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人瑞
天氣有些悶,江邊夜霧里偶爾閃一下燈光或者煙火。
鐵桿釣迷不斷突破蚊蚋的包圍和襲擊,蹲在草叢里,盯著水上的浮筒。浮筒隨著月亮和星星一起泛起波光。
他們等待忽然下沉的浮筒獲得誘殺的信息。
我?guī)状蜗肴雠菀澳虻钠髨D都被忽然冒出的煙頭和燈光破壞,反被夜間蚊子轟炸機炸起幾個包來。
我是剛從屋里走出來。
我才從大汗淋漓中醒過來,熱氣在房里蒸騰,一只飛蛾被燈光吸引,圍繞燈轉圈,并迎著燈不斷撞擊。我從竹床上起來,小心穿過房間。夜沉沉地呼吸著,從田野吹來的空氣散發(fā)泥土和野草的清香。房東坐在門口睡椅上抽煙,他半閉著眼,聲音似乎從后面雜屋的鴨籠里發(fā)出:
“這么晚了,還上哪兒去?”
“隨便到堤上走走,天氣太悶了?!?/p>
“我們這里鬼多,半夜三更的?!?/p>
“我才不信邪?!?/p>
“不信?不信你又來搞調查?!?/p>
“我走一走就回?!?/p>
我知道房東所說的鬼多,意指事多。盡管有一些月亮和星光,走在堤上仍覺得虛茫。
月亮從云里鉆出來,照見堤下一顆水柳在水中搖蕩。我停下來,那棵水柳被月亮照成飄逸的長發(fā)。輕風拂來,我深深地吸氣,秀發(fā)的柔軟緩緩進入我的呼吸。一只水鳥啪地從水中躍起,夜聲中的樹葉沙沙和細蟲低鳴越發(fā)清晰。
在草中露營的蟋蟀忽起忽落的歌聲嘹亮而又神秘。后來我在病房值夜班聽到墻角那只蟋蟀的聲音雖然隱匿而又低沉,但慘白的日光燈下仍奔騰了一江河水。
我抬起頭,天上的星星眨巴眨巴閃動著按鍵。蟋蟀的歌聲,水鳥的舞蹈,月中的嫦娥,江柳的夜影,草叢的煙火,我的游走,是不是敲擊鍵盤的停頓?
草叢中一個煙頭劃一道弧線落入江水。
我雙腳綿軟地在江堤移動,影子在水中自在穿行。夜晚豐富的色彩裝飾了所有的眼睛?
某個木門吱呀一響,我四下張望,什么也沒看見。我走到一個叫南渡的鐵路橋下,身后卻不斷有沙子發(fā)出的悶響。我站在橋墩不遠的地方要解決一泡尿的問題。
我感覺一個黑影罩在我的后背,而我自己的影子在江中撒尿。尿沒撒完,我就想跑。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那晚不出來散步,如果不把精神分裂癥流行病學調查定點在楊泗廟,楊二貴會不會成為這篇東西的一個人物呢。既使楊二貴有可能到醫(yī)院來進行治療,我也不可能主動將他收治在名下。
我停住撒尿,尿噤正抖下斷斷續(xù)續(xù)的余瀝,還沒來得及保護自己,感到有一樣東西抵在我的腰上。
“舉起手來,別動!”
我像電視劇里投降的俘虜舉起沾有尿漬的雙手,一絲臊氣掠過鼻孔。江里的鐵路橋墩變成了碉堡,我沒有戰(zhàn)爭經歷,全憑從影視里獲得抓俘與被俘的經驗。我現在身后潛伏的黑影和抵在我腰上的家伙也是間接經驗的把式。
我不敢回頭,細聲細氣地問:
“你想要什么?”
“你的頭發(fā)。”
身后的黑影回答。
“我的頭發(fā)?你要我的頭發(fā)干什么?你看看我后面的褲口袋,那里有錢。你可以連票包一起拿走,你放下家伙,我身上什么東西都可拿走,只要你不傷害我?!?/p>
我感覺腰上的家伙抵了抵,卻沒有進一步用力的意思。
“莫怕莫怕,我不會害你,我只要你腦殼上的頭發(fā)?!?/p>
“你要我的頭發(fā)有什么用處?”
“我媽媽出血不止,郎中說把頭發(fā)燒成灰可以止血?!?/p>
“我的頭發(fā)少而白,對你沒有什么用處?!?/p>
“別騙我,你的頭發(fā)是被月亮照白的?!?/p>
“我是醫(yī)生,我可以幫助治療你的媽媽。你說的頭發(fā)燒成灰止血,那需要堿泡、曬干、煅燒。中醫(yī)講的血余炭,最好用黑發(fā),你媽媽要止血,現在恐怕來不及?!?/p>
“我媽媽在好遠的地方,她托夢給我,要我用陌生人的頭發(fā)燒成灰給她。”
我在采集楊二貴病史的時候,才知道楊二貴母親死去了十年。我對楊二貴采取小劑量口服氯丙嗪加抗抑郁方案。楊二貴出院時,我和他交談,他說他根本就沒有去找別人要過頭發(fā)。
那晚楊二貴用紅軍時期的武器——挑柴草的竹扦擔抵在我腰上,厲聲說,“蹲下去,讓我看看你的頭發(fā)?!?/p>
我蹲下身去,后面黑影完全覆蓋了我,我自己的影子一下從江水中跑上了岸。我聽見楊二貴將扦擔插進沙里,從口袋里摸出打火機,我頭頂上感覺一股熱量。
“別燒著我的頭發(fā)?!?/p>
一只粗礪的大手在我頭上翻尋,我只能蹲在地上看扦擔臥在沙灘上長長的倒影。頭上有嗞嗞的響聲,我聞到了一股焦味。
楊二貴一手揪我的頭發(fā),一手用打火機在我頭上照來照去。他抓住我后腦殼頭發(fā)時,使我的頭往后仰,他用打火機照我額頭,我看見光頭楊二貴他的眼神像月亮一樣蒼白而飄渺,那后面一定有一個只有他聽得到看得見的世界。
我閉上眼睛,感覺打火機的熱量仍在我的前額移動,我睜開眼睛,打火機燒著了我的眉毛。楊二貴突然大叫一聲,把打火機扔進了江里。
“你的頭發(fā)是白的。”
楊二貴從地上拔起扦擔消失在江堤下。
我一屁股坐在沙地上,面對月亮映照的江水屏息靜默。
當我回來的時候,房東仍閉目躺在門口睡椅上,口里的煙一撲一撲。我沒有打招呼,一閃身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