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卓霞
(中國海洋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100)
《新唐書·李賀傳》與《李賀小傳》比較
——兼談史傳與文學(xué)傳記之差異
柳卓霞
(中國海洋大學(xué) 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山東 青島 266100)
文人單篇傳記是正史列傳的重要史源,二者之間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但又不盡相同?!缎绿茣だ钯R傳》與李商隱《李賀小傳》兩文,不僅在對李賀生平事跡的選擇方面有差別,而且在敘事的顯晦、情感色彩的強弱、敘事層次的運用、論詩手法等方面也存在很大不同。通過兩文對照研究,可管窺史傳與文人傳記之差異。
李賀傳;新唐書;李賀小傳;史傳;文學(xué)傳記
在傳記文類中,與正史列傳關(guān)系較為密切的有文人所撰之單篇傳記、行狀、神道碑、墓志銘、哀誄吊祭等文章,它們都以傳主的生平事跡為主要書寫內(nèi)容,是正史列傳的重要材料來源。在唐代文人文集中,傳記、行狀、墓志銘、神道碑等占據(jù)著重要位置。這一類傳記文章的存在,為《新唐書》的編纂提供了極大便利,其與《新唐書》人物列傳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又有各不相同的特點。這些不同在《新唐書·李賀傳》①本文所引《新唐書·李賀傳》以中華書局1975年版歐陽修、宋祁等編修《新唐書》為底本。與李商隱《李賀小傳》②本文所引《李賀小傳》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李商隱全集》為底本。中表現(xiàn)得很典型。
李賀是晚唐著名詩人,字長吉。根據(jù)朱自清先生的考證,李賀生于唐德宗貞元六年(790),卒于唐憲宗元和十一年(816),27歲英年早逝。[1](P61)李商隱為其作傳,即《李賀小傳》。劉學(xué)鍇先生稱其為“借寓感慨”之作。[2](P841)宋代歐陽修、宋祁編纂的《新唐書》也為李賀立傳,見于卷二百三《文藝傳》。元代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記載,《新唐書》主修官宋祁曾和友人閑談,評價唐人詩歌云:“太白仙才,長吉鬼才?!盵3](卷二四二)宋祁將李賀與李白相提并論,且冠以“鬼才”之譽,可知在他眼中,李賀是唐朝詩壇的另一高標(biāo),具有重要地位,《李賀傳》當(dāng)是其用心之作?!独钯R小傳》是單篇文人文學(xué)傳記,《新唐書·李賀傳》是正史列傳,將兩者對照閱讀,可以看出兩文不僅對李賀生平事跡的選擇上存在差異、而且在敘事的顯晦、情感色彩、敘事層次、敘事視角、評論手法等方面也有各自的追求。這些差異也顯示了文學(xué)傳記與史書列傳的不同特色。
宋祁編修《新唐書·李賀傳》,有兩篇重要的參考資料,一是李商隱的《李賀小傳》,二是五代劉昫所修《舊唐書·李賀傳》,見于《舊唐書》卷一百三十七。結(jié)合李商隱《李賀小傳》 《舊唐書·李賀傳》與《新唐書·李賀傳》,可以勾勒李賀的生平大致如下:
李賀為唐宗室鄭王李亮的后裔,[1](P57-58)其家族已經(jīng)沒落。李賀“細(xì)瘦通眉,長指爪”,童年即能詞章,受韓愈賞識,十五六歲時,已工于樂府詩創(chuàng)作,并與前輩李益齊名。李賀作詩方法異于常人,且用力過甚,其母嘗云:“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李賀父親名晉肅,“晉”“進”同音,故李賀沒有參加進士考試,韓愈曾為其作《諱辨》。后來李賀雖然曾做過三年奉禮郎,[1](P83-84)但始終郁郁不平。李賀在京時,居崇義里,與王參元、楊敬之、權(quán)璩、崔植等人為密友,常偕同出游,有一小奴騎驢相隨,背一破錦囊,李賀得有詩句,即寫投囊中,歸家后足成完篇。李賀詩集,杜牧為之作序即《李長吉歌詩敘》(又稱《李長吉集序》)。
對李賀的人生經(jīng)歷,《舊唐書·李賀傳》的描述甚為簡潔,堪稱惜墨如金,主要涉及其無緣科舉、文學(xué)成就和最后官職,全文不足一百二十字:
李賀字長吉,宗室鄭王之后。父名晉肅,以是不應(yīng)進士,韓愈為之作《諱辨》,賀竟不就試。手筆敏捷,尤長于歌篇。其文思體勢,如崇巖峭壁,萬仞崛起,當(dāng)時文士從而效之,無能仿佛者。其樂府詞數(shù)十篇,至于云韶樂工,無不諷誦。補太常寺協(xié)律郎,卒時年二十四。[4](P3772)
與《舊唐書·李賀傳》相比,《新唐書·李賀傳》對李賀生平的記錄則較為詳細(xì),增加了受韓愈賞識、母親憐惜、與王參元等人偕同出游、并有作品傳世等,這些事跡在李商隱《李賀小傳》中都有記敘,可見宋祁對李文有所采錄。但也必須注意到,雖然宋祁較多的借鑒了李商隱《李賀小傳》的資料,卻并非全部接受?!缎绿茣だ钯R傳》和李商隱《李賀小傳》對李賀事跡選取之差異主要體現(xiàn)在四點:一是《新唐書》保留了《舊唐書》中李賀父親名晉肅,因“晉”與進士的“進”同音,李賀避父諱不舉進士一事,《李賀小傳》未記錄此事;二是《李賀小傳》重點記敘了李賀臨死前的幻覺,認(rèn)為自己被上帝所召為白玉樓作記,《新唐書》對此沒有采錄;三是《新唐書》和《李賀小傳》對李賀詩歌的評價采取了不同的處理方式,前者較為平實客觀,后者卻一筆帶過;四是《李賀小傳》中提及李賀之姊王氏夫人,并作為李賀生平的見證人,《新唐書》沒有提及此人。
《新唐書·李賀傳》與《李賀小傳》在素材選擇方面的不同,部分顯示了史學(xué)與文學(xué)的差異性。唐人對中進士極為看重,《隋唐嘉話》記載唐太宗時正二品中書令薛元超曾以自己為官不以進士出身為人生一大恨事:“吾不才,富貴過分,然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盵5](P37)對李賀因避父諱不能參加科考,兩《唐書》都進行了載錄,但《李賀小傳》卻未作記敘,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李商隱的情感取舍。對于李賀臨死前認(rèn)為自己被上帝所召一事,《李賀小傳》做了大篇幅的記敘,這件事最能表現(xiàn)李賀生前郁郁不得志而又希望有所作為的人生反差,但兩《唐書》卻因事涉虛誕并沒有采錄。
《舊唐書·李賀傳》云,李賀“父名晉肅,以是不應(yīng)進士,韓愈為之作《諱辨》,賀竟不就試?!薄缎绿茣だ钯R傳》云“以父名晉肅,不肯舉進士,愈為作《諱辨》,然卒亦不就舉?!笨雌饋砝钯R是因為父親名晉肅,主動放棄了進士考試。然而根據(jù)韓愈《諱辨》所記:“愈與李賀書,勸賀舉進士。賀舉進士有名,與賀爭名者毀之曰:‘賀父名晉肅,賀不舉進士為是,勸之舉者為非。’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盵6](P1754-1755)是與李賀爭名者以避父諱為由,阻撓其參加考試,李賀無奈之下放棄科舉??梢?,兩《唐書》與韓愈《諱辨》的記載存在些許不同。
據(jù)《登科記考》,唐朝應(yīng)進士舉與就進士試不同:一為鄉(xiāng)貢入京,一為赴禮部試?!皯?yīng)舉者,鄉(xiāng)貢進士例于十月二十五日集戶部……正月乃就禮部試?!盵7](P3)“鄉(xiāng)貢進士由刺史送者為州試,由京兆、河南、太原、鳳翔、成都、江陵諸府送者為府試,皆差當(dāng)府、當(dāng)州參軍或?qū)倏h主簿與尉為試官?!盵7](P5)又《新唐書·選舉志上》記載:“每歲仲冬,州、縣、館、監(jiān)舉其成者送之尚書省;而舉選不由館、學(xué)者,謂之鄉(xiāng)貢,皆懷牒自列于州、縣。試已,長吏以鄉(xiāng)飲酒禮,會屬僚,設(shè)賓主,陳俎豆,備管弦,牲用少牢,歌《鹿鳴》之詩,因與耆艾敘長少焉?!盵8](P1161)據(jù)李肇《唐國史補》記載,在唐朝舉進士尚未中第者“通稱謂之為秀才”。[9](P55)元和五年(810),李賀作《河南府試十二月樂詞并閏月》,同年韓愈作《燕河南府秀才詩》:“吾皇紹祖烈,天下再太平。詔下諸郡國,歲貢鄉(xiāng)曲英。元和五年冬,房公尹東京。功曹上言公,是日當(dāng)?shù)敲?。乃選二十縣,試官得洪鴻生。群儒負(fù)己材,相賀揀擇精。”據(jù)洪興祖《韓子年譜》,韓愈是年為河南令[10],詩中之“洪鴻生”即指李賀。[1](P69)朱自清先生認(rèn)為:“賀已應(yīng)舉,即為進士,惟未赴禮部耳。毀之者意在不使就試,至其舉進士,乃既成之局,彼輩固無如何也。”[1](P70)說明當(dāng)時確有人阻撓李賀參加考試。宋人錢易《南部新書》記載:“凡進士入試,遇有題目有家諱,謂之文字不便,即托疾下將息狀來(求)出云:‘牒某忽患心痛,請出試院將息,謹(jǐn)牒如的?!盵11]故朱自清先生又指出“時俗如此,賀之不就試,殆不僅負(fù)氣而已?!盵1](P70)然中進士對于士人的前途至關(guān)重要,五代王定?!短妻浴酚涊d:“進士科始于隋大業(yè)中,盛于貞觀、永徽之際;縉紳雖位極人臣,不由進士者,終不為美,以至歲貢常不減八九百人?!盵12](P10)才華橫溢的李賀因避父諱放棄進士第考試,在以之為孝道的社會,實屬無奈之舉。
故兩《唐書》之《李賀傳》先說李賀不參加進士考試,再說韓愈為之做《諱辨》,具有兩層含義:表層是李賀以避父諱的緣故不肯參加進士考試,深層即通過韓愈《諱辨》所傳達(dá),李賀以高才而不得不屈于世俗禮教,且與李賀爭名之人以避父諱以示孝道為由阻止李賀參加考試,用心險惡,韓愈為其鳴不平。
李商隱《李賀小傳》對李賀未參加進士考試一事只字未提,但有“長吉生二十七年,位不過奉禮太常中,當(dāng)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笨梢钥闯隼钌屉[對李賀生前遭受世人的排擠極為不滿。對李賀為何沒能參加進士考試,李商隱沒有在傳文中記敘,根據(jù)韓愈《諱辨》“聽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辭”[4](P1755)推測,這可能與阻撓李賀參加考試的人尚在世或位居高官有關(guān)。
李商隱《李賀小傳》記錄了李賀臨死前的一場幻覺:
長吉將死時,忽晝見一緋衣人,駕赤虬,持一板,書若太古篆或霹靂石文者,云當(dāng)召長吉。長吉了不能讀,欻下榻叩頭,言:“阿老且病,賀不愿去?!本p衣人笑曰:“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天上差樂,不苦也?!遍L吉獨泣,邊人盡見之。少之,長吉氣絕。常所居窗中,勃勃有煙氣,聞行車嘒管之聲。
《新唐書·李賀傳》沒有采錄這段奇幻的經(jīng)歷。對于宋祁摒棄此事的原因,朱自清先生認(rèn)為:“《新書》本傳多采李氏,然悉刪此節(jié),雖以求簡,亦為‘其言頗涉于怪’耳。故事亦未必全出于‘造作’。大抵賀賦性怪癖,而多奇情異采;既遭謗毀,幽憂彌甚,遂出其全力為詩?!蹂a禮先生謂其好用‘死’字,‘哭’‘泣’‘淚’等字。故其詩凄然有鬼氣。洪為法先生謂賀惟畏死,不同于眾,時復(fù)道及死,不能去懷;然又厭苦人世,故復(fù)常作天上想。《李傳》所記,曰白玉樓,應(yīng)是賀意中樂土,曰召之作記,則賀向之全力以赴者,乃有自見之道。瀕死神志既虧,種種想遂幻作種種行,要以泄其隱情,償其潛愿耳。其說是也?!盵1](P83)李賀因為避父諱不得參加進士第考試,以其八斗高才屈居從九品奉禮郎之職。據(jù)《新唐書·百官志》記載,奉禮郎僅從事掌管朝會、祭祀之禮,擺放皇帝和宗室子孫的座次,以及祭祀、朝會的器物和引導(dǎo)禮節(jié)[8](P1242)等瑣事。這一職位與李賀《高軒過》中“我今垂翅附冥鴻,他日不羞蛇作龍”[13](P281)的遠(yuǎn)大抱負(fù)不啻天壤。李商隱大篇幅地記述李賀死前被天帝召升的幻覺,將李賀對現(xiàn)實深感絕望,只能把希望寄于天界的心境,和其在現(xiàn)實與理想所形成的巨大反差下懷才不遇的悲劇人生凸現(xiàn)出來,同時表達(dá)了自己對李賀遭際的不平與惋惜。
李商隱濃墨重彩地敘述李賀被天帝召升,另一原因是借此寄托自己的人生感憤,以他人之酒杯澆胸中之塊壘。與李賀相似,李商隱的一生也坎坷多舛,心懷報國之情,到頭來壯志難酬,潦倒終生。晚唐崔玨在《哭李商隱》一詩中評價他“虛負(fù)凌云萬丈才,一生襟抱未曾開”。因此對于李賀的悲劇,李商隱深有同感。他不僅用李賀臨終時奇幻的情景來表達(dá)悲情,而且還在結(jié)尾處連設(shè)六問,為李賀吶喊,一吐自己備受排擠,不得施展抱負(fù)的憤懣,感情濃郁悲壯,噴薄而出。劉學(xué)鍇先生指出:“這篇小傳雖寫李賀,亦借寓感慨。商隱不但詩學(xué)李賀,其遭遇命運也與李賀相似,故在寫李賀的同時將自己的人生感慨也融合進去了?!薄捌┯钟浭隽死钯R死前的幻覺(天帝召他作《白玉樓記》),并就此發(fā)了一通‘才而奇者’不遇不壽的感慨:‘嗚呼!天蒼蒼而高也,上果有帝耶?……又豈才而奇者,帝獨重之,而人反不重耶?又豈人見會勝帝耶?’借題發(fā)揮,將自己一肚子‘才命兩相妨’的牢騷與郁悶,通過層層似認(rèn)真似戲謔的設(shè)問、推論,淋漓盡致地表達(dá)了出來?!盵2](P841-842)
李商隱《李賀小傳》借敘述李賀之幻覺,敘中夾議,敘中抒情,甚至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也因此,《李賀小傳》比《新唐書·李賀傳》中作者的主觀色彩更濃,感染力更強。
李商隱《李賀小傳》可以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即開篇所說“京兆杜牧為《李長吉集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二十字,指杜牧為李賀詩集所作的序。第二部分《李賀小傳》主體部分轉(zhuǎn)述了李賀之姊王氏夫人對李賀生平的回憶——李賀奇特的相貌特征、不同凡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特點、不同流俗的行為方式和臨死前的奇幻現(xiàn)象——突出了“長吉之奇”。第三為傳文結(jié)束部分,李商隱以“嗚呼”感嘆,引出對李賀以奇才而英年早逝的感慨及其在人世間沉淪不遇的悲慨。
趙毅衡先生認(rèn)為在一部敘述作品中,可能不止有一個敘述者,多數(shù)情況下他們是分層存在的,這種現(xiàn)象就叫做敘述分層。在《李賀小傳》中,關(guān)于李賀的絕大部分事跡,李商隱是通過轉(zhuǎn)述王氏夫人之言寫出,故傳文可分為兩個敘述層次。第一敘事層次為整個文本,敘述者是整個文本的敘述者即作者李商隱;第二層的敘述者是由作者引出的王氏夫人,內(nèi)容包括從“長吉細(xì)瘦,通眉,長指爪,能苦吟疾書”到“長吉竟死”。敘述分層的一個重要作用就是“經(jīng)常能使上敘述層次變成一種評論手段,這樣的評論,比一般的敘述評論自然得多。”[14](P77)李商隱在《李賀小傳》中就巧妙的運用了這一點,所謂“長吉姊嫁王氏者,語長吉之事尤備”,“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以及后面由此而發(fā)的大段感慨,皆是李商隱在對王氏夫人所說之言肯定的同時,自然流露出自己對李賀奇才的肯定及對其一生不遇的痛惜。
傳文存在多個敘事層次,就會有敘事視角的轉(zhuǎn)換。在《李賀小傳》中,“京兆杜牧為《李長吉集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是李商隱以全知視角對杜牧的《李長吉集序》進行記敘。“長吉細(xì)瘦,通眉,長指爪……長吉竟死”是以王夫人的視角對李賀的生平進行記敘,作者轉(zhuǎn)為限知視角。然對于王夫人的講述行為,“長吉姊嫁王氏者,語長吉之事尤備”和“王氏姊非能造作謂長吉者,實所見如此”,又是從作者的視角進行記敘評論?!皢韬?!……又豈人見會勝帝耶?”為非敘述性話語,是作者的感情抒發(fā)。多層次的敘述和多次的視角轉(zhuǎn)換,不僅為傳文增加了可信性,同時使讀者感受到作者是有血有肉的個體,更有利于其抒發(fā)感情和發(fā)表評論。
《新唐書·李賀傳》首先介紹李賀的世系;其次記敘李賀七歲能文的超人才能,及他奇特的相貌特征、異于常人的詩歌創(chuàng)作方式,怪異的行為特點,和因避父諱不就舉進士的經(jīng)歷;然后對李賀的詩歌進行評價,對其官職和卒年進行說明、對其詩歌的流傳情況進行介紹。傳文采用史傳較為通常的寫法,按時間推衍的順敘方式組織傳記素材,重心在于突出李賀的詩歌創(chuàng)作才能及詩歌特點?!缎绿茣だ钯R傳》沒有提及李賀之姊王氏夫人,整個文本始終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進行敘述,是單一敘述層次,幾乎不存在視角的轉(zhuǎn)換?!缎绿茣返倪@種處理方式與《舊唐書·李賀傳》相同。這種單一層次敘述和全知敘事視角,是史家為顯示所載傳主事跡的真實客觀性,為與讀者保持距離所通常采用的敘事方法,故較《李賀小傳》,兩《唐書》所透露出的史家感情色彩較為淡薄。
李賀英年早逝,位不過奉禮郎,他之所以聲名遠(yuǎn)播,是因其出眾的詩歌才華。對于李賀詩歌的特點,李商隱《李賀小傳》開篇云杜牧《李長吉集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杜牧《李長吉集序》對李賀詩歌的評價為:
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也;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也;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也;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也;風(fēng)檣陣馬,不足為其勇也;瓦棺篆鼎,不足為其古也;時花美女,不足為其色也;荒國侈殿,梗莽邱壟,不足為其怨恨悲愁也;鯨吸鰲擲,牛鬼蛇神,不足為其虛荒誕幻也。蓋騷之苗裔,理雖不及,辭或過之。[15](P149)
錢鐘書《談藝錄》云:“牧之(杜牧)序昌谷(李賀)詩,自‘風(fēng)檣陣馬’以至‘牛鬼蛇神’數(shù)語,模寫長吉詩境,皆貼切無溢美之詞。若下文云:‘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春之盎盎,不足為其和;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瘎t徒事排比,非復(fù)實錄矣。長吉詞詭調(diào)激,色濃藻密,豈‘迢迢’、‘盎盎’、‘明潔’之比。且按之前后,殊多矛盾,‘云煙綿聯(lián)’,則非‘明潔’也;‘風(fēng)檣陣馬’、‘鯨吸鰲擲’,更非迢迢盎盎也?!盵16](P47-48)虛荒誕幻、陰幽颯沓、雕鎪剛硬是李賀詩歌最突出的特點,可知,杜牧對李賀詩歌所作“云煙綿聯(lián),不足為其態(tài);水之迢迢,不足為其情;春色盎盎,不足為其和;秋之明潔,不足為其格”之評價是不太恰當(dāng)?shù)摹?/p>
李商隱《李賀小傳》以“京兆杜牧為《李長吉集序》,狀長吉之奇甚盡,世傳之”起始,緊接著記述王氏夫人對李賀生平的回憶,全文沒有分析杜牧對李賀詩歌之評價恰當(dāng)與否,也未對李賀之詩歌特點再進行評論。細(xì)品此文,可以看出,李商隱之目的是借杜牧《李長吉集序》引出李賀之“奇”,并以“奇”為中心,突出李賀相貌之奇、文才之奇以及對如此奇才坎坷遭際的悲憤之情。而對于李賀的詩歌創(chuàng)作水平,作為當(dāng)時的文壇名家杜牧已做了極高的評價,作者故無需再多言。
與李商隱《李賀小傳》不同,兩《唐書》的編撰者對李賀的詩歌進行了直接評論,《舊唐書·李賀傳》云:“其文思體勢,如崇巖峭壁,萬仞崛起,當(dāng)時文士從而效之,無能仿佛者?!薄缎绿茣だ钯R傳》云:“辭尚奇詭,所得皆驚邁,絕去翰墨畦逕,當(dāng)時無能效者?!苯耘c杜牧《李長吉集序》中“自‘風(fēng)檣陣馬’至‘牛鬼蛇神’數(shù)語,模寫長吉詩境,皆貼切無溢美之詞”的評論一致。
李商隱《李賀小傳》作為文學(xué)作品,對杜牧序文關(guān)于李賀詩歌評價的正確與否可以不做分析,直接用其意;兩《唐書》作為史學(xué)作品,需字字有據(jù),當(dāng)編纂者面對《李長吉集序》和李商隱《李賀小傳》時,須具有史識,需鑒別其準(zhǔn)確性,選取合理的部分,盡量去除文學(xué)家抒發(fā)個人情感和才華的部分,達(dá)到傳文和評論的準(zhǔn)確、客觀。
唐代文人所撰單篇傳記是《新唐書》編纂的重要參考資料,《新唐書》許多列傳是在借鑒此類單篇文學(xué)傳記的基礎(chǔ)上寫成的,除《李賀小傳》外,還有如《新唐書·李峴傳》借鑒李華《故相國兵部尚書梁國公李峴傳》,《新唐書·林?jǐn)€傳》借鑒黃璞《林孝子傳》等。其他正史列傳借鑒文人傳記的例子也很多,如《南史·陶潛傳》之于蕭統(tǒng)《陶淵明傳》《宋史·范鎮(zhèn)傳》之于司馬光《范景仁傳》《宋史·陳慥傳》之于蘇軾《方山子傳》《明史·徐渭傳》之于袁宏道《徐文長傳》等等。
通過對這些作品的比較閱讀可以發(fā)現(xiàn),正史列傳往往比文學(xué)傳記更注重選擇傳主有利于社會教化的事跡,突出對傳主有重要人生意義的事件。如對于李賀為何沒有參加進士考試,《李賀小傳》沒有記錄。作為對唐代士子至關(guān)重要的考試,兩唐書《李賀傳》均有說明,且突出了李賀的孝道。如果傳主曾擔(dān)任重要官職,那么正史作為官方敘事,傳文會用較多筆墨對傳主仕宦經(jīng)歷和軍國大事進行記載,這在各種附傳中表現(xiàn)的最典型。如《新唐書》卷八十八記載:“龐卿惲,并州人。從討隱太子有功,拜右驍衛(wèi)將軍、邾國公。卒,追改濮國。子同善,右金吾大將軍。同善子承宗,開元初,仕至太子賓客。”[8](P3745)這一段文字集合了龐卿惲、龐同善、龐承宗三人傳記,可傳文只記錄了三人的官資,所承載的信息實在太過單薄,只能具備史料的價值。
由于傳記文章一般是死者生前的好友或仰慕者寫成,故不免對死者有所回護,對敏感話題有所回避,所以文本中時常存在對事件敘寫模糊的現(xiàn)象,如李商隱《李賀小傳》對李賀不參加進士考試只字未提,而是寫“時人亦多排擯毀斥之”。史傳作品則需敘事明晰、事實可靠,要說明事件的原委。如再以《新唐書·李峴傳》與李華《故相國兵部尚書梁國公李峴傳》為例。李華《李峴傳》記載李峴曾由京官被貶到地方任職,傳文僅為“權(quán)臣所排,出守零陵”[17](卷三二一)八個字,對事件中的權(quán)臣為誰,當(dāng)時的皇帝唐玄宗為何聽信權(quán)臣之言皆未做具體說明?!缎绿茣だ顛s傳》對此事則進行了翔實記敘:
楊國忠使客騫昂、何盈擿安祿山陰事,諷京兆捕其第,得安岱、李方來等與祿山反狀,縊殺之。祿山怒,上書自言,帝懼變,出峴為零陵太守。[8](P4504)
據(jù)《新唐書·李峴傳》,李峴擔(dān)任京兆尹時,楊國忠派人告知其安祿山有謀反跡象,示意逮捕安祿山的同黨。李峴在搜查過程中抓獲了安岱、李方來,掌握了安祿山謀反的確鑿證據(jù),并將安、李二人縊殺。安祿山得知后異常憤怒,上書為自己辯解,唐玄宗懼怕安祿山叛亂,就將李峴貶為零陵太守。故李華《李峴傳》中的“權(quán)臣”指安祿山,唐玄宗貶謫李峴是其安撫安祿山的手段。從《新唐書·李峴傳》不難看出唐玄宗晚年的昏庸。李華《李峴傳》僅云:“權(quán)臣所排,出守零陵”,對整個事件的當(dāng)事人閃爍其辭,并將責(zé)任全部推給“權(quán)臣”,對唐玄宗的昏庸有所回避。
在敘事方面,正史以實錄,“不虛美、不隱惡”為懸鵠,行文注重客觀性,個人感情較為隱晦,故較多采用第三人稱全知視角,按照時間順敘傳主事跡,以與讀者保持距離,甚至形成了按照傳主的姓名—籍貫—世系(家世、祖先的狀況)—幼年經(jīng)歷—科舉入仕—仕宦生涯—子孫狀況這一方法組織傳記素材的程式。文學(xué)傳記則可能在傳文中較多采用多層次敘述和敘事視角轉(zhuǎn)換,形成跌宕起伏的情感脈絡(luò)。如蘇軾《方山子傳》寫作者與隱士方山子的相識、相知,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先運用全知視角簡要介紹方山子這位隱士的經(jīng)歷、異于常人的行為及“方山子”代號的由來,然后寫方山子“徒步往來山中,人莫識也”,給讀者留下懸念。第二部分寫“余謫居于黃,過岐亭,適見焉”,寫自己與方山子相遇,然出人意料的是“嗚呼!此吾故人陳慥季常也。何為而在此?”[18](P9922-9923)全知視角轉(zhuǎn)為限知視角吊足讀者的胃口,然后再用全知視角寫陳慥與家人怡然自得的生活。第三部分作者雖運用全知視角,卻又轉(zhuǎn)筆用倒敘寫陳慥少年和壯年時不同于今的種種往事,今昔對比,凸顯傳主的變化。第四部分再介紹陳慥乃名門望族,家世顯赫,為陳慥甘于平淡的豁達(dá)情懷再贊一筆。傳文由隱而顯,由略而詳,步步設(shè)疑,層層呼應(yīng),將方山子這位異人的傳奇性推向高潮。《宋史·陳慥傳》則通篇用全知順敘的方式:陳慥少年意氣風(fēng)發(fā),與蘇軾交好——稍壯折節(jié)讀書——晚年棄富貴取平淡——遁于光、黃間號“方山子”。[19]行文平鋪直敘,樸拙無華。
在情感表達(dá)方面,文學(xué)傳記可以如李商隱《李賀小傳》運用大量篇幅表達(dá)自己的觀點和抒發(fā)感情,或采用“嗚呼!”等語氣詞加強情感,或借他人酒杯澆心中塊壘,敘述者的主體意識非常明顯。與之相比,正史列傳中史家即使有所感慨也會表現(xiàn)得比較隱晦,以避免失去客觀與公正的效果。但為了實現(xiàn)懲惡揚善的修史主旨,史家多用“寓論斷于敘事”的手法,在敘事中闡明褒貶。如《新唐書·蘇颋傳》中,為表現(xiàn)蘇颋的文采,宋祁在傳文中簡略評敘其在唐玄宗平定韋后之亂后制詔書,敘功臣事狀條理分明,輕重適宜;詳細(xì)記敘書史、李嶠、唐玄宗對蘇颋滿腹才華、文思泉涌、下筆如神、妙筆天成的贊許:
玄宗平內(nèi)難,書詔填委,獨(蘇)颋在太極后閤,口所占授,功狀百緒,輕重?zé)o所差。書史白曰:“丐公徐之,不然,手腕脫矣?!敝袝罾顛唬骸吧崛耍ㄌK颋)思若涌泉,吾所不及?!边w太常少卿,仍知制誥。[8](P4399)
通過轉(zhuǎn)述他人對蘇颋文思敏捷、文辭富贍的評價,宋祁在文本中不露聲色地間接表現(xiàn)了其對蘇颋的欣賞。
中國古代文史不分家,文學(xué)與史學(xué)互相包容,互相參照,但是兩者畢竟有著各自不同的追求,注定它們會在彼此照應(yīng)中走向分化。傳記這一跨文學(xué)與史學(xué)兩大領(lǐng)域的文體,就成了二者相互聯(lián)系的接合點。正史列傳和文學(xué)傳記都是對傳主的生平經(jīng)歷進行敘寫和詮釋,然它們分屬史學(xué)與文學(xué),故二者在事跡選擇、情感取向、敘事手法等方面又不盡相同,但也正因為它們同中有異,異中有同,才促成了傳記文體的異彩紛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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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潘文竹
Comparison Between Biography of Li He in New Book of Tang and A Short Biography of Li He
LIU Zhuo-xia
(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Ocean University of China, Qingdao 266071,China )
Separate biographies of literati are an important historical resource of offi cial biographies. There is a very clos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m, but they are not the same. Biography of Li He in the New Book of Tang and A Short Biography of Li He are different in not only the life story of Li He, but also in the narrative technique, emotional expression, narrative levels and methods of poetic commentary. Through a comparative study of these biographies, we can know better the difference between history and biographies of literati.
Biography of Li He;New Book of Tang; A Short Biography of Li He; historical biography; literary biography
I207
A
1005-7110(2014)04-0108-06
2014-04-04
本文為中國海洋大學(xué)2012年度學(xué)校青年教師科研專項“《新唐書》人物傳記敘事研究”(201213029)的中期成果。
柳卓霞(1981-),女,山東青島人,文學(xué)博士,中國海洋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講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文學(xué)和史傳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