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藝峰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渭南 714099)
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與司馬遷之死
——《史記》閱讀札記之五
黨藝峰
(渭南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陜西渭南 714099)
《報任安書》提供了三個不同的時間概念:“曩”“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和“今”,而由三個概念的不同時性可以確定《報任安書》寫于征和二年(前91)的年尾?!安刂?副在京師”是司馬遷處理《史記》稿本的確切說明,意思就是正本藏于嫁給楊敞的女兒家里,而副本留在長安。漢武帝在“巫蠱之禍”中不斷把施行“巫蠱”的人和“謀入匈奴”的罪名聯(lián)系在一起,終于導致“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其標志是征和四年(前89)六月車千秋任丞相后親自參與“掘蠱蘭臺”?!熬蛐M蘭臺”導致太常、大鴻臚和御史大夫或自殺,或被殺,其屬官也被牽連,直到后元元年(前88)六月結束。司馬遷就是在這一年之中卷入“巫蠱之禍”再次下獄死。
司馬遷;《史記》;巫蠱之禍;知識分子
司馬遷終于完成了自己的《太史公書》,他體味著曾經(jīng)的生活,他同情著曾經(jīng)的人們,而曾經(jīng)的生活和人們是那么寂寞,“你看他筆下那些慷慨悲歌,‘相樂也,已而相泣'的人們,往往只是為了封建領主的一點微不足道的知遇之情,甘愿漆身吞炭,控眼剖腹以報,不是寂寞是什么?但是司馬遷之所以寫出這些人物,也就是他在寂寞中對于寂寞的一種超越”[1]29。然而,這種被書寫的寂寞與司馬遷的生活狀態(tài)似乎是不相稱的。
伴隨著能夠安慰自己靈魂之悲哀的《太史公書》的逐步完成,司馬遷遭遇被稱之為“巫蠱之禍”的帝國內(nèi)戰(zhàn)。在某種意義上,“巫蠱之禍”發(fā)生的現(xiàn)場呈現(xiàn)出的各種交錯的聲音就暗示出它實際上是漢匈戰(zhàn)爭的延續(xù)和形態(tài)轉(zhuǎn)換,它本質(zhì)上是一場帝國內(nèi)戰(zhàn)。
《報任安書》與司馬遷之死的關聯(lián)已經(jīng)成為極少能夠被考據(jù)學者作為共識的命題之一,然而,《報任安書》到底寫作于什么時候,它又如何決定司馬遷的生死,就重新陷入無端的爭議。
“曩者辱賜書,教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瓡o宜答,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卒卒無須臾之間得竭指意。今少卿抱不測之罪,涉旬月,仆又薄從上上雍,恐卒然不可諱。是仆終已不得舒憤懣以曉左右,則長逝者魂魄私恨無窮?!盵2]1177-1178司馬遷在這里提供了三個不同的時間概念:“曩”“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和“今”。這三個概念不是同時的,“曩”是任安在益州刺史任上,而“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相見日淺”是任安職務升遷的時間,即由益州刺史改任北軍使者護軍,這個時候,司馬遷已經(jīng)與任安同處長安可以相見,但總是匆匆忙忙,來不及解釋自己很長時間沒有回信的原因,“今”則是任安抱不測之罪。后面的兩個時間標志對于考訂司馬遷之死及其原因是重要的。
據(jù)王國維考訂,所謂“會東從上來,又迫賤事”,是指太始四年(前93)司馬遷從三月隨侍漢武帝行幸泰山、不其,至五月才回到建章宮。[3]517-518緊接著又是在建章宮大置酒,赦天下。在這個過程中,任安已經(jīng)由益州刺史改任北軍使者護軍,到了長安,司馬遷也與任安見過,但相互之間始終沒有機會進行充分的交流。因此,所謂“書辭宜答”就不是司馬遷接到任安書信時的當下反應,而是在他們相見之后,任安對司馬遷一直不回復自己的書信有微辭,這迫使司馬遷對自己的無所作為給出一個解釋。“箸于竹帛謂之書”[4]754,而“辭,說也”[4]742,由此也許可以看出,司馬遷謹慎使用“書辭”就隱含任安兩度對自己的質(zhì)疑。然而,司馬遷對于任安的兩度質(zhì)疑都沒有回答,不過,他強調(diào)見面的機會本來不多,而且總是匆匆忙忙,而自己的旨意也就不能充分表達。
一直遷延到征和元年(前92)十一月,陽陵侯朱安世告發(fā)太仆公孫“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乃使人巫祭祠詛上,且上甘泉當馳道埋偶人,祝詛有惡言”[2]1239。因此,一邊關閉長安城門,在上林苑搜索,一邊審理各色人犯,到第二年初,公孫家遭遇滅族之禍,而陽石公主、諸邑公主也牽連其中被處死。征和二年(前91)夏,漢武帝至甘泉宮避暑,突然得病,江充“見上年老,恐晏駕后為太子所誅。因是為奸,奏言上疾祟在巫蠱。于是上以充為使者治巫蠱。充將胡巫掘地求偶人,捕蠱及夜祠,視鬼,染污令有處,輒收捕驗治,燒鐵鉗灼,強服之。民轉(zhuǎn)相誣以巫蠱,吏輒劾以大逆不道,坐而死者前后數(shù)萬人。是時,上春秋高,疑左右皆為蠱祝詛,有與亡,莫敢訟其冤者。充既知上意,因言宮中有蠱氣,先治后宮希幸夫人,以次及皇后,遂掘蠱于太子宮,得桐木人。太子懼,不能自命,收充,自臨斬之。罵曰:‘趙虜!亂乃國王父子不足邪!乃復亂吾父子也!'”[2]961漢武帝聞訊之后,賜丞相劉屈氂璽書曰,“捕斬反者,自有賞罰。以牛車為櫓,毋接短兵,多殺傷士眾。堅閉城門,毋令反者出?!盵2]1240太子劉據(jù)與丞相兵接戰(zhàn),兵敗為田仁縱出,二十多天后自殺。
這場史稱“巫蠱之禍”的帝國內(nèi)戰(zhàn)從一開始就與任安多少有些關系。任安擔任北軍護軍使者不久,公孫敬聲就因為挪用北軍軍費而下獄,公孫賀因為兒子贖罪而自告奮勇要捕獲朱安世,由此引發(fā)這場內(nèi)戰(zhàn)。是否任安發(fā)現(xiàn)公孫敬聲挪用軍費,沒有明確的記載。然而,“巫蠱之禍”初起,處死公孫父子之后,漢武帝任命劉屈氂任左丞相的詔書透露出一些信息,“故丞相賀倚舊故乘高勢而為邪,興美田以利子弟賓客,不顧元元,無益邊谷,貨賂上流,朕忍之久矣。終不自革,乃以邊為援,使內(nèi)郡自省作車,又令耕者自轉(zhuǎn),以困農(nóng)煩擾畜者,重馬傷秏,武備衰減;下吏妄賦,百姓流亡;又詐為詔書,以奸傳朱安世。獄已正于理。”[2]1239公孫父子死于巫蠱初起,而漢武帝給出的罪名卻只有兩條,一個是因為兼并土地而造成軍馬數(shù)量減少,有通匈奴的嫌疑,另一個就是偽造詔書捕獲朱安世。詔書誥命是作為中書令的司馬遷所職掌,他應該清楚這種說辭背后的隱秘,也許他會想起太初四年的詔書,漢武帝明確宣告,匈奴是帝國的敵人,然而,到這時候,帝國的敵人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漢武帝的內(nèi)心,因此,所有人都成為潛在的敵人。這場災難還將繼續(xù)。
司馬遷的朋友田仁已經(jīng)死去,而當所有人都成為帝國的敵人時,沒有誰能夠預見自己的命運。內(nèi)戰(zhàn)期間,任安雖曾受太子符節(jié),但緊閉軍門不曾出兵,因此,等到漢武帝從甘泉宮回到長安后,他并沒有受到影響。司馬遷恐怕已經(jīng)預感到了什么,自己的這另一個朋友任安在這場一開始就與北軍糾纏不清的災難中真的能如此幸運么?
也許司馬遷還沒有來得及回味自己的預感,事情就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北軍的錢官小吏因為受到任安的笞辱,告發(fā)任安在受符節(jié)時曾經(jīng)說過與太子聯(lián)絡感情的話。這次告發(fā)讓漢武帝對任安的態(tài)度徹底轉(zhuǎn)變,他說:“老吏也,見兵事起,欲坐觀成敗,見勝者欲合從之,有兩心。安有當死之罪甚眾,吾?;钪?今懷詐有不忠之心。”[5]993這種變化的發(fā)生時間應該已經(jīng)臨近征和二年底了,任安因此被系獄。
仁安被朋友稱許為“提桴鼓,立軍門,使士大夫樂死戰(zhàn)斗”[5]993,突然就遭遇背叛,司馬遷的內(nèi)心恐怕很難平靜,而漢武帝已經(jīng)安排好征和三年(前90)的行程,這個時候,如果不再對朋友的兩度質(zhì)疑做出回答,也許就永遠沒有機會了。因此,在征和二年的深冬季節(jié),司馬遷開始《報任安書》的寫作。
《報任安書》的內(nèi)容應該早就盤旋在司馬遷的心胸之間,不過,如何說的確是一個難題。施特勞斯曾經(jīng)指出,“希臘城邦的哲人處于嚴峻的危險中?!乩瓐D的技藝在很大程度上使他規(guī)避了這一危險。但是,我們不能因為柏拉圖的成功就無視危險的存在,不管這種危險在形式上怎樣千變?nèi)f化,它都始終與哲學相伴隨?!盵6]15至少在李陵之禍后,司馬遷就充分意識到這種危險,這才是他不愿意面對世俗的世界袒露自己內(nèi)心的深層原因。
拖了好幾年時間沒有回復朋友的來信,即使兩個人近在咫尺,雖相見日淺,但言辭之間也避免給朋友一個解釋,除了哲人必然面對的嚴峻危險這個深層的原因之外,自然也有現(xiàn)實的原因。的確,隨侍漢武帝到處巡幸和各種宮廷雜務耗費著司馬遷的大部分時間,而希望能成一家之言的《太史公書》臨近完成,副本也一直在抄寫,如何處理自己的書稿也許才是更傷腦筋的事情。
思慮再三,司馬遷終于做出決定,把《太史公書》的正本保存在女兒家里,副本就留在京師,這就是他所謂的“藏之名山,副在京師”。古代人對此有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是唐人司馬貞《史記索隱》中的說法,“正本藏之書府,副本留京師也?!赌绿熳觽鳌吩?‘天子北征,至于群玉之山,河平無險,四徹中繩,先王所謂策府也。'郭璞云:‘古帝王藏策之府,則此謂藏之名山。'”[5]1188另一種則是顏師古《漢書注》的說法,“藏于山者,備亡失也,其副貳本乃留京師也?!盵7]487司馬貞的解釋混淆了“藏之名山,副在京師”的區(qū)別,西漢帝國的書府也就是司馬遷曾經(jīng)任職的石室金匱,它也只能在京師。而且,司馬貞出于唐代注疏家的習慣,往往迷戀搜羅典故的出處,但《穆天子傳》是汲冢古墓出土竹書之一,司馬遷是否看到恐怕很難確定。而顏師古的說法則顯得含糊,“藏于山者”,需要更加明確到底藏于何山?從西漢人的習慣看,他們稱名山者肯定有所專指,而不是泛指。漢武帝繼秦始皇掀起封禪的另一個高潮,而且頻率非常高。當然,秦漢的封禪始終都帶有整合國家祭典進而建立統(tǒng)一的國家宗教的目的。在這個過程中,戰(zhàn)國時期根源于地域性神話系統(tǒng)而建立的名山譜系就逐步被由陰陽五行觀念規(guī)劃的五岳所代替,其最后就是名山等同于五岳。[8]157因此,司馬遷所謂“藏之名山”必然與剛剛形成的五岳觀念相關。五岳之中,因為隨侍漢武帝封禪,泰山、嵩山是司馬遷去的最多的地方。這些地方也有諸侯府邸,但恐怕難以找到司馬遷藏書的所在。司馬遷欲藏書于名山,只能選擇華山。司馬遷之女嫁于華陰楊敞,生子楊惲,而《漢書》載“宣帝時,遷外孫平通侯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2]1182直到漢成帝時,留在京師的《太史公書》還是朝廷把持的秘密,不能在公開傳播,其時,東平王劉宇上疏求諸子及《太史公書》,而大將軍王鳳“以《太史公書》有戰(zhàn)國縱橫權譎之謀,漢興之初謀臣奇策,天官災異,地形厄塞,皆不宜在諸侯王”[2]1443的理由拒絕劉宇的要求。因此,楊惲所宣布的就只能是家藏的《太史公書》正本。而司馬遷之所以藏書于女兒家中而稱之為“藏之名山”,也是古人稱名山大川以崇高其地望的習慣,何況華陰本來就是以山得名的。許多人不愿意相信這個事實的原因也許只有一個,兩萬多支竹簡如何能夠從長安搬運到華陰的女兒家里。然而,沒有人能夠確定《太史公書》一定是寫在竹簡上的,而現(xiàn)在出土的秦漢文書至少有竹簡和帛書兩個類型,這不是就意味著司馬遷的書也可能是寫在絲帛之上的么?
然而,到了征和二年深冬季節(jié),司馬遷已經(jīng)沒有牽掛,他說:“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被萬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盵2]1182在另外的地方,他也說到:“藏之名山,副在京師,俟后世圣人君子?!盵5]1188《太史公書》終于完成了,而且也安置好它的正副本。然而,司馬遷并沒有感受到多少喜悅,“仆以口語遭遇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戮笑,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上父母之丘墓乎?雖累百世,垢彌甚耳!是以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所如往。每念斯恥,汗未嘗不發(fā)背沾衣服也”[2]1182。走出由斐然文采構成的那個想象世界,司馬遷依舊徘徊在世俗空間,身體越來越衰弱,也許不僅是久已陌生的父母丘墓,還有父親臨終“汝其念哉”的聲音,都會時時浮現(xiàn)在司馬遷的感覺中,他再一次看到死亡的陰影迫近。
經(jīng)歷過一次死亡的司馬遷,還是不能想象這一次的死亡將以什么樣的方式降臨。的確,他已經(jīng)從自己的朋友田仁和任安卷入“巫蠱之禍”的遭遇中看到,所有人都正在淪落為帝國的敵人,所有人因此是必死的,而其真正的死亡只是等待將他宣布為敵人的那個時刻,但是,沒有人能夠預見這個時刻到底是哪一個時刻。在這個時刻到來之前,司馬遷開始寫作《報任安書》,他一再示意,這不是給那些世俗的人們看的,如“事未易一二為俗人言也”“難為俗人言也”“曼辭以自解,無益,于俗不信,只取辱也”[2]1180-1182。然而,已經(jīng)系獄待決的任安就真的能看到么?也許如逯耀東所說,這“不僅是一封欲寄無從寄的信簡,而且是司馬遷最后的絕筆,可視為司馬遷的遺書”[9]316。但這不是一份平常的遺書,他是一個已經(jīng)感受到死亡氣息的必死者向一個死者的傾訴。
《報任安書》也寫完了,司馬遷也許還會對留在手邊的《太史公書》副本稍微增加點故事,而更重要的是等待自己必死的那個時刻——衛(wèi)宏《漢舊儀注》隱約留下司馬遷之死的敘述,“司馬遷作《景帝本紀》,極言其短及武帝過。武帝怒而削之。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蠶室。有怨言,下獄死?!盵5]1188雖然衛(wèi)宏的敘述太過簡略,其間留下許多空隙,但司馬遷不是正常的死亡,而是在李陵之禍后再次被投入監(jiān)獄殺害。
征和三年正月,漢武帝又離開長安行幸雍,至北地、安定等地。三月,“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兵出擊匈奴,丞相為祖道,送至渭橋,與廣利辭決。廣利曰:‘愿君侯早請昌邑王為太子。如立為帝,君侯長何憂乎?'丞相許諾。昌邑王者,貳師將軍女弟李夫人子也。貳師女為屈氂子妻,故共欲立焉。是時,治巫蠱獄急,內(nèi)者令郭穰告丞相夫人以丞相數(shù)有譴,使巫祠社,祝詛主上,有惡言,及與貳師共禱祠,欲令昌邑王為帝”[2]1241。六月,劉屈氂腰斬,妻子梟首,貳師將軍夫人亦因此下獄。正在與匈奴作戰(zhàn)的貳師將軍聽到消息希望邀功以贖罪,終于兵敗而降匈奴,而宗族遂滅。
征和四年(前89)六月,車千秋任丞相,“始視事,見上連年治太子獄,誅罰尤多,群下恐懼,思欲寬廣上意,尉安眾庶。乃與御史、中二千石共上壽頌德美,勸上施恩惠,緩刑罰,玩聽音樂,養(yǎng)志和神,為天下自虞樂。上報曰:‘朕之不德,自左丞相與貳師陰謀逆亂,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朕日一食者累月,乃何樂之聽?痛士大夫常在心,既事不咎。雖然,巫蠱始發(fā),詔丞相、御史督二千石求捕,廷尉治,未聞九卿、廷尉有所鞫也。曩者,江充先治甘泉宮人,轉(zhuǎn)至未央椒房,以及敬聲之疇、李禹之屬謀入匈奴,有司無所發(fā),今丞相親掘蘭臺驗蠱,所明知也。至今余巫頗脫不止,陰賊侵身,遠近為蠱,朕愧之甚,何壽之有?敬不舉君之觴!謹謝丞相、二千石各就館。書曰:毋偏毋黨,王道蕩蕩。毋復有言。'”[2]1142
到這時候,“巫蠱之禍”已經(jīng)接近尾聲,漢武帝的這份詔書透露出某些重要的信息,也許可以看出司馬遷如何又被卷入災難。從“巫蠱之禍”的起因看,“當時帝子爭位,后妃爭寵,往往畜巫覡,埋偶人,施祝詛,以圖加害于其嫉恨者。武帝疑神疑鬼,到處搜捕,以為左右皆為巫蠱。朱安世、江充利用當時的心里和環(huán)境,以此誣蔑構陷,制造冤假錯案,株連甚廣”[10]50。然而,自從戾太子劉據(jù)死后,丞相劉屈氂和貳師將軍李廣利卷入之后,事情很快就演變到另外一面。在此背景下,隴西李氏家族的李禹——李敢的兒子,李陵的堂弟——以想追隨李陵而避罪匈奴為人告發(fā),同樣出身于六郡良家子的公孫敖也因為妻子涉嫌祝詛而獲罪,因此,在公孫賀父子死后,漢武帝強加的罪名要么是以邊為援——“如淳曰:使內(nèi)郡自做車,耕者自轉(zhuǎn),所以饒邊,饒邊以行恩施為己名援也。或曰:以胡為援也”[7]499,要么是謀入匈奴,仿佛與巫蠱沒有什么關聯(lián)。這種變化正是所謂“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的開始。
“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僅僅是漢武帝的意向,其結果就是從諸大臣到眾庶都陷入一種驚懼之中,因此就出現(xiàn)了漢武帝所不希望的情況,即所謂“巫蠱初起……未聞九卿、廷尉有所鞫”和“有司無所發(fā)”。但是,漢武帝是要不惜一切代價推進自己的意向,也就是一定要讓“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的。劉屈氂似乎沒有領會漢武帝的旨意,因此,一個來自漢武帝身邊的人——內(nèi)者令郭穰突然出面告發(fā)劉屈氂的妻子涉嫌祝詛主上。
當車千秋以令人驚訝的速度繼劉屈氂即丞相位之后,他首先完成的事情就是“親掘蘭臺驗蠱”。掘蠱蘭臺的細節(jié)已經(jīng)不可復原,但可以從征和四年六月以后那些與巫蠱相關的事情看到其大致的經(jīng)過。在征和四年的后半年,擔任太常的酈終根、剛剛接替車千秋任大鴻臚的戴仁幾乎同時因為祝詛被殺,緊隨其后,后元元年(前88年),因為同樣的原因,御史大夫商丘成被腰斬,京兆尹建自殺。[2]351-252此前,無論江充率領胡巫在甘泉宮和未央椒房掘蠱,還是朱安世、郭穰以及那些匿名的告發(fā)者,似乎都將巫蠱限定在女性的范圍,與此相比較,掘蠱蘭臺則把巫蠱引向御史大夫、太常等朝廷官吏和他們的屬官。
《漢書·百官公卿表》有,“御史大夫,秦官,位上卿,掌副丞相。有兩丞,秩千石。一曰中丞,在殿中蘭臺,掌圖籍秘書,外督部刺史,內(nèi)領侍御史員十五人,受公卿奏事,舉劾按章?!盵2]322又有,“奉常,秦官,掌宗廟禮儀,有丞。景帝中元六年更名太常。屬官有太樂、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醫(yī)六令丞,又均官、都水兩長丞,又諸廟寢園食官令長丞,有雍太宰、太祝令丞、五畤各一尉。又博士及諸陵縣皆屬焉。”[2]323從御史大夫、太常等的職掌所在看,司馬遷所謂的“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的群體幾乎全部卷入“巫蠱之禍”,甚至它將會波及更多的人,比如司馬遷的老師孔安國就“遭巫蠱,未立于學官”[2]1561。
掘蠱蘭臺直接引致“巫蠱之禍流及士大夫”,而此前李禹已經(jīng)因為李陵的關系獲罪致死,這個時候,無論司馬遷再怎么樣抑制自己的憤怒和悲哀,他還能幸免么?后元元年六月,御史大夫商丘成的自殺應該是“巫蠱之禍”結束的標志。此后,漢武帝也走入自己的末路,半年以后就死去。
衛(wèi)宏《漢舊儀注》關于司馬遷之死的敘述是對的,“后坐舉李陵,陵降匈奴,故下蠶室。有怨言,下獄死”。從征和四年六月到后元元年六月,整整一年時間,漢武帝一面殘酷地屠殺著,一面隱隱約約地提及“謀入匈奴”,這不是沒有意義的。整個漢武帝時代,“謀入匈奴”者對漢帝國震動最大的不就是李陵么?而司馬遷就在這期間再次因為李陵而卷入“巫蠱之禍”。在掘蠱蘭臺的時候,那些掌管圖籍秘書的侍御史們,那些掌管天下簿記和祝告祭祀的太常屬官,都不能幸免,而司馬遷的“副在京師”的《太史公書》似乎只能保存在這些地方,所以不僅是《報任安書》,還有《太史公書》里那些文字,恐怕都可能被看作“怨言”。然而,在“巫蠱之禍”的背景中,“怨言”應該有另外的內(nèi)涵?!啊仔M'是以巫術傷害手段。它主要包括兩種,一種是祝詛傷害術,一種是偶像傷害術。祝詛是以咒罵來警告和阻止不希望發(fā)生的事,古代祭祀有‘盟詛',‘盟'是明盟于天,‘詛'是詛其背誓者?!嗽{'也用于訴訟和外交。古人相信詛咒的魔力,所以用之為傷害術?!盵10]54-55也許人們更多注意到借助這場災難之中埋掘偶人的細節(jié),而忽略了頻繁出現(xiàn)的“祝詛”。“怨言”也是“祝詛”的一種形式,于是,司馬遷被下獄處死。
不過,這一次的死亡,司馬遷早就預感到了,他還在寫作《報任安書》的時候,就坦然地說到:“雖被萬戮,豈有悔哉!”“要之死日,然后是非乃定?!盵2]1182司馬遷就用這樣坦然的胸懷迎接自己的死亡。
[1]高爾泰.美是自由的象征[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 1986.
[2][漢]班固.漢書[M].長沙:岳麓書社,1993.
[3]王國維.王國維遺書:1[M].上海:上海書店,1983.
[4][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6.
[5][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8.
[6][美]列奧·施特勞斯.迫害與寫作藝術[M].劉鋒, 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12.
[7]浙江古籍出版社.二十五史:1[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8]蔣善國.尚書綜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
[9]逯耀東.抑郁與超越:司馬遷與漢武帝時代[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8.
[10]李零.中國方術續(xù)考[M].北京:中華書局,2006.
【責任編輯詹歆?!?/p>
The Disaster of the Witchcraft Incident Falling on the Scholar Officials and the Death of Sima Qian
DANG Yi-feng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Development,Weinan Normal University,Weinan 714099,China)
From the three different periodsmentioned in Response to Ren An's Letter,it can be certain that Response to Ren An's Letter waswritten at the end of 91 B.C.It states clearly that the manuscript of the Historical Records was hidden in his daughter's home and the copy was left in Chang'an.Wudiof Han dynasty linked the person who practiced witchcraftwith the crime of attempting to join Huns,finally causing the disaster falling on the civil officials.The symbol is Prime Minister Che Qianqiu's involved in the case of Juegulantai in 89 B.C.,which caused many civil officials killed.It is just at this time that Sima Qian was put into prison and killed because of his involvement of thiswitchcraft disaster.
Sima Qian;Historical Records;The Disaster of the Witchcraft;intelligentsia
I206
A
1009-5128(2014)10-0042-05
2014-03-26
渭南師范學院科研培育項目:韓城民間司馬遷祭祀儀式與區(qū)域文化形象建構研究(11YKP009)
黨藝峰(1966—),男,陜西合陽人,渭南師范學院人文與社會發(fā)展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漢魏文化研究和中國當代文學批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