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云
在國王廣場回望伊扎克·拉賓
我必須讓三顆子彈緩慢飛行以保持我的敘述
雖然防彈車門已經(jīng)打開
雖然他與他的坐駕
他與站在過街天橋下的那個刺客
呈三角形,都只剩下一點五米的距離
“讓太陽升起!”他是踏著祈禱的歌聲
向我這邊走來的。整個特拉維夫
也可以說整個以色列
整個世界,都在這歌聲里和人們秉持的燭光中
起伏和蕩漾;崇敬的目光藤蔓般
爬上了他的鼻梁,他的顱頂
這讓他沉醉,果真有一種君臨天下的感覺
當然,也有些困倦,有些疲憊
仿佛內(nèi)臟早被掏空了,沉沉挪動的兩腿
步履維艱,深陷在山呼海嘯之中
但是,他知道,他知道
這是胸膛敞開之后的困倦和疲憊
是剛跑完一個馬拉松,緊接著又接受
加冕和贊美的,困倦和疲憊
——勝利的愉悅油然而生——
他親密的盟友佩雷斯甚至覺得言猶未盡
好像還少了點什么
但是,少了點什么呢?一個插曲?一些
可供未來活色生香的細節(jié)?
因而佩雷斯說:伊扎克,在這個大會上
你不是說有人行刺嗎?那么刺客呢?
我真想象不出在這樣的人群中
這樣的歌聲和燭光中,誰會向你開槍……
正是這樣。他從容、自信、笑容可掬
在簇擁人群自動分開的小道上
緩步而行。這個七十五歲的老人
在這個狂熱的夜晚,無疑于
亞伯拉罕再世
——他一再說到了苦難這個詞
和平這個詞。這是他在爆炸的火光中
在仇殺的血泊里,反復(fù)擦洗過的兩件武器
今天他再次把它們搬出來
把這兩個詞、兩件武器搬出來
融進他的演說。他青筋暴起,躊躇滿志
激情飛揚,額頭上沁滿細密的汗水
那情景就像競選中的聶魯達
在他的祖國智利,在萬人空巷的圣地亞哥
大聲地朗誦詩歌——
“戰(zhàn)爭和恐怖使我們傷痕累累,
幾萬名示威者的喊叫,遠不如戰(zhàn)死者母親的
一滴淚,給我?guī)碚鸷场?/p>
“讓太陽升起!讓清晨充滿光明!
最圣潔的祈禱也無法使他們復(fù)生。
生命之火被熄滅的人,血肉之軀被埋入黃土的人
悲痛的淚水無法將他們喚醒?!?/p>
將軍。農(nóng)藝師。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
在加利福尼亞純凈的天空下
鉆研過噴灌。之后在戈蘭高地,在西奈半島
迎著血雨腥風,他把手一次次揮起來
堅定而冷酷地揮起來
公認的結(jié)論是:他這只手是鐵做的
是榴彈和履帶的加長部分,是雨季到來時
無數(shù)墳堆上瘋狂生長的青草
然而,他老了,他現(xiàn)在兒孫繞膝
他現(xiàn)在成了這個國度的總理、衣食父母
未戰(zhàn)死者母親的厚望;成了孩子們昂起頭
踮起腳跟,用露珠和奶油的聲音
一聲聲喊“爺爺”的人
因此你要相信他的心裂開了,軟了
他是真心想洗干凈這只手
真心想治理在沙漠中肆虐的這個國家的干旱
真心想帶領(lǐng)曾跟隨他沖鋒陷陣的那支
虎狼之師、虎賁之旅,那些勇敢的
乳臭未干的小伙子,“把刀劍打造成犁鏵”
真心想回歸他鐘情的田野,去種植
小麥、大豆、玉米、胡椒
種植讓他的人民驕傲的,用兩根手指輕輕
一捏,就能滴出油來的橄欖
或者,打開沙礫中的泉眼,讓它們噴灑、噴灑……
給那片狹窄的滿是戰(zhàn)爭灰燼的天空
洗心革面,痛快淋漓地下一場場及時雨
“讓太陽升起!讓清晨充滿光明!
無論什么人,無論是勝利的歡樂
還是光榮的贊歌,都不能使他們從黑暗的深淵中
回到世上,與我們重逢。”
但就在這時,槍聲響了!槍聲響了
在我現(xiàn)在站立的過街天橋下
在他離他的防彈車
離隱身的刺客,只有一點五米距離的位置
槍聲響了。那個刺客藏在這里守株待兔
他沉著冷靜,從容不迫,清晰地
數(shù)著他走近的步子,又數(shù)著槍膛里的
子彈,一次次扣動了扳機
嗖!嗖!嗖!三顆飛出槍膛的子彈就像
三只蝙蝠,三只振翅飛翔的黑蝙蝠
起飛即是降落,而且準確找到了
棲身的洞穴。又像三艘穿越風暴的帆船
拖著三張被風暴撕爛的帆
歷盡劫波,終于抵達期望的港口
所有的人都張大了嘴巴,但發(fā)不出聲音
所有的人,包括他身邊的保安
包括佩雷斯,也包括他
自己,都感到這不過是一個夢,一個
他們曾反復(fù)做過又反復(fù)被驚醒的夢
而當他下意識地抱緊急劇下墜的圓滾滾的肚子
當他的血像他迷戀的噴灌那樣
噴出來,再噴出來
就連站在對面的刺客也驚呆了:
他說:“不,沒事的,你別嚇唬我啊
你不會死,這不是真子彈……”
他驚愕地看著站在過街天橋下的那個人
驚愕地看著向他射擊的刺客
聽見他在喃喃自語
他想問佩雷斯:他在說什么?
但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他感到他正在一片沼澤地里
下沉,下沉;而佩雷斯正在上升,上升
他感到他想拔但卻拔不出來的
兩條腿,在顫抖,在搖晃,也在融化
猶如陽光照射下的一堆雪
他感到胸膛里翻江倒海,好像跑進去一個頑童
并在那兒攀爬、撕扯、蹦跳、踩踏
把他可憐的肺,可憐的肝
可憐的脾,他親愛的五臟六腑
掀翻在地,猶如風暴和冰雹打落一片花朵
他甚至看清了那個人,那個刺客
臉上的輪廓,他年輕又漂亮,但在他眼睛里漂浮的
那種驚悸和恐慌,那種地中海獨有的
藍,是這樣的熟悉,這樣的
令人垂憐。他甚至想往前走幾步,再走幾步
把他摟在懷里,親切地叫他一聲“兒子”
??!啊!在這悲傷的時刻
哀慟的時刻,他甚至感到了這是一種解脫
一種光榮,一種他本該得到的
功德圓滿的獎賞。他在心里說:好小子
你夠大膽也夠兇狠啊
像我一樣不做不休,老謀深算
在三顆子彈中,加入了一顆達姆彈……
“所以,請唱一首和平之歌吧,
不要小聲地祈求神靈!”
山頂上的燈光
汽車拿出最后的吼聲在狠狠地爬坡
山頂上燈火爛漫
幾扇暗著的窗戶里有一只只手探出來
在摘天上亮得最低的星星
身后的黑和寂靜應(yīng)聲落地,如同
曲終人散,大幕在瞬間關(guān)閉
我們剛經(jīng)過的平原和平原上大面積種植的
莊稼、果樹,和按照某種意志
朝天空噴灑的雨霧
忽然都藏在那片寂靜的黑里
人和房屋,就像狼群那樣被趕走了
仿佛土地里住著神,住著他們飽受驚擾的
祖先,只供萬物生長
仿佛唯有堆滿石頭的山頂,才適合
棲居,適合繁衍;仿佛世外的一群植物
在巖縫里扎根,喝天上的露水
也不懼戰(zhàn)爭!不懼怕踩著刀叢生息
為了這片土地,他們戰(zhàn)斗
他們枕戈待旦
不惜把身體里的血灑得一滴不剩
為一面墻而作
沒有哪座城市比這座城市的人
哭得更多了
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他們曾
四處飄散,把脖子伸出去任人用自己的
血和頸椎骨,磨刀
如同引頸就戮的一片森林
回歸的路是那么漫長,而那道門
卻那么矮,那么窄
只允許一聲嘆息通過,一個夢魘通過
墻上的一條條縫,早被失散后
長滿青苔,而后再一一拾揀回來的
名字和祈禱,塞滿了
有如墳?zāi)股霞毤毸樗殚_出的白花
噓!別走近他們,別打攪他們
讓他們哭,讓他們哭!
讓他們從此長出石頭的心臟
去年在耶路撒冷
神秘的光從圣殿山上反射過來
像地中海藍成天堂的海水
越過堤壩,淹沒了時間、空間、各自的膚色
坐在圣墓教堂門前傾斜的臺階上
一群詩人——我們從中國來
從巴勒斯坦來,從約旦和黎巴嫩來
從波蘭、羅馬尼亞、保加利亞來
也有從正在打仗的
敘利亞來。語言如此疲憊和荒涼
我們改用手勢交流,小心繞過
民族的柵欄,和潮涌人群中戒備森嚴
一個個手持沖鋒槍,目光
如鷹隼的,以色列矮個子士兵
多么簡約的一群人,在語詞中飛翔
我們孤獨、清冷,羽冠凌亂
手無縛雞之力
但思想雪白,心靈純潔
眼睛里長滿莎草、桑葉和蓮花
感謝蒼天,感謝海法大學胸襟寬闊的
賽義姆教授,他用詩歌
把我們抱緊,把密不可分卻恩怨未了的
猶太人和阿拉伯人
抱緊。所幸沒有人懷疑我們身懷匕首
和炸彈,這讓我們欣慰
否極泰來,仿佛得到了神的赦免
那時,我正與長滿絡(luò)腮胡的哈耶克聊天
他來自伊士坦布爾,憤世嫉俗
中東啊中東,他說,盛產(chǎn)石油
也盛產(chǎn)仇恨,“刀扎進肉里刀也是疼的”
就是這樣。去年在耶路撒冷,我承認
我只是那里的過客;我承認
我剝開的,僅僅是一頭洋蔥的
外衣,怎么也看不見它的心臟
但我記住了此刻深陷在灼燙炮火中的那位
敘利亞兄弟,記住了他眼里的恐懼
和憂傷。我知道他不叫遜尼、什葉、阿拉維
也不叫德魯茲,而是叫大馬士革
叫黎巴嫩,叫沙漠中苦難的阿拉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