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朝暉
(欽州學院外國語學院,廣西欽州,535000)
一生充滿傳奇色彩的美國作家海明威,曾多次到西班牙觀看驚心動魄的斗牛比賽,四次以戰(zhàn)地記者的身份遠赴西班牙內戰(zhàn)前線。他從這些經歷中獲取豐厚的創(chuàng)作素材,寫出有關西班牙斗牛文化的專著《午后之死》、劇本《第五縱隊》和長篇小說《喪鐘為誰而鳴》等。從這些作品中,我們得知西班牙斗牛文化對海明威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一
海明威對斗牛比賽非常癡迷,一有機會便趕到西班牙觀看斗牛比賽。與眾不同的是,一般人看斗牛比賽只是為了那份刺激的視覺感受和心理體驗,而海明威除了經歷一般人的體驗之外,還以小說家敏銳的洞察力深入西班牙斗牛文化,對之有了知性的認識,并從中獲得一些關于道德、生命、人類品格和文學等的重要啟示。這種感悟和認識在不同程度上影響著他的某些創(chuàng)作?!段绾笾馈繁闶俏靼嘌蓝放N幕瘜C魍a生直接影響的結果?!段绾笾馈凡粌H僅是一部關于斗牛的專著,其中海明威還大談自己對道德、生命和人類品格等方面的看法,也用相當大篇幅談論文學創(chuàng)作,表達了自己對于文學及其創(chuàng)作的理解。在他的所有文學觀點中,最精華的部分出現在這部主要描述斗牛的專著,可見海明威的道德、生命、人類品格、文學等方面的觀念形成受助于斗牛文化賦予的啟示。
《午后之死》生動描繪了西班牙斗牛比賽驚心動魄的場景,讓讀者如臨其境。對于西班牙斗牛文化如此熟悉的海明威,敏銳地發(fā)現其背后隱藏著別人不易察覺的東西——即某種關于道德、生命、人類品格以及藝術的隱喻性演繹。
首先,海明威從中找到他所理解的道德含義。他說:“至今我對于道德的理解就是:所謂道德,就是你事后感覺良好的東西,而所謂的不道德,就是你事后感覺糟糕的東西。依據這些我不想為之辯護的評判準則,斗牛在我看來是最為道德的,因為,我觀看斗牛時感覺非常良好,并且對于生命和死亡,道德和不道德有了感知。比賽結束后我有點難過,但我依然感覺良好?!盵1](3)(筆者譯)實在說,海明威關于道德的觀點的隨意性很高,鑒于他一生的表現,我們可以這樣認為:海明威的一些道德觀是個人化的,只能適合于他自己,并且由其背后普適性的道德觀強力支撐著。
其次,他對于生命以及人類品格重新認識也源于斗牛比賽。他說:“死亡令人感到困惑。斗牛就是藝術家身處險境的唯一藝術,也是表演者通過精彩表演獲得榮譽之所。在西班牙,榮譽,或曰面子問題,是人們真正崇尚的東西。簡而言之,包括榮譽,篤實,勇氣,自尊和驕傲。驕傲是西班牙民族最顯眼的性格特征,因此面子問題根本說來就是不能顯示懦弱。”[1](78)(筆者譯)海明威書中有多處關于生命和人類品格等的箴言式、結論性的言論,解釋了他對于生命及其與藝術的關系問題的看法,也表明了自己對某種人類品格特征——“硬漢子”性格的推崇和藝術追求。
最后,海明威從西班牙斗牛文化中獲取了文學思想的重要啟示:“冰山原則”。坦白地說,西班牙斗牛文化不是該原則的唯一誘因,但是,卻是重要誘因之一。正如從斗牛文化看出深層的道德和生命意義及其與藝術的聯系一樣,他從斗牛比賽過程中發(fā)現藝術的呈現方式:八分之一露出水面,而八分之七藏在水面之下。很有可能這就是為什么海明威在一部主要敘述西班牙斗牛文化的著作中“不合常理”地表達自己的藝術思想:“如果一個作家清楚自己在寫什么,盡可省略他以及讀者們明白的東西。如果該作家能夠真誠地寫作,那么,盡管他省掉那些東西,但他卻一直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冰山移動之所以莊嚴,是因為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盵1](165)(筆者譯)
海明威從斗?;顒颖旧戆l(fā)現特殊的“敘事”方式,正如他把斗牛士稱為藝術家一樣,認為斗牛就是一種藝術,一種簡約呈現卻埋藏深廣內涵的藝術手段。他曾說:“司湯達目睹過戰(zhàn)爭,由此拿破侖教他如何寫作。他(指拿破侖)教當時的每個人寫作,但是別的人都沒有學會。”[2](筆者譯)在海明威看來,拿破侖指揮的戰(zhàn)爭便是一種真實的歷史敘事,可供作家們借鑒和模仿,然后形成文本敘事。由此類推,斗牛士的斗?;顒颖旧硪彩且环N“敘事”,成為他敘事的“原型”或曰范本,它教會海明威寫作,正如拿破侖的戰(zhàn)爭教會司湯達寫作一樣。與司湯達不同的是,他更看重事件的呈現方式。有人這樣說過:“如果想理解海明威和他僑居的國家,就不能錯過斗牛的壯觀場面。對海明威來說,每一次斗牛都是‘一出大悲劇’。”[3]此言不虛。但是海明威還找到“大悲劇”的呈現方式:斗牛最精彩的部分就是斗牛場上人畜殊死對決的瞬間。這是人們最為關注的焦點,其他的事情此刻往往被忽略至少暫時被忽略了,包括之前的鋪墊,賽時的場面背景以及后續(xù)事件。對海明威來說,斗牛比賽的出現狀態(tài)宛如冰山移動,露出的“八分之一”便是人們最在意的人畜殊死對決時沖和閃的交替、牛的狂怒和插入牛身的劍把顫動之間的張力、生與死擦肩而過的模糊界線等。
對于斗牛比賽,海明威從中收獲頗多,但他對西班牙的了解也受限于此,主要表現為多用形成于斗牛場上的認識來考察西班牙更為廣闊的社會和歷史,對于西班牙社會的復雜性以及西班牙人性格的多樣性免不了管窺蠡測,在創(chuàng)作中留下一些瑕疵。
二
海明威“充滿無數次冒險的漂泊的一生始終在尋找一種東西,那便是生存的形式和尊嚴”。并“在所謂‘世界在戰(zhàn)爭中’的境況里,海明威發(fā)現了人的真實和世界的真實——在怯弱與勇敢的瞬間,在生與死的邊緣,人要么被 ‘打碎’,要么堅持住,并活了下來,在威脅面前認清世界的本來面目和生存的準則,從而變得勇敢、堅強,這種‘傷痕的智慧’是所有海明威喜愛的人們——漁夫、斗牛士、拳擊手、戰(zhàn)士的共同智慧”[4]。張旭東先生所言極是。海明威在這些人物身上和他們從事的活動中找到了可以應和他的思想和精神追求的活生生的載體:一方面找到了表達的方式,他們用行動進行“敘事”,“闡釋”某種含義,而海明威用藝術手法對他們的“敘事”進行加工提煉,重新呈現。這些人物對海明威敘事方面的成就不能不說有著間接的功勞,因為這些人物賦予曾經“迷惘”的海明威所尋找、崇敬和所造的“硬漢子”精神。
海明威對西班牙民族性格做了高度概括:西班牙人滿懷自豪感。他認為西班牙人的共同特征就是驕傲、直覺判斷力和不切實際。因為驕傲,他們不在乎殺戮,感覺他們值得擁有這種天性;因為直覺判斷力,他們對死亡感興趣,從不忌諱思考死亡……[1](226)在他看來,這種自豪感使得西班牙人具有一種大無畏的精神,不畏艱難,不懼犧牲,否則就被斥為懦夫而為人所不齒?;谶@種認識,海明威賦予作品的不同主要人物以反差極大的兩極性格特征,這是他的西班牙題材作品中人物性格塑造的大體模式。
《喪鐘為誰而鳴》刻畫的游擊隊長聾子就是個具有大無畏精神的西班牙人,樂觀沉著,為了正義,將危險早已置之度外,成為海明威作品中西班牙人的典型代表,一個猶如斗牛士一樣從容優(yōu)雅地面對死亡的真正的“硬漢子”。他說:“危險不危險,對我都一樣?!盵5]174比拉爾曾經調侃美國人喬丹,叫他放棄任務,攜帶認識不久的情人瑪麗婭打道回府,“讓我們自己決定在這山里何處才是我們的葬身之地吧?!泵@子聽聞立即強調說這里不是葬身之地,而是“生息之地”[5](179)。聾子簡單而富于生活哲理的話語,充分透露出他崇高的主人翁精神和濃郁的自豪感。正如海明威所說的,自豪感就是西班牙人的民族性特征。
該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受限于作者對于斗牛文化的看法。西班牙批評家阿圖羅·巴雷亞曾指出:“讀了《喪鐘為誰而鳴》,你確實能了解西班牙性格和生活的某些方面,但是你對更多的方面會發(fā)生誤解,而這更多的方面是更為重要的方面。對于小說中刻畫的人物,如巴勃羅、比拉爾,描寫的事件,如兇殘的劊子手組織農民雇工集體屠殺等不可信,用似乎真實的手法歪曲了我的同胞和悲劇性暴力行為的原因和具體表現形式,而且還不知道自己進行了歪曲。這是因為海明威所了解的是斗牛場上的西班牙?!盵6]這樣的評價可謂一針見血。海明威對于西班牙的認識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對西班牙斗牛文化的認識和思考,他將對斗牛的理解運用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之中,難免出現偏頗和瑕疵,比如人物性格略顯呆板,事件描寫有失公允等。中國有句古話: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但有時候,有些地方,有些事情,“被言說者”對于自己的評價會比“言說的他者”的評價更為可信。海明威在西班牙呆的時間并不長,作為言說西班牙的“他者”,有時勉為其難地將斗牛場上的特征虛構性地覆蓋到廣闊的西班牙社會,造成認識的偏狹,就不足為奇。
三
在所有影響海明威及其創(chuàng)作的異國文化中,西班牙斗牛文化占據獨特的位置。因為西班牙斗牛文化給海明威的創(chuàng)作及其文學思想提供珍貴的素材和重要啟示,同時也限制了他的文學視野,這種負面影響在其西班牙題材的作品中表現尤其明顯。盡管暇不掩疵,但全面客觀的分析和評價是對一位作家的負責和尊重。
[1]Ernest Hemingway.Death in the Afternoon[M]. London:The Random House Group Limited,2004.
[2]Ernest Hemingway.Green Hills Of Africa[M]. London:The Random House Group Limited,2004:48.
[3]言姆·霍普金斯.探訪海明威在馬德里的足跡[J].文化譯叢,1988(1).
[4]張旭東.批評的蹤跡——文化理論與文化批評(1985-2002)[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3:8-9.
[5]海明威.喪鐘為誰而鳴[M].佟瑩譯.長沙: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
[6]董衡巽.海明威傳[M].杭州:浙江文藝出版社,2006: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