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珍珠
(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重慶 400715)
在古今詩歌中除了我們很常見到的彩蝶、寒蟬、鴻雁、杜鵑鳥等動物意象之外,還有不少如烏鴉、蟋蟀和蟾蜍這些比較少出現(xiàn)的動物意象,然而縱觀古典詩詞中,很難找到有關描寫蒼蠅的詩句,但是在現(xiàn)代詩壇上“蒼蠅”這一意象卻頻頻出現(xiàn)在詩人的筆下,這是一種巧合還是因為“蒼蠅”本身特有的因素導致的呢?其實在很多文學作品中,我們也經常能看到蒼蠅的身影,《伊索寓言》中狂妄自大、不可一世的蒼蠅、法國作家拉風丹的《蒼蠅與螞蟻》、英國作家伍爾夫的《墻上的斑點》,還有我們經常引用的“蠅頭微利”“蠅營狗茍”等成語,這些作品中的蒼蠅較多的是被批判的形象。
艾默生在《自然歷史的利用》一文中指出:“我們通常把自己不了解的東西稱之為怪物,但是一旦知悉其習性,不僅可以減緩我們的厭惡,而且還可以將其轉換成有價值、甚至是令人欣賞的東西?!保?]對于現(xiàn)代詩人把蒼蠅這種意象頻繁入詩的現(xiàn)象,可以追溯到20世紀末中國文壇關于審美價值取向的轉變:由審美轉向審丑。在這一社會背景下,詩人學者們便開始不斷地消融、消解和顛覆原有的深度美學,那些暴力美學、骯臟美學也就隨之出現(xiàn)在各種文學作品中。在這種“審丑”美學理論的廣泛傳播及運用下,一向具有高雅氣質的詩歌對蒼蠅這種生物的描寫也就不足為怪了。
現(xiàn)代詩歌中的象征主義把審丑作為藝術表現(xiàn)的主要內容,現(xiàn)代詩歌頻繁使用一些丑惡的意象,如蒼蠅、蛆蟲和死尸等等這類意象開始大量涌進詩歌意象中。這些丑惡的意象中,又與傳統(tǒng)藝術的丑惡不同,在這里,不僅僅把丑惡作為道德抨擊和政治批判的對象,作為現(xiàn)實的不合理的存在來表現(xiàn),而且是將丑惡當作現(xiàn)實世界的本來面目加以描寫[2]。如穆旦的《蒼蠅》:“蒼蠅呵,小小的蒼蠅/在陽光下飛來飛去/誰知道一日三餐/你是怎樣尋覓?/誰知道你在哪兒/躲避昨夜的風雨?/世界是永遠新鮮/你永遠這么好奇/生活著,快樂/地飛翔/半饑半飽,活躍無比/東聞一聞,西看一看/也不管人們的厭膩/我們掩鼻的地方/對你有香甜的蜜/自居為平等的生命/你也來歌唱夏季/一種幻覺,理想/把你吸引到這里/飛進門,又爬進窗/來承受猛烈的拍擊?!保?]
這首詩是詩人在1975年寫給詩友杜運燮的信,他在信中聲稱“《蒼蠅》是戲作……我忽然在一個上午看到蒼蠅飛,便寫出這篇來”。但是可以看出詩人在詩中運用了反諷和變形的手法,借用令人“厭膩”的蒼蠅這一意象,將自己幾十年來的人生遭遇,荒誕而戲謔式地展現(xiàn)出來。讀者也許會納悶,詩人為什么要歌頌蒼蠅,因為在中國文化里蒼蠅是一個令人討厭的小生靈。這或許跟蘇格拉底用牛虻自比有異曲同工之效,蘇格拉底因傳播頑固而智慧的“異說”而飲鴆而亡,是哲學史上第一個為真理殉道的人。在伏尼契的小說《牛虻》中,男主人公“牛虻”亞瑟雖身處逆境,但矢志不渝。詩人以蒼蠅自喻,意在抒發(fā)自己雖身處逆境仍堅強樂觀,不倦追求的精神狀態(tài)。同時,也表現(xiàn)出他對社會的憂慮。詩人沒有赤裸裸地大聲喧嘩,他用智性的語言書寫出了自己對人生的思考,就如同蒼蠅一樣,詩人不僅游走在人類精神的深廣地帶,而且還勇敢地站立在社會的邊緣,凝視喧嘩的社會中心地帶[4]。詩人把“蒼蠅”這一意象作為自己的抒情媒介,謹慎地表現(xiàn)自己對于深化深沉的憂慮,以及對生命存在虛妄與殘忍的悲劇性超越。但盡管可愛的蒼蠅帶著美妙理想,帶著對夏日般美好生活的憧憬,不辭辛苦地飛翔著,尋覓著,誰讓它一不小心進入了“人”的居室,雖然它只想在窗上短暫歇息,等待它的卻唯有滅頂之災,“來承受猛烈的拍擊”。蒼蠅的這一悲慘命運在詩文中準確表達出詩人穆旦的不屈與無奈,其寓義值得讀者細細品味。
紀弦的詩歌作品中有不少是描寫蒼蠅的,如《蒼蠅》《蒼蠅與茉莉》《人類與蒼蠅》等,他借蒼蠅這個人們非常討厭的形象,來象征人世間一些非常丑惡的行為。在《蒼蠅》中,蒼蠅是“討厭的黑色的小魔鬼!一切丑惡中之丑惡”[5]。但有時他又把蒼蠅這種丑惡的東西和最美的東西放在一起,以證明丑和美的同時存在又都是必然的和合理的,表達出一種深刻的哲理思想。如《蒼蠅與茉莉》,“一只大眼睛的蒼蠅/停歇在含苞待放的茉莉花朵上/不時用它的兩只后腳刷刷它的一雙翅翼/非常愛好清潔和講究體面的樣子……誰也不能證明它在上帝眼中是一個/丑惡的存在”[6]。他在運用蒼蠅的形象上,一會兒斥責,一會兒嘲諷,一會排拒,一會兒又給以合理的存在。在《人類與蒼蠅》這首詩中運用了一種強烈而幽默的諷刺藝術,把蒼蠅象征成人類的一種劣根性?!疤饶銌栁覟槭裁丛鲪喝祟?則我問你為什么憎惡蒼蠅/人類并不比蒼蠅高貴些!/蒼蠅的形體也是一個美學之實踐/它有著對稱的復眼/對稱的腳和翅翼/當它散步于玻璃窗上/亦不減于人類的風度呢?!保?]詩人將蒼蠅從美學方面進行描繪,得出人類中的渣滓和無恥之徒,還不如那些蒼蠅的結論。這首詩雖然很短,但使用了一種對比的結構形式,即蒼蠅和垃圾堆,蒼蠅和人,作各自、但卻又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對比[8]。
五四時期被稱為“唯丑的詩人”[9]的象征派代表人物李金發(fā)在他的詩集《微雨》中給我們呈現(xiàn)出來的并不是我們習以為常的那些以自然為中心的優(yōu)美和和諧的意象,取而代之的是隨處可見的陰郁、冷森和丑怪的意象。象征派詩歌的感傷頹廢與憂郁孤獨的情緒正好跟當時身處異域他鄉(xiāng)的詩人痛苦落寞心靈產生共鳴[10]84。對于頹廢、丑惡意象的描寫是詩人對現(xiàn)實之惡的無可奈何的厭倦與浪子式的頹廢之間作的情感上的交流。紀弦的這首《人類與蒼蠅》在創(chuàng)作上受到了波德萊爾的影響,波德萊爾《惡之花》中的《獸尸》把一個在烈日暴曬下發(fā)出腐爛惡臭的獸尸比作自己的情人,這里詩人把人類和自己比作和獸尸同樣惡心的蒼蠅,紀弦用蒼蠅來突出人類身上的“一切癖性”,暴露人類的動物性,從而把人性惡推向了一個極端[10]84。
詩人穆木天認為“詩的世界是潛在意識的世界,詩是要暗示出人的內生命的深秘”[11]。日常生活中我們看到的蒼蠅大部分時間都是處于飛行狀態(tài),只是偶爾??吭谀硞€物體上,在短暫停留期間,還要不時提防人類對于它們的驅趕。北島、張棗、紀弦等海外詩人詩歌中借用蒼蠅這一意象,其實也是詩人本身希望無家可歸的漂泊靈魂能找到??康木窦覉@。北島在詩歌《鄉(xiāng)音》這首詩中,兩次提到了蒼蠅,“我對著鏡子說中文/一個公園有自己的冬天/我放上音樂/冬天沒有蒼蠅”,有蒼蠅是件令人厭煩的事,沒有蒼蠅的冬天,可以在公園里聽著音樂,享受美好的時光。“我悠閑地煮著咖啡/蒼蠅不懂得什么是祖國/我加了點兒糖/祖國是一種鄉(xiāng)音/我在電話線的另一端/聽見了我的恐懼/于是我們迷上了深淵”[12],蒼蠅不懂什么是祖國,也許全世界的貓狗動物長得都大同小異,但是在我們看來哪里的蒼蠅都是一樣的,就像世上所有的人一樣,都會關懷所謂祖國的概念、思念和憂傷,那份對祖國的痛楚懷念卻是人才特有的專利。
張棗也寫過《蒼蠅》[13]一詩:“我越看你越像一個人/清秀的五官,紋絲不動/我想深入你嵯峨的內心/五臟俱全,隨你的血液/沿周身暈眩,并以微妙的肝膽/擴大月亮的盈缺/我繞著你踱了很多圈/哦,蒼蠅,我對你滿懷憧憬。”詩人對繞著人盤旋的蒼蠅是“滿懷憧憬”的,這里蒼蠅與“月亮的盈缺”意象交互呈現(xiàn),表現(xiàn)了人生理想的蒼涼與對生命的變化多端的無奈?!澳愕奶斓鼐褪俏业奶斓?你的春秋叫我忘記花葉/如此我遷入你的壽命和積習/與你渾然一體,歌舞營營”,天地間的春花秋葉,生命季候交替出現(xiàn),蒼蠅意象暗示著命運的飄零。我卻“遷入你的壽命和積習,與你渾然一體,歌舞營營”,這是詩人與蒼蠅化為一體。
無論是傳統(tǒng)詩詞中常見的古典意象,還是現(xiàn)代詩歌中平常的生活化意象,只要融入了詩人生活的感悟,所呈現(xiàn)出的將會是具有現(xiàn)代意義和理性的詩情美及智性美。貼切而又生動的詩歌意象,避免了詩歌的空洞,使讀者能更好地將詩歌與現(xiàn)實人生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俄國的形式主義批評家施克洛夫斯基也曾指出:“藝術的技巧就是使對象陌生,使形式變得困難,增加感覺的難度和時間的長度。因為感覺過程本身就是審美目的。必須設法延長。藝術是體驗對象的藝術構成的一種方式,而對象本身并不重要?!保?4]通過避免經常使用而褪去新鮮感的語言,對于蒼蠅這種不常入詩的動物意象的審丑描寫,與我們見慣了的審美意象形成張力,讓讀者在閱讀時,面對新鮮的意象,眼前一亮,充滿期待,從而將會達到更為意想不到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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