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彭敏
(南寧職業(yè)技術學院 國際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8)
巴中市位于四川省東北部,大巴山系米倉山南麓,地理坐標為東經(jīng)106°21′~107°45′,北緯31°15′~32°45′,面積12 325平方公里。屬于盆周邊遠山區(qū),東鄰達川,南接南充,西抵廣元,北接陜西漢中。巴中話屬西南官話成渝片。
巴中話中的“噠”是口語中使用頻率很高的一個詞,用法也極其復雜??偟膩碚f,它兼具普通話中“著”“了”“過”等體助詞的功能,有時相當于介詞“在”“到”,還可以做語氣助詞。
1.用在動詞后面,表示狀態(tài)的持續(xù),相當于普通話中的動態(tài)助詞“著”的部分功能,“著”用在動詞、形容詞后面,表示動作在進行或狀態(tài)在持續(xù)。[1]
(1)桌子上放噠一碗水。
(2)門口站噠一群人。
(3)吃噠碗里的望噠鍋里的。
(4)坐噠吃好,還是站噠吃好?
(5)她穿噠一件紅色的衣服。
(6)我要挨噠媽媽睡。
(7)在角角里(角落里)站噠!
在日常口語中,人們常常“噠”、“倒”不分,一般來說,用“噠”的地方都能用“倒”替代,但是巴中話中使用頻率最高的還是“噠”。在普通話里,“著”還可以表示“進行態(tài)”,但是“噠”不具備“著”的進行體功能,在巴中話里常用“起”、“住”等替代。有時也用“在”“正在”等表示動作正在進行。如:
(8)說住說住,笑起來噠。
(11)大起膽子說嘛。
(12)我們正開起會,電話響了。
(13)坐起,坐起,打麻將。
(14)他(正)在吃飯。
羅自群《從官話“著(之/子)”類持續(xù)標記看中古“著(著)”的語法化過程》[2]一文討論了附著意義的“著(著)”在語法化過程中的語音和語法特點,認為在語法化過程中,存在著語音弱化的趨勢。但是巴中話的“著/ho21/”并不存在弱化,其中原因值得進一步探究。
2.用在動詞或形容詞后面,表示動作或性狀的實現(xiàn),即已經(jīng)成為事實,大致跟普通話的動態(tài)助詞“了”相當。
(15)他吃噠飯了,你吃噠飯沒有呢?
(16)我喝噠茶了還渴。
(17)我吃噠晚飯,轉噠一哈兒,后頭回來就睡噠,做噠一個夢。
(18)我照噠一張相。
(19)有噠人,啥子事都好辦。
(20)莫把茶碗砸噠。
(21)吃噠這碗飯就走。
(22)把這碗飯吃噠!
(23)打噠一下。
(24)班主任來噠!
(25)把桌子收拾噠!
(26)走開些,莫遮住噠!
(27)把這碗(飯)吃噠!
(28)要是考起噠大學就好了。
有時候,也可以表示動作將要完成或者性狀將要實現(xiàn)。如:等葡萄熟噠就給你摘起吃哈!但不是所有用“了”的地方都可以用“噠”來替換。例如:
(29)吃飯了。
(30)下雨了。
(31)明天我一定不遲到了。
(32)這個人死噠三年了。
這說明巴中話存在著幾套體標記,幾種體標記之間存在著一定的聯(lián)系,有時候可以相互替換;但各種體標記之間又互相區(qū)別,以至于在同一句話中涇渭分明。
3.用在動詞、形容詞后面,表示曾經(jīng)發(fā)生這樣的動作或者曾經(jīng)具有這樣的性狀,跟普通話表示經(jīng)歷態(tài)的“過”類似。
(33)這個月冷噠幾天。
(34)等我問噠他再跟你說。
(35)那個女歌星紅噠幾年。
4.相當于介詞“在”、“到”,如:
(36)書放噠桌子高頭的。
(37)鑰匙掛噠壁頭上的。
(38)雞關噠圈里的。
(39)把衣服撿噠衣柜頭去。
(40)還沒跑噠兩丈遠就遭逮到了。
但是噠不能放在句首,例如:*噠壁頭上掛著鑰匙。
根據(jù)目前所發(fā)表的論文資料顯示,巴中方言的“噠”與其他方言點的“噠”在功能和用法上基本一致,只存在個別細微的差異。與巴中方言存在的差異有:
在湖北當陽[3]、長陽[4]等地的方言中,“噠”有時候還相當于普通話中表示可能的“得”,是一個獨立的助詞。例如:看噠到/睡噠著。
在湖南漣源方言中,“噠”還可以當主要表強調的“都”講,如:我哩兩個噠是大屋組咕。(我們兩個都是大屋組的。)[5]
在湖北宜昌方言中,“噠”還可以出現(xiàn)在狀態(tài)形容詞“AB噠”里做后綴,如:紅通噠、酸唧噠、熱鬧噠等。[6]
湖南株洲方言中,“噠”可以用在一些表數(shù)量、范圍、程度等含義的形容詞或形容詞短語后,表示對主體事物的某種評價,多含有“事已至此”、“不如意”的味道。如:他太胖噠/路太窄噠。[7]
自從清人錢大昕提出“古無舌上音”后,音韻學家們多次指出上古“知徹澄”三母字古音讀如“端透定”。王力(1980)指出,到切韻時代,雖然端系已分化為兩類,但從反切中仍看得出知端兩系相通。王力舉例如下:褚,張呂切,又丁呂切。傳,知戀切,又丁戀切,長,知丈切,又丁丈切等等。王力先生還指出,某些同聲符的字也體現(xiàn)出端知是相通的,如都豬,默沾等。[8]周祖漠(1988)也指出過端知兩系相通的例子。例如甲骨文里“鼎”即“貞”,金文里“奠”即“鄭”,在漢代竹簡和帛書里也有類似證明,漢代端知兩系仍有相混或互切的用法。
根據(jù)梅祖麟(1988)、袁家驊(1989)、張琨(1992)等人的研究,在閩語、湖南雙峰話、吳語中都有知系仍讀如端系的例子。其實在巴中方言中,也有不少例證。如:在讀如/tai24/、瞪(曾攝,澄母)讀如/tn21/、戳讀如/to21/、鑄讀如/tau24/、筑讀如/tu21/。因此,可以進一步證實“噠”來源于古“著”字。
巴中話里表持續(xù)的不同形式標記“噠”、“住”、“著”等,正好反映出古漢語“著”字演變分化的途徑。據(jù)孫中運(“著”字的源流,大連教育學院學報,第16卷第1期)考證,“著”源自“荎著”,見《爾雅·釋木》,“從艸者聲”,本是一種植物。后來顯著的“著”假借“荎著”中讀音相同的“著”字,表顯著義。后來又產(chǎn)生了訛化字“著”。所以,“著”和“著”經(jīng)?;煊?,如:“執(zhí)著”和“執(zhí)著”。在《廣韻》里,“著”字有五種不同的讀音:宕攝藥韻知母入聲、宕攝藥韻澄母入聲、遇攝語韻端母上聲、遇攝御韻知母去聲、遇攝魚韻澄母(上)平聲。排除通假用法,主要有(1)附著;(2)著衣;(3)顯著三個系統(tǒng)。經(jīng)過眾多學者的考證,以及它們在巴中話中的讀音和用法,我們可以大膽推測:巴中話的“住”當來自遇攝御韻知母去聲的“著”或遇攝御韻澄母去聲的“箸”,《廣韻》:“箸,同著,明也?!庇小帮@著”義。巴中話的“著/ho21/”應來自表“附著”義的宕攝藥韻澄母入聲。巴中話的“噠”則是古宕攝澄母藥韻的“著”聲母清化(由—t—t)、喉塞音韻尾脫落的產(chǎn)物。
從目前所有的方言材料來看,“噠”主要分布在湖南、湖北的一些方言中,根據(jù)羅自群[9](2006)的考察,在其他許多方言中存在著/ta/類標記或者變體,甚至存在于民族語言中,如藏緬語族、壯侗語族中的許多語言或多或少地借用。從以上各方言點的“噠”的比較中也可以看出,巴中方言同湖南、湖北等地方言有很深的淵源。這其實可以從社會歷史的變遷當中找到根由。
巴中歷史文化悠久,古屬禹貢梁州之域。其有人類文化的歷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時期,巴中為巴子國地。可以推測,在秦漢以前,巴中境內主要居住著包括獠人在內的少數(shù)民族。巴人和獠人跟漢族有密切的聯(lián)系,按《華陽國志·巴志》云:“武王既克殷,以其宗姬封于巴,爵之以子”。劉邦攻打關中地區(qū)時,“獠人”曾為前鋒,作戰(zhàn)勇猛,并善歌舞,劉邦賞識“獠人”的勁勇,并欣賞其歌舞,認為“獠人”的歌舞似周代武王伐商紂的歌舞,于是令其樂工學習并傳授。這期間,巴中地區(qū)的少數(shù)民族語言受到漢語的影響是必然的。后來隨著歷史的更替,獠人幾乎絕跡,漢文化逐漸占據(jù)巴中。歷史上,四川境內經(jīng)歷了數(shù)次大的移民,如明清兩代的“湖廣填四川”。而巴中地處偏僻,人口流動相對較小。因此,在這些不同歷史時期、不同地域來源的移民的不斷融合中,“噠”以及“噠”類標記逐漸沉淀下來,形成了有巴中地方特色的方言體系。所以,以“噠”觀之,當前的巴中方言與遠在千里之外的湖南、湖北等地方言有類似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這其實是語言在現(xiàn)實條件下的自我適應和妥協(xié),是民族融合和文化交融的結果。
【參考文獻】
[1]黃伯榮,廖序東.現(xiàn)代漢語[M].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
[2]羅自群.從官話“著(之/子)”類持續(xù)標記看中古“著(著)”的語法化過程[C]//語法化與語法研究2.商務印書館,2005.
[3]鄭婧.湖北當陽方言中的“噠”[J].語言應用研究,2007(4).
[4]覃金玉.長陽方言中的虛詞“噠”初探[J].湖北三峽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8(5).
[5]劉新征. 漣源方言的“咸”與“噠”[J].湖南省政法管理干部學院學報,2002(2).
[6]張玉萍. 宜昌方言中的“噠”[J].三峽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S1).
[7]言嵐. 株洲方言中的“咖”和“噠”[J].湖南醫(yī)科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2(4).
[8]王力.漢語史稿(上)[M].中華書局,1980.
[9]羅自群. 從語言接觸看漢語方言“噠”類持續(xù)標記的來源[J].語言研究,200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