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溪巖
曾幾何時,青銅器上猙獰著臉孔的上古神獸,是人們祭祀的圖騰,它們的丑陋,是原始社會崇尚的威嚴(yán)與神圣。亦有《聊齋》里那個以丑為美的國度,以一種顛覆性的姿態(tài),隆重地宣告了他們對“丑”的信仰。
但什么時候開始,“丑”竟成了一個被人們唾棄和鄙夷的,乃是比“不美”更惡劣上許多的字眼?我們理所當(dāng)然地用它來陪襯美,并且為了反差的鮮明,把它毫不留情地踐踏描繪,仿佛它的存在就是一個錯誤,就是不被允許。我們還賦予了他們名字——丑角。
比從西方有馬戲團起更早的時日里,在古代社會的宮廷之上,就有了“小丑”這一份職業(yè)。他們站在臺上,在別人輕慢的目光里,作一些怪樣以博人一笑,垂下眉眼,放低尊嚴(yán)來謀生?;蛞彩怯羞^趣味的,但戲散了場,孤零零地對著鏡子里自己滑稽的樣子,從抹著油彩歡喜的眉目中甚至尋不到自己的時候,是不是,會寂寞而倉皇?
每一年電視上都會播那個很久遠的小品,早已忘了名字,只記得是陳佩斯和朱時茂互演了日本鬼子和八路軍。總在腦海里閃過陳佩斯換了戲服演“好人”時臉上的神采飛揚,卻只是極短暫的一瞬,如同穿梭在午夜鐘聲里退回平凡樣子的灰姑娘,很快地失了耀眼奪目,變回了他平庸的小配角??v然不過臺上一場戲,卻小心地揭開了卑微人群生活中辛酸的一角。
好像在《巴黎圣母院》里,雨果在塑造了卡西莫多驚人的丑陋之后,嚴(yán)肅且莊重地,賦予了他另一種心靈的美,像是某種神圣的補償,卻無法真正填補其丑的創(chuàng)傷。
無論時代變遷,光陰流轉(zhuǎn),這些人總在那里,接受著我們一群因“美”而有著天生優(yōu)越感的人目光的洗禮,卑賤又悲傷地存活著。我們努力地用華麗的辭藻褒獎他們,以一種不自知的高傲姿態(tài),卻不明白,我們并未真正看懂他們的美——或說為生存而堅強地“丑”著活的美,或是為守護某份珍惜而“丑”著示人的美。
《百花深處》里的馮先生,丑兮兮地在荒蕪的小土坡上手舞足蹈,神經(jīng)質(zhì)地笑啊,叫啊,守著那片埋葬了他的四合院和全部家園的土地;《霸王別姬》里的程蝶衣,披頭散發(fā)花著臉在熊熊的火焰前嘶喊,做了一輩子的戲子,于是再也難拋下那身已被時代拋棄的戲服,活到現(xiàn)實里,不知道當(dāng)一生如走馬燈似的在他眼前走了一遭的時候,他心里,可曾還殘存著早已破滅的幻想?這兩個所有人看來都是失心瘋的男子,扭曲了面龐,耗盡了生命,卻是安妥地護著自己的心,和自己心里守著的東西。那里有他們的美好,他們的夢——與他們相比,我們都是瞎子,我們看不到也看不懂他們的美麗。
打小從娘胎里出來,皆是赤條條的一個人,哪里有美丑之分?不過被教唆著,打下了觀念的烙印。
那些所謂的“丑”,我們何須過度“美化”,過度“褒獎”,甚至,我們也并無這個資格。僅僅是,尊重他們用丑化自己帶給我們的歡樂或悲哀,尊重他們以丑的姿態(tài)自然而真摯的存在,尊重他們用丑守著美好。然后,像對待每一個普通人一樣,安靜地立在那里,無論他是否看見,平靜且溫和地,予之一個微笑。
一回眸,一揮手,從此以后,各相安好。
——我們卻不過是這個世界上,最微茫的存在而已。
(指導(dǎo)老師:倪 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