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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徒化與警察化的交匯

2014-03-26 02:52韓少功
天涯 2014年2期

地位競升的兩種通道

把“文革”看成非理性的變態(tài)狂,一個大瘋子領著幾億小瘋子胡鬧,是一種最為懶惰的解釋。解釋者把歷史變成一堆精神病案例,可毫不費力地打發(fā)一切,卻不會給讀者增加任何智慧。

這些人似乎理解利益:比如能理解奸商的摻雜使假,理解傳銷團體的口號震天,理解毒販子的鋌而走險,理解豪門內(nèi)爭奪遺產(chǎn)的陰謀與暗殺,理解期貨市場里紅脖子們的捶胸頓足,理解那些舉著輸液吊瓶也要上陣血拼的賭徒,理解因為父親駕駛的皮卡不夠氣派于是假裝不識揚長而去的時尚女兒……卻不能理解“文革”。道理很簡單:他們覺得逐利很正常,利益最大化是人之常情,哪怕有些人做得出格,也屬于常人的一時迷糊——但“文革”不是這樣。

他們似乎也理解信仰:比如能理解教門里的齋戒和苦行,理解功德心之下不惜傾家蕩產(chǎn)的周窮恤匱,理解信眾們的香火錢或“贖罪券”,理解衛(wèi)道護法的大軍征討,理解教派沖突時的自焚殉教和人肉炸彈,理解一個和尚不慎踩死甲蟲后的長跪自罰,理解西藏高原上滿心崇敬三步一匍的千里長拜……卻不能理解“文革”。道理也很簡單:他們覺得靈修和拜神很正常,神學是對世俗生存的救贖,如果有些人行止過于極端,也屬于常人的偶然出軌——但“文革”不是這樣。

在他們的心目中,“文革”中大多數(shù)紛亂既與利益無關(不涉及工資和利潤),也與信仰無關(有拆廟毀寺的宗教之難),因此只可能是一堆精神病案例,超出了常識理解的邊界。

見過傻的,哪見過那樣傻的?

他們恰恰忘了,攀比與競爭是人性基本面之一。當人們的利益被一種平等分配體制鎖定,當任何人都不可能在財產(chǎn)私有制取消后思富和求富,大富和暴富,夸富和炫富,新的“利益”便登場了,或說開始凸顯——政治榮譽、政治安全、政治地位、政治權力不過是新的面包,隱秘的利潤和股權,同樣能引起斤斤計較。當唯物主義者們挾“上帝死了”的時代大勢,在高歌猛進的科學潮流下唾棄宗教,那也不過是關閉另一扇求富之門——天堂,地獄、六道輪回、因果報應之類,作為宗教所許諾的彼岸獎罰,相當于面包的期權,亡靈的保險受益資格。事情到了這一步,當生前與死后的利益都不容異動,那么新的“利益”便是唯一的利益。換句話說,唯政治榮譽、政治安全、政治地位、政治權力構成市場流動性,勢必被公眾趨之若鶩。天下熙熙,皆為政治來;天下攘攘,皆為政治往?!拔母铩钡奈跷鹾腿寥劣泻坞y以理解?

如果說逐利,這當然是一種非物態(tài)的逐利。

如果說利益最大化,這當然是一種非物態(tài)的利益最大化——至少在政治權益可兌換成實惠前是這樣。

我們有什么理由采取雙重標準,把這一些再尋常和再務實不過的逐利者,看作一大群瘋子?我們有什么理由對逐利這一最基本的人權和最普世的生物性大驚小怪,然后對自己的逐利業(yè)績倒是津津樂道?

這事其實早已不算新鮮。法國學者鮑德利亞已敏感到非物態(tài)的利益。比如在《符號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的研究中,他認為所謂“現(xiàn)代”是以工業(yè)資本主義和資產(chǎn)階級霸權上升為特征的生產(chǎn)時代,而所謂“后現(xiàn)代”則是一個由符號、代碼和模型控制的模擬時代。在后一種處境里,消費實際上已經(jīng)超出實際需求的滿足,變成了“符號化物品”、“符號化服務”中所蘊含的“意義消費”(1)。另一個法國學者布爾迪厄沒走得這么遠,仍對物質(zhì)和經(jīng)濟保持足夠重視,不曾把馬克思學說譏為“蒸汽機時代”的“拜物教”(鮑德利亞語),但也對“文化權力”和“符號資本”備加關切(2)。他們的思想焦點從物質(zhì)移向精神,從實體移向符號,從生理需求移向心理需求,從使用價值移向意義價值。這當然較容易解釋當下的媒體社會,解釋名牌汽車、名牌襯衫、名牌手袋、名牌月餅一類現(xiàn)象,解釋為何有些人哭著喊著就是“不要最好的,偏要最貴的”。家住你隔壁的那哥們,花一千元買下一盒月餅,較之于二十元一盒的月餅,吃起來差不多,似乎買得很虧,但他大舉砸錢買下一堆精美包裝所帶來的體面感、愉悅感、階層認同感等,可能“比現(xiàn)實更現(xiàn)實”(鮑德利亞語),比利益更像利益——據(jù)說這就是后現(xiàn)代社會的新法則,被傳統(tǒng)學界忽略。

非物態(tài)利益并非后現(xiàn)代專利,與經(jīng)濟發(fā)達和物質(zhì)剩余并不構成唯一關聯(lián)。在物質(zhì)短缺的年月,魯迅小說中的阿Q與王胡早就開始計較面子,計較一個咬虱子的響亮度,為此一決高下大打出手。肥大虱子所引起的榮耀之爭,一場窮光蛋之間展開的心理侵占和精神屠殺,在這里也是“比現(xiàn)實更現(xiàn)實”。在利益凍結的時代,因種種特定條件,“文革”也可以成為一個符號的大產(chǎn)地、大賣場、大股市——別無選擇的民眾心理需求悉數(shù)匯集于此,猶如過量的現(xiàn)金流入市,推動了一波又一波山呼海嘯的追漲殺跌,使各種政治符號的價位不斷飆升。這些符號若虛若實,不像物質(zhì)財富那樣看得見,摸得著,容易算計,讓經(jīng)濟學家們用不上方程式和微積分,但它們構成了當事人最真切的日常感受,同樣是可以占有的、流轉的、儲備的、剝奪的、對沖的、炒作的、分配的、壟斷的、繼承的、價位波動的……一個人只要稍有想象力,幾乎可把經(jīng)濟學的全部用語掄上來,用于這個符號生產(chǎn)和消費的全過程,得出權力分配和再分配的一系列恰當隱喻。

這些甚至不是隱喻,不過是實說,只是我們的一條舌頭被語言舊習切削,在經(jīng)濟用語之外顯得詞匯太少。

一條紅領巾就是這樣的符號。

當年有的小學生為了得到它,不僅搶先擦黑板和擦窗臺,放學途中還眼珠賊溜溜地轉,太想撿到一個硬幣甚至一個錢包,去交給老師以示自己高尚無私——我就有過這樣的勾當。

有的孩子為了得到它,去老師那里揭發(fā)同伴的劣跡,包括偷摘桃子、街頭打架、往女同學的抽屜里撒尿,一心豎立堅持原則愛憎分明的自我形象——我的一位發(fā)小就是這樣成功的。

有的孩子為了得到它,在防空演習中拽住一個小同學,硬要對方趴下,見對方不配合,便一腳將其踢翻在地,自己再重重地壓上去,壓出了身板下一陣哇哇大哭——他覺得電影中的英雄掩護戰(zhàn)友就是這動作,自己萬萬不可放過勇敢一下的機會。

還有的孩子為了得到它,常去公園、廣場、街頭巷尾偵察巡邏,看一些形跡可疑的男女是否在偷偷拍照,是否在提包里暗藏了發(fā)報機——他們覺得來自臺灣和美國的特務一定鬼鬼祟祟,一定長得歪瓜裂棗,時不時向同伙打暗號,一定逃不脫自己的火眼金睛。他必須為革命一鳴驚人,讓老師和同學們從此刮目相看。

……

多年后的孩子們可能十分困惑:不至于吧?一條紅領巾,一個加入少年先鋒隊的資格,又不是什么智能手機或高考加分,怎么就讓那些家伙中了邪?一旦時過境遷,當社會出現(xiàn)了多元價值標準,有了其他領域里的競比,比方看誰的滑輪鞋更時尚,看誰的搖滾唱得更酷,看誰的電子游戲裝備更多,看誰的全家出國旅游更High……一條紅領巾當然大大失重。誰要是為它焦慮不堪,肯定被同學們覺得腦子進水。誰的父母要是抓肝抓肺地逼兒子寫上幾十份入隊申請,肯定被其他學生家長笑暈。不過,這個道理的另一面恰恰是:正因為缺失滑輪鞋、搖滾樂、游戲裝備以及出國旅游,紅領巾才會成為校園里最重要的符號,最重要的人生增值,在生活中的相對權重大大增加,在感受中的邊際效應突然放大——那些小屁孩,即便沒怎么“后現(xiàn)代”,還是會情不自禁地為之挖空心思千辛萬苦。

事情不可能有別的結果。

在這里,他們通常會采用兩種競爭方式:

一,奉獻型競爭,如表現(xiàn)自己的無私(拾金不昧),釋放自己的勇敢(義救戰(zhàn)友),如此等等。

二,攻擊型競爭,不是針對自己的伙伴(揭發(fā)劣跡),就是針對幻覺中的敵人(搜捕特務),如此等等。

奉獻與攻擊其實是同一種競爭,用力方向不同而已,分別指向價值標尺的兩端,即自我造神和外在造魔。當事人分布在一個標尺的不同節(jié)點,一般來說都會下意識地向上攀登,尋找各種競升通道,眼睛死死盯住上位階梯,比如少先隊員,再往后是共青團員,再往后是共產(chǎn)黨員、先進模范……還有少年們視之為榮耀無比的參軍。每個階梯上還有細微的級差,讓人們不可懈怠,比如僅是隊員便可分為一般的和優(yōu)秀的,優(yōu)秀的又可分為年級的、學校的、區(qū)級的、市級的、省級的不一而足。

在那個盛產(chǎn)符號的年代,相對于太多競爭者,品牌資源的分配一直緊張。光是一個“同志”的稱呼,一份政治安全的分配,其競爭壓力就不會比人們在后來的市場化時代更少。我父親就是一個競爭中的落敗者。他努力地奉獻過,向災區(qū)捐款,帶病下鄉(xiāng)支農(nóng)搶收,把兩間私宅無償捐獻給國家——但這還是不夠。他也努力攻擊過,包括跟隨潮流用大字報譴責自己的同事,那兩個在他之前自殺的“反革命”——但這同樣不夠。多米諾骨牌終于倒到他這一塊了,他可能已有直覺,家人們卻并不知情。1966年初夏,當我向他索要一份單位出具的家庭政審證明,他的表情是尷尬的、慌亂的、苦楚的,夾有一絲討好兒子的媚笑。

沒有一份像樣的證明,我就不可能在學校里加入紅衛(wèi)兵,更沒資格參加全國大串聯(lián),去北京接受領袖的檢閱。

我雖然還能活下去,但面臨身份符號的嚴重破產(chǎn)。

沒想到的是,他拿回的一紙證明上含糊其辭,連一個“同志”的稱呼好像都寫漏了,更沒提到他的功績和其他光榮履歷。那種冷漠得可疑的措辭其實已暗伏兇機,只是不為一個初中生察覺。

“這種證明有個屁用!”

我懊喪地把證明摔了回去,不無委屈地奪門而出,任他怎么呼喚也決不回頭。事后想起來,一定是我當時的臉色很難看,冷冷的目光太刺人,在他心頭戳下了最后一刀。他肯定已預感到自己將成為運動的最新祭品。如果他有足夠的思想準備面對各種翻臉與惡言,面對批斗臺和拘禁室,但他拿什么來面對家人的懊喪、恐懼、無望以及可能的抱怨?拿什么來面對我,他最心疼的兒子——再一次在他面前摔門而去?事情還沒發(fā)生就這樣了,真到大難臨頭之際,天知道這位初中生會說出什么和做出什么!

對不起,父親。

我不止一千次想重返你的面前,不止一千次想重新接過那一紙證明,然后隨意一笑,說一聲“沒關系啦”,再給你撓一撓背上的癢,或遞上一杯熱茶,讓你感受到家庭的強大和堅實。但我已不能夠。

直到身為人父,我才相信自己當年的目光攻擊不會是所有攻擊中最惡毒的,卻一定是最傷人的,與其他攻擊構成了合圍,足以讓一位父親在那天心碎——那是一個很多人突然消失的夏天。

全民圣徒化(上)

奉獻型競爭的結果,是全民“圣徒化”。

“圣徒”一詞在這里也許不大合適,因為圣徒習慣于“自我立法”(康德語),明心見性,替天行道,無須參與什么競爭,更不會在意他人的臉色。中國人所熟悉的彭湃大概就是這樣。這位大少爺生于鐘鳴鼎食之家,即當時少見的大宅豪戶,自述家況是“被統(tǒng)轄的農(nóng)民男女老幼不下一千五百人”?!澳信嫌撞簧先冢骄蝗司陀形迨畟€農(nóng)民做奴隸?!彼麖娜毡驹绲咎锎髮W求學歸來,從自家開始革命,親自把田契分送給佃戶,見對方不敢要,便把他們召集起來,當眾燒掉所有田契,宣布“日后自耕自食,不必再交租谷”。從那一天起,他戴上竹笠,光著腳板,帶著旱煙袋,用通俗的語言與農(nóng)民交談,不久便成為當?shù)剞r(nóng)民運動的領袖。顯然,他走向革命并最終就義刑場,既不是求現(xiàn)世的衣食,也不是求來世的福報,與任何利益沒關系。

如果說造反常有貧困逼迫的利益動機,苦行常有上帝補償?shù)淖诮瘫尘?,那么二十世紀一批出身于豪門的無神論者,奮發(fā)蹈厲,救國救民,堪稱人類精神史上一大奇跡,表現(xiàn)出人格最可能的純度與高度。鄧稼先也是一例。身為北大教授之后,他在美國拿到核物理博士后一周之內(nèi)便匆匆回國,一頭扎進國家的原子能事業(yè)。他與楊振寧是老鄉(xiāng)、發(fā)小以及專業(yè)同行。較之于后者在美國的優(yōu)越生活,還有一份諾貝爾獎的殊榮,他默默工作在戈壁灘上,過了八年啃窩頭吞咸菜的單身漢日子,身受核能射線傷害,談不上什么世界量級的理論建樹,當然是虧大了。只是二十多年后楊振寧訪華,問及中國的原子彈成功是否有外國人參與其中,他一時不便回答,直到對方在上海即將登機回國,才托人捎去一張紙條,竟讓對方在機艙里頓時淚流滿面。其實,那張紙條上只有簡短的一句:你所知道的這一切全系“國產(chǎn)”。

諾貝爾獎得主的淚水至今是謎。他揪住紙條時的淚奔,是哭老同學的一生清貧一生沉寂一路坎坷,還是哭自己至尊至榮卻永遠錯失了一個機會,還是哭舷窗外那一片正在下沉的熟悉山河突然模糊難辨?

百年中國充滿了太多淚水,布滿了彭湃、鄧稼先這樣的精神之星,提供了一個古老民族成功自救的閃閃注解。但理想與信念在任何時代都是稀缺品,借用前人“君子”之說,“真君子”以外不乏“仿君子”,還有“假君子”,如同星星之外有光暈,有黑暗,構成了更大的精神空間?!拔母铩敝髁餍麄鞯氖д`之一,就是以為夜空中早已星星密植,儼如一塊白熾的LED發(fā)光板——事情當然就不大正常了。

我的一位羅姓插友,因略通平仄便自嘆詩才埋沒,中年以后總是抱怨當年:他在一個小山村當民辦老師,負責四個年級共十幾個孩子,又當老師又當保姆還得種菜喂豬,哪算是人過的日子?他砍柴時被蚊蟲叮咬得滿頭是包,挑水時滑到水塘里差一點淹死,有一次在臥房里還踩到蛇,遇到哪個孩子內(nèi)急,褲繩打成了死結,他解繩結解出了自己一頭老汗,直到對方最終嘩啦一聲拉在褲襠里……一位詩人的青春年華就拋擲在這種臭烘烘的氣味中。

從他的抱怨可以看出,他根本不愿那樣做。如果他那樣做過,真真切切那樣做過,不是什么理想和信念作祟,不過是被獎狀一類政治符號逼的——何況這些符號可能兌換成今后的某些實惠,比如招工回城。據(jù)實而言,他只是被一場圣徒化運動壓迫得喘不過氣來,每有一份奉獻,心頭便暗積一份委屈;做出的業(yè)績越多,委屈感就越強;直至形成一種越來越大的心理勢能,最終像堰塞湖一樣潰壩,滔滔抱怨一瀉而出。“我那時候蠢得像一頭豬呵!”他眼下不能不這樣大罵。

但那時的他又能怎么樣?人家老太太都在大雪天里光著膀子出工,人家鐵姑娘不找到礦苗就決不結婚,人家知青伙伴為救一頭豬仔毫不遲疑地往糞池里跳……他沒法不隨波逐流,終于做成了一個陌生的自己。

與他的情況相似,在通向“文革”的歲月里,理想和信念噴薄而出,中國有千萬個王進喜在餐風宿露之地奮斗,千萬個焦裕祿在凄風苦雨之時拼爭,千萬個雷鋒叔叔在街頭掃地推車扶老攜幼——我的同輩人哪個沒這樣爭先恐后過?“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熱潮席卷全國,人們看上去都是“顆顆紅心向北京”,都是“為共產(chǎn)主義奮斗終生”,但潛在抱怨者肯定不是少數(shù)。他們也奉獻了,不過是被動員會、表彰會、總結會、現(xiàn)場會、報告會、講用會一類轟上陣的。一句流行語是:“國民黨稅多,共產(chǎn)黨會多?!碑敽笳呷笔Я恕岸悺币活惤?jīng)濟手段,“會”就成為工具替代,成了權力運作的主要舞臺,社會各方心力交集的高壓區(qū)。哪怕是一個磨牙齒的閑會,一堆車轱轆話,沒什么實質(zhì)內(nèi)容,但坐席排序已是等級的高清顯影,口氣和表情已是權力的現(xiàn)場升壓,仍是十分有“內(nèi)容”的。在旗幟、會標、口號、齊唱、領袖畫像所組成的嚴重氣氛下,革命潮流氣場強大,聲勢逼人,驚天動地。一次點名批評,一些受獎名單的宣布,更不說當場生效的提拔或罷免,都構成了政治權益的動態(tài)性再分配。哪怕是臺上人的一個臉色,也能播下小情緒和微感覺,讓當事人明白自己的盈虧,接下來的被孤立感、被排斥感、被歧視感、被壓抑感將如何增減。

美國蘋果公司的喬布斯曾有“現(xiàn)實扭曲力場”一詞,發(fā)現(xiàn)精神、氛圍、愿景、領袖魅力可引爆生產(chǎn)力的奇跡(3)。如果他見證過“精神原子彈”(毛澤東語)在中國的巨大沖擊波,恐怕會更多幾分驚訝。還需要什么物質(zhì)刺激的解決方案嗎?一時間,王進喜、焦裕祿、雷鋒等英模效應熱遍全國,連酒鬼、潑婦、小偷、懶漢、爛崽都匯入了“六億人民盡舜堯”(毛澤東詩句)的道德滿堂紅,在思想改造的速成班畢業(yè)。1949年后的生產(chǎn)熱潮、學習熱潮、節(jié)約熱潮、技術發(fā)明熱潮、技能競賽熱潮、水利建設熱潮、捐金獻玉買飛機的熱潮、抗美戰(zhàn)場上殺敵立功的熱潮、打蒼蠅滅老鼠的文明衛(wèi)生熱潮……都是在沒有獎金和股權的情況下實現(xiàn)的。有時拿一條毛巾或一個搪瓷杯作為獎品,就算是重獎了。上一次紅榜,就相當于董事會派送概念股了。勞動成了個人或團體的擂臺賽,于是充滿體育競比的樂趣。貧困被更名為“樸素”和“磨煉”,也成了驕人的心理資本。大會小會之下,民風改觀,民氣高漲,民心亢奮,圣徒化看上去已成為人民主權實現(xiàn)的標準風格和必然氣象,成為人類正義事業(yè)的無限活力。萬千國民都以義工或半義工的方式投入新時代,以殉道或準殉道的風格改天換地,豈止是“現(xiàn)實扭曲”,完全是現(xiàn)實魔變。連我的那位羅同學也響當當?shù)鼗焐狭恕皟?yōu)秀教師”,把村里的娃娃一個不少送上了知識之途。他未必知道,正是像他這樣的鄉(xiāng)村教師,大大降低了全國的文盲率,成為中國日后變身為制造業(yè)大國的重要條件——多年后的一天,一位外商對我說:東南亞的勞動力價格不到中國的一半,印度和孟加拉的價格更低,但他決定把工廠辦在中國,第一原因就是看中了這里打工群體的能讀會算,綜合素質(zhì)較高。

我把這事說給羅同學聽時,他眼里一片疑惑。他不覺得自己與那些外商有什么關系,與眼下的市場經(jīng)濟有什么關系。

如果聽懂了,明白軍功章也有他的一小半,他倒可能更加憤怒:“鬼佬發(fā)財,能給我一毛?”

但一個隱秘的故事就這樣發(fā)生,甚至不為千萬當事人所覺,當事人也不一定都是高純度君子——其實這正是歷史常態(tài)。據(jù)國際學界普遍接受的麥迪森數(shù)據(jù),1950年中國的人均國內(nèi)生產(chǎn)總值可換算為448美元,低于同年印度的619美元。但這個數(shù)據(jù)到中國改革開放開始前的1978年已達978國際元,超過印度的965(4)。麥迪森后來還認為,中國六十多年來的官方數(shù)據(jù)前偏低后偏高,若按不變價格計算,1978年的國民生產(chǎn)總值的數(shù)據(jù)應向上修正26.7%(5),即反超印度的幅度更大。另據(jù)世界銀行有關數(shù)據(jù),中國的識字率至二十世紀末已超90%,而印度的文盲率仍接近40%。1962年中國的人均預期壽命反超印度,至1978年已約高于印度十年(6)。由汽車、噴氣式飛機、萬噸輪、萬噸水壓機、“兩彈一星”等組成的初步工業(yè)化體系,不僅使中印兩國拉開較大差距,在世界上一百多個發(fā)展中國家里,也算是一份亮眼的成績單。

全民圣徒化(下)

“文革”結束前的近三十年經(jīng)濟發(fā)展是急就章,粗線條風格,其中景和遠景的效果不錯,一到微距鏡頭下便問題如涌,少不了用風箱拉出來的土產(chǎn)鐵錠,用錘子敲出來的雜牌汽車,用算盤扒拉出來的導彈軌跡參數(shù)。但中央集權和強勢政府的短處是民意上達難,長處是社會動員易,集中力量辦大事倒是不時得手。在某種意義上,這種窮人版和冷戰(zhàn)版的強國方案,一直使西方主流學界困惑和驚訝。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在冷戰(zhàn)后歡呼“歷史的終結”,在其新作《政治秩序的起源》中卻認為:“印度民主明顯的混亂和腐敗,常與中國快速和有效的決策形成強烈對比?!?

比發(fā)展粗線條更為觸目的,如果置于高倍數(shù)放大鏡下,當顯現(xiàn)為一種群體心理的異化。但人們對此倒是很少注意。

似乎是印證“利弊相生”的老話,這種異化不過是全民圣徒化的B面,熱浪下的暗流。1957年后,隨著反右運動加劇全國性緊張,看似低成本/高效能的政治杠桿出現(xiàn)高烈度效應,撕開了一道道社會裂痕。競勝者們上紅榜,戴紅花,去北京觀禮,與之相反的是罰站、罰跪、游街、上漫畫、掛黑牌、學驢叫、挨耳光、剃光頭、脫衣挨凍、降工資、丟公職、勞動改造、遣送回鄉(xiāng)、被拘下獄……常常成為“插白旗”或“劃右派”、“劃右傾”的具體落實形式,成為懲戒的各種新招。此時的榮譽分配,實際上已成權力分配,甚至權利分配——與各種物質(zhì)利益開始掛鉤。換句話說,如果說此前的奉獻型競爭大體上源于某種精神動員,由志士英模一類提供引領,那么此后便更多出于強權威逼,不但“觸及靈魂”,而且觸及皮肉,羞辱和迫害足以令人驚恐。

有利益就有投資。有暴利就有投機。投機無非是向前多走了半步,滑入了投資的脫軌。一個政治股市的全面沸騰必然誘導大批投機者建倉做多,股價一路拉抬瘋漲,與真實價值嚴重背離。假君子本是生活中潛在的大數(shù),本就鼻子最靈,一旦嗅出新的影子利益所在,拍胸脯、放豪言、大張旗鼓的調(diào)門便沒法不火爆——你的指標高,我的指標更高;你的口號響,我的口號更響;你的業(yè)績感人,我的業(yè)績更感人……這種奉獻的口水化往往使真君子相形見絀,甚至成為彭德懷那樣的破產(chǎn)戶,蒙受“保守”、“右傾”、“右派”、“反黨”等各種惡名。

很多暴動者在革命后尚缺乏足夠的知識技能,更未轉型為專業(yè)經(jīng)理,甚至不知專業(yè)經(jīng)理為何物,于是更容易在效忠上下注,使經(jīng)濟活動全面政治化。這正是“大躍進”最大的風險。心存戰(zhàn)爭年代捷報頻傳的記憶,毛澤東當然不缺美國學者沃馬克所說的“獨斷的樂觀主義”(7),以至他1956年就大膽提出“中國第一”的戰(zhàn)略目標,其抱負驚世駭俗;后來受蘇共赫魯曉夫“十五年內(nèi)趕超美國”的刺激,把不久前“五十到六十年”的時間表大大提前,銳減為“二十五年或者更多一點的時間”(8),一心轟油門,截彎道,過載超車,盡早把美英列強甩到后面去,一吐民族圖強的心中惡氣。他批判以周恩來、陳云為代表的“反冒進”,批判彭德懷等人的“右傾機會主義”……無不出于這種急于求成之心。

但毛澤東從來都是樂觀主義者,為何偏偏失手在這里?一些黨史專家說他“社會主義建設經(jīng)驗不足”,“不熟悉經(jīng)濟規(guī)律”(9),沒怎么撓到癢處。一介書生變身為常勝的三軍統(tǒng)帥,變身為統(tǒng)戰(zhàn)高手和輿論大師,其看家本領就是邊干邊學,以實踐為師,為何反被和平時期的煉鋼和種糧難住了?煉鋼與種糧,不是什么高科技,不會比打仗更難學。這事很多人都干過,幾百年甚至千多年前就干過,在不用躲炸彈、不用吃野菜、要人力有人力、要時間有時間的情況下反而干不好了,相關經(jīng)驗高深莫測,有點說不過去。還有些黨史專家把事情歸因于他“出國太少”,不像周恩來、鄧小平那樣容易“接受現(xiàn)代化的新觀念”(10),更是經(jīng)不起推敲的市井之議。鄧小平在法國喝過洋水,但他后來問:“‘大躍進,毛澤東同志頭腦發(fā)熱,我們不發(fā)熱?”錢學森,一個海歸雙料博士,一個旅美教授,國外的見識要多少有多少,后來同樣公開撰文對“畝產(chǎn)萬斤”的糧食烏龍?zhí)峁├碚撋系目赡苄裕?1),客觀上未能阻止人們的冒進。

事實上,正如一些人注意到的,相對于不少同事,毛澤東學習經(jīng)濟沒少下功夫,曾密集求教于有關專家,對蘇俄教訓殫精竭慮,在大江南北的視察日夜兼程。同是相對于不少同事,他很多時候還相當審慎。當河南省委第一個提出“苦戰(zhàn)三年,改變面貌”,他提筆加了兩個字,把后半句改為“基本改變面貌”,提倡留有余地。接下來,在1958年第一次鄭州會議,在同年的武昌會議,他都表示要“反左”,強調(diào)“壓指標”,肯定“商品經(jīng)濟”;在1959年第二次鄭州會議,他重提“價值規(guī)律”,疾呼“謝謝五億農(nóng)民瞞產(chǎn)私分”(客觀上阻擊了高征購),其觀點被很多與會者疑惑甚至抵觸;在1960年,他親自起草中央的《緊急指示信》,嚴厲批評“共產(chǎn)風”;在同年12月的北京會議,他指出“天災”以外有“人禍”,讓很多聽眾吃了一驚;在1962年的北京“七千人大會”,他更是部署全國經(jīng)濟工作的向右調(diào)整……要命的是,他一次次警惕浮夸,卻把最大的浮夸放過了;一次次提倡調(diào)查,卻把最該做的調(diào)查忽略了。無論是處理上左而下右,還是處理下左而上右,他始終把“六億人民盡舜堯”的假相當成真實,把“群眾要搞”、“群眾發(fā)明的”、“不能讓群眾泄氣”、“保護社會主義的積極性”(12)當作調(diào)整底線,卻不明白正是這種“積極性”水分極大,是一顆嘀嗒聲越來越響的定時炸彈。

當?shù)赖屡c政治合成一把尺子,政治高調(diào)便成了道德強勢,道德上進便成了政治爭風。這相當于道德作廢,勢必造成毫無底線的謊言決堤泛濫。正是在這里,要說頭腦發(fā)熱,與其說毛澤東熱在“建設經(jīng)驗不足”,毋寧說他熱在對人性和民心的高估,對各地、各業(yè)、各級的激情秀失察,對投機者們的忠誠態(tài)和豪壯態(tài)誤判,對一個權力社會的體制弊端缺乏準備。他越是求教、問計、視察、調(diào)查,倒越可能困于謊言和虛夸的汪洋大海,越可能被四面八方的“積極性”迷惑。他在這一過程中的失誤既是主動的,也是被動的。說主動,是因為他倡導、推動、相信了全民圣徒化運動;說被動,是因為眾多假圣徒最容易充斥他的視野,最容易毒化公共輿論和國情認知,造成經(jīng)濟工作的盲動失控。因此,他還來不及高興工業(yè)化開局的成功,來不及高興國家周邊軍事壓力初步緩解,一大堆權力社會所產(chǎn)生的巨大政治泡沫,一種信息扭曲機制由層層謊言織就和滾結,最終把他架起來,投入了要命的1960年。

他后來說:“餓死人,到1960年夏天才反映到中央?!保?3)遲到的真相終于引起高層一片震驚,國務院頃刻之間幾成救火隊,進入緊急狀態(tài),總理廢寢忘餐抓糧食,每周都要核查各省存糧數(shù)、缺糧數(shù)及運輸計劃,連火車車皮都要親自具體安排。但事情已有些來不及了。全國的浮夸風帶來高征購,早把很多農(nóng)民的口糧和種子征走,使不少地方哀鴻遍野,乞丐如潮,野菜都挖無可挖,完全不是新聞報道中糧食多得讓人發(fā)愁的那么回事,不是上報材料中吃肉要廣泛動員的那么回事。有些地方官員明知民眾缺糧,還打腫臉充胖子,同意向外地調(diào)糧,更加劇了災禍。據(jù)官方資料,1960年全國人口減少一千萬,1961年又減少348萬(14)。后來右翼學者多認為這個數(shù)據(jù)不實,估計餓死者高達3千萬,甚至4.5千萬。

到底是幾個千萬,至今爭議未絕,各種出于估測的數(shù)據(jù)難于定讞。也許這事對于統(tǒng)計質(zhì)量的較真有意義,在歷史反思中差異并不大。即便取其最低數(shù),一千多萬已是整個一戰(zhàn)的死亡人數(shù),相當于五十次唐山大地震,攤到每個大省都接近兩次。即使再擠去一些人口統(tǒng)計混亂中可能的誤差,仍是慘絕人寰之禍,發(fā)生于一個和平時期,難道不讓人目瞪口呆?

慘禍重罪無法開脫。我身邊很多知青的相似經(jīng)驗是,農(nóng)民們每當被干部組織起來“憶苦”,最常說及的“舊社會”之苦,一是避亂和逃荒,二是日軍侵華,三是“大躍進”,總是搞得主持人啼笑皆非。主持人把后一個話題一掐再掐,但訴苦人聲淚俱下一次次繞回來,看似稀里糊涂缺心眼,其實是忠直與頑強。

據(jù)說,正是在這一年的某日,毛澤東在衛(wèi)兵面前失聲痛哭,決定不再吃肉,與全國人民共渡難關,直到自己患上水腫病,一年瘦了十多斤(15)。

全民警察化(上)

李準編劇和魯韌導演的《李雙雙》,是“文革”前流行影片之一。片中的女一號李雙雙是人民公社社員,有火辣性格和一張快嘴,最愛“管閑事”,經(jīng)常同村里的自私落后現(xiàn)象展開斗爭,因此屢被丈夫埋怨。丈夫喜旺顧及情面,怕得罪人,遇到妻子在外生事,便不論是非一味軟弱,出面向當事的對方賠不是。倆夫妻在一系列糾葛中打打鬧鬧,哭哭笑笑,分分合合,最終當然是妻子的共產(chǎn)主義精神大獲全勝,并且揭發(fā)和制止了金樵、孫有貪污運輸費的劣跡,保衛(wèi)了集體財產(chǎn)。生產(chǎn)隊一片麥浪滾滾的豐收景象里,雙雙與喜旺也花好月圓,恩愛更深。

這一影片廣受熱捧,家喻戶曉,其思想取向成為后來很多文藝作品的母題,催生了《家庭問題》、《年輕的一代》、《霓虹燈下的哨兵》等熱片,顯示出此時的政治氣溫一路推高,監(jiān)督和批判已深入家庭,深入基層,遍及社會每個角落。一種嚴肅的政治是非之爭,哪怕在夫妻之間也難避免——雖然《李雙雙》尚處于溫和階段,以男歡女愛落下了甜蜜的句點。

喜旺的人情主義其實來自古老的文化縱深。膽小、圓通、茍且、無原則、隨波逐流、和光同塵,即孔子所痛惡的“鄉(xiāng)原(愿),德之賊”也。這種農(nóng)耕定居社會里常見的處世態(tài)度,這種熟人社會里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萬能笑臉,認情不認理的泥水匠工夫,一直構成了國家再造的文化性格缺陷,哪怕在“文革”結束多年后,也仍是眾多“人情票”和“人情案”的酵母,是生成腐敗的心理土壤,危及民主與法制。在很多人那里,有時只不過是一兩年的同窗之誼,不過是一兩次碰杯之歡,就足以使人膽比天大,做假證或做假賬比喝水還容易。寧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只要與自己無關,與自己的親友無關,再臭的一團狗屎也忍得下。許多知識精英對此不可藥救的人情泥潭一直痛心疾首。手機上一個段子說:“中國人可山寨一切,只有民主與法制山寨不了?!?/p>

對物的山寨當然易,對人的山寨當然難;正如關于物的理科教學易,關于人的文科教學難。人的血管里流淌著文化習染、知識沉淀、制度烙印、自然稟賦等,任何云計算和大數(shù)據(jù)也難以確切描寫。

面對這一泥潭,彰公法而抑人情,展開廣泛的刮骨療毒,倒像是針對中國傳統(tǒng)的一次空前挑戰(zhàn)。這里的大義滅親和大公無私,更多一些商鞅、李斯的古代法家風格;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習慣,接近西方的宗教,比如基督教的懺悔,基督教的誡訓,基督教徒小組定期聚會的“證道”——大家圍坐一圈,現(xiàn)身說法,勤加檢討,洗心革面,努力改造世界觀和人生觀,相當于基督版的“支部會議”、“組織生活”、“內(nèi)部整風”。這種大規(guī)模的民間心靈再造,充滿著法家的嚴厲感和宗教的神圣感,以千萬個李雙雙圍殲“人情風”,與“鄉(xiāng)愿”確實格格不入,不失為新民運動的大破大立,史無前例的疾風暴雨。

賣淫、賭博、毒品、走私、會道門、童養(yǎng)媳、小老婆、高利貸、人口買賣……這些舊中國的毒害盡遭打擊,幾乎在一夜之間消失,不僅讓國民們印象深刻,也讓很多訪華的外國人驚訝,包括一位英國作家,后來被美國前總統(tǒng)杜魯門秘密約談,應邀寫出專題報告印發(fā)給民主黨的外交事務咨詢委員會(16)。一般意義上的犯罪率,據(jù)聯(lián)合國國際犯罪防范中心數(shù)據(jù)庫,取1950至1965年間中國的最高值十萬分之64人,較之于2000年的360人,盡管立案門檻前低后高,可比性大打折扣,仍只夠1/6(17)。其中“文革”前夕的1965年,犯罪立案率接近最低值,每十萬人中僅29人(18),不足同期美國的1/70(19)。時值美國約翰遜政府發(fā)動“囚犯戰(zhàn)爭”,夜不閉戶和路不拾遺在中國很多地方卻成為尋常。作為一個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女兒,我母親不會特別贊同革命,但革命消滅了鴉片、賭博、娼館以及小老婆,讓眾多家庭的丈夫免于墮落,為眾多女性摘除心病,足以讓她一輩子盛贊新社會。哪怕在每天只有幾分錢菜金的窮日子里,哪怕在“文革”結束多年后的富日子里,她也始終把毛澤東的畫像高掛于墻——這樣的老太婆不在少數(shù)。她們想必都能回答蔣介石為之困擾多時的問題之一:“為什么婦女不相信我們?”(20)

官員的清廉作風被很多民眾日后懷念,也事出有因。群眾運動說來就來,那時當官的薪資本就不高,一旦沒忍住伸了手,貪了公家的幾個饅頭或一個熱水瓶,便相當于市場經(jīng)濟發(fā)達后的官員拐跑千萬巨款,立刻被公共輿論吊打火燒,在大字報的海洋里身敗名裂,說不定還丟掉烏紗帽。連劉少奇的夫人出國訪問時多備了幾套旗袍,鄧小平有時打打橋牌,也曾作為“走資派”的著名罪證,在“文革”中傳遍四面八方。那時的機關辦公樓里常常不見人影,官員們?yōu)楦母铮ㄈ绾献麽t(yī)療)和發(fā)展(如農(nóng)田水利建設)奔波,在路上遇到熟人,如不說自己剛從鄉(xiāng)下來,剛從車間來,便有些氣虛理短。天生長得白胖的,恨不能給自己臉上抹鞋油,恨不能找木匠給自己刨去一層肉,以看齊焦裕祿那種瘦骨嶙峋的標準形象——“這事不用爭,自己拿一百張老照片去看吧?!保S紀蘇語)有些官員日后為自己抱屈的一篇順口溜,確為官場一部多見的清貧史:“四十年代流血水,五十年代流汗水,六十年代流淚水,七十年代以后流口水?!?/p>

那時的知識分子更是只能夾緊尾巴做人。坐擁豪宅、名車、公司紅利、外國銀行賬號、小清新女助手兼師母天敵……這些反動行徑他們想都不敢想,甚至遭到他們普遍蔑視。剽竊論文或索要紅包,哪怕是心中一閃念,也能讓自己嚇出尿來,甚至對自己慚愧不已。他們勒上袖套,戴上草帽,風塵仆仆,摩頂放踵,奔波在生產(chǎn)最需要或群眾最困難的地方,胃痛了,咳血了,也決不下火線,一心“走與工農(nóng)相結合的道路”。在他們那里,日記中沒記上幾條老農(nóng)民或老工人的感人事跡,就似乎不像日記。不能給晚輩展示手掌里的幾塊繭皮,也不像個正經(jīng)的大舅或大姨。他們中的一部分,日后也許痛惜光陰虛擲與專業(yè)耽誤,憤憤于自己當年降尊紆貴,但有意思是的,2007年由廣東省發(fā)明協(xié)會主辦,由搜狐網(wǎng)發(fā)起,科技成果評選在全國范圍內(nèi)經(jīng)多輪篩選,最終評出了中國現(xiàn)代“新四大發(fā)明”,分別是(1)人工合成胰島素;(2)雜交水稻;(3)漢字激光照排;(4)復方蒿甲醚——細數(shù)這四大成果,它們無不產(chǎn)生于“文革”,都是精英們降尊紆貴時的作為,與高待遇無關,與知識產(chǎn)權無關。

……

這樣的社會變化有多少合理,有多少不合理,有多少合理中的不合理,有多少不合理中的合理,須細心辨析。其中有多少人的奉獻出于心甘情愿,一切都甘之如飴,也難以估量。重要的是,與很多局外人的想象相異,即使是被迫跟潮的大多數(shù),他們要死要活地獻身革命,一般來說并無槍口威逼,不是迫于美國那樣世界上最大的警察隊伍、最多的監(jiān)禁場所、最昂貴的司法開支,倒是更多受制于李雙雙這樣的至愛親朋,受制于他們一雙雙揉不得壞人壞事的眼睛。

借前面的比喻:一個政治股市全面沸騰之際,奉獻型競爭與攻擊型競爭相互推高,全民圣徒化與全民警察化比翼齊飛。人人盯我,我盯人人。達則兼盯天下,窮則獨盯其身。盯吾老以及人之老,盯吾幼以及人之幼……幾乎人人都是業(yè)余的檢查員、監(jiān)督員、巡視官、思想警察。由規(guī)勸、批評、斥責、揭發(fā)、大字報組成的“群眾專政”織就天羅地網(wǎng),使每個人都成了照妖鏡,同時每個人又都置身于白熾化的無影燈下,時時感受到眾目睽睽的道德高壓態(tài)勢,爭當公民模范幾乎是唯一的人生選擇。

全國一盤棋,上下一張網(wǎng),國家體制建設的諸多難題也迎刃而解。與亞洲、非洲、中東等地大多后發(fā)展國家的情況不一樣,政府不再僅僅是首都市民的政府,不再是眾多部落和軍閥合租的空虛門面,共用的前臺秘書。史學家黃仁宇極為重視的“底層社會結構”,即國民黨在大陸來不及完成的重要社會工程,由紅色中國搞定,被他視為現(xiàn)代化一大成就(21)。鄉(xiāng)村中大批城堡、碉樓、圍屋等民防工程失修遭棄,武館、鏢局、拳師等民防手段后繼乏人,足見“一片散沙”各自為政的亂象終結。民間暴力悉數(shù)解除,行政體系深植基層,窮鄉(xiāng)僻壤之地也一片和平,可成為他這一說法的圖解。

多少年后,我在臺灣遇到一位退休將軍。說起兩岸的恩怨情仇,他說臺灣的間諜活動在大陸成功率最低,潛伏的幾無漏網(wǎng),登陸的落地即廢,基本上有去無回,訓練經(jīng)費全打了水漂。他不知道,他領導過的那個情報機構,面對的遠不是派出所和邊防站,而是無處不在的大嫂、大叔、大娘、大爺、大姐、大哥、小妹、小弟,是數(shù)以億計的明崗暗哨,包括各路“小腳偵緝隊”——他還能有什么勝算?

我同他說不清楚,尤其說不清楚黃仁宇那個“底層”命題。

我只能再給他敬酒。

全民警察化(下)

全民警察化曾是解決問題的手段,但漸漸成了問題本身,成了制造各種次生問題的母問題。

紅色中國的社會矛盾錯綜復雜,逐步積累成患,其中一題于1964年進入毛澤東筆下:“官僚主義者階級與工人階級和貧下中農(nóng)是兩個尖銳對立的階級?!保?2)后來的“黨內(nèi)資產(chǎn)階級”與“黨內(nèi)走資本主義道路當權派”等,不過是這一概念的延伸和微調(diào)。對黨內(nèi)“幾十萬到百把萬”“貴族階層”的說法,似是他的進一步量化評估(23)。沒有資料證明他讀過意大利托派學者布魯諾·里齊的《世界官僚制度》,或了解南斯拉夫著名異見者吉拉斯,但他的這一系列論斷與吉拉斯的“新階級”(24)一說甚為接近,幾乎不約而同,一舉奠定了他在全球左翼陣營的地位,與斯大林拉開相當?shù)木嚯x,以至日后不論有多少負面消息曝光,他仍不失巨大的國際聲望,一直被很多人惦記,被非洲黑兄弟們往胳膊上刺,或被一些歐美院校學子往文化衫上印。1976年毛澤東去世時,法國《世界報》征集有關時評文章。最終刊登的有九篇,其中八篇充滿了贊詞。有些法國人戲曰:他們的報紙罵法國總統(tǒng)可以,罵毛絕對不行。

稍有區(qū)別的是,有些人愿把他看作爺爺版的格瓦拉,另一些人醉心于他對社會主義體制官僚化的抨擊,更愿意把他看作東方版和帝王版的吉拉斯?!拔母铩敝兄漠愐娬邨钚P(楊曦光),曾為一篇《中國向何處去》付出過十年鐵窗生涯的代價,但直到入監(jiān)前他一直把毛澤東視為曠世知音(25)。早期的中國異見者也大多為“毛粉”,與撰寫過《造反有理》一書的薩特差不多,與撰寫過《長征》一書的波伏娃差不多。

除此之外,泛紅群體與泛黑群體的社會鴻溝日深,與官民矛盾形成了一大交叉。美國學者駱思典與安德佳在《學生與階級之戰(zhàn):廣州紅衛(wèi)兵派性與文化大革命》中注意到,在他們所調(diào)查的兩千名紅衛(wèi)兵中,“出身不好的”在造反派中占比75%,“出身好的”在保守派中占比80%。兩派的組織成分大異,顯示出造反在很大程度上不過是政治賤民的曲線反抗,其針對點正是毛澤東的“階級路線”,可說與他一開始就同床異夢,一名而兩實。韓裔學者李鴻永、華裔作家陳佩華等,也都注意到“文革”中造反名義下的諸多民意訴求,特別是歷次運動中的受害者,更多關注一種高層外“人民的文革”(26)。在他們看來,“毛的文革”與“人民的文革”構成了一種互相利用的關系,不是一回事——從而與“毛粉”門戶角立。

這些學者提到知青、臨時工、個體業(yè)者、遣返回鄉(xiāng)工人、復員軍人、其他低薪群體等,比如武漢一個“582”戰(zhàn)團,即1958年就業(yè)但工資一直停留在二級的工人。作為參與造反的一部分,這些群體最關心的不是意識形態(tài),倒是多有經(jīng)濟利益背景。其中,城鄉(xiāng)差別又算得上很多人最大的冤屈之源,是全國物質(zhì)利益分配的最大一筆欠賬。楊小凱撰寫過《長沙知識青年運動考察報告》,認為知青是最可靠的革命力量,其依據(jù)就是他們在政治、經(jīng)濟上的雙重受壓。我在1967年看過一次知青造反派演出的話劇,劇名是《姐姐你別哭》,可謂中國最早的“傷痕文學”,表現(xiàn)的是一個反革命分子的女兒,如何被迫下放農(nóng)村,如何被農(nóng)民欺凌與侮辱,其凄婉劇情讓觀眾無不落淚。我沒想到的是,多年后路遙的長篇小說《人生》同樣是長效催淚彈,雖在業(yè)界算不上大紅,但幾十年內(nèi)一直熱賣,一再印得印刷機發(fā)燙,其共鳴者顯然多是與作者相似的鄉(xiāng)村兒女——他們對通向城市的一條黃沙小路耿耿于懷,甚至淚眼迷蒙。

兩部文藝作品,一是說下鄉(xiāng)知青,一是說回鄉(xiāng)知青,視角不同且情緒有點擰,但都涉及到城鄉(xiāng)分隔這一歷史難題和現(xiàn)實不公(包括以“下鄉(xiāng)”為經(jīng)濟處罰的政治不公)?!皯艨凇笔且粋€沉甸甸的話題,對于很多人來說如同噩夢。一旦被戶口所囚,鄉(xiāng)村居民就失去了入城就學、就業(yè)、退休的社會權益,就可能永遠承受困苦和沉悶,哪怕進城去賣苦力也被視為非法“盲流”,借用一句小品臺詞:“離流氓也就不遠了?!边@一口氣怎么也沒法讓人咽下(27)。他們勒緊肚皮以支撐國家財政,為工業(yè)化所需要的原始積累輸血,憑什么就要被拋出“平等”的大鍋飯之外?既然“文革”以共產(chǎn)主義為旗,那么他們表達自己的合理訴求,憑什么被誣為“造戶口反”、“造經(jīng)濟反”的惡行,被當局一棍子打回去(28)?憑什么在主流造反派那里也得不到足夠的支持?

其他社會矛盾還有不少。

顯而易見,這些矛盾有些是全局性的,有些是局部性的;有些是結構性的,有些是技術性的;有些主要是政治性的,有些主要是經(jīng)濟性的;有些是剛性的只能斷臂求生,有些是柔性卻不妨調(diào)和……可惜不少人對此心不在焉。馬諾德與費正清認為“文革”的社會基礎是“軍隊、激進文人、不滿現(xiàn)狀的青年”(29),有點讓人不知所云?!安粷M”什么?哪些“文人”激進?軍隊內(nèi)部的激烈紛爭(如“二月逆流”事件(30))該如何解釋?兩位哈佛教授如此隨意打包,似乎是瞥一眼新華社的照片就做研究,在長安街轉上幾圈就開始寫論文。影片《芙蓉鎮(zhèn)》出自國人之手,作為批判“文革”的經(jīng)典之作,受官方與業(yè)界大力推崇,竟把劇中人物圣魔兩分,紅臉對白臉,還把白臉直接掛鉤“國營”企業(yè),把紅臉一律批發(fā)給“民營”人士,同樣讓人不知所云。作者似乎從未在中國生活過,不知亦圣亦魔才是最為普遍的國人履歷,更不知“上海工總司”、“武漢鋼工總”、“長沙工聯(lián)”那些故事里(31),造反與“國營”不“國營”一毛關系都沒有。

毛澤東也表現(xiàn)出目光迷亂。身處全球冷戰(zhàn)的格局,中國被迫卷入了財富、軍事、文化等力量對比懸殊的全球拼爭。他在一張世界地圖上看不到多少溫情,于是很容易把物質(zhì)利益之爭、行政磨擦之爭、文化差異之爭、認識側重之爭等統(tǒng)統(tǒng)視為意識形態(tài)較量,甚至把人脈派系、作風、方法、性格、意氣等方面的磕磕碰碰,讀入思想有色眼鏡,讀出清一色的階級斗爭,須鏈接國民黨特務的暗殺,圍堵中國的數(shù)百個美軍基地,還有印尼右派軍人政變的血流成河……這一切始終成為他處理國內(nèi)問題時不在場的第三方,才下眉頭,又上心頭。1964年他與劉少奇有關“四清”運動性質(zhì)的爭議,顯示出雙方認識的生澀,理不出清晰頭緒。他最終把“國共兩黨斗爭的繼續(xù)”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奉為警世恒言,把“突出政治”視為治國重典,于是一切都開始敏感化、嚴重化、政治化、敵對化,不能不讓人茫然和心悸。在這種情況下,不論什么都拿來“上綱上線”,一種政治掛帥的杠桿化操作,很快就使社會生活全面變形,各地、各業(yè)、各級的攻擊型競爭由此失控。

新政權確實對手環(huán)伺和困難重重,但這種“攻擊”演化成捕風捉影、添油加醋、夸大其詞、深文周納、混淆敵我、村村冒煙、四方告急、八百里快馬進京……造成第一假相是反革命的“裴多裴俱樂部”遍布全國(1957),第二假相是廬山會議后彭德懷的同盟者大有人在萬分危險(1959),第三假相是“黨內(nèi)、政府內(nèi)、軍內(nèi)、文化界的很多人都是反革命的修正主義的分子……”(1966),更多的假相也隨之而來,亡黨亡國的危險似逼近目前。以至在后來的日子里,人們到圖書館隨便挑上一本書,都能在字里行間看出包藏禍心的蛛絲馬跡,因此無需當局下文件,當局也下不了這么多文件,但各地書架上早已空空蕩蕩,讀者和管理員下手更快。

其實,一種盛產(chǎn)假相的體制弊端,是矛盾中最大的矛盾,問題中最大的問題,危險中最大的危險,卻不幸成為長久的盲區(qū)。那些官僚主義也好,特權意識、野心家、貪污什么的也好,算不上特別稀罕,放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有,放在任何一種社會體制里都有,與“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到底有什么瓜葛?與剩余價值、資本壟斷以及美國第七艦隊是不是一回事?出現(xiàn)在漢朝、唐朝、明朝的貪官污吏,是否也是美國中情局派出的穿越高手,嗖嗖嗖地勾兌時空,嘩嘩嘩地隱身附體,正在古代營構福特公司和杜邦公司的生產(chǎn)關系?國企與私企都可能出現(xiàn)的制假、騙售、偷稅、隱秘排污等,是否都源于統(tǒng)一的培訓和派遣,與什么所有制扯得上?一個人在白天收地租有階級性,但夜里打老鼠或讀唐詩是否也有階級性?顯然,人類歷史并非只有一個蒸汽機時代,只有一個充滿機油、煙囪、貧民窟的時代?!半A級”誠然是群類辨識的重要視角之一,重要方法之一,重要的集合模型與分析單元之一,但并非全部?!半A級”一詞的有效性往往系于貧富懸殊,特別嚴重和突出在小康線以下的時代,當民族、宗教、文化、生態(tài)等矛盾突顯時卻未必,其邊際效應很可能減退——反之亦然。

換一個角度說,凡有人群的地方,無論貧富都有壞人,是需要道德來處理的;無論貧富都有罪人,是需要法律來處理的,并不一定都適用“階級斗爭”這劑猛藥。階級問題也有變形或轉化的可能,需相機處理,因癥施治,另謀解決之法。相當一部分現(xiàn)象與其說是群體的問題,不如說更像個人的問題。與其說體現(xiàn)了階級與階級之間的斗爭,不如說更像是人類對自身弱點的斗爭,甚至是每一個人肉體與精神之間的永恒緊張——即便在階級淡化之時也是如此,在最好的社會里也是如此。富足版的原始部落不會比階級社會更像天堂。

因此,“階級”只是普遍逐利行為的衍生社會構造之一,同其他構造一樣,不過是社會診狀,至多是次級病因。對它不能不講,但不能講得過分,不能當染房漂染一切。不幸的是,“文革”深受二元對立的冷戰(zhàn)思潮糾纏,其政治虛熱和敵情過敏,與冷戰(zhàn)對手恰好形成了同構。在很多后人看來,它差不多就是美國麥卡錫運動的鏡像,一種逆向的高倍數(shù)放大(32)。

大勢已成,積重難返,缺乏制動閘的全民警察化一路咆哮向前。階級斗爭的高調(diào)與權力體制的內(nèi)壓互相催化,連劉少奇的女兒也開始寫大字報揭發(fā)老爸(33),于是再不可思議的爆料也都像實情了,再離奇的情節(jié)也都有了可能。到處都有攻擊成習、攻擊成癖、攻擊以為榮的效忠者,不斷制造出新的“敵人”——包括把一部分人果真逼成了敵人,事實證實了臆想?!靶艅t有,不信則無”,涉及人類社會的很多奇怪糾紛就是這樣“信”出來的。到處都有大嘴巴、是非人、告密專家、政治暴發(fā)戶,不再滿足于攻擊落后思想或低俗行為一類小靶子,更愿意成天瞪大眼睛,雙目如炬,精神抖擻,叱咤風云,一心挖出身邊的“定時炸彈”,以證明“千萬顆紅心”中有我一顆。無論是村里王小二斷言老地主看天肯定是盼望國民黨的飛機,還是朝中老臣懷疑彭德懷見蘇共首領時不帶翻譯必懷叛國之意(34)……他們的口氣一樣,表情一樣,越來越兇險,使全國上下彌漫陰謀氣氛。我身邊的一哥們,就曾夸耀他在一幅山水畫里發(fā)現(xiàn)了暗藏的反動標語,在人民幣鈔票里發(fā)現(xiàn)了蔣介石側影,鬧得大家好長一段日子心驚肉跳。

一切條件都已具備。圣徒化與警察化兩大政治泡沫交匯,“文革”其實已呼之欲出。在毛澤東那里,后者夸大敵情,提供了他發(fā)動“文革”的必要性;前者美化民情,提供了他發(fā)動“文革”的可行性。目的有了,手段也有了,他下一步該如何辦?

他是該去賞花,還是該去釣魚,還是該去北歐哪個宅子里與美國總統(tǒng)和蘇共總書記微笑碰杯?面對民情與敵情的雙重假相日趨膨脹,他還能保持多少清醒,還能讓那個正在冒煙的“文革”緊急降溫?

我們走在大路上,

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

毛主席領導革命隊伍,

披荊斬棘奔向前方。向前進,向前進……

反復播放的流行歌曲不斷加溫人們血流。1966年的5·16通知下達,“文革”大幕正式拉啟。毛澤東在隨后近兩年間癱瘓了全國的黨團組織,讓各級政府主官幾乎統(tǒng)統(tǒng)下課,鼓勵學生鬧事和工人奪權,容許造反派自由結社、散傳單、燒檔案、封報館、扛機槍、占領官府大樓、全國免費大串聯(lián)……一個西方記者如果此時在中國人面前說教“民權”,肯定覺得自己班門弄斧。我的一位周姓朋友,郊區(qū)農(nóng)戶的兒子,湖南“高校風雷”的頭兒,因被總理周恩來點名參加一個緊急會議,商議省會各派大聯(lián)合的國是,竟一身臭汗和兩只破鞋,坐上部隊臨時調(diào)配的一架雙座軍機疾飛北京。離開軍用機場,他手槍還別在屁股后頭,進入人民大會堂時居然無人加以安檢和攔阻。如此零障礙和無限度的“民主”和“自由”,如此奇異的群眾當家做主,恐怕連好萊塢導演們也覺得匪夷所思。哪個編劇要是寫出這種情節(jié),肯定會被老板辭退,讓老婆急召心理醫(yī)生。但這一類離奇情形和故事在中國確實發(fā)生了。黨政休克和全國大亂的試驗,或如哈佛教授認定的“民粹主義”核爆,在世界范圍內(nèi)空前絕后,構成了“文革”的早期面貌。

其中的道理也許并非特別奇怪:

既然“幾十萬到百把萬”“貴族階層”(毛澤東語)已劫持各級政權,為什么不該鬧他一個全面造反?

既然“六億人民盡舜堯”(毛澤東語),那么鬧一個天翻地覆又有何風險?直接訴諸群眾難道不是把握最大和成本最小的勝利之道?繞開那些科層制的官僚機構,摒棄那些體內(nèi)消化的關門整肅,來一個全面的揭蓋子、清底子、刨根子、攻打土圍子,難道不是又一場最便捷的人民戰(zhàn)爭?

他的奇想,看上去也是精算與深謀。

(此文節(jié)選自韓少功《革命后記》一書,該書2014年1月已由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出版)

注釋:

(1)見鮑德利亞《符號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

(2)見布爾迪厄《關于電視》,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文化資本與社會煉金術》,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年。

(3)“現(xiàn)實扭曲場(Reality distortion field)”是蘋果公司內(nèi)部在1981年創(chuàng)造的新詞,用于描述靠精神力量打造現(xiàn)實奇跡。

(4)出自英國經(jīng)濟史學家安格斯·麥迪森(Angus Maddison),載《中國經(jīng)濟的長遠未來》,新華出版社,1999年。

(5)Chinas Economic Performance: How Fast Has GDP Grown; How Big Is It Compared with the USA? by Angus Maddison and Harry X. Wu,2007。

(6)轉引自2009年第5期《亞太研究》雜志。

(7)沃馬克稱之為“毛澤東政治思想兩個特點之一”,見其《毛澤東政治思想的基礎》附錄2,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

(8)引自毛澤東《介紹一個合作社》,人民出版社,1976年。

(9)引自《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第2卷,中共黨出版社,2011年。

(10)見金沖及文《新中國的前三十年》,載《文史參考》雜志2011年第13期。

(11)見1958年4月29日《人民日報》上錢學森文,言及光合作用尚未被充分利用的問題。

(12)以上見王任重日記、薄一波回憶等,轉引自《中國共產(chǎn)黨歷史》第2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

(13)轉引自見金沖及文《新中國的前三十年》,載《文史參考》雜志2011年第13期。

(14)引自《中國人口年鑒》,中國社會科學人口研究中心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

(15)見李銀橋《在毛澤東身邊十五年》,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

(16)見1976年6月16日《參考消息》載記者對英國作家格林的采訪報道。

(17)網(wǎng)址為http://www.uncjin.org/Statistics/WCTS/wcts.html。

(18)見唐樹華《新中國成立以來的犯罪發(fā)展變化及其理性思考》,載《犯罪學論叢》第1卷,中國檢察出版社,2003年。

(19)美國1965年的犯罪人數(shù)比為每十萬人中2200人,引自Crime in the US, 1960-2004,Bureau of Justice Statistics,2006。

(20)引自前蔣介石新聞秘書郭岱君回憶談,載《國家機密》,香港明鏡出版社,2013年。

(21)見黃仁宇《中國大歷史》,臺灣聯(lián)經(jīng)出版社,1993年。

(22)引自1964年12月12日毛澤東對陳正人關于社教蹲點情況報告的批語,載《建國以來毛澤東文稿》第1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1996年。

(23)引自薄一波《若干重大決策與事件的回顧》(下),人民出版社,1997年。

(24)見密洛凡·吉拉斯《新階級》,世界知識出版社,1963年。

(25)見楊大慶文《回望“新思潮”》,載網(wǎng)刊《昨天》第12期,2012年12月30日。

(26)參見朱學勤《豈有文章覺天下》文,載《開放時代》1998年3/4期。

(27)1955年6月22日,國務院發(fā)出《關于建立經(jīng)常的戶口登記制度的指示》,強化了戶籍管控。同年8月國務院又頒布《市鎮(zhèn)糧食定量供應暫行辦法》,禁止農(nóng)村人口向城市自由流入。

(28)見1967年1月11日中共中央等四部門等關于禁止“造經(jīng)濟反”的《通知》,以及同年7月13日禁止挑動農(nóng)民進城武斗的《通知》。

(29)見馬諾德與費正清合著《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海南出版社,1992年。

(30)指1967年2月譚震林、陳毅、葉劍英、徐向前、聶榮臻等對“文革”的激烈批評和抵制。

(31)“上海工總司”全稱為上海工人革命造反總司令部。“武漢鋼工總”全稱為全稱毛澤東思想戰(zhàn)斗隊武漢地區(qū)工人總部?!伴L沙工聯(lián)”全稱為長沙革命造反派工人聯(lián)合委員會。以上均為當時著名的產(chǎn)業(yè)工人造反派組織,數(shù)以十萬或百萬計的國企員工卷入其中。

(32)1950至1954年美國以“麥卡錫主義”為代表的反共和排外運動,使約2000萬人受到政治審查及不同程度影響,75位作家的書籍被列為官方使館的禁書,史萊辛格、馬克·吐溫等人的作品也被列入“危險書籍”,近200萬冊書籍被清除。

(33)見1967年1月7日清華大學《井岡山》報第8期。

(34)彭德懷1959年的反“左”意見,被1962年“七千人大會”實際上予以大部分汲納,但他的主要罪名“分裂黨”“里通外國”出自很多同事對某些細節(jié)的猜疑和揭發(fā),可見全民警察化在高層同樣造成敵情過敏及妖魔化。參見黃崢執(zhí)筆的《王光美訪談錄》,中央文獻出版社,2006年。

韓少功,作家,現(xiàn)居???。主要著作有長篇小說《馬橋詞典》、《暗示》、《日夜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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