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樹
司馬遷發(fā)憤著《史記》
李建樹
司馬遷是我國西漢著名史學家、文學家、思想家,其巨著《史記》在世界文學史上一直享有很高的地位。
司馬遷《報任安書》(一作《報任少卿書》)已被收入中學語文課本。有人在網上曬出的教學提示中說:“讀《報任少卿書》等于在讀司馬遷飽含血淚的人生之路,感受司馬遷高尚而獨立的人格?!?/p>
《報任少卿書》是司馬遷給他朋友任安寫的一封回信,司馬遷在信中申述了他自己的不幸遭遇,抒發(fā)了內心的極大痛苦,表現(xiàn)出了他為理想而忍辱負重的不屈意志。可說是司馬遷的一篇激切感人的抒情散文,表達了他個人的光明磊落之志,九曲回腸之情,其辭氣沉雄,情懷慷慨,是一篇不可多得的抒情散文。司馬遷在漢武帝征和二年所寫的這一封回信,在其去世后傳之于世。很快就被班固選入其所編的《漢書》,又被蕭統(tǒng)(梁朝梁武帝之子)選入其所編的《文選》。蕭統(tǒng)謚號“昭明”,因此他所編的這一部中國最早的詩文總集,又被稱為《昭明文選》。這部文集同樣也選錄了司馬遷的這封信,可謂影響深遠。
一切愛好文學和接觸過史記的人都值得讀一讀這一篇美文,由于該文原文和譯文很方便搜到,為了節(jié)省篇幅,所以這里就不再抄錄了。但是如果能了解一下司馬遷給任安寫這封信的緣起,對深入了解此文還是很有助益的。他是為了答復任安此前來拜訪他時曾向他提出過的一條莫名其妙的要求——
那是漢武帝天漢四年正月里的事了。
那天,司馬遷正在書房里席地而坐,埋頭寫著《史記》的最后一篇《自敘傳》。就快寫完的時候,他外孫楊惲,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走了進
來,跪著向他報告說:“外公,任少卿先生來啦!”司馬遷抬起了頭,臉色寡白而微胖,有點像中年婦女的相貌,他回答外孫說:“你將他引進來吧?!边B說話的聲音也和婦女相仿。
在司馬遷正整理著書稿的時候,楊惲引了一位中等身材的胖子走了進來,那胖子的臉上有幾根稀疏的胡須,這些胡須在他嘴邊畫成了一個“八”字形。他的肚子挺得高高的。
這胖子便是做著益州刺史的任安了。
那年代有個規(guī)定:地方官每年正月都要進京朝見一次,作為益州刺史的他是剛從四川來到咸陽的。
司馬遷起身迎接,兩人拱手對揖。
“少卿,你幾時進京的?”
“剛到,還沒歇腳就趕來看你來了。你的胡子呢,子長?”
“胡子嗎?唉……”司馬遷含糊著答不上來了。
“哦,我記得你要長我兩歲的,我今年四十七,你是四十九歲吧?”
“是啊?!?/p>
“但你看來卻只有四十歲的樣子嘛,你從前是一位長胡子的瘦子,如今卻長得這么白皙而肥胖起來,這大約就是應著‘心寬體胖’這句老話了。你們過著宮廷生活的人就是好呀!你看你的聲音也變了,子長,宮里的娘娘們一定很歡迎你這種文人才子的吧?哈哈?!?/p>
見面便一味嘮叨著的任少卿就像個全無心肝的大傻子,全沒想到他剛才說的那些話,差不多句句都打中了司馬遷的傷痕,司馬遷對這位本來就并不喜歡的官氣十足的朋友增加了新的厭恨?!澳阏堊?,有什么事坐下慢慢講?!彼抉R遷雖然厭煩這個不速之客,但臉上還不得不強裝笑臉與之敷衍著。
說來話長,原來司馬遷在兩年前的天漢二年夏天,因為李陵的老母為李陵的兵敗失援投降匈奴要遭誅戮。他不免在漢武帝面前多說了幾句話,解釋李陵的投降說不定是一種策略的投降,誰料想他這一多嘴,大大觸犯了皇帝的尊嚴,皇上大怒之下,索性將他也投入了天牢,在牢里關了半年,到第二年的正月才有了一點轉機。因為那年的三月,漢武帝要到泰山去封禪,需要有一個文才特別好的人跟隨著當他的宣傳工具,受過閹割的司馬遷特別被皇帝看中,超拔而成為“中書令”——也就是皇帝的御用秘書長吧。這在當時是一種“領贊尚書,出入奏事,秩千石”的非常榮耀的職位。漢武帝對于刑余之人如此重視,不用說是看上了司馬遷的文才,然而還有一個重大的原因是——司馬遷已經沒有睪丸了?;实壑車琅▼邋┏扇海绻x用一個既有文才又有睪丸的男子,那豈不是自尋煩惱?
司馬遷就這樣失掉了睪丸而得到了高位,在他下了獄又受了刑的當時,深怕受連累,就像忌避瘟病一樣將他的家人也忌避了起來的一些親戚故舊,等他一入宮當上官便都又像從地下冒出來似的,都跑到咸陽巴結他來了,有的人甚至說他的睪丸是“塞翁之馬”,有幾個中年的朋友甚至想自己割掉這個“塞翁之馬”,要司馬遷向皇帝推薦介紹,進京來作他的部下。司馬遷的感觸卻與那些小人大大不同。升官的重大原因是由于受了刑已使他感覺著雙重的侮辱。那些不知恥的親戚故舊的態(tài)度又使他憤慨得幾乎失語。這些侮辱,這些憤慨,他是很想將它們努力忘掉的。然而總有些人要時常在他面前將它提起來,最無法規(guī)避的便是他自己感覺到受宮刑之后所起的種種生理上的變化,比如說話的聲音已變得由雄而雌,體形上也已由瘦而肥,以前自己十分得意的那一臉美髯也已在漸漸地脫落——總之,一個帥氣的美男子竟已在不知不覺間變成了半個女性,可嘆??!
坐在對面的任少卿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來向司馬遷叩了一個頭。
“唉,我差一點忘記了,我們的中書令大人,我們的天官家宰,我誠心誠意地向你恭賀!”
這無疑又是射中司馬遷內心傷痕的一箭。
“老兄的榮升,真是我們交游輩的光寵啊,去歲正月我進京時,你還受著委屈,我們無從會面,這才相隔不到一年,老兄竟已一躍而成天上人了?!?/p>
司馬遷的憤慨這時又被任少卿激發(fā)了起來,他想:去年,我被關入天牢之后,他進京來時固然沒有緣分見面,然而遠在四川家中的兒女也壓
根沒得著過他這個地方官的一丁點兒關照和光顧啊。
“少卿,”司馬遷的口氣變得嚴肅起來,“假如你我還有點友誼可言的話,請你再別提起以往的這些事情。我受了宮刑而做了中書令,你以為這是我在受著皇上的知遇嗎?我現(xiàn)在能夠進宮是因為我沒有了睪丸,這一點你難道真不明白還是怎么的?”
任少卿聽到司馬遷這么憤激的語句,著實嚇得不輕。
他連忙拍著司馬遷的手背說:“老兄,老兄,我看您,你這種話還是別說啦,小心隔墻有耳??!”
“哼哼!”司馬遷笑著說,“少卿,你用不著那樣害怕。我這兩年來,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了。我隨時都可以死。只是我有一件掛心的事。便是我寫著的這部《史記》,”他指著房中堆積著的一百幾十卷原稿說,“這部書我花了十年的工夫來寫,但在未下獄之前的幾年間,我是寫得很懶散的。下獄之后,我在一年半的時間里就將全部文稿整理了出來,如今我連最后一篇的《自敘傳》也已快寫了有一半了,我先把這部書的目錄給你看看罷?!彼抉R遷說著在稿子堆中拿了一卷出來展開了:“這是目錄,你看,一共是十二本紀,十表,八書,三十世家,七十列傳。我對你是用不著客氣的,我這部書是寓《春秋》的褒貶之意,但比《春秋》要來得詳明。我這部書是永遠不朽的書。有權勢的人可以在我的肉體上施行腐刑,但他不能腐化我精神上的產品。我要和有權勢的人對抗,看我們的生命哪個更長,我們的權威哪個更大,我們對于天下后世的人哪個更有功德。有些趨炎附勢的糊涂蛋在藐視我們做文學的人,我要把我們做文學者的權威展示出來給他們看。我的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都凝聚在了這兒。這兒是有中國以來的詩教禮樂,學術道義的結晶。我的肉體隨時可以死,隨時可以被人寸斷,但我敢相信我的生命是永遠不死的。地上的權勢,我笑煞它。哼哼,我笑煞它!”“是是是?!鄙偾浔凰抉R遷的氣焰壓倒了,連連地低著頭?!斑@書中的《游俠列傳》和《貨殖列傳》是我最近的快心之作?!彼抉R遷又接著說,“我贊美游俠,贊美朱家、郭解。天下的人假如都是游俠,都像能急人危難而不顧自己身家性命的朱家、郭解那樣,世上哪還會有不合理的權勢存在?權勢是什么?在財神面前叩頭,把人的生命作為祭品,那便是權勢。秦始皇時的烏氏倮,巴寡婦清,你該是記得的了,烏氏倮本是遣到長城去戍邊的窮光蛋,因為他會做生意,把中國的絲織品拿去與匈奴的牛羊交換,匈奴替他將牛羊漫山滿谷地趕來,他便成了富豪。秦始皇那家伙見他發(fā)了財,便和他稱兄道弟起來,請他時常進京游玩。巴寡婦呢,這是你屬下的人啦,她靠著掘
丹砂發(fā)財,雖然是寡婦,有了錢自然會有寡公去奉承她,就連那不要臉的軟骨癥的秦始皇也跑去向她送秋波,稱她是‘貞婦’,替她作了‘女懷清臺’來表彰她。哼!這就是所謂的權勢,媽的!向著書籍放火,向著讀書人挖坑撒尿,向著有錢的寡婦捧玉帶,這便是權勢,哼哼,我笑煞它!我不愿意天下人都不學無術,但我愿意天下人都有錢,假使我有錢,我的朋友有兩個人是朱家、郭解。少卿,我哪會受這苦刑?當時的情形是:擺在我面前的路有三條,一是接受判決赴死,二是以五十萬錢贖為庶人,三是接受宮刑。我不怕死,但想到老父臨終前拉著我的手囑咐。我一定要將父子兩代人的著述理想得以實現(xiàn)。所以我是不能就此抱憾而死的,至于拿五十萬兩贖罪,我知道以我們這樣的官微家貧是拿不出這五十萬錢的。因此最終就只有接受腐刑這一條路了,這雖然會讓自己永陷于恥辱與痛苦之境,但至少它還能讓自己將著述工程繼續(xù)下去。”經過這一番痛苦的思考之后,司馬遷終于從生死、榮辱的糾結中掙脫了出來,建立了他自己的生死價值觀,后人經常說起的那一句名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正是司馬遷的絕唱。
任少卿就這么一直唯唯諾諾地聽著司馬遷的話,聽他不絕口地罵權勢,覺得就像在罵自己,因為他在蜀中也正是時常要去巴結成都的幾家富豪的,他為吊掃巴寡婦的墳墓,還專程去過涪陵。這些他本打算用來作與司馬遷談資的話。因著司馬遷的這一罵,便陰消下去了,又聽他說出朋友中沒有一兩個朱家郭解能幫他解除急難,覺得自己的臉皮也有點微微地烘熱了一下。但最后還是聽出來司馬遷還是稱他為“朋友”的,才略略地放了心,于是就假意地呈現(xiàn)出了一番“朋友”樣的面孔,繼續(xù)認真地聆聽著司馬遷的話:“我的書每寫一卷便要抄成副本,讓我可愛的外孫兒楊惲替我?guī)兔Τ瓕?,我的正稿已經裝進了石匣,另埋別處。這樣即使天災人患,誰也不能毀了它,假如我的書一旦傳播了開去,那天下看過此書的人都成了我的副本,就有一千個秦始皇出來也燒不了它了?!?/p>
“是是是,”任少卿又連連地點起頭來,“你想得很周到,很周到。我改天也來抄一部副本帶到益州去藏起來。益州雖地處偏僻,卻大有貴本家司馬相如的遺風。這回我來的時候,特地從臨邛貴本家的老店里去買了幾斤大曲酒來,已經交給令外孫去燙了,我曉得你老兄是喜歡喝酒的,近來酒量不知怎樣了?”
“你在益州做官是很幸福的,益州的風物是天下之冠啦!”
少卿聽見益州的風光這樣被司馬遷稱贊著,覺得非客氣一下不可了。于是他順口把自己最想說的話說了出來:“其實也只有那個樣子啦,有些山有些水而已,不管怎么說,總歸是窮鄉(xiāng)僻壤。其實照我自己的興趣說來,我與其在益州做皇帝,也不如在首都做宦官……”
一失口說出了“宦官”兩個字,他才好像突然記起了對方司馬遷是個受過宮刑的人,所以趕緊閉了嘴,并將兩只手使勁地搓著向司馬遷賠起罪來。
“哦,老兄,對不起,我說走了口,你可千萬別往心里去,其實我是非常想來老兄手下當一名部下的。您是我們當今的天官家宰,所以想請你特別抬舉我一下,我的才情本來有限,不過我是很能自我犧牲的,就是割掉那玩意,我也是不怕的。我們胖子,那玩意本來就是‘有若無,實若虛’的,這一點老兄是知道的啦?!彼抉R遷實在有點聽不下去了,所以索性就下了逐客令。
任少卿走了。趁著興奮勁兒,他又伏案將寫的末尾幾句念了一遍:“……七年,而太史令遭李陵之禍,幽于縲紲,乃喟然嘆曰:‘是余之罪也夫!是余之罪也夫!身毀不用矣!’退而深惟曰:‘夫詩書隱約者,欲遂其志之思也。’”
念到這兒,他又提起筆趁著自己的憤慨余勢,寫了下去: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都是圣賢發(fā)憤之所為作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