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楊 何娜娜
摘 要:西方學者對于兒童是否可以擁有權利的理性反思最初是在人權維度上展開的,他們依據(jù)人權的論證邏輯來論證兒童是人,因為他們是人,他們就應該享有人之為人的權利,兒童權利乃是一種不可剝奪的道德權利。無可否認,兒童作為權利主體在人權理論上的證成對于發(fā)掘兒童的內(nèi)在價值、認真對待兒童權利、豐富人權理論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但是由于這種論證過于簡單和粗糙,其存在著對于人權理論中“人”的含義的重大誤解,缺失對兒童這一群體特殊性的關注及其對兒童權利認識的有限性和不充分性等問題。
關 鍵 詞:兒童權利;權利主體;人權理論
中圖分類號:D9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8207(2014)03-0096-04
收稿日期:2013-11-08
作者簡介:張楊(1979—),女,遼寧新民人,沈陽工業(yè)大學文法學院副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法理學、西方法哲學;何娜娜(1991—),女,河南焦作人,沈陽工業(yè)大學文法學院2013級理論法學碩士研究生。
西方兒童權利的觀念是伴隨著對兒童、童年的認識和理解逐漸發(fā)展起來的。20世紀早期,關于兒童權利的相關哲學論述開始崛起,人們開始認識到兒童不僅僅是被保護的對象,兒童與成人一樣也應當是有權利的。在此之前,西方傳統(tǒng)哲學對于兒童權利議題,如兒童是否能擁有權利,能擁有何種權利等問題并沒有給予明確的關注和討論。到20世紀60年代,伴隨著兒童權利運動的興起,西方學者才開始圍繞兒童到底有沒有權利的問題展開激烈的爭論。兒童權利理論者開始尋求哲學上和法律上的理論依據(jù)來證成兒童作為權利主體的正當性問題。對于兒童是否可以擁有權利的理性反思最初是在人權維度上展開的,他們一般依據(jù)人權的論證邏輯來論證兒童作為權利主體的正當性問題,人權往往被視為兒童權利的“母體”理論。
一、人權理論的一般概述
人權概念是當代政治和法律體系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個術語,已成為普遍接受的政治、道德和法律觀念。關于人權的證成,當代的法哲學家和政治哲學家普遍傾向于從人的本質或人性、人類的基本價值的角度來為人權證成和辯護,這些基本價值包括自由、自治、平等,以及人類幸福。其邏輯是:人們擁有權利的唯一理由是,他們是人。人之所以擁有權利,是因為他是一個人。所以,人權往往被定義為人作為人應該享有的權利。[1](p430)因此,人權在本質上是道德權利,具有應然的性質。人權是生而有之的、普遍的、無條件的、不可讓渡和不可剝奪的,是任何地方的任何人毫無例外所享有的權利。因此,存在著普遍的人權價值和共同的人權標準。
首先,人權的普遍性要求平等地對待人。美國學者路易·亨金指出:“人權是普遍的,它們屬于任何社會中的每一個人?!藱嘀猿蔀槿藱?,意味著一切人,根據(jù)他們的本性,人人平等享有人權,平等地受到保護——不分性別、種族和年齡,不分‘出身貴賤、社會階級、民族本源、人種或部落隸屬,不分貧富、職業(yè)、才干、品德、宗教、意識形態(tài)或其他信仰。”[2](p3)
其次,人權普遍性的前提是平等和普遍的人的尊嚴和價值。所謂“普遍平等的人權學說是以平等和普遍的人的價值概念為前提的,這個概念與人的優(yōu)良品質的觀念有明顯區(qū)別。我們可以根據(jù)人的才能、技藝、特征、個性特征和其他各種可以品評的性質將人們分等評定,但就‘人的價值而言,一切人都必須相等。”[3](p129-130)
再次,人權普遍性的根源在于人類的本性和人的存在方式。要對人類本性和存在方式的自我意識進行更為深刻的認識,我們最好還是回歸到康德的理論。作為自由主義內(nèi)核的康德理想可以簡單地被概括成:“每個個人應該被以尊嚴相待,這種尊嚴就是,他們應該被看作其自身的目的,而非之于目的的手段?!盵4](p350-351)人權具有普遍的平等性恰恰是深深植根于“人是目的”這一基本命題,將人視為目的,就是要求把人看成是價值的主體,而非價值的客體,并且需要用權利來肯定及保障人的價值與尊嚴。
西方學者大多從普遍主義角度來定義人權,由于人權所具有的普遍性,兒童權利理論的倡導者也往往訴諸普遍主義的人權觀念來證成兒童的權利,試圖通過人權來使兒童獲得同成人一樣的尊重和平等的保障。
二、兒童作為權利主體在人權理論上的證成及其意義
對兒童道德地位的重新反思和評估是伴隨著人們對兒童和童年本質的認識而逐漸覺醒的,從兒童被看作父母的私產(chǎn)到兒童是家庭中獨立的一份子的觀念的變遷,充分展現(xiàn)了人們對于兒童本質認識的深化和對待方式的進步。到20世紀,兒童是人,他們的人性應當同成人一樣受到平等和普遍的尊重的觀念開始普遍起來。這種觀念的普遍一方面是人類對兒童、童年認識歷史進步的一個積淀,另一方面也是人權、權利理論獲得重大發(fā)展的一個結果。正是在這兩方面理論的推動下,兒童作為權利主體的觀念在20世紀開始獲得普遍的認同和接納。到20世紀的后期,更是開始突破地域,在國際社會獲得廣泛的認同。兒童權利觀念的國際化不可逆轉地成為當代兒童權利發(fā)展的重大趨勢之一,這一理念在1989年的《兒童權利公約》中得到了普遍的認可和實踐。
那么兒童應當被看作權利的持有者,這在道德上是否有一定的合理性呢?如何來論證呢?絕大多數(shù)主張兒童應當擁有權利的學者將兒童的權利看作人權的重要組成部分,他們依據(jù)人權的論證邏輯來證成兒童權利乃是一種不可剝奪的道德權利。這種論證在邏輯上十分簡單,即兒童是人,因為他們是人,所以兒童應當被賦予同成人同樣的道德考量,換句話說,道德地位基于所有的人,包括兒童。如果否認這一點,那么就意味著或者認為兒童不是人,或者認為人不能從人之為人的事實中獲得相應的道德地位,這兩種主張顯然都是不合理的。因此,從邏輯上講,因為兒童是人,兒童必然基于其為人的事實而應當獲得同成人平等的道德地位,兒童當然地獲得了權利主體的地位,擁有了人之為人的權利,我們看到這種人權的論證模式有著很強的道德性。兒童作為權利主體在人權理論上的證成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
首先,它重新發(fā)掘了兒童作為獨立個體的內(nèi)在價值。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在,人們更多地是把兒童當作缺乏理性能力的保護對象來看待,對于兒童的保護也往往是出于人類的憐憫、仁愛和同情等道德情感。基于這樣的認識,成人世界往往將自己的意志和價值強加到兒童身上,兒童成為成人世界的附庸,他們的內(nèi)在需求和價值訴求往往被壓制。對于兒童作為權利主體地位的反思恰恰凸顯了兒童有獨立人格和個性尊嚴的內(nèi)在價值,這無疑將人類自我存在的反思推向了更深的層次,同時也是每個人都應當被以尊嚴相待原則最徹底地貫徹。
其次,它要求成人世界要認真地對待兒童的權利。確立兒童作為有獨立尊嚴和內(nèi)在價值的觀念,就要求我們應當將兒童看成是積極的、主動的、有潛在能力的權利主體,而不再是把兒童僅僅當作成人世界教導和保護的對象,兒童擁有的權利同樣具有神圣性。成人世界應當尊重兒童的獨立人格和主體意識,重視兒童的獨特個性需求和利益訴求,不能因為兒童的弱小而忽視和蔑視兒童獨特的權利需求,不能因為其在行使權利能力上的缺陷而任意剝奪和侵犯兒童的權利。只有認真地對待兒童的權利,才有可能真正做到對兒童的價值和尊嚴給予尊重,才有可能真正做到公平地對待兒童,也才有可能真正體現(xiàn)人權所具有的普遍性和平等性。當然,認真對待兒童的權利并不是要將兒童置于成人的對立面,而是要建立起兒童和成人世界公平的對話機制,尊重兒童的權利應當成為構建兒童權利保護法律體系的最高宗旨。
再次,它拓展了人權理論并豐富了人權理論的實踐。傳統(tǒng)的人權理論是不包含兒童這個特殊群體的,對于兒童作為權利主體的反思極大地擴展了人權理論的視域,使人權的普遍性獲得了最大程度的體現(xiàn)。當然,兒童適用人權理論也向人權理論提出了重大的挑戰(zhàn),例如就兒童到底應當擁有怎樣的人權這一問題,在人權理論上就存在著巨大的爭議。對兒童道德地位的重新反思不僅擴展了人權理論,同時也豐富了人權的實踐。事實上,人們完全不滿足于在抽象的人性上探討兒童作為權利主體的正當性問題,這種探討是為了能夠在現(xiàn)有的制度存在或可能的制度存在中尋求確保兒童權利可以得到全面實施和適用的制度安排,是為了將兒童權利的理念置于具體的法律制度架構中,從而尋求保護兒童利益和促進兒童發(fā)展的有效途徑,這種實踐指向極大地豐富了人權實踐的內(nèi)容。
三、兒童作為權利主體在人權理論上證成的限度
我們在肯定兒童作為權利主體的理性思考的同時也應當清醒地看到,這種在人權理論上簡單、粗糙的論證本身存在著巨大的邏輯問題和困境,這些問題直接制約了人權理論對兒童權利理論的限度,同時也導致兒童權利概念在理解和適用上的混亂。
首先,這種論證沒有批判性地反思兒童直接適用人權理論的合法性問題,從而造成對人權理論中“人”的含義的重大誤解。兒童是人,所以兒童也擁有人權,這樣的論證忽視了最重要的“人”的含義。在自由主義的傳統(tǒng)中,理性成為權利的基礎是普遍受到認可的觀點,各種權利學說的前提性理論預設都是理性的成年人,任何法律上的權利都是理性邏輯和理性實踐的產(chǎn)物。人權理論所隱含的邏輯出發(fā)點恰恰也是平等和自治的人,即理性的成年人,而非生理意義上的人。在這種傳統(tǒng)中,兒童因不具備理性能力而被排除在“人”的含義之外,也即兒童是不被賦予“人權”的。因此,我們可以說,在兒童權利理論興起之前的任何理論假設都缺失了對兒童的反思,兒童只是被當作價值的客體和消極的保護對象來看待,這與對待動物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下面的事例就讓我們清楚地看到這種理論預設是如何冷酷地拒斥著兒童的。早在1776年,美國《獨立宣言》莊嚴宣稱:“人生而平等,秉造物者之賜,擁有不可轉讓之權利……。”1779年英國福音派復興的領袖人物漢娜·摩爾因擔心這種新的人權觀念會從美國和法國席卷到偉大古老的英國,曾譏諷地說到:“依此邏輯,我們的賜福者接下來就是要啟示我們開始思考少年、兒童和嬰兒的權利了?!盵5]由此可以看到,成人世界對兒童權利的譏諷是多么地冷酷和無情,當時成人世界所談論和探討的權利是不包含兒童的權利的。英國的亞契也曾尖銳地指出:“自約翰·洛克以來,說兒童是‘人是有爭議的,因為‘人這個術語意指那些擁有道德主體地位和能夠為他們自己的行為負責任的‘人?!盵6](p29)由此可見,在論證兒童擁有人權時,簡單地套用人權的論證邏輯,說兒童是人,所以兒童擁有人權是缺乏正當性的。事實上,對于兒童作為權利主體地位的反思我們需要回到人權的普遍性本質中尋求合理的支撐,也即,人權的本質是對人的價值和尊嚴給予平等的承認和尊重,那么說兒童是人——自然事實意義上的人,并聲稱他們應當被賦予同成人一樣的道德考量就是正當?shù)?。此時,可以說人權理論中“人”的含義應當基于所有自然事實狀態(tài)的人,這才是人權理論應有之意。但同時也應該看到兒童確是不同于成人的,真正需要努力反思的恰恰是兒童非成人的狀態(tài),這或許是兒童作為權利主體的理念給人權理論提出的新課題與新挑戰(zhàn)。正如巴巴拉·克里澤姆所言:“在不久之前,我們討論兒童的權利似乎還是很愚蠢的,但如今它已然成為一個嚴肅的社會問題了?!盵7]
其次,這種論證缺失對兒童這一群體特殊性的關注,從而容易造成對兒童應當被賦予同成人同樣的道德考量觀念的誤解。我們說,兒童應當被賦予同成人一樣的道德考量,但并不意味著兒童與成人就應當擁有同樣的權利。從邏輯上講,如果說兒童與成人擁有同樣的權利,那么兒童權利的話語就喪失了合法性,探討兒童擁有的權利就變得沒有意義或是多此一舉了。無可否認,兒童是人,但兒童卻是不同于成人的,處于特殊自然事實狀態(tài)的人,這種認識在發(fā)展心理學方面已經(jīng)獲得了有力的證實。有人把“兒童”的固有特點總結為四點:一是兒童只不過是人一生的短暫停留;二是兒童具有某種自然天成的本性;三是兒童的單純性;四是兒童在年齡上處于弱勢,有著脆弱的依賴性。特點一和特點四以兒童的能力為中心,特點二和特點三關系到兒童的道德性問題。兒童的能力和道德性問題不僅涉及兒童政策和福利問題,還影響到兒童的道德地位和對兒童權利問題的理解。[8](p3)之所以主張兒童擁有權利,恰恰是希望成人世界關注到兒童非成人的特殊狀態(tài),成人世界有責任和義務認真而嚴肅地對待兒童特殊的利益訴求?;诖?,在探討兒童權利時,一方面要在最一般的意義上進行考量,即要認可兒童應當被賦予同成人同樣的道德考量,另一方面又要注意到兒童非成人的特殊狀態(tài),即要給予他們不同于成人的對待。
再次,這種論證對于推進人們對于兒童及兒童權利的認識是非常有限的,因為從人權的角度來論證兒童作為權利主體的正當性是不充分的。人之為人的事實確是一個人獲得道德地位非常重要的理由,但卻并非是唯一的基礎和來源。人的道德地位的來源不僅僅是人之為人這一抽象的事實,人的道德地位還來源于其他關涉?zhèn)€人的具體的事實,每個人在獲得具體道德權利和法律權利的時候往往還有諸如社會角色、承諾、財產(chǎn)、政治需要等不同因素的考量,而不僅僅是人之為人的事實。[9](p6)那么就兒童而言,兒童道德地位的考量還需要考慮到他們所擔負的社會角色,比如在家庭關系中,他們的角色是父母的孩子,那么這種角色便賦予兒童一些特殊的道德和法律義務,如果僅僅以兒童是人的事實考察兒童在家庭中的地位將無法理解父母子女之間特殊而又微妙的關系對于兒童具體權利配置和安排的影響。
基于以上的考察,筆者認為,兒童作為權利主體的道德基礎在于人具有平等的尊嚴和價值,這種在人權理論上的證成固然有其重要的意義,但是我們也不得不承認,這種證成過于簡單和粗糙,是不能夠令人滿意的。因此,我們需要尋找到更為精細的理論來證成兒童權利的正當性,并認真對待兒童權利,從而構建兒童權利保護的理論框架和制度框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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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徐 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