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葹
(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5)
提到法國作家凡爾納,我們或許馬上會在腦海里浮現《神秘島》《海底兩萬里》《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等科幻作品。不管是國內還是國外,對于這位被譽為“現代科學幻想小說之父”的作家的作品研究,主要集中在其科幻作品上。然而在18世紀歐洲“中國熱”余溫的影響下,凡爾納創(chuàng)作出一部完全以中國為背景的小說——《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對當時歐洲人而言的東方神秘土地——中國展開了幻想,用歐洲人當時對中國的認知創(chuàng)作了一個歐洲人認同的中國世界。該作品直到2010年才在中國有了首譯本。本文嘗試運用比較文學形象學的相關知識和方法對這部特殊的科幻作品進行分析研究,探討作品中反映出的“中國人形象”。
通過2001年發(fā)現的一封凡爾納與出版商的公開信中可以得知,此書的寫作時間為1878—1879年間,1879年7月2日到8月7日,作品以連載的形式與讀者見面,11月成書出版。從1879年到1880年一年之間就有3個英語版本問世,并且再版時還將書名定為《一個中國紳士的遭遇》。可見此書的面世在當時的歐美還是有一定的影響力。
中國對凡爾納小說的譯介活動可以追溯至五四時期,林紓、魯迅等都涉及過凡爾納作品的翻譯和介紹。然而這部以中國為主題的小說并沒有得到當時用以小說“開啟民智”的思想家、翻譯家和作家的青睞,直到近百年之后的2010年才有了中文譯本的面世。其實此書的中文首譯者王仁才對中文譯本的出版應是醞釀已久。2004年王仁才將本書譯為《一個中國紳士的遭遇》,計劃由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出版,卻不知何故未能面世。直到2010年本書終于與中國讀者見面,書名最終譯為《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由安徽教育出版社出版。譯者除了王仁才外,還多了一個法國人威廉·鮑卓賢,并由這位威廉先生作序[1]。通過對王仁才的生平調查和他本人在網絡博客上的說明,我們可以推斷在湖南涉外經濟學院從事英美文學研究的王仁才老師是根據此書的英文譯本轉譯成中文,再由通曉中文的法國人威廉·鮑卓賢對其修改成書出版。這就能解釋為什么2004年王仁才獨譯的譯名為《一個中國紳士的遭遇》,2010年出版的譯名《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與法文原名LesTribulationsd’unChinoisenChine更加貼切。威廉·鮑卓賢的加入無疑確保了中文首譯本對法文原文的貼近。
小說主要講述了19世紀中期,中國有一位年輕、富裕的紈绔子弟金福,他冷漠無情,厭倦生活,聽不進最忠實的朋友兼老師王哲人的真誠相勸。在金福準備結婚的時候,他發(fā)現自己的股票下跌,已經破產了。于是他給自己買了份高額人壽保險后準備自殺。但他沒有勇氣,只好把自己托付給王先生,并與他簽訂了一份自殺協議書。出于禮節(jié),王先生同意在人壽保險協議終止前殺掉他。此后,金福經歷了一連串曲折的經歷,每次都希望自己能死掉,結果卻屢屢失望。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后來他發(fā)現自己并沒有破產,同時也收到王先生的來信,說自殺協議書已經轉交給一名殺手老孫。金福立刻出發(fā)去尋找王先生與老孫,希望能在殺手動手前取消這個協議。經歷了千難萬險之后,金福深刻明白了生命與幸福的真諦。可就在這時,老孫的手下抓住了他。金福被蒙住了眼睛帶到老孫面前,等待他的卻是一場婚禮。原來一切都是王先生設局給他的一次人生考驗。
金福定居之地設定在上海,比起民俗風景,小說重點突出了當時上海租借地眾多的形象,對上海這座城市充滿歐美氣息的描寫(第3章:上海一瞥)更利于塑造“歐化”的金福形象。隨著金福追蹤老孫的軌跡,小說涉及的地點跨越上?!暇靼病旖颉本?,讓讀者跟隨小說從南到北走過半個中國;小說的情節(jié)設置也符合凡爾納一貫擅長的異域冒險小說模式。然而小說并沒有對每個城市詳盡描寫,只是著重描寫了北京(第14章:游歷北京)。與上海相比,北京被更多地突出了天子腳下的中國氣息。小說介紹了北京的歷史、地理還有市民生活的剪影,其中列舉了紫禁城眾多宮殿的名字,描寫了藏傳佛教的盛行、官吏與市民的階級差異,但都只有概括性的描述??梢钥闯觯矤柤{是參考了歐洲的某些游記或地理書籍寫成,北京僅僅是書中為了突出中國特色而設定的背景,對故事情節(jié)的推動并無作用,介紹性描述迎合了當時歐洲市民對中國的普遍印象。
凡爾納在此書中塑造了三個主要的中國人形象,分別是主人公金福、金福的老師王哲人和金福的未婚妻娜娥。他們分別代表了凡爾納所塑造的中國世界的富家子弟形象、儒生形象和上層婦女形象,表現了他意識層面的中國印象。
達尼埃爾-亨利·巴柔對“他者形象”定義為“一切形象都源于自我與他者,本土與異域關系的自覺意識之中,即使這種意識是十分微弱的。因此,形象即為對兩種類型文化現實間的差距所做的文學的或非文學的,且能說明符指關系的表述”[2]。通過對書中主要中國人形象的分析,我們可以窺見其中“自我”(歐洲人)與“他者”(中國人),“本土”(歐洲)與“異域”(中國)的互動關系。
凡爾納筆下的金福是一個富裕、健康、聰明卻對任何事物都漠不關心的人。雖然生活錦衣玉食,卻活得漫不經心,不明白生活有什么幸福可言。其實“冷漠、無情、自私”是當時歐洲對中國的一種普遍看法。他們認為中國的有錢人是“飯來張口、衣來伸手、坐享其成的達官貴人。此外,他們逍遙自在無憂無慮,趾高氣揚,舉止傲慢,顯示出自己出身于名門望族”[3]12。早在拜倫的《唐璜》中就對一位中國的“儒官”有過這樣的描寫:他“看什么都不美”;“至少,他的神態(tài)讓人以為他看到的一切都不討他喜歡”[4]。這樣的態(tài)度同此書開頭關于金福的生活態(tài)度的描寫有幾分相似。
此外,凡爾納還在金福身上加了另一個最重要的特點——輕生。在凡爾納與出版商的往來信件中得知,原本凡爾納想寫的這個故事原定書名為《自愿被暗殺者》,背景設定在美國。但他的出版商說如果從天主教的角度考慮,這部以自殺為主題的小說違背了教義,考慮到讀者的接受態(tài)度,安排在美國不合適?;诔霭娴脑?,凡爾納將背景從美國換到了中國。 由此可知,凡爾納設定的受眾讀者是歐美的普通民眾,由于當時中國人在歐美民眾的集體形象是沒有宗教信仰的約束而輕視生命,那么設定中國人的自殺情節(jié)對于歐洲民眾來說就是合理的。
中國傳統(tǒng)思想文化最早由到中國傳教的傳教士傳入歐洲。中國儒、釋、道的融合思想觀對于歐洲人來說是已成體系的、與基督教完全不同的強大的中國哲學。隨著18世紀“歐洲中國熱”潮流,中國古老的典籍有不少被譯介到了歐洲。中國傳統(tǒng)的“仁、義、理、智、孝”以及“三綱五?!钡人枷肱c基督教凌駕于生命本身的“不得殺人”“不得自殺”等原罪意識產生了強烈的沖撞,于是在歐洲人的心里便產生了中國人“輕生死”的印象。正因如此,這部以自殺為主題的小說背景被確定在了中國,于是由金福的自愿被暗殺騙取保險展開了整個故事。
對于暢銷小說作家凡爾納而言,銷量成為寫作的一個很大的考慮因素。為了符合歐洲人的審美需求,金福身上又被繪上了許多西方人的色彩。書中第2章有關于他的重點描寫:“金福身材高大,身體健壯,膚色白皙,一雙眼睛和眉毛雖然在太陽穴處有點朝上翹,但大致上還是在一條平行線上,鼻梁挺直,五官端正,整個面貌顯得格外英俊,即使放在西方的一些美男子中也是鶴立雞群的?!盵3]12在生活上,金福思想開明,非常崇尚現代文明和科學。他不但在美國從事著金融行業(yè)的生意,還在家里燒著煤氣,安裝了電話機、電鈴等現代化設施,并且和未婚妻的通訊方式都不是紙箋信件,而是利用愛迪生剛發(fā)明的留聲機傳達彼此心意、互通往來。金福的府邸被凡爾納安排在了上海英國租界,以表明對清朝統(tǒng)治制度的不滿。他在書中寫道:“金福是否得出這樣一個結論,即與其生活在中國滿清官府的統(tǒng)治之下,還不如生活在歐洲權力之下好呢?他似乎這樣想過,因為他沒有選擇住在上海其他地區(qū),而是住在英國的租界。這大概是因為他在這里享有一定的自主權?!盵3]2219世紀末期的中國在鴉片戰(zhàn)爭中被強迫打開國門以后,再也沒有歐洲人像18世紀的伏爾泰等啟蒙思想家那樣對中國的中央皇權集中制狂熱推崇,歐洲人對中國從生活到制度的普遍否定思想在金福身上得到了體現。
王哲人是金福家里的老師,在書中的設定也就是傳統(tǒng)的西席塾師。凡爾納對他的描寫幾乎從始至終都難得地持肯定態(tài)度。書中的王哲人處事不驚、冷靜多思,充滿智慧,時時都在金福身邊指點人生,可謂是形影不離的良師益友。為了讓金福明白幸福的真諦,甚至不惜金福的勞累和自身的安危,巧設了老孫刺殺金福一局。
凡爾納對王哲人的肯定是因為歐洲社會對中國儒釋道思想的一種尊重的情感,雖然中國傳統(tǒng)思想自被介紹到歐洲之日起就對其褒貶不一。不管啟蒙思想家們對它是推崇還是駁斥,至少使其社會知名度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對于歐洲一般市民而言,中國的儒學是一門獨立深奧的哲學,儒學者即是哲學家。歐洲的康德、黑格爾沉溺于探索人生的終極奧秘,是睿智博學的,在歐洲有很高的地位,于是他們理所當然地認為中國的儒學家也應如此。
儒家圣賢們在中國固然有著堅不可摧的崇高地位,但在儒學提倡的三綱五常倫理框架之中,西席塾師的地位卻未見有多崇高。塾師可算是東家的食客、雇員,通常就是教東家子弟讀書識字,閑來處理東家的文件書類,如果得到主人的特別尊重,也許會在家里的一些大事中被征求意見。但是像書中這樣在東家具有如此高的地位,甚至還不顧綱常敢于給少主人設局的西席塾師卻是有點超越中國人的一般認知。不單是設局,王哲人還做了對于當時中國人來說更離譜的事,介紹了一個寡婦給金福做妻子。
如果將這樣的情節(jié)放在明清才子佳人小說之中,通常的橋段應該是少主人因為某種機緣愛上一貌美寡婦,并決定不顧世俗眼光和家里阻撓,定要娶寡婦過門。此時,家里的塾師應該維護封建倫理制度和東家的家族顏面地位,堅決反對少主人如此荒誕行徑。這樣引薦寡婦與自家主人結識的行為,放在對改嫁沒有如此嚴格限制的歐洲還能夠接受,此處也是歐洲人的行動思維硬套在中國人身上的一種體現。
此外,我們還能在王哲人身上找到歐洲啟蒙思想家的影子?!敖浬坦倘缓茫軐W價更高。我們大家都講點哲學,學點哲學吧”等口頭禪式的念叨,“與其麻醉一個民族,還不如教育他們”等感慨,正是提倡啟迪民眾、崇尚教育的啟蒙思想的延續(xù)。
娜娥是金福的未婚妻,本書第5章是對她的重點描寫。她并非與金福門當戶對的官家小姐或富家千金,而是一名寡婦。凡爾納將她的前夫設定為清朝的一名文官,在參加《四庫全書》的編纂工作中過勞而死。對《四庫全書》的刻意提及,可見該書的編纂在當時的歐洲也很有名。
由于18世紀歐洲“中國熱”風潮中各個社會階層的人對中國文化的瘋狂追捧,不但中國的(或中國式的)瓷器受到歐洲人的歡迎,就連瓷器、屏風上的繪畫圖案都被廣泛地應用到了歐洲的建筑裝飾、壁畫以及掛毯上。因此,娜娥的閨房十分符合歐洲人對中國的想象:“墻上貼的名畫……與現代派水彩畫在各方面都很不相同,這幅畫畫的是綠色的馬,紫羅蘭色的狗,青色的樹,非常明顯都是異常之物;黑漆桌子……木雕花架……掛竹簾子;用鷹的羽毛編成的一塊屏風掛在屋子中間,像一朵大牡丹,在中國人的眼里,牡丹是美的象征”[3]42。如果用中國傳統(tǒng)的審美眼光來看,娜娥的閨房有一種違和感。名畫、黑漆桌、木雕花架、竹簾、屏風雖然是中國房間里的常見物品,但綠色的馬、紫羅蘭色的狗、青色的樹卻不可能出現在中國的水墨畫之中,這樣的圖畫大概產生于歐洲對東方神秘世界的想象;屏風是東方國家的傳統(tǒng)事物,通常用木質材料做成,小說中用鷹的羽毛制成的屏風對于中國人來說難免有怪異之感,但對于歐洲人而言,屏風是一種新奇事物,由鷹的羽毛制成的屏風恐怕源自作者的想象,為了體現中國的審美意識,他還特別將屏風比喻為一朵牡丹。在中國,屏風繪有牡丹的情況很常見,卻不大可能將屏風制作成牡丹的形狀。所有這些讓中國讀者感到詫異的描寫,卻迎合了當時歐洲讀者眼中的中國形象。一方面,當時歐洲人對中國圖案的模仿水平并不高,另一方面為了迎合歐洲大眾的審美需要進行了改造,導致中國的器物乃至器物上的中國圖畫變得抽象失真,以至于中國韻味并未得到保存,而歐洲人卻不自知。他們欣賞的即是這種抽象的、似是而非的中國形象。
在十八十九世紀,歐洲人眼里的中國女人就是“吊眼”“小腳”。也許“吊眼”“小腳”的形象實在不符合歐洲對美女的審美標準,為了配得上那位“鶴立雞群”的男主人,娜娥的外形被凡爾納描繪為:“相貌迷人,她的美麗讓眼光最挑剔的歐洲人也贊嘆不已:她膚色白皙,全然脫掉了那頗具民族特點的黃皮膚,眼瞼沒有絲毫上挑,烏黑的頭發(fā)由一小簇桃花稱著,用碧玉做的簪子挽著,牙齒細碎潔白,黛眉只需墨色輕掃,臉上不必著花粉,紅潤櫻唇更無需胭脂點染,雙目亦不曾用眉筆描畫過……她天生一雙小腳,并不是因為裹腳而使她的腳變得小巧的……”[3]43
娜娥不僅在外貌上有些脫離歐洲人對中國人的傳統(tǒng)印象,她在言行思想上的表現更讓中國讀者覺得自相矛盾。娜娥在與金福自由戀愛之后,毅然決定改嫁金福。在19世紀的中國,這種行為雖然不能說是前所未聞,也必然不能多見。這種與傳統(tǒng)禮教相違的行為在當時必然會帶給娜娥巨大的精神壓力和輿論壓力。輿論壓力在書中并沒提及,不過仿佛娜娥既沒有思想斗爭也沒有精神負擔。書中寫道:“她已經做好了再嫁的一切思想準備,決定按傳統(tǒng)方式過三從四德的生活:拋棄一切與家庭生活不相干的教誨,專心料理家務遵守《禮記》關于家庭方面的責任和行為準則;聽從《內操篇》的諄諄教誨;履行結婚誓言中的各種義務?!盵3]41這樣的描寫讓中國人看來不免有點啼笑皆非:一個做著“改嫁”如此驚世駭俗行為的女子,竟在為婚后生活的三從四德而努力?
在關于娜娥的描寫中,我們可以看到凡爾納為了創(chuàng)作此書翻閱了當時歐洲介紹中國的大量文獻,通過娜娥,中國的“裹腳”“貞節(jié)牌坊”等陋俗都被詳細地介紹給了當時的歐洲大眾讀者。但是我們發(fā)現凡爾納對中國的認識只停留在某些表象上,關于中國習俗傳統(tǒng)的來龍去脈和思想都沒有清晰深入的了解;亦或是為了迎合歐洲大眾讀者的口味,不能或沒有必要進行深入的分析。“改嫁”在當時中國是冒“大不韙”風險的行為,但在當時歐洲卻并不少見,至于提到“結婚誓言中的責任”,更是讓我們馬上聯想到基督教婚禮中神前許下的誓言。這種情節(jié)上的不合理正是作者為了迎合西方讀者的家庭婚姻觀念,同時又極力突出娜娥身上的中國傳統(tǒng)思想而產生的。
通過對書中三個不同的中國人物形象的分析,筆者認為書中中國人物形象都是凡爾納在閱讀歐洲介紹中國的書籍后,在自己主觀構建的中國里創(chuàng)作出的幾個具有中國人外形,卻被注入了歐洲人靈魂的中國人形象。
在本書中,凡爾納筆下的中國人與真實的中國人的確相差甚遠。本書中文首譯本面世以后,或許是由于凡爾納影響力和中國題材的雙重因素,該書得到了較多的關注。在豆瓣網上有不少閱讀過此書的朋友都寫下了自己的感想。由此可知,對于中國的普通讀者而言,在不計褒貶的情況下,都認為凡爾納不了解真正的中國,書中關于中國人的描寫失真等等。就連法國的出版商也覺得“他作品中的人物也許太西化了”。但是這本書卻非常符合凡爾納作品的三個特點:人物刻畫線條化;故事環(huán)境描寫細致;故事性強,情節(jié)起伏大,具有冒險故事的風格。
凡爾納一生創(chuàng)作了大量具有科幻色彩的小說,但他筆下的人物形象卻多為扁平人物。他也許會對人物的外貌特征做出詳細的描述,卻很少涉及人物的心理活動。正是這樣的寫作特點給他在本書中塑造中國人物形象帶來了便利:便于在中國人的外殼里注入歐洲人的靈魂。我們也不難理解為什么此書中的中國人如此西化了。
本書中關于中國的環(huán)境描寫非常細致。從廣州到上海,從上海到北京,從北京到西安,大半個中國的風光景致都在書中得到了細致的展現。其中對上海租界的具體描寫中,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出歐美各國在世界上的地位和關系,比如新起大國美國的開放自由強大,古老帝國英國在歐洲的優(yōu)越地位……
凡爾納筆下的每一個故事都可謂是一個冒險故事。同樣,金福逃命、尋找王哲人和老孫途中經歷的種種也是一場冒險。值得注意的是,冒險故事開始的契機是金福在美國的金融投資失敗,于是以他打算用自殺的方式騙取保險金作為了整個故事的開端?!敖鹑谕顿Y”“保險”等行業(yè)對于在19世紀近代工業(yè)尚不發(fā)達的中國而言是十分陌生的。這樣的故事情節(jié)放在歐美任何一個國家也許都合情合理,但是在中國不免令人匪夷所思。這也算是凡爾納筆下的歐洲行為在中國生搬硬套的一種表現吧。
18世紀的歐洲掀起了一場“中國熱”?!跋轮潦芯毭裆现镣豕F族對中國所表現出的狂熱,這種狂熱或為好奇心所驅使,或出于對異國情調的追逐,較多表現為購買中國商品,收藏中國器物,了解有關中國的奇聞趣事,模仿中國人的建筑、園林、裝飾和衣著等等。”[5]關于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思想、封建專制制度等也被介紹到了歐洲。18世紀末,這股熱潮逐漸開始降溫。在鴉片戰(zhàn)爭用暴力打開了中國國門以后,中國的地位形象一落千丈?!奥浜蟆薄耙靶U”“東亞病夫”等形象開始扣在了中國人頭上,加之歐洲人的人種優(yōu)勢觀念,使得他們不屑去了解原本在“中國熱” 時就沒有弄清楚的中國的樣貌。就算不是主觀故意,在他們潛意識中確實存在中國人不如自己的觀念。所以在本書中,凡爾納塑造的中國人外貌中注入歐洲人的言行思想,既是為了博得讀者認可度的一種手段,也是歐洲人認為自己優(yōu)越于中國人的一種群體意識的表現。
正是由于18世紀的歐洲“中國熱”帶來的對中國的強烈關注,使得凡爾納在完成這部以中國為背景的小說時,手中有大量的資料可供參考。據說他在創(chuàng)作這部作品時,手中擺放了20多部有關中國的書籍。這些書籍除了研究凡爾納的寫作,在研究當時歐洲對中國的認識交流方面都是很寶貴的歷史資料。中國從形象學方面入手研究凡爾納的成果甚少,無法查到究竟是參閱了哪20部書籍。本書的法國譯者威廉·鮑卓賢通過對凡爾納創(chuàng)作此書的經過進行考證,指出當時的直接參考資料至少有4部,分別是司各特·J·湯普生的《中國和中國人圖解》(1873)、萊翁·羅賽特的《穿越中國之旅》(1878)、Mr.T.朱茨的《北京與中國北方》(1873)和路多維克·波伏娃的《北京·伊多·舊金山》(1868)[3]譯者序3??上U卓賢并沒有給出上述參考書籍的作者和圖書的法文原名,也沒有指出對這些資料的參考在作品中如何體現,因此,在以后關于凡爾納的形象學研究中還應該深入考察。
19世紀唯美主義詩人戈蒂耶懷著對東方風尚的傾情嗜好,60年代在法國國內掀起了一場“中國熱”。她的女兒,法國女詩人朱笛特受其父的影響,一生都吸取東方文化的養(yǎng)料,創(chuàng)作了自己的藝術烏托邦,并自稱為“我是一個中國人,我是中國王妃的再生”[6]。凡爾納作為其摯友,難免不受戈蒂耶的影響而對中國產生濃烈的興趣。鮑卓賢在譯者序中提出:“凡爾納對王哲人的描寫,尤其是相關的引證,應該都是以丁堂林為影子的。”[3]譯者序3這個丁堂林在法國中國學研究著作中一般寫為“丁敦齡(Tin-Tun-Ling)”,他原是山西文人,隨澳門主教來到法國,后來成為戈蒂耶為其女兒聘請的中文家庭教師。據說朱笛特將中國古代詩歌翻譯成法文詩集《玉書》時就得到他很多幫助[7]。凡爾納有可能從丁敦齡處了解到中國有錢人家里有雇傭教書先生的習慣,更有可能就是根據丁敦齡而塑造了王哲人的形象。
凡爾納作為一個暢銷小說作家,在確保故事的生動有趣、具有可讀性的同時,還要迎合歐洲讀者群。筆者認為可以將凡爾納小說中的中國形象定義為歐洲的一般讀者對中國人和中國形象的集體普遍認識。
凡爾納這部以中國背景為題材的小說在研究19世紀法國乃至整個歐洲對中國的交流認識方面,具有文學層面的代表性意義。
同時,筆者認為形象學中的域外集體形象,即某一區(qū)域的人對域外世界和域外人基于某種程度了解基礎上的主觀想象。在信息不如現在通達的19世紀,歐美人對東方的集體形象更多是主觀想象成分。凡爾納的那些知名作品中的科幻想象成分與他在《一個中國人在中國的遭遇》中對中國人形象的想象有相通之處。此外,他的代表作《八十天環(huán)游地球》也涉及到對東方形象的想象。因此,形象學可以作為一種新的研究角度,便于我們對凡爾納及其作品進行深層的研究和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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