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芳華

一

母親因病去世的那年秋天陰雨連綿，少年喪母的痛楚尚在心頭，而父親卻又突然離家出走，臨走時只留下一封信，他在信里道出了一個驚天秘密——我不是他親生的，而是母親和別人所生。他說，這個家有母親在，他竭力維持著一個男人的尊嚴，可是現(xiàn)在母親沒了，他也沒有維持這個家的必要了，他走了，讓我和姐姐好自為之。

14歲的我站在雨里，任憑雨水澆個透濕。姐跑出來拖我回去，我大喊：別管我，我是個見不得人的私生子，讓我去死吧！聲嘶力竭中分不清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姐拼盡全力把我弄進屋，找了干凈衣服幫我換上。我像個木偶一樣任她擺布，她一點點擦干我的頭發(fā)，突然把我抱?。旱?，你好歹還知道自己的親媽是誰，可我呢……姐的淚水流進我的脖子，那么涼。姐是抱養(yǎng)的，我自小就知道，這在街坊鄰居中也是公開的秘密。姐大我4歲，現(xiàn)在這個家散了，我們成了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二

姐做了一個決定——輟學(xué)。那時，她剛上高三，成績很好。我不同意，姐說：傻弟弟，姐已經(jīng)18歲了，可以去打工養(yǎng)活你。你要爭口氣，給姐考個大學(xué)，替姐上出來。

姐去了一家飯館端盤子，一個月幾百元的工資。發(fā)了第一個月的工資，姐的臉上露出了笑容。她拿出100元，說這是咱倆下月的生活費，剩下的得存起來，爭取早日把媽看病欠的債還上。人不在了，賬不能不認。

下一個月，姐晚上回來得很晚，她說自己又攬了洗碗的差事，能多掙一點。初冬了，姐的手被水泡得發(fā)白，護手霜用完了也舍不得買。我用省下的早點錢給她買了一瓶，招來她一頓數(shù)落。姐恨不能把一分錢掰成八瓣花，除了日常的生活必需品從不亂花一分錢，攢點錢就趕緊拿去還賬。從那時起姐就再也沒買過新衣服，都是撿別人的穿。姐一有時間就坐在燈下，在小本子上勾勾畫畫，對我說：弟，咱的賬又少了500了?？此玫哪樀?、美麗的腰身裹在幾件舊衣服里，我心里真不是滋味。幾次說要退學(xué)，每次都招來一頓罵。最后一次姐急了，她說：你要退學(xué)就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弟。

三

在飯館干了一年，姐就辭職了，改去給人賣服裝。姐很聰明，學(xué)什么像什么，可她最愛干的事，就是在一邊看我做功課。姐的眼里充滿渴慕和向往，我知道自己別無選擇。我的成績一天好過一天，姐很開心，有時會自己哼起歌兒，她說：弟，我得趕緊把賬還完，然后得給你攢上大學(xué)的錢呢。我說：姐，你不用那么辛苦，聽說現(xiàn)在上大學(xué)可以申請助學(xué)貸款呢！姐說：傻弟弟，貸款不也得還嗎？

每年姐都要出去那么幾天，問她去干嗎，她說去外面看看，長長見識。我每天忙著學(xué)習(xí)，從沒往心里去過。

轉(zhuǎn)眼我就該高考了。姐忙著給我準備吃的用的，說：弟，加油?。〗憔偷戎@一天了?？粗忝β档纳碛埃鋈恍挠兴鶆?。這幾年，習(xí)慣了姐的照顧，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我喊一聲姐，她就會立刻趕到我身邊，是她給了我安穩(wěn)幸福的生活。忽然就想抱抱她，可我已是19歲的大小伙子了，有些害羞，不習(xí)慣那樣的情感表達，叫了一聲姐，姐過來問我啥事。我笑笑說沒事。

很快，我收到心儀已久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一路跑到姐打工的地方，姐像小時候那樣高興地抱住我落了淚：我就說過，我弟是好樣的！

臨行前，姐拿出一沓錢，說是已經(jīng)攢夠了我一年的學(xué)費生活費。我數(shù)了數(shù)，拿出一半，剩下的留給姐。說只要學(xué)費，生活費我自己想辦法。姐不同意。我說：你不是想有一個自己的服裝攤位嗎，這些錢你攢著，我會去勤工儉學(xué)，早日幫你實現(xiàn)夢想。姐欣慰地笑了。

大三，我有了女朋友，姐高興得什么似的，說有時間帶回來給她看看。我說：姐，你也該考慮自己的事情了。姐說：不著急，等你結(jié)婚再說。我急了說：你傻啊，等我結(jié)婚你都多大了，那時好小伙子早被人挑光了。姐哧哧笑，說好飯不怕晚。

我知道姐說到做到，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畢業(yè)就結(jié)婚?？僧厴I(yè)時問題也來了，女友是當?shù)厝?，她嫁給我的條件是我必須留下來，可是我做不到，因為我不能把姐一個人留在北方的城市，所以惟有分手。等姐得知消息時，我已到家。

四

我們住的平房要拆遷了，姐不忙著收拾東西，一連幾天跑出去不知干什么。那時，她已經(jīng)有了屬于自己的服裝攤位，生意做得有模有樣了。莫不是她有了自己的心上人？這樣想著，我不由得笑了。我的工作已經(jīng)穩(wěn)定，也有了新的女朋友，她愿意和我白手起家，愿意把姐當自己的親人。如此，我想我和姐的幸福生活終于不遠了。

搬到租來的樓房，姐和我憧憬未來：拆遷分到的那套樓房以后就做你的婚房，你要嫌小，姐給你添點錢買套大的。我說：姐，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還是多想想自己的未來吧。姐笑：把你安排好了，姐就沒什么心事了。話雖這樣說，可有時她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對著一堆報紙發(fā)呆，我進去她就趕緊收好。我想姐還是有心事的，不過是不愿跟我說罷了。

兩年后，我結(jié)婚了。我要姐和我們一起住，她不肯。自己租了房子，我堅持給她掏房租，她拗不過：說好，那我先給你存著，你以后用錢的地方多著呢！

我和妻子張羅著給姐介紹對象，姐卻一臉羞澀地說她已經(jīng)有了意中人。原來，一年前就有一個寬厚善良的男子住進了她心里。我說：那還等什么，還不趕快讓姐夫進家門。

姐嫁了，我把攢了一年的工資給姐做嫁妝，姐還是那句話：我給你存著?；槎Y上，我只對姐夫說了一句話：你要對姐好，一輩子，不然我這個弟弟不答應(yīng)。

是夜，我輾轉(zhuǎn)難眠，心里空落落的。妻子見我睡不著，就陪我說話，我又一次跟她講起我和姐相依為命的事。說著說著淚流滿面。妻子說：我明白，在你心里，其實就是長姐如母。是，還是妻子了解我，說出了我的心聲。我在妻子的安慰中沉沉睡去，夢到18歲的姐姐，姣好的臉蛋、挺拔的腰身，不容置疑地對我說：弟，別怕，有姐呢！

五

變故發(fā)生在我30歲那年。那天，我正在上班，突然接到姐的電話：弟，有要緊事，馬上回來。趕到姐家，看到客廳坐著個拾荒模樣的老人，而姐的眼睛哭得通紅。我問姐：他是誰，發(fā)生了什么事？姐說：你好好看看，不認得他了嗎？說著又淚如雨下。

我仔細打量著那個老人，他一臉尷尬，如坐針氈的樣子。那眉眼，那神態(tài)，分明就是失蹤了近20年的父親。我瞬間來了氣，冷冷地問：你不是走了嗎？還回來做什么？他囁嚅著說不出一個字，老淚縱橫。

姐說：弟，你別這樣，爸不是回來了嗎？我怒火中燒：讓他走，我們最需要他時他卻一走了之，現(xiàn)在還有什么臉回來？

他怯怯地看我一眼，然后站起身蹣跚著往門口走去，姐說：爸，你不能走，一下抱住了他。轉(zhuǎn)身沖我說：弟，別耍小孩子脾氣，畢竟爸養(yǎng)大了我們。即使姐姐這樣說了，我仍對往昔無法釋懷，說我沒有這樣的爸，便摔門而去，走到外面，早已淚流滿面。

隨后，姐夫趕過來，說起一些往事，我再次流淚了。原來，姐每年出去，都是為了尋找父親。多年來，她找遍附近的城鄉(xiāng)，那些報紙上都有她登載的尋人啟事。老房拆遷時，她怕父親一旦回來找不到家，就到附近的派出所、居委會留了自己的聯(lián)系方式。姐夫說：你姐說，爸養(yǎng)你們一場不容易，不管有沒有血緣。那時，爸也是把你們視若親生，捧在手心怕碰著，含在嘴里怕化了。這些年，他一個人在外受了不少罪……人不能忘本，得知道感恩哪！

姐夫的一席話又讓我回到童年，那時他也曾把我高高舉過頭頂，也曾在我生病時焦急萬分……我跟姐夫回去，姐已經(jīng)給他收拾完畢，換了衣服。他已經(jīng)明顯老了，背也彎了，頭發(fā)幾近全白，我不由得鼻子一酸。姐看到我回來，含著淚笑了。

我對他說：走吧，跟我回家。他受寵若驚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站著不動。姐說：爸腿腳不好。我彎下腰背起他。樓梯上，他哭了，說：孩子，我對不住你們。我說：說這些干嗎，回來了就好，安心住著，我和姐給你養(yǎng)老。

姐說得對，今生遇到了，我們注定就是親人。親人就該盡釋前嫌，不離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