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省梅
老張走了后,王好把自己像蟲子一樣蜷縮起來,窩在暖烘烘的被窩,想美美地睡一覺。她已經(jīng)好久沒有在這么暖和的房間待過了。可她怎么也睡不著。
王好想起自己那個冰冷的家,她說,我一定要待到天黑??赊D(zhuǎn)臉?biāo)团懒似饋斫o家里打電話,叫大丫帶著妹妹來。她說,丫呀,這里可暖和了。要掛電話時,又囑咐大丫記得給妹妹戴上帽子,說外面冷,地上全是冰,走路看著點(diǎn),別摔了。大丫早掛電話了,她還在絮絮叨叨。她想,這個冬天,孩子們可是沒少受凍。
王好是裁縫,店就開在家里。那年城里改造管道,暖氣地溝挖到了門口,好多人家都接上了暖氣??赡腥瞬蛔尳?。男人說有交的錢還不如自己燒暖氣呢,想要多熱燒多熱。男人說,我保證,屋子里會像春天一樣暖和。
寒流的頭敲打在這個小城時,男人果然將鍋爐燒得旺勢,鍋爐旁的水箱得得得得唱得歡快。孩子們也從老家接了來,在屋里看電視,寫作業(yè),打鬧,哭笑。是熱鬧了。屋子里太暖和了。插在盆里的蒜長出了稀溜溜的蒜苗,翠綠翠綠的。吊蘭也長得轟轟烈烈。白菜心泡到水瓶子里,兩天的工夫就開了細(xì)碎的黃花,一朵一朵,傘一般,可好看了。做衣服的人一進(jìn)門就嚷嚷暖和,說快趕上春天了。來做衣服的都是老人。來了,就要在店里一上午一下午地坐。她聽著老人們的念叨,就去看男人。男人噠噠地踩著機(jī)子,也正好抬眼看她,眼風(fēng)從她臉上輕輕撫過,悄悄地擠一下,也頑皮,也得意。她抿著嘴笑。
王好哪里想到,那個冬天是她的盛世,也是她的末世。
因?yàn)槟莻€人的出現(xiàn)。想起那人,瘦干的一截棗木一般,直愣愣地戳在王好臉前,讓她量尺寸,一雙眼迷瞪著在她的臉上胸上繞。她說叫他給你量吧。男人連頭也沒抬起,說你量吧,我這活急。她只好起來,肩寬,胸圍,袖長,身長。量到領(lǐng)子時,那人竟噘起嘴觸在她的臉上。她倏地躲開,她扯著袖子擦臉,一根皮尺摔到那人身上,罵道,要死啊你個不要臉的。
男人從機(jī)子上抬起了臉,噠噠聲沒了??煞块g一點(diǎn)聲息都沒了。廚房里的水箱兀自得得得地響著。男人倏地抓起了剪刀。裁縫的剪刀。剪了十五年藍(lán)布黑布的剪刀剪破了那人的肚皮。過后,王好想,要是我忍下那口氣就好了。她恨死了自己。
男人關(guān)進(jìn)去后,裁縫店還開著。不開怎么辦?大丫二丫還要上學(xué)。只是冬天的鍋爐形同虛設(shè),暖氣管的熱如墻角的蛛網(wǎng),似有若無。
王好心說那么暖的冬天再也不會有了時,老張來了。老張是王好在一次買布時認(rèn)識的。老張搞布匹批發(fā)。老張從他的城里來到這兒,就要約她到賓館。王好想起老張,心里掠過一絲的歡喜,也落寞,是無奈了。
大丫一進(jìn)來,就站在床邊不動,瞪著眼睛看。二丫扯下了帽子圍巾到處看,咯咯笑著,真暖和啊。王好說,可不是,脫光也不冷。王好說完臉就燒了,不敢看大丫,把二丫抱過來,催大丫脫衣服洗澡,說一冬天了也沒好好洗個澡。
大丫不動,說,要不少錢吧這里?
王好說,肯定了。
大丫說,那得好幾百?
王好說,肯定了。
大丫說,你有錢?
王好一下就愣了。大丫昨天要二十塊錢說是老師讓訂報紙,她卻湊不夠。昨天老張來了,她剛把上次欠的布錢給了老張。
大丫又問,你有錢了?
王好慌亂地點(diǎn)點(diǎn)頭,說洗了澡,你們還可以再玩一會。
大丫說,這是不是張叔叔的房子?早上我聽見張叔叔給你打電話了。
王好瞪著大丫,她突然發(fā)現(xiàn)大丫長大了。
大丫說,你跟張叔叔好?
王好說不是,你聽我說。她要拉大丫的手。大丫甩開了,說,你到底跟誰好?大丫說,我爸爸就是因?yàn)槟愀撕貌胚M(jìn)了監(jiān)獄是不是?你真不要臉,你是個壞女人。說完,大丫嗵地甩門走了。
陽光透過窗簾縫灑下一道細(xì)線。衛(wèi)生間的淋浴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音,絲絲絲絲,溫暖,憂傷。王好沉浸在惆悵的憂傷的情緒里。
好一會兒,王好叫二丫回家。
二丫說,還沒洗呢。
回家吧。
王好是想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一只陌生的排球
張紅是初三快畢業(yè)時轉(zhuǎn)學(xué)來的。
張紅來了后,袁雪亮就不再是女生的中心了。
袁雪亮學(xué)習(xí)成績好,同學(xué)愛戴,老師寵愛,她的內(nèi)心就驕傲得不得了,給同學(xué)講題,或者收發(fā)作業(yè)本時,說著話,就不耐煩了,就皺著眉頭,把手里的書當(dāng)成了扇子,嘩啦啦嘩啦啦,扇著,還大呼小叫,懂了沒?到底懂了沒?笨死了。同學(xué)若還是不會做,她的嘴里就會咕噥出一大串動物名字,豬狗貓驢馬牛。同學(xué)羞得臉紅脖子粗,也沒奈何,還得賠著笑臉。袁雪亮是班長,誰敢得罪她?由著她罵吧。
張紅來了,班里的格局一下子就發(fā)生了錯位,移動,重新組合。張紅學(xué)習(xí)好,作業(yè)按時完成,袁雪亮拿不住人家,況且,張紅帶來了一個排球。
袁雪亮沒見過排球,同學(xué)們都沒見過排球。體育老師的宿舍床下有顆籃球,上體育課也不拿出來讓學(xué)生玩。張紅剛把排球從網(wǎng)兜掏出,同學(xué)們就呼啦啦把她圍了起來。
正是課間操時間。跟袁雪亮一起玩沙包的同學(xué)一個都沒了,都跑到張紅身邊看排球去了。袁雪亮抓著手上的沙包,瞅了張紅一眼,咬咬槽牙,扭臉走進(jìn)了教室。
袁雪亮坐在教室里等著上課。
袁雪亮知道她的風(fēng)采在課堂上,在難題上。課間操后是一節(jié)幾何課。袁雪亮那節(jié)課的反應(yīng)讓老師驚訝,是歡喜,按捺不住地夸獎她,用盡了好聽的詞藻,翻來覆去地,幾乎是,嘮叨得過分了,反復(fù)地叫同學(xué)們向袁雪亮學(xué)習(xí)。
可是,一下課,袁雪亮就蔫了。她的磁場不能把同學(xué)們吸引到她的身邊,她又不愿向張紅和她的排球走去。她坐在課桌前,翻看一本書,眼睛盯著書,耳朵卻一下不漏地捕捉著教室外的動靜。教室是土坯房,同學(xué)們在土院子里的打鬧玩笑,很清晰地,就傳了過來。袁雪亮就有點(diǎn)恨那些同學(xué),當(dāng)然,還有張紅。他們,她一個也不想理會了,誰要問她作業(yè),休想。袁雪亮拋過去的是長了刺的狠話,蒺藜核般,石子蛋般,砰砰砰,砸得同學(xué)們也氣恨,也氣餒,是有些無奈了。作業(yè)不完成哪行?末了,還是涎著臉去討好袁雪亮。袁雪亮等同學(xué)把好話說盡了,她才從她的孤獨(dú)的深處走出來。怎么說呢?也委屈,也郁悶。給同學(xué)講著題,也沒了前些日子的驕傲和開心。她知道,講完題,他們就會去找張紅了。endprint
袁雪亮想張紅來問題就好了??墒?,一直的,她等得山高水長,云散水流,都沒有等到張紅來。原來是,張紅根本無所謂作業(yè)的完成,不在乎成績的好賴。張紅說,中考完,就上體校。袁雪亮聽到這一消息,就更氣悶了。沒來由的,頭上像是被罩了個罩子,壓抑,難過,竟然失眠了。
老師看到袁雪亮的狀態(tài),萎靡,恍惚,有時又莫名的興奮,就著急得不行。中考就要到了,袁雪亮是老師手里的一個寶啊。老師找袁雪亮談話,問來問去,袁雪亮低著頭,不說話,腳尖在地上刺刺地劃出一道道白的印子。院子里張紅跟同學(xué)們的玩鬧聲擠了進(jìn)來,是太熱鬧了。袁雪亮聽著,突然想哭,她真的就哭了。眼里掏出一面井一樣,淚水咕嘟咕嘟往外冒。
有一天,張紅的排球穿過洞開的窗戶打在了袁雪亮的課桌上。張紅熱氣騰騰地跑進(jìn)來,連聲地說著對不起。袁雪亮手里抓著排球,竟不知該怎么辦。張紅也不要球,拽著袁雪亮,說,玩去吧,老做老做,有啥意思?袁雪亮心里咯噔一下,隨即,就是一片空白,她不知道怎么應(yīng)付張紅了,就一閃,躲開了。她抬眼看見張紅白的牙,白的臉,眼睛也大,黑亮黑亮的,漾著水般好看。
張紅說,別做了,玩去吧。
張紅說得誠懇,好像是,懇求了。袁雪亮覺得胸口有些東西在轟然坍塌。她心里還在驕傲地拒絕著,腳卻跟著張紅到了院子。原來,她是一直等著張紅來叫她。袁雪亮抓著排球,心里揣了只小獸般,忽突忽突地歡喜了。
打完球回到教室,袁雪亮從本夾里抽出一張粉色的信紙,帶香味的那種,給張紅。這種帶香味帶顏色的信紙,是從鎮(zhèn)上的商店買來的。鎮(zhèn)上南街的拐角處,有一個小商店,店里全是學(xué)生用的東西。星期天,寫完了作業(yè),袁雪亮?xí)瑢W(xué)去那里。很多時候,也就是看看??纯矗哺吲d。一個帶卡通圖案的小本,一個變幻圖案的塑料尺子,她們就大呼小叫地驚訝,推推搡搡地擠著看。
張紅接過袁雪亮的信紙,給了袁雪亮半塊帶香味的橡皮。袁雪亮知道,這種橡皮叫糖果橡皮。袁雪亮看見張紅的文具盒里還有半塊,她的心莫名地歡騰了起來。她喜歡這小小的半塊。要是張紅給她一塊,她肯定不會要。
張紅看著袁雪亮,突然說,雪亮你真好看,跟電影明星一樣。張紅說著就把一面小鏡子給袁雪亮看。小鏡子的背面是1980年代一個電影明星的大頭照,笑吟吟地望著她。袁雪亮知道自己沒有人家明星那么好看,可她聽張紅這么說她,她心里就歡喜得不得了。她跑到太陽下,找著陽光,用手里的小鏡子把陽光反射到張紅的臉上身上。
袁雪亮看見張紅的臉上身上開了一朵又一朵明亮亮的花。
袁雪亮咯咯咯笑得好開心。
袁雪亮覺得自己好久都沒有這么開心地笑過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