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 評
這里所談的“Travel”與近些年來非常發(fā)達的休閑旅游觀光(tour)無關(guān)。它的目的地往往不是風景名勝、大好河山,其動機更非首先在于審美鑒賞或身心享樂。在某種意義上,Travel就是玄奘的“大唐西域行”、斯坦因的古樓蘭之旅或者杰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On the Road”),為朝覲取經(jīng)、探索發(fā)現(xiàn)、尋取經(jīng)驗而奔波,其終極目的在于探究世界、追尋自我。否則,我們就難以理解作者如是說:“我旅行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尋找艱辛……此種意義上的旅行引導(dǎo)我們在智慧與同情心之間找到更好的平衡點,讓我們清晰觀察,真實感知”,以及旅行者最大的奢侈是“把個人信念與認定的真理留在家中,用不同于平常的眼光與變化了的角度看世界”。觀光客恰好相反,他們往往是恨不得把在家享用的所有奢侈品甚至自己的價值觀都要一股腦兒地移植到目的地的。
如果還可以繼續(xù)打比方的話,旅行相當于治學時的讀原著,進行“原典實證”的研究,而觀光或神游(armchair travel)就如同依靠他人轉(zhuǎn)述或譯本等“二道販子”的敘說做學問,往往不太可靠,有以訛傳訛之險。觀光客或者神游者由于“走馬觀花”或“拾人牙慧”,往往對于異國異地只能隔靴搔癢,充其量僅獲取些抽象概念(assumptions),或者積累關(guān)于“他者”的諸多神話傳說以構(gòu)筑“海市蜃樓”。只有真正的旅行才能讓人身臨其境,充分地觀察與感受,體會那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內(nèi)容,而這往往是異國異地的獨特性所在。
原文作者是位在英國出生的印度裔美國人,自認為一來到人世間就開始了跨境旅行,不管是地理層面上的還是隱喻意義上的。他確實對于跨文化的旅行有著較一般人更為深刻的理解。他認為所有的旅行都是雙向的交流。一旦踏出國門,我們就成為了人家注視的對象,恰如我們也注視他們那樣。我們?yōu)槲覀兯M的文化所消耗,在路上一如在我們自己的家中。至少,我們成為了被觀察(甚至渴望)的對象,他們看我們恰如我們看他們那樣充滿著異國情調(diào)。誠然,這個道理卞之琳在《斷章》里即已清晰表達:“你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相互審視,同時也是在彼此“裝飾”,因此在作者看來,“If travel is about the meeting of realities,it is no less about the mating of illusions”(旅行若為真實的交集,它同時也是幻影的結(jié)合);而旅行記往往是“conspiracy of perception and imagination”(洞察與想像的合謀)。
真實與幻影、洞察與想像,可能前者才是旅行出發(fā)時的目的,但它們卻與旅行本身相伴相生,不可或離。你看,我們有太多的著名游記作家成為了其旅行目的地的贊美者。這里不僅有腳踏上哪兒就把哪兒捧上天的法國人洛蒂(Pierre Loti),還有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老歐洲”游蕩的美國人米勒以及到過墨西哥的英國人勞倫斯與到過東南亞的英國人格林,等等。他們都體現(xiàn)了一個我們往往不易察覺的“真理”:到了國外我們是樂觀主義者,而回到家中我們成為了悲觀主義者。其實,他們中哪一位對自己周邊的不盡如人意處都不是視而不見的。也許有人會認為,他們既然選擇了去那兒,就非要找些好處說一說的。但我們知道,學者需要理性的思維、批判性的思維才能真正治學,不能研究什么就故意抬高其價值,雖然這種現(xiàn)象事實上并不罕見。那么,旅行者呢?根據(jù)筆者對西方關(guān)于中國旅行記的閱讀經(jīng)驗,那些西方旅行者往往出于各種動機或時代氛圍的影響,對于中國仰慕者有之,排斥者也不乏其人,不能一概而論。但我們對于仰慕者往往有更深刻的印象,其作品似乎也流傳得更為久遠。例如,意大利人馬可波羅、利瑪竇、英國人迪金森、羅素、艾克敦、法國人謝閣蘭、米修、克洛岱爾、美國人賽珍珠、斯諾以及德國人傅吾康(Wolfgang Franke,其往年回憶錄就命名為《為中國著迷》)等人,就對他們所親歷的中國贊美有加或予以很大的同情,他們所寫的關(guān)于中國的旅行記、回憶錄或文藝作品大多成為了西方乃至世界名著。關(guān)于以上現(xiàn)象,我們也許可以這樣解釋:正因為身臨其境,感受難免強烈,有時確實難以抵御中國源遠流長、雍容華貴的文化魅力,其同化作用明顯。當然,西方還有一種像韋利(Arthur Waley)這樣的“中國迷”,他們沉浸于古典文化的中國,反而不敢踏上中國半步,只怕毀壞了在自己的大腦里經(jīng)長期構(gòu)筑而近乎完美的中國。確實,身臨其境也難免有“障眼”之弊,恰如我們的古人所意識到的,“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不過,即便如此,旅行的作用也完全不能消解,反而給了旅行者另一個審視的緯度,即旅行不僅能認識他者,同時也在發(fā)現(xiàn)自我!
原文作者很喜歡引用美國學者George Santayan(1863-1952)的《旅行哲學》( “The Philosophy of Travel”)一文。筆者認為其另一段有關(guān)旅行意義的話語很適合為本文畫上句號:“盡可能頻繁地從熟悉走向陌生,智慧就蘊涵其中。這樣,思維就能靈動,偏見便可消除,幽默感得以培養(yǎng)。人類以及所有其他的動物,其智慧均可歸結(jié)于身上帶有雙腿。(There is wisdom in turning as often as possible from the familiar to the unfamiliar; it keeps the mind nimble; it kills prejudice,and it fosters humor. Man, and all other animals owe their intelligence to their feet.)”歸根結(jié)底,旅行開啟了我們的心智,并讓我們的視野獲得了無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