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超
陜西禮泉人,1975年生。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先后刊登于《人民文學》《雨花》《美文》《散文選刊》《讀者》《詩林》等百余家雜志。先后出版散文集《范超散文》《土天堂》,詩集《麥草人》,史學著作《唐大明宮》《大明宮之謎》,2010年獲第四屆全國冰心散文獎、全國首屆魯藜詩歌獎、陜西柳青文學獎,并參評全國魯迅文學獎等;2013年被聘為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2014年2月被評為陜西省百名青年文學藝術家。
我是在這里住著嗎?是書生世家,是三朝元老,是富商巨賈?我都不記得了??!我的父親在京城做官,還是四海為商?我是讀禮儀詩書,圣賢子弟,還是玩世不恭,吃喝玩樂。我是穿長袍馬褂,滿街遛鳥,還是一本正經(jīng),非禮勿聽。我喜歡的小姐,總是足不出戶,我能否爬上高高的看墻,迎接她的一眸秋波,我們什么時候能夠完婚,我又會不會遇上另一段姻緣。我苦讀著詩書,不知何時能上長安,不知何時能有差人敲鑼送來喜報。我想去四海闖蕩,又不知道關山萬里,路在何方。我不知道有沒有永遠。我看見了風,看見了神,看見了氣,我看見那么多人的影像恍惚,可是我行盡園中,未與君遇。我不知道你們都去了哪里。我只是出去浪蕩了一圈,可是我回來,世上已經(jīng)換了另一撥人。我也跟著他們,可是我心里很是難過。我的父輩,我的女人,我的親朋,我的人生,都去了哪里?我想留住你們,可是無能為力。我在熟悉的場景中流連,這里的一切,還都和原來的一樣,看著我點頭,問候我回來。那些拴馬樁,那一匹匹的馬?。荒切┥像R石,那一個個的差人啊,那些磚雕,那一個個的工匠?。荒切?,那一個個的才子啊;那些練功房,那一個個的武士??;那些馬車小轎,那一個個的車夫??;那些閨閣,那一個個的繡娘啊。我和誰當年在樹下一起發(fā)呆,誰給我一方絲帕說要永結同心千年啊。我回來了,我說不了原來的話了,你們也說不了原來的話了,我早已稍遜才華,消減氣勢??墒俏覀冎g,隱隱相連。我知道你是能看見我的。我們的每一個輕輕觸碰,款款凝視,我們的每一個心中怦然,熱血激流,都有著感應。是我啊,是我呀,確實是我呀,你不認識我了嗎?可是啊,又不是我,又不是我。不過,是你嗎?是你嗎?也不是你。我們之間隔著八百里江山,三千年故國。這些物品上都還存留著你們的體溫,可是你們都去了哪里。你們名動四海了嗎?你們聲貫五洲了嗎?你們權勢煊赫了嗎?你們勛炳金符了嗎?你們功標鐵券了嗎?可是可是,幾個輪回后我被轉(zhuǎn)回來,我并沒有見到你們啊。我在這一撥一撥的人中尋找,那些和我沒有絲毫呼應的人啊,我們真是錯過了,我們同時出現(xiàn)在這個世代,可是我們沒有一點緣法。那些偶爾和我說上一句話的人,我前生得見;那些和我有一絲眼神碰撞的女子啊,我們前生相逢??墒且矁H限于如此,我們幾分鐘后就各奔西東,我們此刻相逢也只有短短時分,因此又怎能激活那幾百年時光。之后橋歸橋,路歸路,我們歸我們。庭院深深,又能深幾許,長路漫漫,誰人知多長。而今的我在這里游玩,我看見了過去的我,我不知道未來的我會是什么樣子。
我看著眼前的這些大小蒼生,不覺心生一陣陣的憐憫。我聽見一個女人對一個男人說,要讀書,要積善。他說,我還想壞一點。這女人說,讀書人么,再壞能壞到哪兒去?他就專門去看鼻煙壺上的春畫,別人就說,光盯著看,光盯著看,繞一圈回來還是想看這!他說:那關于人的一切,都要全面了解,才能全面發(fā)展么!而那邊,一人在講笑話,他說,螞蟻和兔子正在聊天,螞蟻忽然鉆進土里,只留嘴巴大張著,在地面上。兔子趕緊問你怎么了,螞蟻噓了一下說,小聲點,我絆倒這狗日的。兔子一看,原來是大象過來了?。≡诒娙斯畷r,我沒有笑,我不覺得在這樣的院子,說這些究竟有多么好笑。就像我不知這個院子,當年誰人所造,造屋時又做何春秋大夢,而最終卻如此淪落,而僅僅能留下這一個院落卻也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我心里明白,還有那么多的院子已經(jīng)不復存在,但是我不明白啊,那么堅固殷實的人家怎么就抵不住一陣風?更有那么多飛黃騰達為何最終都會無奈地灰飛煙滅?我在這里看見了祖先的優(yōu)雅和講究——那些窗欞,那些門楣,那些圓雕,那些線刻。我總是落在隊伍后面,我總是不知所措。尤其看見字畫,看見對聯(lián),我的心就一直在顫抖:自古墨客多少夢,歲月蹉跎不盡同,我今覽勝遍華夏,原來奇絕在紙中。就覺得好字被古人寫完,好話被古人寫盡,好日月被古人頌盡,好樹被古人栽盡。我看見了皂角,我過去只是知道用它可以滌衣,但沒有見過它的角,此刻它就一串一串在樹枝頂上掛著。還有一種樹,花是紅褐色,樹葉是綠色,在一樹上同時并存著,卻終于不知道名字,問別人也問不出。那么它是最普通的樹吧,或許,名字都不值得寫。但是它確實好看啊,就像某年某月府里的某個丫鬟那么好看。我看見了柿子,滿樹葉子掉光,全部通紅如掛紅燈,將一院深宅照亮,就像那年我娶媳婦時滿院高掛的大紅燈籠。我看見的這些樹啊,它們的生長,和多年前生長的樣子沒有多少區(qū)別,當年有姑娘送我一枚木瓜的樹木還在。我看見了木瓜,在綠樹上吊垂著,黃艷如同大香水梨,確實也常被誤作酥梨,但是它確實是木瓜,前幾日剛好有一女熟人送我一枚,我放車上,心情愉悅,一聞到就想起“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非報也,永以為好也?!蹦沁^去的未來的她都是誰???而此刻她輕輕地對我說這是木瓜海棠,這里原來是木瓜園。過去人家,摘下就放八仙桌,來客聞香微醉。它是一種藥用木瓜,和食用并不一樣,它的香氣可以順氣,吃起來是酸的,聞起來卻有淡淡藥香。葉子橢圓,花色粉紅,果子深黃,具光澤,實為佳木。你要把它清供起來,開始綠中泛黃,顏色逐漸暗黃,香氣亦由氤氳轉(zhuǎn)淡。說完之后,她也變淡了,消散了。這時我看見一只鳥,穿堂而出,飛向長空,它飛躍的姿勢,還和我多年前看過的一樣美,翅翼劃過檐角,而后折返,送我一個回眸后不見。
我再也找不見我的紅袖。我孤獨地走著看著,看見風車是用來區(qū)別麥糠麥粒的,看見揚谷風車,看見翻斗水車,看見麥秸叉車,看見鐵鍋,太平缸。我用手機拍,用手機記。我看見了他們和她們,我再也不能回去一睹容顏,親聆教誨,添香夜讀,我只能在這里感受和回望。我看見連升三級,看見天聾地啞,我看見寒山拾得,看見開元通寶,看見馬上封侯,我看見那個可以換來三畝良田的樁子還在那里豎著彰顯著門第。我看見漢化石,我看見煙房,看見戥子,看見升子,看見鍾,看見秤,看見護院的冷兵器,看見扮屋的木版畫。我什么都想看見,不放過蛛絲馬跡。這個下午,我就在這里,這是我的家啊,我的飲馬槽,我的馬頭墻,我的風水樓,我的照壁,我的錢莊,高門大戶,我記得上面還臥著一只喜鵲。我的文房四寶。這個食盒我用過么。這個魚枷,怎么脖頸那么小,那個我愛過的丫鬟啊,當年怎樣哭哭啼啼被枷走?她的梨花帶雨臉,她的楊柳小蠻腰,她的三寸金蓮紅酥手,一直在我眼前恍惚。我算不算半斤八兩,我真的能夠做到門當戶對么?
咿呀呀,走吧。我看見櫪下長風德奉堂里的恭儉慈惠,看見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在讀書,看見平民生平民活,不講美不講闊。我想起那些年月啊,涼云滿地竹籠煙里,我要去獨領風騷,金戈鐵馬名滿九州,虎踞龍盤氣吞萬里。還是朝坐落花間,夕來秋興滿,于朝元山房,看二儀拱華,朗月清風,有竹有菊,上善若水。我要養(yǎng)成數(shù)千新生竹直似兒孫,咬定幾句有用書可忘飲食么;我要愛竹忠如教子弟,數(shù)番剪削又扶持么??墒俏疫€是想上華岳峰尖見秋隼,岳陽樓上對君山啊。我能不能提著一個“潤”斗,仗義疏財,和義輕財?我念著幾百年人家無非積善,第一等事業(yè)還是讀書,能不能做到書采石善象繪云臺呢?我看見一家屋院的設置是步步高,這是由低帶高,帶出英豪,我知道歷史要講出來才有意思??墒俏夷芊襁_到福履光裕,地通乾元呢?
我在院子里一遍遍走著,反復走著,來回走著,我貪婪地看著那些通景,方框,元寶,垂花,掛落,斗拱。那些雜寶,夔龍,瑞獸,博古,圭臺。那些官帽盒,鐵盆,象牙鼻煙盒,煙具,茶壺,水囊,鐘,保溫壺,馬燈,銅燈,火鍋,冰箱。那些臺案,臺面,板腿,石鼓,門墩。那些四扇格門,窗欞,雕梁,畫柱。那些家具,牌匾,方寸,以及檐廊,閑庭,曲徑。一次次回想著當初是誰在條案上楷書“忠至義盡”、“一生流至性,千古振綱常”。是誰在粗石上雕刻:辟邪鎮(zhèn)鬼石敢當,塊塊青石壓禍殃,少問不詳何處去,且留富貴入廳堂。是誰在磚上雕綴:福祿壽喜寄憧憬,鴛鴦荷花顯深情,歲寒三友隨處在,花草鳥獸磚上行。是誰在一扇扇石門兩邊雕注家訓:兄友弟恭一門全是和睦風,父慈子孝滿戶無非安樂事;國史流芳賜酒之恩榮如昨,家風繼美聯(lián)珠之作述依然;存心動心莫欺心,知事忍事勿多事;良田有種圖堪味,書德是福心無塵——我看見那些尋常系馬樁,巧匠做文章,風格難辨唐或漢,面貌卻兼胡與羌。鐫刻近粗獷,神采倍軒昂。人獸相依富情致,鑿跡刀痕盡斂藏。我看見那些坐下桌椅躺下床,抬眼又見門和窗,雖是塊塊玲瓏木,精工雕刻顯輝煌。我一遍遍地想念,我明明記得他一直在那里埋頭鐫刻,見我過來,垂首站立一旁。是誰啊,究竟是誰在構思著刀法寓意呢?你抬起頭讓我看看你的臉啊。親愛的能不能告訴我你當時在想什么呢?是擁書富貴么?是富貴人家如意多么?還是德在民間,德壽雙高,德音雅量,德量淵涵,德厚流光?抑或是梁孟遺風,余韻悠然,淑范永重,篤實光輝??!我現(xiàn)在看著這一切的一切,只剩下不盡的詠嘆哪。那四梁八柱貫古今,大氣磅礴不染塵。哪家曾住將相房,何處容得帝王孫,無人存落悲涼意,有心為留厝乾坤。我終于想不起來了,我的時代過去了??墒俏铱粗麄?,是無比的親切,而我還能不能回到它們中間去呢?我真的想再回去一趟啊,它們恩同生我,它們睦嫻可風,它們古道猶存。我想在它們中間把我荒誕的一生修正好再過一遍,我想我已經(jīng)知道了怎樣去好好愛他們,就像我要發(fā)誓珍惜我在今世的每時每刻一個樣啊??墒俏疫€能回得去嗎?我還有機會嗎?可是我既然回不去,是誰又何苦安排讓我走這一遭呢?是誰要讓我在這深深庭院中如此沉重和孤獨呢?
沒有誰能告訴我回答我,戲臺前的那幅楹聯(lián)啊,它久久地凝視著我:凡事莫當前,看戲不如聽戲樂;為人須顧后,上臺終有下臺時。這時哐啷啷狂浪浪一聲響,我看見一群人都出來了,他們都是來給我家割麥子的鄉(xiāng)親啊,這一會兒,他們放下大老碗,上臺來胡踢亂整他媽的一頓雜?!?/p>
白:伙計們!??!都來了!??!抄起家伙!
唱: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頭,太陽圓,月亮彎,都在天上,男人笑,女人哭,都在炕上。
白:男人下了原,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chǎn)!
唱:男人下了原,女人做了飯!男人下了種,女人生了產(chǎn)!娃娃一片片,都在原上轉(zhuǎn),娃娃一伙伙,圍著鍋頭轉(zhuǎn)!
……
轉(zhuǎn)啊,啊啊,我是那臺上演戲的,還是那臺下看戲的?我的一堆堆女人一群群娃娃都到哪里去了?突然啊,霹靂弦驚,亂彈緊收,大門緊閉,四野無人,只剩下瀟瀟風雨聲。最后我出來,看見終南霞蔚,再次回望,聽風里似有誰在吟誦:萬事從教,浮云來去,枉了沖冠發(fā),故人何在,長庚應伴殘月——我心里一下釋然。我現(xiàn)在是在哪里?我在庭院里嗎?我也不在庭院中。庭院還在,庭院也不在天地中。何況是我,何況是庭園。而那些東來紫氣,南來爽氣,西來霸氣,北來王氣。那些有衣樸風,有食簡風,有居清風,有行雄風——那千年萬年,那千秋萬代,都還在那里嗎?那一切的一切啊,我愛過的和愛過我的人啊事啊家園啊夢想啊,終究都會無影又無蹤。
責任編輯:王彥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