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天驕

（天津外國語大學 研究生院，天津 300204）

一、現(xiàn)代漢語中的“只要”

“只要”在現(xiàn)代漢語中一般是作為條件連詞使用，表示充分條件關系。《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五版）對“只要”的釋義是：“連詞，表示必要的條件，下文常與‘就’或‘便’呼應，例如：‘只要肯干，就會干出成績來?！灰Ψ蛏?，鐵杵磨成針。’”[1](P1752)。需要注意的是，除了連詞“只要”，還有副詞“只”修飾動詞“要”構成的“只要”，例如：“他只要錢，別的什么都不要?！薄拔抑灰獌山锾O果，沒說要橙子?！?/p>

目前對“只要”的相關研究較少，且多數(shù)是從語義角度討論“只要”與“只有”的用法：賀陽《“只要”與“只有”》，王還《“只有…才…”和“只要…就…”》，賈寶書《“只有”和“只要”的語法意義辨析》，史錫堯《試論“只要”、“只有”和“無論”所表示的條件》等。涉及“只要”歷時考察的只有席嘉的《與副詞“只”有關的幾個連詞的歷時考察》，席文認為：“只要”表示條件關系的用法產(chǎn)生于南宋,成熟于清中期前后，“只要”成為表示充分關系的連詞，其原因與表示“僅僅”含義的副詞“只”有關，對于其他原因并未提及。本文在總結(jié)前人研究的基礎之上，對“只要”一詞進行初步的歷時考察并對其演化成為條件連詞的原因提出自己的一些拙見。

二、“只要”的歷時語料

“只要”的語料大部分出自北京大學 CCL語料庫，共檢索出約千條，其中明清小說占其中十分之九，本文選取各時期較有代表性的句子例舉。一般認為“只要”最早見于唐代，此時只是副詞“只”和動詞“要”的臨時組合，“要”并未脫離具體詞義，五代和北宋時期，“只要”用例并不多，直到南宋《朱子語類》，“只要”才大量出現(xiàn)，約五十條，且“只要……便……”表示條件關系的用例也已出現(xiàn)。明清時期，“只要……就……”關聯(lián)組合出現(xiàn)并大量使用，且此時“只要”用法與現(xiàn)代漢語幾乎無異。

“只要”最早出現(xiàn)在唐代，北大語料庫僅檢索出兩例，如下：

（1）莊恪太子廟地居高敞，屋更寬廣，若移同一廟，只要增置廟室，謹詳遷就，誠謂久安，審其便宜，移廟未虧于典故。（《唐文拾遺》）

（2）道流，只如自古先德，皆有出人底路。如山僧指示人處，只要爾不受人惑。（《佛語錄·鎮(zhèn)州臨濟慧照禪師語錄》）

以上兩例的“只要”不是連詞，只是臨時將副詞“只”和動詞“要”組合在一起而已。其中“要”主要是表示主觀上的意愿，可以理解為“希望得到”。雖然如果刻意把例（1）中的“增置廟室”理解為“久安”的條件，就會形成語義上的條件關系，但是此時的條件關系并無顯性語法標志，而是靠詞匯意義直接體現(xiàn)的，因此理解為一種臨時性組合較為合適。

五代時期，“只要”在《敦煌變文》中共九例，例如：

（3）又問：“僧人到此，所須何物？”樹神奏曰：“適來問他，并不要諸事，言只要一寺舍伽藍居止。”

（4）牙人未言，遠公進步向前啟相公曰：“若

要賤賣奴身，只要相公五百貫錢文?！?/p>

（5）經(jīng)文深妙理難過，無上菩提從此出，只要門徒發(fā)信根，萬般一切由心識。

（6）大王當日告仙人：“高座甘心舍自身，只要當來圓佛果，不辭今日受艱辛?！?/p>

此時的“只要”依然是副詞“只”與能愿動詞“要”的臨時組合，“只”用于限定“要”的范圍，其此時“要”的意義較實在，多可以理解為“需要”，如例（4）中的“只要相公五百貫錢文”還是應理解為“僅需要相公五百貫錢”的意思。由于例（5）、例（6）中的“只要”可以理解為主觀上的“只要求”“只需要”，也可理解為表示條件，因此并不能說此時的“只要”就是條件連詞。

北宋《太平廣記》中的出現(xiàn)“只要”共六例，例如：

（7）發(fā)后，山人白汶曰：“賢郎有厄，某能相救；只要少時不交人事，以圖靜處?！?/p>

（8）知魏帥之不及劉。劉問其所須，曰：“每

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蹦艘浪?。

（9）琢壯其言，給利器。壯夫請不用弓刀，只

要一大白棒。壯夫徑詣榛塢尋之，果得其穴也。

上例中的“只要”不能分析為表示條件的連詞，且“要”后多跟具體的實物，例（8）中“只要”后接具體實物“錢二白文”，例（9）中“只要”后接具體實物“一大白棒”，此時也只是發(fā)展為條件連詞的過渡形式?！爸灰本唧w何時演變?yōu)檫B詞的，單純依靠目前的材料還難以確定。一般認為，“只要”演變原因有二：一是與“只”所表示的“僅僅”含義有關；二是“只要……便……”組合的出現(xiàn)與使用。

“只要……便……”表示條件關系的用例在《朱子語類》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用例較多約四十條，例如：

（10）學問只要心里見得分明，便從上面做去。

（11）若不見后，只要硬做，便所成者窄狹。

（12）只要窮得這道理,便是天理。

以上例句中，“要”表示“希望得到”的具體詞匯意義已經(jīng)明顯虛化，“只要”與“便”開始形成關聯(lián)組合，“只要……便……”逐漸成為表示條件關系的顯性語法標志。此時的“只要”已經(jīng)可以理解為連詞。

之后“只要”的這種用法沿襲下來，元代《全元曲》中共檢索出約四十例，其中有“只要”與“便”“就”連用的，也有“只要”單獨使用表示條件關系的，例如：

（13）只要姐姐許小生做一程伴,便當傾囊相贈,有何慮哉! (《曲江池》)

（14）只要大王借與俺樊噲八十萬軍馬,包取活拿英布來也。(《氣英布》)

（15）你到官中,少不得問你,只要說的冤枉,這包待制就將前案與你翻了。(《灰欄記》)

明清時期，“只要”用作條件連詞已很普遍，“只要”與“就”的關聯(lián)組合也已出現(xiàn)并使用，例如：

（16）主意已定，只要取下一個名就好填了。（《二刻拍案驚奇（下）》）

（17）又走了半日，已自是白龍江口上，只要轉(zhuǎn)身，就進到江里面，離了大海，怎么不是家門？（《三寶太監(jiān)西洋記（四）》）

（18）假如有人不讀書便罷了，只要自稱為讀書人，就一定從事于《大學》。（《曾國藩家書》）

“只要”從唐代具有實際詞匯義的“只”與“要”臨時組合開始，經(jīng)歷了五百多年，直到南宋出現(xiàn)了“只要”表示條件的用法，且產(chǎn)生了“只要……便……”關聯(lián)組合，此后的幾百年中“只要”作為條件連詞的用例逐漸增多，出現(xiàn)了“只要……就……”關聯(lián)組合，明清時期的“只要”用法已與現(xiàn)代漢語相差無幾。

三、“只要”演變的機制

詞匯演變是在社會和語言環(huán)境中發(fā)生的，因此促使演變的因素既有社會外部的，也有語言內(nèi)部的。從外部因素看，主要是由于社會交際需要。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進步，人類的認識水平也不斷提高，對事物之間關系的認識也逐漸細致，因而需要用更豐富縝密的語言來表達思想，這就促使表達事物之間復雜關系的連詞等詞語應運而生。這就是“只要”從“僅需要”等單純意義演變?yōu)楸硎颈匾P系的條件連詞的社會因素。

從語言的內(nèi)部因素上看，語位、語用、語義、語音等諸方面因素促使“只要”的演變。陳寶勤在《漢語詞匯的生成與演化》指出：“語位，即詞在句子線性結(jié)構與語法結(jié)構中所處的位置。漢語詞匯語法化都是在句子特定的語位上發(fā)生的，語位是促動詞語法化的首要因素?！盵2]（P226）?！霸诰渥泳€性結(jié)構上，一般位于句首位置上表意抽象的詞往往容易發(fā)生語法化，或由實詞語法化為虛詞，或由半實半虛的虛詞進一步語法化為更虛的詞?！盵3]（P226）通過對語言材料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只要”常出現(xiàn)在分句句首，而這一位置本身也促使“只要”逐漸獲得連詞的語法意義。位于復句后一分句句首的“只要”，由于經(jīng)常位于后一分句句首狀語位置上，其后謂語成分所表示的動作行為往往與前一分句表示的內(nèi)容是假設、條件等語義結(jié)構關系，這就促使位于后一分句句首上的“只要”逐漸虛化為一個條件連詞。當“只要”處在條件句的句首時，即體現(xiàn)出了關聯(lián)性和條件句的標記作用。需要注意的是，通過觀察我們發(fā)現(xiàn)“只要”與“便”“就”等只是碰巧用到了同一個句子中，且不一定表示充分條件關系，他們表示條件關系也不是由“只要”或者“便”等自身決定的，而是由分句之間本身具有的邏輯關系所決定的。如例（13）中“只要姐姐許小生做一程伴,便當傾囊相贈?！逼渲小敖憬阍S小生做一程伴”和“傾囊相贈”具有邏輯上的條件關系，但是這一關系并不是“只要……便……”關聯(lián)組合所賦予的，而是這一事件本身的內(nèi)在邏輯，“只要……就……”的使用是把深層邏輯表達出來而已，長期大量的此類用法，會將“只要”、“便”和“條件關系”三者聯(lián)系在一起，并在實際應用中得到強化。

陳寶勤指出：“詞匯語法化均是在語用中發(fā)生、在語用中進行、在語用中完成的，語用是實現(xiàn)詞匯語法化的重要因素。”[4]（P231）?！罢Z用促動了詞匯語法化。一般居于次要語法位置上表意較虛及抽象的實詞，在長期高頻率語用中，往往發(fā)生語法化?！盵5](P231）。通常認為“只要”的虛化與副詞“只”限制范圍的表示“僅僅”語義有關,限制條件發(fā)展出表示充分條件的功能，并逐漸形成“只要……便……”“只要……就……”等關聯(lián)組合，這種用法起初還須要借助語境依靠意合來顯示,在之后長期高頻的使用中，這一用法逐漸固化，最終成為一個新的義項。我們認為“只要”的虛化除了跟“只”限制范圍表示“僅僅”的語義有關外，還跟“要”多用于未然情況有關。如例（4）中“若要賤賣奴身，只要相公五百貫錢文?！逼渲械摹爸灰喙灏儇炲X文”并未發(fā)生，即未然情況，各歷史時期中都可以找到“只要”用于未然的情況，因此長期高頻率的用于未然情況也是“只要”虛化成條件連詞的一個重要原因。

上面提到“只要”的虛化跟語位、語用以及“只”和“要”的用法演變有關，此外還有一個不能忽視的重要因素，那就是漢語雙音節(jié)趨勢的影響。王力先生認為雙音節(jié)化不僅是個單純的語音問題，而且是構詞法問題。我們認為雙音節(jié)化趨勢不僅僅是構詞法問題，而且是促使整個語法系統(tǒng)變化的原動力。單音節(jié)詞“只”雖然也可以表示條件，但是正是由于雙音節(jié)化趨勢的影響，之后雙音節(jié)詞“只要”表示條件逐漸取代了單音節(jié)詞“只”，并同“便”“就”等連用，逐漸形成了今天使用的條件連詞“只要”。

語言的共時系統(tǒng)都是從歷時系統(tǒng)發(fā)展演變而來的，詞匯的虛化就是意義實在的詞從實詞的共時系統(tǒng)中向虛詞演化的一個歷時過程，這些過程的完成都是外部因素和語言內(nèi)部因素——語位、語用、語義、語音等諸方面的共同作用下實現(xiàn)的?！爸灰钡臍v時演變也是如此，隨著社會發(fā)展，人類思維和語言表達越來越縝密，連詞的出現(xiàn)成為必然，從語言內(nèi)部因素看，由于“只要”長期高頻出現(xiàn)在具有條件關系的后一分句句首位置，且受到副詞“只”表示“僅僅”的含義以及“要”多用未然情況影響，在雙音節(jié)化趨勢的背景下，“只要”逐步確立了表示條件關系的語法功能，虛化為表示條件的連詞。但是僅靠現(xiàn)在的語料還難以確定“只要”演變?yōu)檫B詞的關節(jié)點，這有待學者們繼續(xù)考證。

注釋：

[1]—[5]引自陳寶勤《漢語詞匯的生成與演化》商務印書館（2011）

[1]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詞典編輯室.現(xiàn)代漢語詞典（第五版）[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2]陳寶勤.漢語詞匯的生成與演化[M].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3]石毓智.語法化理論——基于漢語發(fā)展的歷史[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4]蔣紹愚、曹廣順.近代漢語語法史研究綜述[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

[5]席嘉.與副詞“只”有關的幾個連詞的歷時考察[J].武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0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