。三少爺說,不如去借一套軍裝來,讓他演節(jié)目那天穿。三奶覺得這個主意不錯,說,公社里的民兵連長就整天穿著軍裝,不知人家肯不肯借,細妹,民兵連長跟你是小學同學,你去跟你同學借借看。細妹低著頭,很不高興的樣子。三奶知道,細妹讀小學時,當年作為同學的民兵連長老是欺侮她,剪過她的辮子。三奶說,你們畢竟是同學,那時候都是孩子,不懂事。細妹仰起頭說話了。她說,誰知道他還認不認得我。

民兵連長長得很周正,一身的肌肉疙瘩,是年輕人的樣板。細妹去找民兵邊長時,民兵連長爽快地說,你哥什么時候要,就什么時候來拿好了。細妹說,那我替我哥謝謝你了。細妹一直是笑吟吟的。民兵連長說,細妹,你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還有一個很甜的酒窩。細妹說,我的酒窩生來就有,又不是今天才長出來的。民兵連長說,我怎么一直沒發(fā)現(xiàn)呢。細妹說,你讀書時就知道玩,就知道欺侮人。民兵連長嘿嘿地笑著,說,要不我也不會連著留兩級,也不會跟你同學了。

民兵連長目送細妹離去的背影,對自己笑了笑,說,我怎么一直沒發(fā)現(xiàn)呢。民兵連長的目光固執(zhí)地延伸著。

次日夜里,民兵連長帶著一干人巡邏到紅山大隊,順便就去找細妹,但沒碰上。三奶和三少爺一前一后把民兵連長迎進屋,很客氣地招呼著,一身軍裝客氣地掛在三個人的嘴上。三少爺說,細妹還沒回來,我們細妹真不懂事,就知道在外面瘋,家里一點坐不住。三少爺說,有空來坐啊。

王媽后來說,我聽出來了,這個后生仔對我家細妹有點意思。

三少爺說,王媽你亂說什么呢,人家是有老婆的人,他是細妹的同學。

王媽還是有些疑問,徑自念念叨叨。王媽老了,王媽的耳朵很靈敏,感覺很年輕。王媽對自己說,我總覺得,我家細妹有相好的了。三奶聽到了,嘆一口氣。

民兵連長從細妹家出來時,當?shù)氐囊粋€民兵就跟他說起細妹的事,也說起了趙方明。那個民兵笑了笑,說,他們兩個大概是好上了。另一個民兵說,地主分子和右派分子本來就是一家嘛。幾個人笑起來。民兵連長沒有笑。一干人出村時,民兵連長回頭看了一眼養(yǎng)豬場,他看到一窗燈光亮著,在平寧的村子里亮得很顯眼。

事情起了變化。大隊的演出名單報送到公社后,逸民的名字被劃掉了。

大隊長目光躲躲閃閃地將這個消息告訴三奶時,三奶很難過,她不知道如何跟逸民說。當時,逸民正在山腰的水庫邊上吹《打靶歸來》。咪索啦咪索,啦索咪哆來,愉快的樂曲在紅山大隊的上空悠揚地飛來飛去。逸民臆造了一群年輕的戰(zhàn)士,步伐整齊,歌聲嘹亮。逸民的手指在笛孔上指揮著音樂的步調(diào)一致。

傍晚,三奶坐在灶膛前說,逸民,娘有事跟你說。

逸民正用布在擦他的笛子,笛子在他的手上散發(fā)著純樸的清光。

三奶坐在灶膛口,四處尋找著引火的東西。三奶說,逸民你喜歡吹笛子,也吹得好,娘知道,大隊里的人都知道。三奶說,逸民你知道,我們家成分不好,你爹你娘在公社那個戲臺上……

逸民的目光直直地盯著三奶,起了霜凍,一時收不回來。

三奶的視線也像大隊長那樣躲躲閃閃的。她點上柴火,說,他們,不讓你演了。

逸民的目光擴長著,嘎嘎地裂開來。

三奶說,逸民你不要多想,不去演也沒什么,這種事總歸又不能當飯吃。三奶說,逸民你有空就在家里吹,你爹你娘愛聽呢。

逸民的目光融化了,滴嗒滴嗒地落下來。

紅山大隊知道有欽兒子的節(jié)目演不成了,人們看到有欽兒子又下地了,有欽的兒子又像以前一樣悶著頭做事,或者獨自個坐在邊上犯傻,頭整天沉沉地垂著,像是上面壓著一件很重的東西。社員們覺得有欽兒子的神氣總歸有些不對勁。唱李鐵梅那位也下了地。唱李鐵梅那位很活潑,時不時在地頭為大家演節(jié)目,時而攥著拳頭,咬牙切齒;時而高舉紅燈,眼放光芒。公社匯演那天,李鐵梅滿臉紅光,雀斑一顆也沒有了。

公社匯演那天,附近好多人趕去看節(jié)目了,民兵連長也去了。民兵連長仍舊每天深夜帶著民兵在各個大隊邊緣角落巡邏,嚴防一小撮階級敵人搞破壞。那天民兵連長發(fā)了口頭通知,匯演結(jié)束后,所有民兵到公社門口集合,看戲巡邏兩不誤。結(jié)果,民兵連長節(jié)目沒看一半就獨自回去了。這之前,民兵連長一直在舞臺下面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他的眼睛也沒有落在舞臺上,而是在看節(jié)目的人群里尋尋覓覓。民兵連長的目光像舞臺上的京胡一樣扯來扯去,扯得很耐心,很細致;目光一直陷在京胡的“過門”狀態(tài),像角色在反復思忖一件事,反復表現(xiàn)一個程式。他找遍了整個露天劇場。最后,民兵連長的目光峰回路轉(zhuǎn),如鐃鈸一樣哐的一亮。民兵連長節(jié)目也不看了,火急火燎地往紅山大隊趕去。一路上,民兵連長構(gòu)想著一出酸溜溜的戲,心里便響起了急急的鼓板。民兵連長徑直奔向養(yǎng)豬場。

養(yǎng)豬場里,民兵連長當場捉到一對下流無恥的狗男女。然后,他親自敲響了一面鑼,把整個紅山大隊敲醒了。

當夜,細妹和趙方明被五花大綁著押到公社,第二天就開了批斗大會,參加大會的人數(shù)空前絕后。那天的阿花在麥克風前亢奮得變了聲調(diào)。那天整個紅山公社很激動,掀起了新一輪的批斗熱潮。

開批斗會那天,三少爺和三奶也去了。屋里只剩下王媽和逸民兩個人,王媽的屁股一次次離開凳子,王媽說,老天爺呀!王媽說,細妹啊細妹!王媽說,這種日子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鯆屢恢甭牪坏揭菝竦穆曇?,就說,逸民?逸民?逸民就設(shè)法讓椅子或者衣服弄出聲音來。后來逸民的眼睛一直定在手里的笛子上,笛子上開著七個孔,每個孔都空洞著,逸民用舌頭潤了潤笛子上薄薄的竹衣,想跟笛子說話,又不知道說什么,腦袋里空蕩蕩的,好像也開了許多孔。逸民感覺到那些孔時,眼睛就一點點透出光來。

逸民像他的笛子一樣默然,臉上有著笛子一樣幽幽的清光。

逸民一聲不響從家里出來了,他爬上門口的樹,像一只麻雀似的停棲在樹椏上。逸民坐在樹上時,笛子不小心從樹上掉下來。他看著掉在地上的笛子,眼光木木的,像在做夢。這時,一個學生仔從樹下經(jīng)過。學生仔看了看地上的笛子,又抬頭望了望樹上的逸民,他朝地上用力地吐了口唾沫,再用腳在笛子上踩了一腳,走了。逸民的眼光一下子醒過來,他從樹上半爬半跌地落下來。逸民趴在地上,一只手伸向笛子,張著嘴,呆呆地盯著地上那支已經(jīng)裂開的笛子。逸民的嘴唇抖動著,然后長長地吼了一聲。

天黑下來時,三奶三少爺拖著身子回來了。三奶喊了聲王媽,就說不出話來。王媽一個勁地說,細妹呢?細妹呢?細妹回來了沒有?細妹沒事吧?三少爺長長嘆了口氣,低下頭去。王媽說,細妹到底怎么樣了?。?三少爺只好抬頭看著王媽,說,王媽。三少爺又一下子把頭仰起來,吃力地仰著,下巴收得很緊。三少爺下巴的肌肉抖了抖,又抖了抖,眼淚就從腮邊順流下來。三少爺鼻音很重說,王媽,細妹的脾氣不知道像誰,她就是不認罪,也不說話,只是后來大聲喊了一句,她說她要跟趙方明結(jié)婚,她說只是想跟趙方明結(jié)婚,細妹說完這句話后,會場里一時很靜,后來阿花他們喊了幾句口號,就把我們押下來了。王媽說,他們打了細妹沒有?三少爺說,打了。王媽說,游街了沒有?三少爺說,游了。王媽又開始一遍遍念叨細妹,念叨日子,接著又從牙縫里擠出阿花的名字。王媽后來突然說,逸民呢,逸民去哪里了?

屋里果然沒有逸民的影子。三奶喊,逸民。逸民。

逸民遲遲沒有回來。

三少爺就瘸著腿出去找了。三奶隨后也出去了,留下王媽一個人在屋里說話。

三奶在水庫邊上找到了逸民。逸民兩只手捧握著笛子,很安靜地坐在那里。

笛子破裂著,被幾根線纏了起來。三奶說,改天讓你爸再給你做一個。

細妹從公社學習班回來那天,三奶與細妹說了大半夜的話,倆人說一陣,哭一陣。第二天,三奶將一床舊被絮拿到彈花匠那里去彈一彈,又到供銷社買了一個被面,一個被夾里。夜里,三奶就盤腿坐在床上縫棉被,縫幾針,嘆一口氣。三少爺說,明天我把屋后的水杉給砍了,再請人打做幾件東西。三奶說,嗯。三奶說嗯的時候,正往針眼上穿線,線團不小心從床上滾了下來,在地上蹦跳著,散亂了。

三奶盤坐在床上,遲遲沒有去撿那個線團的意思。

那天夜里,逸民一直坐在門前的樹椏上,很安靜。三奶縫好了棉被,就出來喊逸民睡覺。

三奶重新回到床上時,一點沒有睡意,三奶只是覺得夜越來越長了。三少爺小睡醒來后,發(fā)現(xiàn)三奶還沒有睡著,便陪著醒了一會兒。三少爺起來小便后說,逸民呢?這么夜了逸民還沒有回來。三奶說,逸民不是早就睡了。三少爺說,沒有,床上是空的。三奶起來一看,逸民的床果然是空的。三奶一下子想到了水庫。三奶說,我去把他叫回來。

三奶趕到水庫邊時,逸民像樹樁一樣木木地坐在那里。三奶說,逸民,天這么夜了你還坐在這里做什么?是不是睡不著?逸民呆呆地看著三奶。三奶說,逸民,娘跟你說話你聽到?jīng)]有。逸民還是不說話,很安靜。

三奶說,逸民,逸民。

三奶搖著逸民的身子說,逸民逸民!

三奶渾身顫了一下,一把將逸民拉起來。逸民踉蹌了一下,沖三奶呵呵樂著,樂過以后又呆呆看著三奶,不認識一樣。三奶說,逸民逸民你不要嚇我?。∫菝窬筒辉倏慈?,轉(zhuǎn)身往回走。逸民手是握著那根裂開的竹笛,踏著正步,有力地擺動雙臂,像一名威武的解放軍戰(zhàn)士。他邊走邊唱:咪索啦咪索,啦索咪哆來……

愉快的聲音在黑夜里起著亮光,四處飛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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