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抒薇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 350007）

論周作人序跋文的文體創(chuàng)造
——以《苦雨齋序跋文》為例

劉抒薇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 350007）

序跋文是周作人散文創(chuàng)作的重要組成部分，它作為散文文體的一個分支，從側(cè)面豐富、深化了對周氏散文文體創(chuàng)造力與風格特征的認知，是解讀周作人的一個重要向度。表述方式、文體風格、文學語言三位一體，相生相成，共同呈現(xiàn)了周作人序跋文體獨特的審美創(chuàng)造，使其真正成為中國現(xiàn)代散文的亞類型體式，具備鮮明的文體特征和審美價值。

周作人；序跋文；文體創(chuàng)造

周作人重視序跋創(chuàng)作，一生所作序跋共計30萬字左右。1933年，他從所著文集、集外文、未刊稿的所有序跋類文章中篩選出五十三篇，自編為《苦雨齋序跋文》，這是他對自身序跋創(chuàng)作一次慎重的審視，更具代表性和研究價值。序跋文作為散文文體的一個分支，從側(cè)面體現(xiàn)了周作人獨特的文體創(chuàng)造與美學追求。縱觀現(xiàn)有的周作人研究成果，以其序跋為研究對象的專著空缺，相關論文僅有4篇，分別為：《周作人序跋中的散文觀管窺》（2008年）、《周作人序跋藝術管窺》（2011年）、《周作人序跋研究》（2012年）、《周作人序跋的寫作藝術》（2013年），且大多側(cè)重于序跋對其人格思想、散文觀念的說明，甚少從文體角度予以切入，序跋的獨立品格和文體價值尚未得到足夠重視。因而，從文體角度切入周作人的序跋文研究是必要的。

一、多元糅合的表述方式

周作人將《苦雨齋序跋文》自分為自序和他序兩個部分。第一部分36篇皆是自作題記，即為自己作序跋，第二部分17篇，皆為他人所作的序跋，這是從序跋服務的對象角度作的初步劃分。然而從文體角度體察，筆者認為可以依據(jù)表述方式的不同，將其進一步區(qū)分為記敘序跋、議論序跋和抒情序跋。

序跋文細分為“序”和“跋”兩個部分，都是用于說明出版意旨、編次體例、寫作經(jīng)過或評介文章內(nèi)容的一種文體。鑒于序跋固有的說明介紹作用，周作人的序跋中記敘表述的成分頗濃。他或以敘事的形式交代寫作緣由，又或以敘事的口吻講解命題原因，此外還在序跋中插敘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苦茶隨筆·小引》大篇幅插入其庚子之次年于南京充當水兵、隨后公派前往日本改習建筑并從事外文翻譯的事跡；《發(fā)須爪·序》在評價紹原禮教的過程中穿插回憶與紹原君在北京大學的交往趣事。不論對人生軌跡的總結，抑或介紹文人間的友誼，周作人都能在序跋文中嫻熟使用順敘、倒敘、插敘等技巧，以人、物、事件為中心的敘述方式使其序跋文脫離了說明性文字常有的晦澀，更顯溫潤、親切。同時，他以自我經(jīng)歷為切入點，以自我的情緒為旨歸，看似散漫的平鋪直敘中帶有紀實性和記錄性特征。

新文學運動以來，序跋不僅具有對正文的說明、補充作用，同時更強調(diào)它是表達作者思想主張和文學見解的載體，優(yōu)秀的序跋文也因滲透著作者的評判標準而具備高度的思想價值、史傳價值、文體價值、審美價值和學術價值。周作人重視序跋的批評作用，認為：“做序是批評的工作，他須得切要地抓住這書和人的特點，在不過分的夸揚里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這才算是成功?！盵1]122那么如何發(fā)揮這種批評作用呢？筆者認為，周作人主要是通過議論的表述方式來實現(xiàn)序跋的批評價值。與鋒芒畢露的傳統(tǒng)議論類散文不同，他的議論序跋是以柔取勝，既沒有固定的樣式和寫法，也沒有高深的理論和大聲的喧嘩，卻也不是任意為之，而是以溫婉明凈的文字深入淺出地表達自己的觀點。例如在《兒童劇·序一》中，周作人開篇即肯定了“我近來很感到兒童劇的必要”，然后大篇幅引用作家阿爾考忒排演的童話故事，接著再過渡到自己，以溫情的筆調(diào)回憶起童年曾將現(xiàn)實中略有異樣的人戲劇化，“在有兩顆桂花樹的院子里扮演起日常的童話劇”，認為“演著這劇的時候?qū)嵲谑堑玫匠鋵嵉纳畹纳贁?shù)瞬間之一”[1]74。周作人通過自己的經(jīng)驗證明兒童劇的必要，以故事的形式取代枯燥的說理，最終達到論證的目的?！白h論人家的事情很不容易，但假如這是較為熟識的人，那么這事更不容易，有如議論自己的事情一樣，不知怎么說才得要領。”[1]103為此，他的應對方式就是“雜說”，即閑散地議論。雖然沒有絲絲入扣的論證過程，也沒有模式化的論證方法，但是卻能夠在漫談的過程中闡發(fā)自己的觀點，形成了周氏序跋獨特的浪漫主義的議論風格。

除了運用記敘和議論的表述方式外，周作人之于序跋的文體貢獻還體現(xiàn)在對抒情性的追求，他在創(chuàng)作中往往夾帶著個人體驗，將主體的喜怒哀樂投射于序跋中形成一種帶有自我傾向性的情感。一方面他渴望宣泄，但另一方面他的抒情表述又介于言與不言之間，形成一種獨特的抒情話語，筆者將其稱為“隱形的表達”。以《茶話·小引》為例，通篇83字，找不到直接抒情的痕跡，但是從“事實上我絕少這樣談話的時候，而且也不知茶味，——我只吃冷茶，如魚之吸水?！盵1]33的表述中，可以隱約地體會到作者心境的清冷與苦澀。周作人的抒情方式不是一瀉千里，更像涓涓細流，曲折低回，他將情感濃縮于一個“冷”字，以高超的煉字能力將千言萬語化為一腔無言的沉默，在沉默中品味自己的內(nèi)心，形成了無聲勝有聲的抒情效果。周作人之所以重視序跋的抒情效果，與他的文藝觀有很大關系?！拔逅摹甭涑焙?，現(xiàn)實的憂患使周作人缺乏歸宿感，他決心經(jīng)營自己的園地，提出“表現(xiàn)自己”的文藝觀，主張“文藝以自己表現(xiàn)為主體，以感染他人為作用。”[2]走上了返歸自我的個人主義道路。因此他不滿足于傳統(tǒng)序跋的記敘、議論作用，而選擇抒情的表述方式來達到“表現(xiàn)自己”的目的。好的抒情是個性與社會性的辯證統(tǒng)一，也是情感釋放與審美創(chuàng)造的辯證統(tǒng)一，對于抒情性的追求使周作人序跋文往往帶有“情志體”的特征，抒自我之情，載自我之道，自然隨意，娓娓道來。

周作人的序跋文充分啟用了散文豐富多樣的表述方式，不僅繼承了傳統(tǒng)序跋記敘、議論的特點，而且凸顯了序跋的抒情作用。他自言：“我相信批評是主觀的欣賞不是客觀的檢察，是抒情的論文不是盛氣的指謫”[1]20，因此他的序跋往往夾敘夾議，注重主體的情感體驗，在鞭辟入里的議論中又蘊含著行云流水般的抒情，呈現(xiàn)出多元糅合的特征。那么周作人是如何實現(xiàn)三者的糅合呢？筆者認為主要是通過以下兩個渠道。

第一，閑話語體的使用。周作人的序跋文在很大程度上體現(xiàn)為一種閑談，他在《自己的園地·舊序》中說：“我平常喜歡尋求友人談話，現(xiàn)在也就尋求理想的友人，請他們聽我的無聊賴的閑談。”[1]22強調(diào)作者與讀者的互動，這促使他有意地以記敘和抒情的方式?jīng)_淡單純議論所造成的枯燥的閱讀感受。一方面自由地論述觀點，但又不追求議論的邏輯嚴謹性，另一方面又在論述的過程中穿插記敘，抒發(fā)自我的情感，形成一種隨意的談話風格，以此拉近與讀者的距離，實現(xiàn)“自由”與“節(jié)制”的統(tǒng)一。糅合議論、記敘、抒情于一體的表述方式，使其序跋文擺脫了傳統(tǒng)序跋形式上的桎梏，更顯率性自然。

第二，為文無法的行文方式。周作人認為，“文章切題為妙，而能不切題則更妙?！盵1]119因此他的序跋創(chuàng)作脫離既定的行文規(guī)范，呈現(xiàn)出散亂的態(tài)勢。以《點滴·序》為例，周作人開篇提出論點——翻譯要采用“直譯的文體”[1]14，隨后筆鋒一轉(zhuǎn)，娓娓講述自己和林琴南、章太炎先生交往的故事，最后轉(zhuǎn)入對人道主義精神的探討，抒發(fā)了對于文學的期望與寄托，將不切題的宗旨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在同一篇序跋文中周作人的表述方式不斷交織變化，他所追求的不是純理性的議論，而是敘事化的論述，或抒情化的評論，讓讀者在聽故事的同時自發(fā)地感受觀點的正確性，使敘事更好地服務于議論的效果。傳統(tǒng)序跋文的創(chuàng)作者往往是為了作序而作序，因此他們講求嚴謹?shù)淖h論方式，主體的情感是隱蔽的。然而周作人將序跋文看作是“表現(xiàn)自己”的載體，在論述過程中始終穿插著個人的情感訴求，形成了具有主體情感傾向性的議論表述，實現(xiàn)了“主觀的欣賞”和“抒情的論文”的追求。

二、新穎獨特的文體風格

序跋附于正文前后，起著解釋、說明、補充作用，具有附屬性。同時，它表寫了作者對于序跋對象的感悟、認知與評判，又具有獨立性。附屬性與獨立性相互作用，一方面限定了作家要按照文體規(guī)范進行創(chuàng)作，另一方面又驅(qū)使作家嘗試突破規(guī)范桎梏，創(chuàng)造新穎的藝術風格。作為一個積極的文體實踐家，周作人的序跋文在傳統(tǒng)與新變的二維互制中，營造了自身的文體風格。

（一）真實自然的言說

周作人的序跋文體現(xiàn)為一種真實自然的言說。首先，從描寫內(nèi)容上看，既有生活層面上的飲茶、讀書、游戲，也有立足于文化層面，抒發(fā)對神話、翻譯、民俗學的見解。將高深的文學問題生活化，以真實的生活情景引起讀者共鳴，使其序跋文不再是居高臨下的宣講，更顯自然與親切。其次，從表達方式上看，他的序跋文大多是一種“閑話”，體現(xiàn)出對話的特征。他不憚將自己不周密的言論推向人前，因為“我們的思想如何淺陋，文章如何平凡，但自己覺得要說時便可以大膽的說出來，因為只是自己的表現(xiàn)，所以凡庸的文章正是凡庸的人的真表現(xiàn)，比講高雅而虛偽的話要誠實多了?！盵1]21他希求與知心的讀者分享喜悅愁苦，因此他的態(tài)度總是親切、自然的?！拔抑皇窍矚g講話，與喜歡亂談文藝相同，對于許多不相干的事情，隨便的批評或注釋幾句，結果便是這一大堆的稿子”[1]46雖然這不乏周作人自謙的成分，然而筆者認為也恰恰體現(xiàn)了周氏序跋真實自然的文體旨歸和言說訴求。

（二）苦澀清冷的風味

張中行曾以“寓繁于簡、寓濃于淡、寓嚴謹于松散、寓有法于無法”[3]總結周氏散文平淡閑散的特點。就連周作人自己也坦言，“我近來作文極慕平淡自然的景地”[1]22。然而筆者認為，周作人的序跋文在本質(zhì)上卻是極不平淡的，反而體現(xiàn)出苦澀與清冷的風味。他在《自己的園地·舊序》中說：“反正寂寞之上沒有更上的寂寞了”，抒發(fā)了知音難覓的寂寞之感；在《談龍談虎集·序》中又說：“我這些小文，大抵有點得罪人得罪社會，覺得好像是踩了老虎尾巴，私心不免惴惴，大有變色之慮。”[1]49，體現(xiàn)了缺失安全感所造成的焦灼；在《藝術與生活·序一》直言：“我如有一點對于人生之愛好，那即是它的永遠的流轉(zhuǎn)；得到一個人官能遲鈍，希望‘打住’的時候，大悲的‘死’就來救他脫離此苦，這又是我所有對于死的一點好感?！盵1]44抒發(fā)了豁達的人生觀，也是飽受生活憂患之后的徹悟。序跋是一種紀實性的文體，它為作家提供了自我審視的平臺，與散文相比，它進一步排除了文學的虛構性，更貼近創(chuàng)作主體內(nèi)心真實的情感。盡管周作人以閑談的方式，紆徐的文風極力淡化自己的情感，然而人生的局限，現(xiàn)實的憂患，知音難覓的痛苦迫使他的內(nèi)心無法真正的平靜，對自我的懷疑投射于創(chuàng)作，形成了陰郁的氣氛，使其序跋文自然流露出苦澀之味。

以苦澀論周作人的散文風格并非新見，黃開發(fā)也曾評價他“是以‘苦味’自重的”[4]。然而除苦澀之外，周氏序跋的獨特之處還在于——“清冷”，《雨天的書·序一》最能體現(xiàn)這一點。周作人首先從外部環(huán)境下筆，冬日細雨營造了纏綿陰沉的背景，帶來嵌入肌膚的點點寒意。接著又言“想要做點正經(jīng)的工作，心思散漫，好像是出了氣的燒酒，一點味道都沒有，只好隨便寫一兩行，并無別的意思，聊以對付這雨天的氣悶光陰罷了。”由外在的“冷”過渡到心情上的“冷”，沒有痛苦的呻吟，也沒有激烈的憤慨，化濃烈為舒緩， 寓尖銳于婉曲，形成了清冷凄婉，欲言又止的抒情方式，也映襯出中國詩教傳統(tǒng) “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影子。周作人的序跋文以閑適平淡的敘述為表象，實則蘊含了不平淡的情感，在平淡與不平淡的交織作用下，更加凸顯了苦澀、清冷的文體風格。

（三）知性的審美趣致

周作人的序跋文廣征博引，知性的審美效果十分突出。他在序跋文中既征引外國譯著，也博采中國傳統(tǒng)詩詞典故，似信手拈來又恰到好處。周作人是自覺的文化傳道者，他的部分序跋，如《紅星佚史·序》、《黃薔薇·序》、《苦茶庵笑話選·序》等大量引用外國譯著內(nèi)容，在實現(xiàn)說理目的同時也使其作品成為中外文化傳播的媒介。如果說對外國典故的引用，多少帶有文化傳道者普及知識的愿望，那么他對中國古典文學的引用則更加體現(xiàn)了博學多識，信達雅致的本色。周作人在為廢名所著的《莫須有先生傳·序》中大篇幅引用莊子對于“風”的言說，隨后澄明莊生此言說盡了好文章的理想——“能做好文章的人他也愛惜所有的意思，文字，聲音，典故，他不肯草率地使用他們，他隨時隨處加以愛撫，……好像是風遇見能叫號的竅穴要使他叫號幾聲，可是他仍然若無其事地流過去吹過去，繼續(xù)他向著海以及空氣稀薄處去的行程?！盵1]111-112周作人通過征引傳統(tǒng)文學典故來代替主觀的說教，將思考的空間讓渡給讀者，淡化了批評議論的效果，無形之中給人一種氣度雍容，博學多識的長者風范，也造就了周氏序跋文氣象開闊、淵博淡雅的風格。

周氏序跋文知性的審美風格有賴于他對文本引用的寬容態(tài)度，他說“文字本是由我經(jīng)手，意思則是我所歡喜的，要想而得不到，欲說而說不出的東西，固然并不想霸占，覺得未使不可借用。正如大家引用所佩服的古人成句一樣，我便來整章整節(jié)地引用罷了?！盵1]59此外，他對知識也是敬重的，認為好的散文應“以科學知識為本”、“有知識和趣味的兩重的統(tǒng)制”，因此，周作人的序跋文博采眾長，營造出知性的審美效果，不僅是“雜學”的結果，也是思想的寬容與理性的通達。

三、文學語言的審美創(chuàng)造

文學語言是表述方式和文體風格的物質(zhì)載體，最能體現(xiàn)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和審美基調(diào)，是探究周作人序跋文體創(chuàng)造的基石和中心環(huán)節(jié)。周作人序跋文具有鮮明的語言特色，既有淺俗易懂的白話文，又有典雅別致的文言文乃至駢文，從中既可窺見明人小品的風格，又兼具西方隨筆的特色和日本俳句的風味。

（一）質(zhì)樸真切

為了達到“表現(xiàn)自己”的目的，周作人的序跋文摒棄了傳統(tǒng)序跋中的官腔套語和陳詞濫調(diào)，體現(xiàn)了質(zhì)樸真切的語言風格。

首先，在遣詞造句方面，不使用艱深晦澀的難字，在句式上也以舒緩的句子偏多。以《綠洲·小引》為例，“偶爾也有一兩小時可以閑散的看書，而且所看的書里也偶然有一兩種覺得頗愜心目，仿佛在沙漠中見到了綠洲一般，疲倦的生命又恢復了一點活氣，引起執(zhí)筆的興趣，隨意寫幾句，結果便是這幾篇零碎的閑筆?！盵1]17此類句子是作者情感的剖白，不在字面上故作玄虛，同時一逗到底，結構松散，用舒緩的筆調(diào)闡釋了自作序跋的特殊心境，流露出慵懶、隨性、本真的氣息。其次，與散文純個人化的敘述方式不同，周作人的序跋文十分強調(diào)讀者的感受，他往往以直截了當?shù)陌l(fā)問來拉近與讀者的距離。在《草木蟲魚·小引》中他說：“現(xiàn)在姑且擇定草木蟲魚，為什么呢？第一，這是我所喜歡，第二，他們也是生物，與我們很有關系，但又到底是異類，由得我們說話。萬一講草木蟲魚還有不行的時候，那么也不是沒有辦法，我們可以講講天氣罷。”[1]65周作人稱呼“我們”，仿佛閑話家常一般，邀請讀者共同參與到序跋創(chuàng)作的過程之中，在書面表達的過程中甚至插入口語，使語言更顯直白質(zhì)樸。

作為一個浙東人，江南水鄉(xiāng)清淡簡樸的地方氣息在幼時早已植入他的性靈，成年以后，周作人受日本的影響頗深，欣賞日本人“在生活上的愛好天然與崇尚簡素”[5]，此二者共同促成了他崇尚自然的審美理想。將審美理想融入序跋創(chuàng)作，導致周氏序跋以“簡單”為語言審美的旨歸。別林斯基曾說“文體里表現(xiàn)著整個人”[6]，作家的思想氣質(zhì)轉(zhuǎn)化為文體特色?！按朕o質(zhì)樸，善能達意，隨便說來仿佛滿不在乎，卻很深切地顯出愛惜惆悵之情”[7]，正是周作人序跋文質(zhì)樸真切的言辭之美。

（二）含蓄幽默

周作人深諳文體特質(zhì)，將語言置于文體創(chuàng)造的重要層面。然而，他對于語言又持矛盾態(tài)度：希望把自己的話說出來，又懷疑語言是否可以完全表寫情意，擔心自己的文字被世人所曲解。因此他重視含蓄的言說，使其序跋文在看似隨性而為的外表下形成了“猶豫的表達”[8]。那么周作人是通過什么途徑來實現(xiàn)語言含蓄的意境呢？筆者認為，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幽默。

郁達夫曾對比魯迅和周作人的幽默，以為前者“辛辣干脆，全近諷刺”，后者“湛然和藹，出諸反語”[9]。首先，周作人在序跋文中好用反語。他說自己為小朋友抄錄詩文的行為，“在高雅的大人先生們看來，當然是‘土飯塵羹’，萬不及圣經(jīng)賢傳之高深，四六八股之美妙?！闭挿凑f，似貶實褒的語言表達強化了諷刺、幽默的效果。其次，周作人擅用比喻、夸張等修辭手法，將部分中國人比作“瘋狂和癡呆癥患者，倘若有牢騷只好安放在肚子里，牢騷發(fā)作時，就用上好的黃酒將他澆下去。”[1]40將中國社會的內(nèi)憂外患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出來，營造了輕松與沉重、淡然與莊嚴相反相成的氛圍，使讀者目睹怪誕言行而放聲大笑之后又陷入沉思，這就是幽默所帶來的深層次的效果。此外，周作人還善于自嘲。“至于我寫這篇的原因，十分之一由于想供傳說學的資料，十分之二由于覺得很是好玩，十分之三由于想不再講俏皮話，以免找怨，十分之四——最重要的是怕得罪了人，法庭追問時，被報館送了出去，雖然是用著別號或匿名。因此我就找到這個講不負責任的笑話辦法，倒是十分合適的一種辦法?！盵1]27看似周密嚴謹?shù)牧袛?shù)方式和似是而非的內(nèi)容形成鮮明反差，這既是他的自嘲，也是自謙，更是對文化專制的反諷，在含蓄的語言表達下形成了強大的感知效果。

（三）雅俗共賞

周作人自稱心里住著兩個鬼，一個是紳士鬼，一個是流氓鬼——“我對于兩者都有點舍不得，我愛紳士的態(tài)度與流氓的精神。”[10]這也表征在語言運用方面，即古代文人雅言與民間俗語并存，形成了雅俗共賞的審美效果。試看《雨天的書·序二》中的一段文字：“我從小知道‘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的古訓，后來又想混跡于紳士淑女之林，更努力學為周慎，無如舊性難移，燕尾之服終不能掩羊腳，檢閱舊作，滿口柴胡，殊少敦厚溫和之氣；嗚呼，我其終為‘師爺派’矣乎？”[1]25

這段話在選詞和句式上將文言筆法引入現(xiàn)代序跋寫作，相比于同時期巴金、郁達夫“純白話”的序跋文創(chuàng)作，更加凸顯典雅氣韻。然而，雖然周作人提倡采納古文以補白話之不足，但作為一個深受五四啟蒙思想熏陶的文學家，其序跋文的語言亦不乏淺近俗白的一面。他善于從民間文學中汲取養(yǎng)分，將地方方言和俗語融入序跋創(chuàng)作中。如“病從口入禍從口出”、“火筒里煨鰻”、“舊性不改，依舊落?！钡?，充分發(fā)揮民間智慧，在輕松詼諧的氣氛中閃現(xiàn)理性的光輝。至此，語言上的雅和俗并非完全對立，民間化的俗白與文人的腴潤交織出雅俗共賞的審美效果，這是周氏序跋與同時期其他作家序跋作品最大的區(qū)別。

周作人是一個具有高度文體自覺意識的作家。在序跋文創(chuàng)作中，他靈活運用記敘、抒情、議論等手法，形成多元糅合的表述方式，突破傳統(tǒng)序跋文對作品的依附性，拓展了序跋的描寫領域，深化了序跋的精神內(nèi)涵；在文體風格上，他融入個人的精神特質(zhì)，使序跋體現(xiàn)為一種真實自然的言說，在看似平和沖淡的外表下流露苦澀清冷之氣，蘊含知性理趣之光；在語言方面，既吸收中國古文雅致的風韻[11]，又兼納民間俗語的生氣，使語言最大限度地發(fā)揮審美功效，呈現(xiàn)出質(zhì)樸真切，含蓄幽默，雅俗共賞的風格表征。

[1]周作人.苦雨齋序跋文[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

[2]周作人.自己的園地[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

[3]張中行.負暄續(xù)話[M].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0.

[4]黃開發(fā).人在旅途——周作人的思想和文體[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7.

[5]周作人.知堂回想錄[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6]別林斯基.別林斯基論文學[M].梁真，譯.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8.

[7]周作人.苦竹雜記[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

[8]魏繼洲.周作人散文文體特色研究[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2007（1）：36.

[9]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

[10]周作人.談虎集[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

[11]王猛.試論明代小說序跋的文體特征與文學價值[J].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6）.

（責任編輯：鄭宗榮）

On the Stylistic Creation in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by Zhou Zuoren: with Special Reference to Ku Yu Zhai Xu Ba Wen

LIU Shuw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 Fuzhou, Fujian 350007)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c onstitute an integral part of Zhou Zuoren’s prose writing, and it partly enriches and deepens people’s cognition of the creative power and characteristics of Zhou’s prose. It is also an important perspective to read Zhou Zuoren. Th e exp ression, style and literary langu age t ogether reflect th e aesthetic creation of Zhou’s and make it a sub-type of modern Chinese prose style, which is of distinctive stylistic features and aesthetic value.

Zhou Zuoren; prefaces and postscripts; stylistic creation

I206.6

A

1009-8135（2014）04-0088-05

2014-04-23

劉抒薇（1990-），女，福建福州人，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研究生，主要研究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