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嶺
現(xiàn)代漢語的“直接有定”和“間接有定”
熊嶺
漢語中沒有類似英語the那樣專門表示“有定”的語法范疇,我們只能把有定性看作是語義語用范疇。本文以可識別性(identifiablity)作為判定“有定”的標準,即說話人是否認為聽話人可以把名詞短語的所指識別出來。正如陳平所言:“發(fā)話人使用某個名詞性成分時,如果預料受話人能夠?qū)⑺笇ο笈c語境中某個特定的事物等同起來,把它與同一語境中可能存在的其他同類實體區(qū)分開來,稱該名詞性成分為定指;否則,為不定指。”
“直接有定”是直接與語境中的特定實體發(fā)生關系的指稱符號,它不具備描述力,是最簡單的有定符號。指示詞、人稱詞、專名都直接指向語境,與所指物直接產(chǎn)生聯(lián)系,不帶有任何描述性內(nèi)容,是典型的“直接有定”。
從詞語起作用的方式上來看,指示語都是“自我中心詞”,其指稱對象隨著語境而變化。“這”“那”以言者主語(說話者)為中心,而不是以句子主語為中心。如:“老李認為這屋子鬧鬼了?!边@句話雖然陳述的是第三者的觀點,但從句中“這”的指稱參照點還是說者和聽者,不是主語“老李”,“這屋子”必須被理解成“靠近交談者的,對聽者和說者都很明顯的那間特定的屋子”。指示詞把交談者視角隱含地內(nèi)置于概念結(jié)構(gòu)中,極端依賴語境。以內(nèi)置有言者視角和極端依賴語境這兩條標準來判斷,“你”“我”這樣的代稱詞語與指示詞起作用的方式完全相同。發(fā)話者運用指示詞時通常還需借助目視手指,才能在交談者所處的物理空間挑選出特定的對象,與聽者達到對此實體的共識?!澳恪薄拔摇边@樣的一二人稱指示語甚至省略了這樣直指的環(huán)節(jié),因為交談者雙方本身就是語境的一部分,一場特定的交談一開始,“我”“你”的指稱對象就因交談角色的不同而被分派并固定了下來。因此“你”“我”和“這”“那”一樣是最簡單的稱代符號,沒有含義凝聚在里面。
專名起作用的方式也是作為符號直接與所指物發(fā)生聯(lián)系。不過與指示詞和人稱詞相比,專名的所指不會隨語境的變化而變化,在任何可能世界里都是固定的指示符號。陳嘉映說:“專名本來是語詞中最簡單的一支:一邊是名字,另一邊是它所指的東西?!睂Cc指示詞與人稱詞的區(qū)別在于后者依存于一般意義上的語境,而專名依存的是廣義的語境。一般意義上的語境大致可以分作包括說話人、聽話人在內(nèi)的言語交談的具體情境,而廣義的語境包括文化傳統(tǒng),甚至還可以擴大到人類生存的一般環(huán)境。指示詞所在的語境是會話的具體情境,而專名所在的語境則是文化背景。
另外,與指示詞和人稱詞一樣,專名是標記,沒有描述力,專門用來指稱在某一文化背景中進入了人們視野的有價值的個體。這與密爾主張的專名沒有內(nèi)涵只有外延的論斷是一致的。羅素把專名看成縮略的摹狀詞,維特根斯坦和塞爾又發(fā)展出了簇摹狀詞理論,似乎專名是靠其描述性的含義來確定其指稱的。專名確實有其對應的描述語,但專名最初與一個特定個體聯(lián)系在一起后就成了專門標識這個個體的符號,我們在使用專名時直接用它引導出所要談論的實體。至于專名中凝聚的描述性內(nèi)容是我們對此名稱的承擔者有所了解后產(chǎn)生的認識,這與專名發(fā)生作用的方式是兩碼事。如“玄奘”沒有意義,只是個名稱,我們無法從這個名稱得知對象的任何屬性,這個名稱和它所指的對象直接聯(lián)系。至于“印度取經(jīng)的唐代和尚”“《西游記》的原型”等含義是在“玄奘”這個專名產(chǎn)生之后與名稱的承載者相關的一些屬性,這些描述性的內(nèi)容與“玄奘”這個名稱本身無關。
直接有定還包括指示詞、人稱詞、專名及其構(gòu)成的簡單同位結(jié)構(gòu)③,如“這個演員”“我們?nèi)恕薄巴跣∶魍瑢W”等。另外,按照直接與語境相連和沒有描述性這兩條標準,時間空間指示語也屬于直接有定,如“昨天”“今天”“明天”“這里”“那里”“此地”等。
A好望角將軍縣神圣羅馬帝國文化大革命李福來
B火車牧羊犬自行車指南針印第安人
C說笑話的女孩送奶的工人打折的皮包咬傷人的狗
D昨天晚會上說笑話的女孩老李家送奶的工人那個打折的皮包咬傷小王的狗
這四組結(jié)構(gòu)只有A組和D組是有定名詞結(jié)構(gòu),B組和C組表類。其中A組是第一節(jié)談到的專名,屬于“直接有定”符號。D組屬于這里要談的“間接有定”。
A、B組是固定詞匯。A組是專名。專名是直指符號,專名中的描述語只表示取名者對所指物的主觀意愿,描述內(nèi)容與所指物很多不和,如“好望角”并不能“好望”,“李福來”也并不一定“福來”。B組是通名,具有很強的凝固性,描述性成分與中心語一起形成了具有標示作用的符號,描述功能隱退?!白孕熊嚒本筒荒軕{描述性成分“自行”而以為是自己行走的車子。同樣,“牧羊犬”不會牧羊了,也還是牧羊犬,“印地安人”并不居住在印度,卻仍然被叫做“印地安人”。描述性內(nèi)容只能說明人們最初命名的緣由,這些緣由也許是命名人的錯誤,也許時過境遷,往往與事實不符,但這并不影響名稱作為特定符號的運用。隨著頻繁使用,這時候名稱里的描述性內(nèi)容只起標示作用,與中心語一起成了一種固定的符號。也許隨著人們認識的加深,認識到事物不符合當初的這種描述,但這個詞語已經(jīng)成為約定俗成的符號了。當然并不是所有詞語中的描述性內(nèi)容已經(jīng)與詞語所指類別完全無關,我們只是想強調(diào)已經(jīng)凝固成詞或粘合性單位的描述性短語,描述語和中心語一起成為了標示符號,原來的描述功能消失或退居其次,標示功能成了主要功能。
C組是短語,其描述性成分實實在在起著描述作用,但只能指類,不能定指類中的個體。無論這些短語前的描述性成分如何疊加,只能縮小類的外延,不能指稱特定個體,如“喝酒的老頭”“喝酒的高個子老頭”“喝酒的高個子的穿馬褂的老頭”。B組和C組同樣都是指類,區(qū)別在于前者是固定的分類,而后者則是隨意的臨時的分類。前者是詞,所指的類對于人類的生活世界而言具有高的顯著度,因此被約定俗成為固定的符號專門指稱此類,被詞典收錄。后者只是在言語活動中偶然的提及,不能作為約定的符號進入核心詞匯層,是粘合度不高的短語。
D組也是帶描述成分的短語,但是定指的。D組定指的功能實現(xiàn)主要是因為比C組成員的描述性內(nèi)容中多了“老李”“昨天”“小王”“那個”等直接語境成分,靠著這些成分,整個短語與語境中某一特定實體產(chǎn)生了聯(lián)系從而確定了所指。“老李”“昨天”“小王”“那個”等專名、指示詞正是我們在第一節(jié)里論述的直接指示符號。這些符號的所指具有極高的語境顯著度,以它們作為參照,短語的所指便能得到確認。這些指示符號的作用正是利用自身在語境中的的固定位置,幫助整個短語的所指也在語境中找到了特定的位置——這種特有的語境定位功能使表類的短語變成了表特定個體的短語。時地成分在論元理論里被視為外圍成分,但因其是語境的必有組成部分,因此也具有強定位功能。D組名詞短語依靠描述性定語和其中包含的語境定位成分獲得有定身份,相對于直接“指示有定”而言是一種“有定間接”,也是一種“描述性有定”。
語境定位成分以三種方式出現(xiàn)在描述性有定中。一是在“施事—動作—受事”框架中以定語小句論元的形式出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有定描述語以小句定語加中心語的形式構(gòu)成,中心語從小句論元中提取,語境定位成分充當動詞的其他論元。如“昨天晚上打電話報警的(那個)老頭出事了”?!拔乙姷搅吮焕钤騻男』镒印薄I鲜隼渲械拿~短語的中心語都是從定語小句中提取的。如在第一句中提取施事“老頭”,第二句中提取受事“小伙子”。因為每一個具體事件都具有不可復制的獨特性,所以以具體事件為索引來確定名詞短語的所指是一種確認度很高的方法。但是如果光有核心動詞,名詞短語不一定在語境中能得到定位,如“報警的老頭”“被打傷的小伙子”。小句定語里只有出現(xiàn)與語境相勾連的直接有定成分如“昨天晚上”“李元”等,名詞短語的所指才能真正得到確認。
二是在“領屬者—領屬物”框架中以領屬定語的形式出現(xiàn)。如“我的哥哥”“小王的書包”“昨晚的宴會”等?!邦I屬者—領屬物”框架本身具有極高的認知顯著度,而以定位成分充當?shù)念I有者更是確定領屬物所指的有力參照。定語中如果含有表唯一極限詞語,如“最”“下一個”“唯一的”等,則所指的確認度達到最高?!拔覀冞@里最有錢的人”“媽媽的第一個老師”“今年奧數(shù)的第一名”這些詞語能把所指的外延直接縮小為一,幫助聽者確定所指。
三是指示詞放在表類描述性名詞短語前共同構(gòu)成同位結(jié)構(gòu)。如“就是那個長頭發(fā)的姐姐昨天幫我解了圍”?!靶±钕掳嗪罂傁矚g和那位盲人師傅聊上幾分鐘”。名詞前的中心語只是縮小了名詞的外延,并不能夠讓人從中確認出一個個體出來?!伴L頭發(fā)的姐姐”“盲人師傅”仍然是一個擁有多數(shù)成員的集合,聽者無法確認說話者要談論的這個個體到底是集合中的哪個成員。因此這些短語中的“那+量詞”必不可少。
由此,我們認為漢語“有定”名詞短語可以分成“直接有定”和“間接有定”。前者直接勾連外部世界,沒有描述性成分,是純粹的指稱符號。后者依靠以直接有定為參照,間接勾連外部世界。
漢語是一種語境依賴性極強的語言,如果有了充分的語言環(huán)境,語境的暗示可以讓光桿名詞呈現(xiàn)出“有定”的指稱性質(zhì)。如“(自習室里,門口的一位同學對剛進來的同學說)請把門帶上”?!埃ㄐ∶魍的猛瑢W的筆,被老師撞見了,老師命令)把筆給我”。這兩句的共同點是語境提供了充分的背景信息,且說話人的言語行為是前一事件直接觸發(fā)的結(jié)果??梢娫诜忾]的環(huán)境中,原本表類的光桿名詞可以被用來特指直接封閉環(huán)境中與交談發(fā)生關系的當前個體。這樣的光桿名詞前表面看沒有任何描述性成分,但是這只是語境強烈暗示導致的言談者心知肚明的描述性成分的省略。上例“門”“筆”前分別省略了“你剛進來的沒有關上的”和“你剛偷拿的同學的”等描述性內(nèi)容。這種由于語境的明示而省略描述性內(nèi)容的“有定”我們不妨稱之為“語境明示性有定”。
有的光桿名詞有觸發(fā)語,也是一種隱含了描述語的偽光桿。如:“我從計程車上走下來,司機叫住了我:‘你的包沒拿?!薄胺块g里一個人也沒有,窗戶緊閉著?!惫鈼U名詞“司機”和“窗戶”之所以能得到確認是因為其與前句的已現(xiàn)信息“計程車”和“房間”之間的語義聯(lián)系——根據(jù)生活常識,司機是計程車的操縱者,計程車不可能沒有司機;同理,窗戶是房間的組成部分,有房間自然會有窗戶?!坝嫵誊嚒迸c“司機”、“房間”與“窗戶”分別處于“操縱物——操縱者”“整體——部分”的認知框架中,前者作為后者的背景信息在前文已經(jīng)出現(xiàn),因此能充當后者的語義參照點,幫助后者被聽話人識別。這種能夠充當參照點的詞語我們稱之為觸發(fā)詞。觸發(fā)詞和聯(lián)想回指詞處在相同的認知域中,彼此之間聯(lián)系緊密,人們很容易由此及彼產(chǎn)生聯(lián)想,由認知度高的參照物激活對新實體的辨識,使之成為聽話人能夠識別的有定實體。聯(lián)想回指詞一般也是以光桿名詞的形式出現(xiàn),如果把其觸發(fā)語作為修飾性定語整合進名詞的定語中,前兩例的光桿名詞就可以變成“剛乘坐的那輛計程車的司機”“剛進去的那件房間的窗戶”。這樣看來,作為聯(lián)想回指詞的光桿名詞其實也是省略了描述性內(nèi)容的偽光桿,與真正表類的光桿名詞相比,它們只不過是省略了定語的隱性有定描述語。
沒有觸發(fā)語的光桿名詞也可以是有定的。如“她在網(wǎng)上訂購了一臺電腦桌,可是賣家遲遲不發(fā)貨物”?!靶∶鬓o職了,她對主管很不滿意”。“天天吃飯的時候他都是這樣,簡直叫我受不了想離開飯桌”。從語感上來說,“賣家”、“主管”和“飯桌”都是有定的。但這些光桿普通名詞既沒有現(xiàn)場的語境明示,又沒有觸發(fā)語的參照,其達到有定的途徑是什么呢?原來它們也處于一些人們熟悉的基本的框架中。上述三句分別處于“買賣”框架、“職場”框架和“吃飯”框架。這些基本框架與人們?nèi)粘I钕⑾⑾嚓P,是從生活經(jīng)歷中提取出的固定模式,有“買賣”就必然有“賣家”“辭職”是職場行為,職場必有主管,“吃飯”自然少不了飯桌。當然也會有一些激發(fā)框架的敏感詞,如“訂購”“辭職”“吃飯”等,這些詞語能夠在聽者腦海中激活這些固定的模式??蚣芡茖杂卸ㄖ械墓鈼U名詞其實也是一種偽光桿,帶有隱形的描述性定語?!百u家”“主管”“飯桌”都可以擴展為“向他訂購電腦的賣家”“李明辭職公司的主管”“每天吃飯的飯桌”。
劉丹青提出了光桿名詞短語類指普遍性假說:一切名詞性單位中,不帶指稱標記的NP都具有類指的指稱義。本節(jié)談論的三種隱性描述語的共同點是名詞短語都以光桿名詞的形式出現(xiàn),但又都不具備真正光桿名詞表類的語義屬性,是一種隱藏了描述性內(nèi)容的偽光桿形式。這種隱藏的描述性內(nèi)容可以根據(jù)語境的提示通過或者簡單或者復雜的推理得到補充,正是這些隱藏著的描述性內(nèi)容使名詞短語得到了確認。當這些偽光桿名詞一旦恢復了隱形的描述性內(nèi)容,就與本文第二節(jié)談及的描述性有定是一樣了。通過語境明示或者認知框架推理得到的“有定”無疑也是一種“間接有定”。
“直接有定”是簡單符號,包括指示詞、稱代詞、專名?!伴g接有定”就是描述性有定,分為顯性描述語和隱性描述語。隱性描述語以光桿名詞形式為主,顯性描述語多是帶小句定語的名詞短語。無論是隱性還是顯性的,都需要以“直接有定”為基礎?!爸苯佑卸ā笔堑谝恍缘模诋斚碌臅捳Z境中即可顯現(xiàn),“間接有定”是第二性的,聽話者必須通過描述性的內(nèi)容還原或建構(gòu)起心理意象才能確定所指。
[1]陳平.釋漢語中與名詞性成分相關的四組概念[J].中國語文,1987 (2):81-92
[2]陳嘉映.論名稱[C].中國現(xiàn)象學與哲學評論第一輯[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5.
[3]Langacker,R.W.Foundation of Cognitive Grammar:Descriptive Application.vol,2[M].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1
[4]劉丹青.漢語類指成分的語義屬性和句法屬性[J].中國語文:2002,5:411-422.
熊嶺,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