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亮[暨南大學, 廣州 510632]
作 者:王亮,暨南大學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碩士研究生。
《酒后》是“五四”時期優(yōu)秀女作家凌叔華的成名作。小說講了一個不算復雜的故事:妻子采苕與丈夫永璋在家中宴會賓客,散席后二人皆有醉意,而好友子儀則不勝酒力酣睡于客廳。作為妻子的采笤對于丈夫的甜言蜜語心不在焉,卻對醉倒的子儀體貼有加。望著沉睡中的子儀,采笤無法抑制心中的憐惜與愛慕之情,竟向丈夫提出要“聞一聞”(后面又變成了“Kiss”)好友的臉的要求。丈夫開始百般不愿,最后竟也勉強同意。在妻子慢慢靠近好友子儀并要實現(xiàn)那個“小小的愿望”時,卻停住了,不要“kiss”子儀了,小說也就此戛然而止。
如果我們仔細地去分析一下,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小說中的人物都處在一種有趣的關系與環(huán)境之中。首先我們可以看到小說中的人物都處在一種“酒醉”的狀態(tài),酒往往能把人帶入了一種超常的生命體驗之中;在酒精的作用下,人更容易從一種清醒的意識狀態(tài)走入一種模糊的無意識狀態(tài)。妻子采笤的“出軌”舉動,正是一種無意識行為的體現(xiàn);“自我”放松了對“本我”的審查,在力比多(Libido,即性力)的驅(qū)動下讓作為妻子的采笤敢于向丈夫提出這樣一種超越一般道德禮數(shù)的要求。
我們先看醉倒的子儀。作為夫妻二人的好友,他無疑是這篇小說中夫婦二人的矛盾焦點。有趣的是,本來他也應該是這部小說的主要人物之一,卻由于他的醉倒而“沉默”了。我們對于“子儀”的了解,比如他有婦之夫的身份、家庭的不完滿、氣質(zhì)不凡的風度,都是從采笤的敘述中得知的。子儀的身體雖然就躺在故事發(fā)生的客廳之中,但他并沒有作為一個可以言說自我的主體而參與到故事之中。在故事中,他在夫婦二人的話語中“顯現(xiàn)”,但實際上他并不“在場”。所以,與其說他是作為故事中一個人物,倒不如認為他不過是作為一個能指、一個符號,而這個能指在夫妻二人的心理中,有著不同的象征意義,構成了不同的心理關系。
我們再來看作為妻子的采笤。在小說的前半部分,采笤對作為好友的子儀關懷體貼,對自己的合法丈夫卻是漠不關心。對采笤而言,沉睡中的子儀似乎有著某種特殊的魅力:
此時子儀正睡得沉酣,兩頰紅的像浸了胭脂一般,那雙充滿神秘思想的眼,很舒適的微微閉著;兩道烏黑的眉,很清楚的直向鬢角分列;他的嘴,平日常充滿了詼諧和議論的,此時正彎彎的輕輕的合著,腮邊盈盈帶著淺笑;這樣子實在平常采苕沒看見過。他的容儀平時都是非常恭謹斯文,永沒像過酒后這樣溫潤優(yōu)美。
在這里,采笤把自己的情感與欲望投射到了沉睡的子儀身上。這不一定歸咎于采笤與永璋的婚姻的不完美?!坝辈坏韧凇靶枰保靶枰笔且环N客觀的生物本能,是可以滿足的;而“欲望”則是不可滿足的。正如嬰兒的呼求中既有生理的需要,也有對愛的要求;他人可以滿足其生理的需要,但無法為其提供無條件的愛。其結(jié)果是,嬰兒的生理需要被滿足了,但嬰兒對愛的要求仍得不到滿足——這一未能得到滿足的部分即是欲望。用拉康的話來說,欲望是“從說出來的需求與需要的差異中產(chǎn)生的,它無疑是主體在其要求中說出來的需要得到滿足后仍然缺乏的東西”;“欲望既不是需要滿足的胃口,也不是對于愛的要求,而是從后者中減去前者所得的結(jié)果,是把兩者分開的東西”。①對于采笤來說,丈夫或許可以滿足她的物質(zhì)上的生活需要,但不可能無條件地滿足她對于愛的要求。這兩者之差讓她產(chǎn)生了一種欲望,而沉睡中的子儀就成為了這個欲望投射的對象。在采笤的心中,子儀象征著她某種所欠缺的東西(如小說中采笤所說的“令人傾心”的舉止容儀、言談筆墨和待人接物,這些即使讓她通過占有丈夫也是不可得的)。這里的關系與精神分析理論中的“母親的欲望”有點相似。采笤對于沉睡中的子儀的欲望,從某種程度看來類似于女人想要孩子的欲望(酣睡中“兩頰紅的像浸了胭脂一般”的子儀形象確實有點讓人聯(lián)想到柔弱的兒童,而子儀缺少妻子關愛的事實或許更加容易激發(fā)起女主人公內(nèi)心潛藏的母性);而孩子則是母親所欠缺的“象征的菲勒斯(陽具)”的替代物。
當然,在這里妻子的“自我”并不是完全失去了防御作用,她其實一直都為意識到自己愿望行為的不當性而焦慮?!熬谱怼钡臓顟B(tài)只是讓采笤的意識“審查”功能有所放松而不是完全失效。所以采笤把自己的欲望進行了“投射”,也就是把本屬于自己的情感和愿望歸于別人,把責任推給了外界,從而減輕了自我的壓力以及來自內(nèi)部的恐懼與焦慮。具體就體現(xiàn)在采笤在言行中把這種本能沖動偽裝成了一種“憐惜”之情。一開始她就說“咳!他的家庭也真沒味兒,他真可憐”,并表示各種體貼照顧以至于忽略了丈夫;后面在向丈夫提出親近子儀的要求后,又辯解道:“他處在一個很不如意的家庭,我是可憐他……我想到他家中煩悶情況——一個毫沒有情感的女人,一些只知道伸手要錢的不相干的嬸娘叔父,又不由得動了深切的憐惜?!婵蓱z!……親愛的,他這樣一個高尚優(yōu)美的人,沒有人會憐愛他,真是憾事!”就這樣,女主人公把“我愛他”變成了“他值得我愛”“我必須愛他”,從而減輕這種行為帶來的道德壓力。此外,由于丈夫作為一個象征秩序與法律的“抽象的父親”的存在,使得妻子的宣泄欲望的行為只能固著在“聞一聞”的階段而不至于走向更為出格的地步。
我們這里再來分析一下作為丈夫的永璋。在小說的前半部分,永璋一直不斷去贊美自己的妻子,在這個過程中他并沒有考慮妻子是否在聽,便不斷大放溢美之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永璋有著一種自戀情結(jié),自以為無所不能,仿佛有種得天獨厚的心理狀態(tài),可以滿足妻子任何的要求。事實上在這里一開始丈夫永璋跟妻子采笤處在了一種“想象界”的“鏡像”關系之中。妻子在這里擔當了“母親”的角色而與作為“兒子”角色的丈夫處在了一種二元關系之中。丈夫永璋通過妻子看到了一個虛構的、理想而完美的“我”的存在。諸如“仙子下凡”“純美之宮”,表面上看是在贊美妻子,實質(zhì)上是一種自我陶醉。他隱含的邏輯關系是:“采笤很美好”——“采笤是屬于我的妻子”——“所以我很美好”。在這種潛意識里,他希望成為她的一切,成為她欠缺的全部補充成分,用拉康的話說,就是欲望成為她欠缺的“菲勒斯”。在這一狀態(tài)下,他就是母親欲望的欲望,為了滿足這一欲望,他將自己認同于這個想象的菲勒斯。②在小說的前半部分,永璋基本上忽略了好友子儀的存在,在他的視野里,只有妻子和他的一種二元關系存在;然而隨著妻子提出要“聞一聞”子儀的臉時,子儀作為他者、一種類似于拉康所說的“父親的名字”的象征秩序的能指侵入了這種二元鏡像關系之中。永璋通過作為好友的子儀,開始重新意識到自己作為丈夫的身份并且知道“夫妻的愛和朋友的愛是不同的”,他必須恪守自己作為丈夫所要求的倫理秩序。雖然永璋最后答應了妻子的要求,但這也可以理解為兌現(xiàn)作為一個丈夫、一個秩序與法律的代表者之前答應妻子“滿足她任何要求”的承諾,盡管他心中是十分不愿意的。在這里,丈夫從一種對母親欲望的認同轉(zhuǎn)向?qū)Ω赣H身份的認同,通過自我實現(xiàn)將自己注冊到了象征秩序之中。
正如本文開頭部分所言,小說中所有人物的無意識行為都是在“酒醉”這樣一個特殊的條件下進行的,也是作者為了刻畫人物特殊的心理活動而營造出來的氛圍。只有在酒的作用下,人平常的清醒意識被麻痹,無意識才能對人的行為發(fā)揮明顯作用,人物也才能做出一些平時被壓抑的、不敢做的行為,在這里我們可以認為“醉酒”起到了弗洛伊德中“夢”的作用。而一旦酒的作用失去,人慢慢回復清醒狀態(tài),那么人自然也就會按照現(xiàn)實世界的原則去行事,“本我”被重新壓抑下去。或許永璋的酒醉被妻子的駭俗要求嚇醒了,從而喚回了他作為一個丈夫的身份;而作為妻子的采笤,也意識到了丈夫不可能無條件地答應她的任何要求(比如永璋沒有答應在采笤吻子儀時陪在她旁邊的要求)。隨著她越走近子儀,“子儀的面目愈現(xiàn)清楚,采苕心跳的速度愈增。及至她走到大椅前,她的心跳度數(shù)竟因繁密而增聲響。她此時臉上奇熱,心內(nèi)奇跳,怔怔的看住子儀”。一方面,在接近子儀的過程中,原來那種被壓抑的欲望就漸漸地得到釋放,從而達到一種興奮的狀態(tài);另一方面,在這種興奮狀態(tài)下,采笤慢慢地從酒醉回復到清醒狀態(tài),原來麻痹的自我被重新喚醒,她眼前看到的子儀不再是一個自己欲望的對象,而是作為一個朋友、一種有著特定社會倫理關系要求的對象?!耙粫核樕蠠嵬肆?,心內(nèi)亦猛然停止了強密的跳”,“本我”在“自我”的壓抑下退卻了,采笤只能回到那個屬于象征界的作為“父親的名字”的代表的丈夫身邊。
在這篇寫于上世紀20年代、只有短短數(shù)千字的小說中,作者通過描寫永璋與采笤這對夫妻酒醉后面對酣睡的好友子儀的種種言行,表現(xiàn)了男女之間那種隱秘而微妙的心理和感情變化。通過對小說中人物的心理分析,或許能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小說獨特的審美價值。
① 黃漢平:《拉康的主體理論與欲望學說》,《文學評論》2010年第3期,第196頁。
② 王先霈、王又平主編:《文學理論批評術語匯釋》,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年5月第1版,第53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