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聊齋志異》中的花妖狐魅形象中傾注、糅合了豐富而深刻、細(xì)膩而動人的人格色彩。她們的身上凝聚了人們喜歡美好事物的質(zhì)樸愿望，具有鮮明的理想化色彩，但更具有明清小說特有的市民化傾向，宣揚封建倫理道德，反映女性時代悲劇命運，隱含對封建禮教的批判，具有刻入骨髓的現(xiàn)實性人格色彩。

關(guān)鍵詞：《聊齋志異》 花妖狐魅 人格 現(xiàn)實性

近年聊齋故事多次被搬上影視熒屏，兩版《倩女幽魂》也先后熱映，這些花妖狐魅形象作為我國古典文學(xué)中最具魅力最為多彩的一筆，在現(xiàn)代社會中仍深受人們贊美與感嘆。蒲松齡在《聊齋志異》中虛構(gòu)出了一個鬼狐仙妖的世界，承載他的愛憎與批判，創(chuàng)造出了大量獨具魅力的花妖狐魅形象，寄托他的理想與情感。于是，有了顏如玉、云蘿公主、嫦娥等仙女；有了黃英、葛巾、香玉、荷花三娘子等花妖；有了阿英、阿纖、白秋練等精怪，而寫得更多的則是，紅玉、嬰寧、香玉、青鳳、嬌娜、蓮香、呂無病等狐鬼，可謂無奇不有。這些仙、妖、狐、魅不但沒有陰森恐怖之感，而且大多容貌美麗、有情有義。雖然具有超凡的法力仙術(shù)，卻又處處透出濃厚的人間氣息和人情味。但作為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現(xiàn)實投影，她們?nèi)匀徊荒軘[脫封建綱常禮教與世俗人情的束縛，仍然不同程度地真實體現(xiàn)封建時代女性生存狀態(tài)的悲劇命運。

一、宣揚“孝道”：面對家庭倫理矛盾，多能以德報怨，具有赤子之心

百善孝為先，孝道大于天，古典文學(xué)中的孝子如老萊子、郭巨等例子舉不勝舉，蒲松齡所處的康乾盛世更是以“孝”治國”，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哪怕《聊齋》這樣一部充滿志怪玄幻色彩的作品，“孝”道也是至高無上、貫串始終的，如著名的席方平救父故事，身陷煉獄飽受折磨，絕不遜色于目連救母，《珊瑚》中的臧姑打罵丈夫、欺壓婆婆，得到一身病痛、家財蕩盡、兒女夭折的可怕報應(yīng)，都是蒲松齡及世人“孝道”之大的極致體現(xiàn)。而作為蒲松齡心目中的理想人性，花妖狐魅們雖有超凡法力，敢于蔑視世俗倫理，卻也仍要堅守這樣的道德底線。仙女芳云對凡人公婆“每日省問，侍親甚恭”，鸚鵡精阿英“事嫂如母”，鼠精阿纖對婆婆也是“事母至孝”，狐女長亭與石太璞迫于壓力分居兩地，但聽說公公病故，立即趕來哭靈守喪，并懺悔不孝之情，很多時候，孝義大于愛情。無論在戀愛中如何風(fēng)流不羈、放浪形骸，只要與雙方父母親長相關(guān)，這些異類女子無不恭謹(jǐn)孝順，恪守孝道。

長亭的父親是個反復(fù)無常、恩將仇報的小人，幾次拆散她和石太璞的美滿婚姻，甚至要殺死石太璞，根本無視女兒的幸福，但父親被道士捉住后，長亭卻千里奔波，放下尊嚴(yán)，以德報怨，為救父親兩次相求于心懷芥蒂的丈夫，類似的還有《神女》《青鳳》等；小翠嫁給癡傻的元豐為妻，在夫家忍辱負(fù)重、化解危難，雖說有所謂夙緣，但最重要的就是替母報恩，連作者都不禁贊嘆道“始知仙人之情，亦更深于流俗者也”（《聊齋·小翠》），類似的還有《小梅》等。

最為動人的，還是嬰寧，她與王子服幽期密約，本來是背人之事，卻坦然告訴母親，世人以為癡憨，然而一句驚世駭俗的“背他人何得背老母”，似癡非癡，其實正是對母親的赤子深情。這個天天只知歡笑的率真女子，最后“至凄戀鬼母，反笑為哭”（《聊齋·嬰寧》），求丈夫為鬼母遷墳，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這位母親并非她的生母，所以，嬰寧的孝道，不是封建士大夫所提倡的“忠孝兩全”的禮教原則上的孝道，而是發(fā)自赤子之心的純孝，更加難能可貴。

二、宣揚“婦道”：愛情與個性最終都讓步于無可回避的綱常制度與人情世故

在西方童話中，結(jié)尾永遠(yuǎn)是“王子和公主幸福的生活在了一起”，在一起之后呢？就再也沒有童話了，所以不能寫了?！读凝S志異》的虛幻世界卻不同，花妖狐魅們的愛情故事往往如夢如幻、美妙無比，男女主人公為了相愛相守歷盡坎坷甚至不惜上天入地以死相爭，但走入婚姻的實際生活之后呢？蒲松齡用他的筆為讀者展示了時代和社會更加真實的一面。于是，為了滿足這個男權(quán)社會的需要，狐女花妖也要忠實恪守自己的本分：作為情人要對正妻尊重有禮，作為妻子要妻妾和睦甚至主動替夫納妾，為夫家解決宗嗣問題，而且絕無專寵妒忌之意。仙、妖、鬼的超凡皮囊下，仍然是現(xiàn)實生活中恪守綱常的賢妻良母的本色人格。這也許是東方魔幻與西方童話的最大差別之一了。

（一）犧牲愛情與個性，完成傳宗接代的終極價值

即使在現(xiàn)代社會中，人們也很難擺脫“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傳統(tǒng)意識，何況在封建時代，門第、宗族……對男人來說，家族的延續(xù)、勢力的擴(kuò)張最首要的就是“后繼有人”，對女人來說，兒子也是鞏固自己地位的唯一可靠保障。那么，《聊齋志異》的作者蒲松齡是否突破了這一點呢？那些深具靈性與超凡能力的花妖狐魅又是否擺脫了這一束縛呢？事實是：當(dāng)“子嗣”問題擺在面前時，所有的愛情力量都不堪一擊，所有的個性尊嚴(yán)都不值一提，《神女》中，神女與米生因義贈珠釵而結(jié)緣，是肝膽相照的知己之愛，但嫁給米生之后，因幾年不育，便勸丈夫納妾，小妾“貌亦清婉，夫婦皆喜”，后來生子，皆大歡喜。仙女錦瑟，嫁給王生，見其妾有“宜男相”，便賜以錦裳珠飾，且“使生無夜不宿妾室”（《聊齋·錦瑟》）。類似的還有《聶小倩》《王桂庵》等。小翠與元豐別后三年重逢，鴛夢重溫之時卻對丈夫說：“昔在家時，阿翁謂妾抵死不作繭，今親老君孤，妾實不能產(chǎn)，恐誤君宗嗣。請娶婦于家，旦晚侍奉公姑，君往來于兩間，亦無所不便?！保ā读凝S·小翠》）元豐也立即執(zhí)行，并且“吉期將近，女為新人制衣履，赍送母所?！保ā读凝S·小翠》）不但沒有嫉妒之心，還親自為情敵做送嫁衣服，何其令人感慨。

《竹青》《翩翩》《房文淑》中的狐仙們，則將自己和男主人公愛的結(jié)晶親手奉送給他們的凡人妻子，以延續(xù)對方家族血脈，連自己的母子之情都放棄了，其中況味，更加復(fù)雜。在《聊齋》的世界里，不論是神是妖，是人是鬼，只要是作者肯定、贊揚的女性人物，幾乎都跳不出這一藩籬。

（二）恪守妻妾名分制度，成全丈夫“齊人之?！?/p>

蒲松齡對悍婦、妒婦似有切膚之痛，《云蘿公主》一篇文末“異史氏曰：悍妻妒婦，遭之者如疽附于骨，死而后已，豈不毒哉！”所以，在蒲松齡著力贊美的花妖狐魅身上，恪守名分、各安天命似乎也成為了一種必有的美德。女鬼呂無病幾次拒絕孫公子扶她為正室的請求，甘愿為妾，這是出于自己身份的無奈，但面對孫公子續(xù)弦王氏的百般刁難欺凌，她仍然“鞠躬屏氣，承望顏色”，直至王氏將無病鐘愛的孩子阿堅差點虐待致死，她的表現(xiàn)也不過是“抽息忍涕，請為葬具”以及施展法力帶走孩子向?qū)O求救。這是不能用“愛情”來解釋的。從服飾、儀表、行為各方面，我國唐宋元明歷朝歷代都有關(guān)于妻妾制度的嚴(yán)格規(guī)定，妾侍的地位非常低下，實同仆人，生命沒有保障，可被丈夫隨意贈人，當(dāng)然也有恃寵而驕者，但謙卑、恭敬無疑是最重要的生存法則。更為令人感慨的是狐妓鴉頭，她曾憤怒控訴“從一者何罪？”，被鴇母囚于暗室橫施鞭楚，度日如年仍堅貞不渝，但她的所謂苦盡甘來仍然不過是到愛人王生家里做了一個本本分分的小妾?！读凝S志異》中，許多女鬼最終都以妾的身份進(jìn)入男主人公們的家庭，并且對正室謙卑、恭敬，聶小倩、呂無病……莫不如是，這是現(xiàn)實法則賦予她們的真實的人格色彩。endprint

“齊人之?！薄岸鸹逝ⅰ币恢笔欠饨ㄎ娜私蚪驑返赖娜碎g快事，蒲松齡顯然也未能免俗。著名評劇《花為媒》中，兩對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在原著《聊齋·寄生》中，只有一個男主角，張五可與李閨秀兩個同樣心高氣傲、同樣才貌雙全的女子，最終選擇了共事一夫，還“衣履易著，相愛如姊妹焉”?！渡徬恪菲?，狐女蓮香和女鬼李氏也是如此，當(dāng)她們各自知道另有女子與桑生要好后，便各懷心思，囑咐他和對方絕交。后來桑生病危，她們共事桑生，二人親如姊妹。《小謝》篇中，小謝、秋容共事陶生，但互有妒意。后來陶生被誣入獄，二女齊心合力拯救，其后和平共處，再無參差?！缎≈x》篇后“異史氏曰：絕世佳人，求一而難之，何遽得兩哉！”男女情愛的排它性恐怕在任何時代都是存在的，從女性的角度看，她們未必喜歡自己心愛的男人同時也被他人所有，但現(xiàn)實中的男尊女卑、一夫多妻制及女性的生存基礎(chǔ)決定了這種特殊人格色彩的形成。

《聊齋志異》中似乎也有不肯向現(xiàn)實屈服的女性，《王桂庵》中的蕓娘便是，當(dāng)丈夫戲言家中有妻時，一怒跳江，她是寧死也要捍衛(wèi)愛情、不與人共事一夫嗎？但后文《寄生》篇中，我們看到，當(dāng)蕓娘的兒子夾在張五可與李閨秀之間左右為難時，她“乃調(diào)停于中，使序行以齒，二女皆諾?！保ā读凝S·寄生》）心態(tài)不言而喻。這不是蒲松齡個人意識的局限性，而是時代的局限性，封建思想的局限性，人性深處的局限性。

總之，在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中，任何藝術(shù)形象的創(chuàng)造，都是時代、社會和作家自我世界的多重表現(xiàn)，是多種文化基因的集中交織的釋放。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聊齋志異》獨于詳盡之外，示以平常，使花妖狐魅，多具人情，和易可親，忘為異類，而又偶見鶻突，知復(fù)非人?！逼阉升g筆下的花妖狐魅形象，是豐富多彩的，也是矛盾復(fù)雜的。蒲松齡賦予她們以美好的思想、品質(zhì)、感情和超自然的無所不能的法力靈性，在她們身上，集中地體現(xiàn)了蒲松齡對女性美的審美理想和審美評價。這種觀點和曹雪芹在《紅樓夢》中對女性的“天下鐘毓靈秀之氣都集于女子身上”的觀點是相一致的，它體現(xiàn)了作者對女性的新認(rèn)識和贊美之情。她們是多元化人格色彩的最終載體，她們是超凡脫俗的，又是真實可感的，她們充滿個性，又都具有典型的社會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恐怕才是《聊齋》女性形象光彩照人、魅力永存的原因所在。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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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馬瑞芳.聊齋志異創(chuàng)作論[M].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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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華瑜 山東省東營職業(yè)學(xué)院 25709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