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丹丹
松針
在夢里,我走上常走的那條山路
在一棵松樹下,痛快地哭
那哭聲,好像把緊裹的松塔也打開了
我太專注于自我的悲傷了
以至于忘了這是夢
以至于沒有發(fā)覺,身邊的松樹
一直在沉默地傾聽
將它細(xì)密的松針落滿了我的周身
我醒來,已記不清松樹的模樣
但那種歉疚,像松針一樣尖銳
路遇收割后的稻田
這是收割后的稻田,它的豐饒
屬于上個季節(jié)。它已過了揚花抽穗的日子,
谷殼已走向另外的用途。
我并不懷疑稻田的前生,每一顆被遺忘的谷粒
都反芻著光陰。我站在凜冽的事物中間,
捕捉到寒涼的空寂。如果空寂
觸手可及,空寂前的飽滿也曾溢出漿液。
關(guān)于承受和消逝的法則,我與稻田
達(dá)成默契。誰的孤獨都微不足道,
不比壟上一叢稻茬更高。
走吧,從這片田野里起身,這里不會丟失
一顆谷粒,曾被我分開的光和空氣
也會像暗傷一樣愈合。
安靜時就能聽見它們
春天里站在窗口的這棵樹,秋天時,還在。
整整一個夏天,沒有走遠(yuǎn),也沒有靠近。
有月亮的潔凈的晚上,能看見星星。
但在黑夜,或陰沉的白晝,星星們也在。
早起聽到鳥鳴,知道鳥兒藏在木蘭枝里。
但這些下雨的清晨,鳥兒們和木蘭一樣安靜,它們飛去了哪里?
原諒我,那么長的時間里,我只知道
季節(jié)的誡命讓樹木學(xué)會了舍棄,從未想象
泥土中它們無法動彈交纏的根。
我的眼睛太久地習(xí)慣了太陽和月亮,從不曾閉上
傾聽過沉默的星辰。原諒我第一次知曉
下雨時鳥兒們從不閃躲,它們在風(fēng)雨的巢中
垂頭斂聲,隱忍,像群苦行僧。
秩序與懸念
傍晚的廚房,讓她想起祖母的廚房。
一樣的夕光從窗口涌入,鍋盆碗柜各有定局。
爐火生動,菠菜已洗凈泥土。
她站在火爐前,等待一缽?fù)炼孤墒臁?/p>
這逼仄的空間里已無懸念,
該完成的已經(jīng)完成,進(jìn)行中的正在進(jìn)行,
生活的秩序正展現(xiàn)清晰的面容。
她會在這廚房里,老成祖母一樣的祖母。
她感謝這一缽?fù)炼?,給她短暫的出神,
讓她像個局外人打量措足的方寸——
杯盤潔凈,瓜果安寧,它們在寂靜里獲得神圣。
她甚至感謝這時從窗口掠過的一只鳥,從最深的秋天飛來,
在密實的香氣里,帶給她一瞬間
振翅的幻覺與虛無。
流逝
比如,一片理想主義的湖水,在夏夜,
應(yīng)該有星空相照,應(yīng)該有兩三點蛙鳴
從夜色的曖昧里傳出。
如果沒有星空,閃爍的燈光或許也成
沒有蛙鳴,草叢中的活物“撲通”一聲制造出來的動靜
或許也幾可點綴?這世上,原沒有什么
不可替代。比如,蓮花久不開,有人就在湖邊
種一圈現(xiàn)實主義的月月紅。
比如,歲月的原野上,應(yīng)該有一棵穩(wěn)固的樹,
像茫茫曠野的一顆紐扣,系住虛空,系住
歲月的坍塌。但也許,連一棵樹也沒有。
曠野上空,只有流云。
比如今夜,你坐在舊日子里,
萬物靜篤,虛無。意念之幡微微翻動。
滿布皺紋的心,不要向幻夢傾訴舊情。
流逝,意味著一切。
碎裂
水杯碎裂的聲音令人心驚,
像義無反顧的赴死。
一剎那,從手中跳脫,
在空氣的阻攔里決然墜落,
沒有猶豫,也來不及挽救,
與堅硬的大地砰然相擊——它碎了。
每一塊碎片里,都映著一張惺忪的臉。
這些年來,你以為
早已被生活調(diào)教得謹(jǐn)小慎微,
這世上,易碎的東西太多:
蝴蝶的翅膀,“呼吸中的青銅”,
都容易跌碎——它碎了,
碎得無情而徹底。
水中的菊花、茶葉、枸杞,散落一地,
洇濕一小塊地板,緩緩滲進(jìn)
木板的裂縫里,不可逆轉(zhuǎn)。
你呆呆望著,
想不起來該做什么。
童年物事
熨斗不總是熨平,有時也制造褶皺,
比如,第一次見到粉色小褂子袖口上的荷葉。
陽光喧鬧,街角安靜的針線攤,豁牙的
老婦人,突然讓人想起這些不搭界的事。
童年一瞬間趕來,
帶著屋頂明瓦下飛舞的灰塵。
我曾在光陰的微塵下仰頭,看鄰家的裁縫嬸嬸
針線里開花。我曾睡在夏日蓮蓬的眼睛里
夢想著遠(yuǎn)方和長大。
池塘里幾度輪回,一只蜻蜓銜走了
成長的悲欣。童年發(fā)誓要繡的一朵荷花,
到現(xiàn)在也沒有完成。
夢,像積滿灰塵的針線盒,藏著經(jīng)年的冷。
記憶積攢著皺紋,從未被遺忘熨平。
用一朵花阻擋光陰變老——
蓮蓬想在七月返回枝頭,重新長大。
果凍布丁
八月將盡,拐角就遇見秋風(fēng),和秋風(fēng)中的妒意,
一枚漿果應(yīng)聲落地,
像有時候,無端地,就被某些無名的情緒擊潰。
一個下午我埋首于一個木瓜和一盒啫喱粉的糾纏,
想要改變它們的對峙,彼此包容,
變成我想要的剔透和凝潤。
我并不曾望一眼窗外的秋風(fēng),
季節(jié)的輪回,生命的寒意,管它是什么。
我確信,它能擊敗細(xì)小的事物
也能將我們拯救。生命里自有博弈與和諧的神秘。
不傷春,也不悲秋,更不必糾結(jié)于那些消逝的事物
是否曾經(jīng)真的存在。生命已活到
“可以軟弱,可以放下”的年紀(jì)。就像這個下午,
投入到一盞成形的果凍布丁已令人欣喜,
仿佛其中蘊(yùn)含巨大的真理,
仿佛已值得徹底忘卻,那些經(jīng)由時光背叛帶來的惘然。
責(zé)任編輯 谷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