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月

在幾個孩子的婚事上，父親顯出了他的專制。大姐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較讓父親省心的。我二姐和小妹，年輕時都是村里數(shù)得著的美女，追求者眾。父親說，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父親覺得他有責(zé)任幫女兒把好這一關(guān)。

二姐的婚事，一開始就遭到了父親的強烈反對。父親并不是反對后來成為我二姐夫的那位年輕木匠，年輕木匠手藝不錯，人也還本分。父親不滿意的是年輕木匠的家庭，也不是嫌貧愛富，年輕木匠的家庭還算富裕，比我家強得多。父親不滿意的是年輕木匠家的家風(fēng)，覺得那一家人有點虛浮，做事不踏實。沒想到一貫文靜內(nèi)向的二姐，用激烈的方式表達著她對父親的不滿。二姐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哭了半天之后，選擇了自殺。幸虧當(dāng)時家里沒有農(nóng)藥，二姐喝下大量煤油。二姐的自殺未遂，對父親的打擊和震驚是巨大的。之后，父親不再反對二姐的婚事，也不敢再用言語苛責(zé)我的二姐了。父女的關(guān)系，也陷入一種緊張的狀態(tài)。

二姐出嫁那天，臨出門時，給父親下了一個長跪。二姐哭了，父親也哭了。我跑到山頂，看著接二姐的車遠(yuǎn)去，淚如雨下。我以為二姐是懷著對父親的恨離開這個家的，我以為二姐用一跪斬斷了父女間二十多年的感情。但是我錯了，二姐出嫁之后，父親對二姐的態(tài)度發(fā)生180度的轉(zhuǎn)變，二姐對父親的態(tài)度也同樣發(fā)生了轉(zhuǎn)變。我想，二姐出嫁之后，父親和二姐一定都在許多個夜晚思念過對方，二姐會想起父親的養(yǎng)育之恩，想起母親去世后父親的艱辛。二姐有了自己的孩子，正如父親常說的那樣，養(yǎng)兒方知父母恩。父親呢，我只知道，許多的夜晚，他和衣躺在床上，很久很久，然后用一聲沉重的嘆息結(jié)束一天。父親一定是后悔了，后悔沒有給這個早熟、懂事、堅韌、勤勞的女兒多一些理解，少一些語言上的傷害。

現(xiàn)在，二姐出嫁20年，她的孩子都已成人外出打工。我也目睹了這些年二姐所過的日子。我不知道我的二姐是否幸福，起碼，從我的角度看，覺得二姐不幸福。我的二姐夫，沒能好好呵護疼愛我的二姐。這一切，父親都看在眼里，但父親再沒有對二姐的生活多說一句什么。父親說，那是她自己的選擇。

命運總是驚人的相似，同樣的事情，在小妹身上居然重演了一次。當(dāng)年，一頭癩子的小妹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姑娘，一位教師走進小妹的生活。教師聰明，帥氣，讀過我們縣最好的高中，能言善辯，才華出眾。從某些方面來說，他和小妹是很般配的一對。但他們的愛情，同樣遭到父親的強烈反對。父親甚至不許那個教師到我家里來。父親反對的理由很簡單，他覺得教師的父親不成器。父親深信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老話，并提醒我妹妹。小妹的性格和二姐相反，二姐外柔內(nèi)剛，小妹卻是個烈性子。她不會像二姐那樣選擇用死來對抗，而是堅定地和教師交往，非他不嫁。我堅定地站在小妹這一邊。教師來我家，父親不理他，我卻熱情接待他。二比一，我和小妹終于戰(zhàn)勝了父親。父親說，你們都大了，你這當(dāng)哥哥的做了主，我也不說什么，只是你們將來別后悔。

小妹出嫁時，我在海南打工，沒能回家。那天，故鄉(xiāng)下大雪，南海也很冷。我想到那天妹妹出嫁，從此她的生命中，將有另一個男人用心愛她、照顧她，感到很欣慰。也有一些傷心，一個人躲在宿舍里默默流淚。妹妹出嫁后，父親接受了這一現(xiàn)實，他對小女婿一樣地疼愛，把他當(dāng)成自己的孩子，仿佛過去的對立不曾存在過。妹妹和二姐一樣，出嫁后仿佛變了個人，和父親開始有說有笑，回到家，吃飯自然是做在一桌。后來，小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教師一起在外面打工，東莞、中山、深圳。教師迷上賭博，妹妹的婚姻走到了盡頭。離婚時，妹妹堅持要孩子。我說，不管你選擇什么，我都支持你。

那一刻，我想到了父親。也許當(dāng)年我錯了，父親是對的，父親以他幾十年的人生閱歷，能透過人的表象看到本質(zhì)。也許，我們誰都沒有對，誰都沒有錯。但我知道，此時此刻，還有一個人心里和我一樣難受，甚至比我要難受的多，那就是我已年邁的父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