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宏芳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對科學史教學和編史方法的思考
李宏芳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 430072)
科學史教學離不開好的科學史教材。好的科學史教材不應該是記事薄、流水帳。一部自然科學的概念史要論述一個基本理論的本體論基礎是如何形成、修正和重構的。它的書寫材料既不是自然現(xiàn)象本身,也不是獨立的抽象觀念,而是人類的活動。這就意味著科學史教學應該是對歷史場景中人類活動的生動再現(xiàn)。
科學史;教學;編史方法
通常認為,科學史教學是對科學的歷史長河中一些重大事件及其相關人物的知識性講解。殊不知,科學史是一種特殊的歷史研究,因為科學有不同于其他人類知識的特征。作為一種歷史研究,科學史教學的目的和真正內容是澄清科學探索的歷史意義,而不是普及推廣它的認知意義。由于認知意義和科學探索的結果會隨著在時間中視角的改變而戲劇性地改變,因此,當歷史正在建構時,由于視角的不同,對歷史有貢獻的科學家對于科學、形而上學和文化的長期重要性的察覺和理解,通常與批判歷史學家的理解相當不同。因此,不能把科學家的判斷,甚至對于他們自己貢獻的判斷,不假思索地認為是理所當然的,而必須為科學史家給予批判性的評定和適當?shù)脑忈?然后才能吸收進科學史的描述之中。
然而,科學史研究和講授的材料似乎總是太多又太少。材料太多的結果是我們必須從龐雜的材料中挑選出相關的、有趣的和有信息量的內容;材料太少的結果是我們必須用我們的重構努力來填補對于在過去確實發(fā)生的或可能發(fā)生的事件的一個有意義圖像理解上的空白。一位科學史工作者如何從他所獲取的材料中挑選事件來重構一個在過去發(fā)生事件的敘述,并且在沒有關于過去什么已有意義地發(fā)生的預設下詮釋它們的歷史重要性?一個事件為何以及如何演化為下一個事件,在演化中什么是總的方向?因此,總的說來,一位科學史工作者完全沒有辦法逃避采取作業(yè)假說,并在挑選出調查的一組過去事件上強加一個敘事結構,特別是一個總的敘事方向。這種努力的結果就確定了一組挑選出的過去事件的意義結構,根據(jù)這個意義結構,科史學工作者的敘述詮釋過去的事件,其結果就是一部科學史。
科學是一個獨特的知識生產(chǎn)體系,這對科學的歷史研究實踐提出了嚴格的約束條件。如果我們接受科學活動是生產(chǎn)知識的智力嘗試的觀點,那么我們的科學史中必定包含有許多科學知識。但是,一部科學成果的匯集或編年史不是科學史。因為缺乏歷史的處理,這些成果可能對于了解科學是有用的,但是對于了解科學史卻沒有什么用處。什么是歷史的處理?我們能有這樣一種科學史嗎?在這種科學史中,一個科學概念是否以一種歷史有效的方式導致了另一個科學概念的產(chǎn)生?盡管應該適當重視科學概念方面的重要性,但是僅僅是科學概念本身不可能歷史地有效。
在一個概念緊隨著另一個概念產(chǎn)生這方面,什么是歷史上有效的東西?無疑是科學家的活動??茖W家組織在一起,形成科學共同體,面對某些特殊的問題集,利用已有的概念資源以及財政的、組織的和技術的資源,來提出這些問題的解決方案,并以各種方式(包括與具有不同研究綱領的其他共同體的科學家進行競爭的方式)來對這些提議進行檢驗。這樣產(chǎn)生的科學知識是特定問題、特定資源、特定環(huán)境和特定文化的,必須在產(chǎn)生它的特定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評估其意義。
作為一種歷史考察,科學史研究以及教學的目的旨在理解科學家活動的歷史意義,而不是考察科學探索的認知意義。當然,一個合格的科學史工作者應該能夠對一個科學探索給出正確闡釋。如果他闡釋錯了,這意味著他甚至沒有正確地理解他掌握的材料。如果一個科學史工作者正在從事前沿科學的歷史研究,或一個科學史教授正在從事前沿科學的歷史講授,這就要求他盡最大努力去正確地理解他的材料。但是,一個科學探索的認知意義不是科學的歷史考察想要表達的歷史意義。
那么,歷史研究所產(chǎn)生的歷史知識的特殊內容是什么?這些內容的性質又是什么?誠然,各種歷史知識都涉及某些事件是否發(fā)生的事實和證據(jù)信息,也涉及某些事件和過程的一般規(guī)律和因果說明。但是,這類信息對于歷史研究來說是次要的,因為歷史研究的真實目的是理解事件的特性、信息的意義,特別是人類行為的原因。在一個社會結構中的某些條件下,某些人類行為和社會事件為另一些人類行為和社會事件所追隨。其中一些通過因果說明可能變得可以理解,另一些則通過結構分析可能變得可以理解。但是,如果我們慮及不可避免的偶發(fā)的人類行為,那么不是所有過去發(fā)生的事件都能夠通過這種方式獲得所希望的理解。由于相同的原因,我們必須摒棄目的論和唯心論,因為,人類的推理作為過去實際發(fā)生的事件的最終驅動力,是非常不同于不受時間影響的合理性的,無論是神啟的智慧還是其他東西。
一段好的歷史知識可能提供的對于事件的特性、信息的意義以及人類行動理由的任何真實理解,只能在零散事件的敘事結構中找到。這就是說,歷史知識的真實內容存在于一個敘事的意義整體中,或整體的構型維度中,整體構型的意義要優(yōu)于它的部分意義。當部分意義有時能通過科學方法確定時,整體意義一般來說不能通過科學方法確定,而只能通過一個適當?shù)拿枋鰜慝@得,這種適當?shù)拿枋鰧⒔衣赌承v史力量的內在運作方式,或通過講一個由敘事者構造的似真的或可信的故事來獲得,這個敘事者從一個后來的視角察覺到整個歷史事件的重要意義。
歷史有事后明鑒的作用,包括科學史。這就意味著科學史的教學不單純是向學生講授一些科學知識,旨在幫助學生從一個后來的視角從全域上來理解科學史上所發(fā)生的重大事件的歷史意義。
對于科學研究性質的不同理解,提示了科學史研究的不同主題。例如強調實驗重要性的實證主義的復興和科學觀中社會建構論的興起,已經(jīng)嚴重地影響了過去三十年科學史的實踐。人們時常強調設備對于實驗是必不可少的,而實驗對于理論的提出、檢驗、確認和修正又是至關重要的,這些都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是,如果根據(jù)實證主義的觀點進一步主張,科學進步的基礎主要是觀察和實驗的擴展,而科學研究的其他所有部分包括理論和形而上學都是次要的,因此觀察和實驗所必需的工具包括探測器和加速器應該是關注的焦點,那么這種觀點就是有待商榷的。
無論是強調邏輯重建科學知識要比說明科學知識的起源和發(fā)展更為重要的邏輯經(jīng)驗/實證論者[1-2],還是主張應該把科學的社會史和制度史作為歷史探討的主要課題的社會建構論者[3],一個共同的立場是:忽略傳統(tǒng)上科學史關注理論概念的真理性和客觀性的重要特征,而實際上理論概念的真理性和客觀性對于科學在說明和預測上的長期有效性至關重要。結果是他們把科學概念史輕蔑地稱為“內史”,并指責為只是論及思想觀點的概念史,將其貶低到在科學史中不受尊重的地位。
事實上,一部自然科學的概念史的書寫材料不是自然現(xiàn)象本身,那些現(xiàn)象原本就是無意義的事件;也不是獨立的抽象觀念,在歷史向前推進的過程中,只有唯心主義的史學家才會相信這些抽象觀念的因果有效性;而是人類的活動,在人類的活動中意義隨著視角的改變而根本性地改變,而且人類活動對于物理學、形而上學和文化的長遠意義,一般來說是由科學史家來辨別和詮釋的。然而,科學史家的詮釋是受廣泛的文化背景的制約和限制的。這意味著科學史與結構實在論高度相關[4]。
盡管理論研究受實驗可能性的約束,而實驗又受到科學共同體可獲得的實驗設備的限制,但是,如果我們把科學看作用來說明、預測和控制世界的智力事業(yè),我們就不能忽略理論研究是科學進步的驅動力這一基本事實??茖W的認知內容本質上是高度智力的,因此不可能是簡單的社會建構;它既不能由實驗來規(guī)定,也不能由實驗設備的可獲得與否來規(guī)定。科學概念必定是理論研究的主題,實驗和實驗設備的作用在科學概念的發(fā)展中僅僅是第二位的。因此,可以確定科學知識凝結在理論中而不是任何其他地方。
而且,從科學知識的特有特征可以為科學史推出更為深刻的含義。首先,科學知識的自組織特征要求科學史家必須首要關注科學的基本理論。沒有對于基本理論的適當理解,無論對與科學有點關系但又比較瑣碎、不重要的事件做了多少研究,我們對于科學的歷史知識都將是非常有限的和零碎的。其次,如果一位科學史編寫者或講授者渴求為科學提供一些嚴肅的歷史理解,那么他必須對任何基本理論的本體論基礎作歷史的考察,一部論述歷史過程的概念史是科學史編寫者承擔的一項極其重要的任務,在這部概念史中,要論述一個基本理論的本體論基礎是如何形成、修正和重構的。
應該強調,一部概念史絕不是一部可以狹窄地定義為只論及思想的“內史”。確切地說,一部好的概念史應該把科學中的理論思考和實驗檢驗與探測整合為一個科學研究的認知體系,進一步把對科學的認知方面和社會方面的內容整合到這個知識生產(chǎn)體系之中。在概念史中,一項科學工作的歷史意義不僅要通過對一個理論成形的歷史過程的合理描述來表達,還要通過對科學家關于這一理論所做的歷史和邏輯陳述與判斷的批判性評價來表達。當然,這一要求并不意味著一個概念史家應該認可理性重建是進行科學史研究的正確道路。理性重建概念史僅僅意味著,受益于事后認識的概念史家必須正確地占有材料,或者正確地理解理論的科學意義。
此外,一個具有批判力的概念史家應該特別關注理論在形成過程中呈現(xiàn)出的特殊特征;也應該特別關注假定的形而上學預設所起的特殊作用;以及特殊的方法論進路。
在進行科學史編寫,特別是進行概念科學史編寫時,我們應該清楚,概念科學史不是僅僅狹窄地探討科學思想,它有一個非常廣泛的復雜問題域要表達:關于本體論和實在性的重新概念化的哲學問題;關于理論和實驗之間的相互構成關系的哲學問題;關于新近獲得的經(jīng)驗和原有的文化背景相互調整的文化問題,以及還原論的成功和失敗問題;關于事件發(fā)生的方向和從現(xiàn)在或未來的改變了的視角來對過去可能做出重新評價的編史學問題;以及關于科學共同體的社會學問題,共同體的層級結構及其智力領導身份形成和重造等問題。概念史特有的東西是:所有這些問題的表達,應該伴隨著對所研究的科學工作的概念發(fā)展的仔細考察。
科學概念史也許應該看作是其他科學史分支(諸如實驗和設備史,或科學的社會史和文化史)的基礎,這是可以討論的。誠然,這些科學的歷史研究本身是有價值的,但是把它們增加到科學的概念史研究中也是有價值的。然而,這些科學史分支當然不能取代概念史。事實上,如果沒有一部適當?shù)母拍钍纷鳛樗鼈兊幕A,那么這些歷史研究將會下意識地把一些不具有反思性的準概念史或傳說或民間故事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并且會通過下意識地使用它們來強化這些不具有反思性的傳說的誤導性含義。這意味著如果沒有一部概念史作為起點,就不會對作為知識生產(chǎn)體系的科學有適當?shù)臍v史理解。
科學史工作者在進行科學史編寫的過程中不可避免要采取作業(yè)假說,并在挑選出調查的一組過去事件上強加一個敘事結構,特別是一個總的敘事方向。由此產(chǎn)生的重要問題是,科學史工作者的這些假想的行動步驟來自哪里?這些行動步驟的性質是什么?由于過去的科學事件的可理解性和重要性存在于這些事件所傳遞出的信息中,存在于它們傳授的經(jīng)驗中,以及它們把權力和信任給予科學和文化的當代約定中,因此任何特定的假想的行動步驟必須來源于科學史工作者當前的科學和文化實踐,并正在塑形對過去的普遍知識的反應和對未來期望必須完成的事的反應。這樣一種反應事實上已確定了一個歷史學家的智力眼界。在這個意義上,現(xiàn)代主義在任何歷史研究中都是不可逃避的,正如一些史學家所說: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同樣,我們可以說所有科學的編史工作都由科學和文化的當代視角所規(guī)定,這些視角由科學史工作者從許多調研中特別選擇,其中一些可能相互沖突。
承認不可避免的現(xiàn)代主義就必需贊同輝格史嗎?輝格史是一種編史學習慣,這種編史學習慣只選擇那些似乎在方向上通向現(xiàn)在的材料,而沒有適當?shù)乜紤]它們的歷史語境。一部輝格史自然不是一部真正的歷史,而只是一部由一個目的論的歷史觀點支配的,沿著一條貫穿始終的單線軌跡的扭曲回顧。雖然輝格史是一種現(xiàn)代主義的形式,但是現(xiàn)代主義的實踐可以采取其他形式,在這種實踐中,事件的選擇及其意義的詮釋由不同于目的論的其他歷史觀點支配。
在這一語境中必須闡明“方向”這個關鍵概念的意義。在沒有某種方向感的前提下是很難構想一個敘事的。然而,一部不斷前進的歷史或一個貫穿始終的過去事件的單線發(fā)展方向,則太具推測性和先驗性,因而不可接受。甚至事件的一個內在方向的極端概念也是可疑的,因而不可接受,因為在不確定的境遇和主體的特殊戰(zhàn)略考慮的壓力下,事件的方向會頻繁地和不可預期地發(fā)生改變。也就是說,過去的事件不可能有任何連貫一致的方向,因此對于未來的發(fā)展而言根本沒有可以預期的東西。
雖然如此,我們仍然能夠合理地談論歷史研究中的方向,即敘事中的方向,在這一敘事中,事件向著敘事的結局發(fā)展。然而,這個方向僅僅反映敘事者的選擇,他通過事后的覺悟知道過去的每個事件的重要性,因而這個方向與事件本身的方向沒有關系。應該指出,敘事者的方向只在所研究事件的方向的頻繁改變中才會實現(xiàn)。更明確地說,科學家的活動方向在科學研究的每個階段的壓力下會發(fā)生改變:每個階段有它自己主要的關注點以及表達這些關注點的方式和方法;然而,這些探索遲早會產(chǎn)生某些實驗或理論突破,這些突破將創(chuàng)造進一步探索的語境,最可能的是一個不同方向的探索語境,因而促發(fā)一個階段向另一個階段的轉變,最終導致敘事的結局浮出水面。
如果只是在對科學家活動方向改變的描述中才會認識到敘事的方向,進而恰當?shù)卣J識到敘事的方向是一個外部強加的人工制品,那么我們所倡導的這種現(xiàn)代主義的科學史編史形式最遠離輝格史。沿著這一理路,一部簡明物理學概念史旨在幫助一般讀者掌握物理世界的基本本體論在重新概念化過程中的主要步驟及其動態(tài)特性,而不為技術細節(jié)所煩擾。對于熟悉細節(jié)即原始文本和技術細節(jié)的專家而言,一部概念史旨在根據(jù)現(xiàn)在對于相關學科及其歷史發(fā)展的認識,即通過事后的覺悟和當下的視角來對扭曲的記錄進行澄清,闡明發(fā)展中每一步的歷史意義,并對其重要性給予適當?shù)脑u價。
[1]ReichenbachH.TheRiseofScientificPhilosophy[M].UniversityofCaliforniaPress,1951.
[2]FeiglH.Empiricismatbay?InBostonStudiesinthePhilosophy ofScience[C].(eds.CohenR.andWartofskyD.Reidel) XIV:8,1974.
[3]PickeringA.ConstructingQuark[M].EdinburghUniversity Press,1984.
[4]TianYuCao.FromCurrentAlgebratoQuantumChromodynamics:ACaseforStructuralRealism[M].CambridgeUniversityPress,2010.
ReflectionsonTeachingofHistoryofScienceandtheMethodofHistoriography
LIHong-fang
(Schoolofphilosophy,WuhanUniversity,Wuhan,Hubei,430072,China)
Theteachingofhistoryofscienceisimpossiblewithoutexcellenttextbooksofhistoryofscience.However,excellenttextbooksshouldnotbeamemopad.Anotionhistoryofnaturescienceneedstodiscusshowtheontologicalbasisofafundamentaltheoryisformed,revisedandrestructed.Itswritingmaterialsarenotthephenomenaofnatureperse,orindependentabstractnotions; instead,theyarehumanactivities,whichmeansthattheteachingofhistoryofscienceshouldvividlyreproducethehumanactivities inthehistoricalcircumstances.
historyofscience;teaching;methodofhistoriography
G529
A
1672-934X(2014)05-0015-04
2014-08-12
李宏芳(1972-),女,山西天鎮(zhèn)人,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副教授,主要從事科學史和科學哲學、物理學哲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