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維國
(甘肅林業(yè)職業(yè)技術學院,甘肅 天水 741020)
在唐代的詩人中,王維可以說是一個全才,他的詩各體兼?zhèn)?,以至于明代高棅在《唐詩品匯》里說:“論五、七古以王維為名家,五、七律、五絕以王維為正宗,七絕以王維為羽翼?!蓖蹙S詩歌的藝術成就,在盛唐詩壇上,除李杜以外,鮮有堪與比肩的。他的山水詩平淡自然,俊逸空靈,與琴棋書畫融為一爐。詩中常有形與聲的刻畫、情與意的溫馨,飄灑與沉靜結伴,顯達與幽深同行。常用委婉沖淡、古雅悠遠的高妙手法,達到令人拍案叫絕、流連忘返的藝術勝境,形成他山水田園詩的空靈、明凈、飄逸的意境。本文擬從人生態(tài)度、圖畫美、佛學思想三個角度剖析王維山水田園詩的意境美,并探索形成這種意境美的原因。
首先談談摩詰詩中體現(xiàn)的人生態(tài)度,摩詰詩體現(xiàn)了一種東方式的遐思冥想,在對人與自然的觀照中發(fā)現(xiàn)生命的意義。王維詩中對于山水的表現(xiàn)不只是一種靜態(tài)的展示?!靶械剿F處,坐看云起時”,這是何等的胸襟,何等的雍容氣度!水窮之處,對追根溯源去探究水流來處的人,自是一種悵然若失的迷惘,一種沒有懸念的失落,水窮之處,也自然是一個尷尬的所在,這時如果你顧自后悔或者牢騷滿腹,只有徒傷雅興,何如轉換視線去欣賞云。當然,你知道,這不過是一個隱喻而已。中國文化是一個多元文化的綜合體,深受儒釋道等不同思想體系和文化底蘊熏陶的中國文人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種超越其中任何一種的獨特品格,既有儒家的入世的積極態(tài)度,又有道家出世的灑脫不羈,功成身退,歸隱山林始終是文人最完美的人生理想。王維四十歲后帶官歸隱,前后期的詩中自然都少有郁郁不得志的苦悶,又是虔誠的佛教徒,淡淡的禪機常常不經意地出現(xiàn)在詩句中,雖然少了年少時的凌云斗志和輕狂,卻增添了無限的韻味。喜歡王維的詩,也正是因為他的詩更多的是對自身的一種觀照,這種觀照是超越時代的,不會因為李唐王朝的覆滅而變得失去意義,個人是渺小的,但又是最深邃的,以詩的美感來體驗個體存在的狀態(tài),是一種超人的睿智。王孟詩在后代受到文人的普遍關注,也是由于他們的詩能與任何一個時代的人產生共鳴,讓人在欣賞詩的過程中體會其中的哲思,然而這種哲思又與宋代那些淺薄的哲理詩有著明顯的不同,那種所謂的哲理沖淡了詩的意境和韻味,甚至沒有了美感,而摩詰詩卻是在形式的美感后面潛藏著悠悠哲思,這種哲思是要靠感悟來獲得的,而不是靠說教灌輸給別人。
王維出身封建官僚地主家庭,對封建統(tǒng)治階級有一種天然的包容性;在他的一生中,雖有仕途不得志的時候,但總的說來,其一生都是比較悠閑安樂的。特別是在他大約四十歲以后,開始過著那種半官半隱生活的時期里,他“與道友裴迪,浮舟往來,彈琴賦詩”,并吃齋奉佛,“退朝之后,焚香獨坐,以禪誦為事”[1]。正如他自己所言,“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所以他對現(xiàn)實生活基本是抱著一種“無可無不可”的漠不關心的態(tài)度,到了晚年,他甚至說“一生幾許傷心事,不向空門何處消”[2],完全變成了一個“以禪誦為事”的佛教徒。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王維的詩作中充滿了空靈、虛無之感。如:
斜光照墟落,窮巷牛羊歸。野老念牧童,倚仗候荊扉。雉緱麥苗秀,蠶眠桑葉稀。田父荷鋤至,相見語依依。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渭川田家》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鹿柴》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竹里館》
木末芙蓉花,山中發(fā)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辛夷塢》
蘇軾說過:“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盵3]這個評語主要是針對王維的山水田園詩。王維山水田園詩最大的價值,在于他對山水藝術美的創(chuàng)造。為了取得“詩中有畫”的藝術效果,王維調動了他作為畫家、音樂家、詩人的一切藝術手段,善于在詩中構圖布局、設辭著色、講究動靜結合。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被稱為“詩中有畫”是不無道理的。王維以畫入詩,使他筆下山水田園景物的布局錯落有序,富于圖畫美。繪畫藝術講究虛實相生,常留虛白供讀者再補充。王維深諳此道,在描繪山水景物時往往從虛處落筆,如前引《漢江臨泛》的頷聯(lián)“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其狀江水浩渺,山色空濛,有以少勝多、以一當十的藝術效果。
山水田園詩成熟的一個重要標志,即是對色彩使用的自覺程度。王維作為一個畫家詩人,對色彩的價值認識及對色彩的遣使,更具創(chuàng)造性。
以《山中》為例:
荊溪白石出,天寒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仿佛是隨意的點染,然卻已非自然色,詩人選擇秋山本身就存著深刻的含蘊,滿目蒼郁的秋山綴以稀疏零落的紅葉,再襯以通過幻覺錯覺而滋生出來的詩意感受和心靈色彩,全幅畫就蒙上了似幻而真的生命感動的煙霧。
就像他開創(chuàng)的南宗畫派以水墨為主一樣,在水墨的濃淡明暗變化中表現(xiàn)山水的物理和質感。在詩中王維偏好青白兩色: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鹿柴》)
坐看蒼苔色,欲上人衣來。 (《節(jié)事》)
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 (《山中》)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體現(xiàn)了濃郁的詩情和畫意的互相滲透和生發(fā)。他的山水田園詩,主要是描寫自然山水和農村風光的幽美以及隱居生活中的情懷。[4]說王維是理解陶淵明的,在表現(xiàn)對隱逸生活的熱愛這方面,的確是這樣的。如王維的筆下,農村的景物人情都是那么美好:
空山新雨后,天氣晚來秋。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這首題為《山居秋暝》的詩,把山村秋天的黃昏,描寫得這樣空明澄凈、清新純美:一陣秋雨過后,空氣格外清爽,月光透過松枝,斑斑點點灑落地上,山泉叮咚作響,水底沙石歷歷可見。翠綠的竹林里忽然傳來清脆的笑聲,原來是浣紗的姑娘要回家了;蓮葉晃動,原來是打魚的人們晚歸了。這樣一幅清新而寧靜、生機盎然又祥和優(yōu)美的山居秋暝圖,深深地吸引了作者,最后他由衷地表示:春光要過去就過去吧,我這個“王孫”是決意要留下來的。
除了構圖,王維十分注意設色的技巧。他的一些詩如《送邢桂州》中“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上句寫日落時江湖上反射出一片白光,下句寫潮水涌來時,碧波滾滾,天地似乎要被它染青。《積雨輞川莊作》中:“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漠漠水田和陰陰夏木,前者色調光亮,后者色調沉著;白鷺和黃鸝,色彩對比鮮明?!遁y川別業(yè)》:“雨中草色綠堪染,水上桃花紅欲燃?!薄栋资癁罚骸扒鍦\白石灘,綠蒲向堪把家住水東西,浣紗明月下?!狈蟛试O色更是鮮麗。
王維深受禪宗的影響,他的一些山水詩“不用禪語,時得禪理”。[5]他的“禪理”是什么呢?就是在凝神觀物的過程中,制服心中的煩惱,達到任運無心的自由境界。所以他的山水詩喜歡追求寂靜空靈的境界,這在他著名的《輞川集二十首》中表現(xiàn)得更突出,如《竹里館》: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
這二十個字,給人以“清幽絕俗”的感受。月夜竹林之景一片空明澄凈,而彈琴長嘯之人,多么安閑自在,他的神態(tài)心態(tài)和外界的物態(tài)融為一體,相合無間。詩中的這個“人”,無疑是萬慮皆空、俯仰自由的詩人的自我寫照。
深受佛學思想影響的王維的山水田園詩,由于不符合占統(tǒng)治地位的儒家的思想標準,曾長期遭受冷落。事實上,王維的山水田園詩作,將佛學思想引進詩歌,創(chuàng)造了一種全新的詩歌境界。這些作品以爐火純青的藝術高度,為中國古典詩歌開辟了新的審美空間,即在佛學思維、佛學理論的深刻影響下,詩人的主體性得到強化,傳統(tǒng)文學“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得以呈現(xiàn)出一種玲瓏而圓熟的新境界。
王維詩中更多的是那些帶有幾分禪思玄意的清逸雅致的畫面,他是一位悟性極高的人,超人的才氣不僅在詩、書畫多方面卓有成就,而且在參禪悟道方面,也有大徹大悟的智慧。畫家的眼光,音樂家的聽覺,詩人的感覺,佛家的心態(tài)賦予他一種不同凡響的藝術力量,他幾乎把每一項景物都注入特有的靈魂和感覺,又把自我消融在景物里,形成了物即是我、我即是物的莊禪境界。王維的山水詩,以境寫心,了無痕跡,象外有象,景外有景,意外有意,韻外有致,有一種悠遠的意境。如《鹿柴》、《竹里館》、《鳥鳴澗》、《辛夷塢》等??丈酱渲?、溪水、明月、花鳥……這里是一個多么清靜幽美,純潔無瑕的天地,又是一個多么獨立而封閉的世界。這種靜謐、空靈的無人之境,正是詩化了的物我兩忘的莊禪境界!
王維的這類詩,雖然常常流露出寂空之感,卻并非參禪之作,而是將禪理寓于山水的描寫之中,令人咀嚼玩味。王維的詩歌開創(chuàng)了一個時代,堪稱山水詩“正宗”。其詩往往把實景與它所暗示、所追求的虛境融為一體,給人以最大的審美愉悅感。同時,他的詩與他采用的某種物象間也往往具有某種內在精神,使自我融合萬物,又投影在色彩、意象、音響和語言中,營造了空靈、明凈、飄逸的意境,使山水田園詩發(fā)展到了頂峰,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詩人,成為我國文學史上具有獨特風格并占據(jù)重要一頁的詩人。
[1]《舊唐書·王維傳》
[2]《嘆白發(fā)》明人顧起經有《類箋唐王右丞詩集》10卷,附文集4卷
[3]《東坡題跋·書摩詰藍田煙雨圖》
[4]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M].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
[5]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