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經熊 著 張薇薇譯
● 東吳法學先賢文錄
正義與美*
吳經熊 著 張薇薇**譯
為了讓一項法律或判決是公正的,它必須基于真、其必以善為鵠的,且最終它還是美的。因此,在真正意義上,美之理念——其超乎于真與善,而具有與正義更為切近且更為內在之關聯(lián)。①吳經熊先生的法哲學理論似可開出“法美學”之向度。因為吳經熊先生在所著Fountain of Justice中單獨以“Art of Law(法之藝)”為獨立一章及其內容,不由使人想到他的異國友人雅克·馬里旦(Jacques Maritain)的一些美學向度的思考和作品,如:Art and Scholasticism with Other Essays等。天主教美學,似可成為中國當代法哲學尋找信仰觀之參照和思想源泉?!g者注
我必不被理解為是在說一種物態(tài)物形的美(physical beauty),亦非司法意見和法學著作(juristic writings)②參見《元照英美法詞典》之辭條“juristic writings”,載薛波主編,潘漢典總審訂:《元照英美法詞典》,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第757頁?!g者注的文學上之質素。我僅僅思及審判之美(或藝術)(the beauty of judgment)其本身。這里,圣托馬斯又一次助益之。③從這本法哲學著作之氣象與本質精神看,吳經熊先生可以說是托馬斯·阿奎那(Thomas Aquinas)在當代法哲學衣缽之中國傳承者。關于吳經熊先生對于自己法哲學旨趣的一些概括,可參見Fountain of Justice的序言——“對于一種法哲學之需要(The Need of a Philosophy of Law)”?!g者注“清晰與比例性的(Clearness and proportion),”他說道,“織造著美俊。狄奧尼索斯(Dionysius)說上帝是美的,因祂是萬物之一致與清晰(the consonance and clearness)之始因。而物形之美(Bodily beauty)存在于那些外形良好事物(well-shaped members)之更新的面容(freshness of complexion);精神上的美俊,正如同是葆有榮譽之善,公平交易(fair dealing)是乃根據(jù)理性之坦誠而來?!雹躀bid.,II-II,145. 2. in corp. Gilby,St. Thomas Aquinas:Philosophical Texts,p. 78.
事實上,圣靈本身(the Spirit Himself)稱上主為“正義之榮美(the Beauty of Justice)?!雹軯er. 31:23;50:7.美之終極淵源,在于圣三一至高的和諧統(tǒng)一(the supreme harmony of the Holy Trinity)。上主之榮美展現(xiàn)于他所有的作工中,兼俱外在與內在。正如圣經上所說,“祂井然布置了自己智慧的偉業(yè),祂從永遠直到永遠常常存在……祂的一切化工,是多么美妙!所能見到的,只是一點火花?!磺卸际浅呻p而相對的,祂所造的圓滿無缺。物各有所長,互成其美;天主的光榮,誰能看夠?”[思高版之德訓篇(Ecclus.)42:21,23-26]。
最大悲劇之一降臨人的精神世界中,那就是他過度地“文明精致化(civilized)”以致于丟卻了那顆鮮活敏明的童心。而人能經歷第二次之沉淪(a second Fall)乎?——若非他不再能顫抖欽佩于在如此美妙的宇宙中之生之悅樂?而上主會多久將祂無上之藝術杰作展示給那蒙蔽的眼目看?
而如若我們有那孩童或詩人一般的眼和心靈,世界將是何等一個仙境!“碧空青天,是高空的美麗;蒼天的景色,光耀壯觀。太陽升出,發(fā)散熱氣。的確是至高者奇異的化工!……月亮,這指明時節(jié)的永久標志,常是準時的;……你看見虹霓,就當贊美它的創(chuàng)造者;它的光彩極其燦爛。它用光輝的弧形環(huán)繞天空,至高者的手,將它伸長?!保鬯几甙嬷掠柶‥cclus.)43:1-2,6,12-13]。
讀到這段話的人可能會好奇那些沉思審思,其于法學來說又有什么關系?真相就是:沒有一種對于實在(reality)①“reality”,這一語詞,是貫穿于吳氏經熊先生著Fountain of Justice之中最關鍵的詞匯;也是領略先生作為唯實論主義(Realism)法學家的最為關鍵的法哲學概念。在本文之中,“reality”概被譯為“實在”、“本體”等?!g者注美景之敏覺,一名法律人(jurist)將會健忘于正義之源泉,且其會終老于當一名庸庸碌碌的律師。②吳經熊先生對于律師沒有真正的偏見,他的偏見毋寧是來自于他那基于神學和經院主義法哲學寬廣維度的及基于他與霍姆斯大法官、哈佛法學院的龐德教授以及他所認同之卡多佐大法官的友誼所產生的對于如何成為一名偉大或博大的律師之一個內在觀點。這或許也是他曾于上海執(zhí)業(yè)一段時間當律師而花天酒地過日子的一種悔悟,于抗戰(zhàn)那段歲月一個偶然機會皈依了天主教之后對于往日沉迷于世俗功利主義瑣屑生活之一個反思;這種心絮,可參見吳經熊自傳《超越東西方(Beyond East and West)》(周偉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g者注
孩提之精神,對于獲致真正的智慧與悅樂(true wisdom and true happiness)來說是絕對必不可少的?;阶陨碛米钋宄c著重的話來宣揚這一真理曰:“實告爾,爾若不幡然化為赤子,則未由進天國?!保ㄐ陆浫?福音馬竇傳18:3)【說:“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不變成如同小孩子一樣,決不能進天國。”(思高版瑪竇福音 18:3)】孩提之精神通于謙卑害羞(humility),然而,正如敬愛的圣女小德蘭(Thérèse of Lisieux)③出生于法國的里修(Lisieux)。圣女小德蘭對于吳經熊之皈依天主教與他的靈修生活影響極大。參見吳經熊:《超越東西方》,周偉馳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282、298頁以下?!g者注以及圣日南斐法修女(Geneviève)④公元422年,圣女日南斐法生于法國巴黎附近的小村納旦爾。在歷史上她曾多次幫助法蘭西民族避免戰(zhàn)火兵燹,以及顯靈跡而治愈市民難以醫(yī)治的疾病?,F(xiàn)巴黎的萬神殿曾是圣女日南斐法的紀念堂?!g者注所云——此乃再為謙遜不過的了⑤Ste. Thérèse de l’ Enfant-Jesus:Conseils et Souvenirs,recueillis par Soeur Geneviève de la Sainte Face(Carmel de Lisieux,1952),pp. 30-40.——它意指對上帝那無窮無盡的信靠;它意味著回返(the restoration)⑥“回返(restoration)”的這種思想,更多或是來自于吳經熊先生之于道家之一種青睞——他還曾用博雅英文迤譯《道德經》(Tao Teh Ching)并多次出版、再版?!g者注——盡可能地回到這樣的心智即在亞當與夏娃之悲劇性沉淪以前的處子情懷;它意味著那無以言表的情感之悅樂,在宇宙大家庭中(at home in the universe)如我們天父家的一員(as a member of Our Father’s house);最后,它意味著一種簡單(a simplicity),其由事物之無限綿延多樣所滋養(yǎng)——它看起來如從一個獨一的源頭流溢而來。
除非一名律師變得小孩子氣,他就不會變成“一名以朝向天國之審思之文士(a scribe steeped in the kingdom of heaven)”,他就不會饑渴地追逐于正義,并因此他是一個沒有名氣的律師。他所有之所知所學將會是那無生命意義的信息量的堆積——于己毫無欣喜于人也不加增幸??鞓?。沒有法律智慧(legal wisdom)之法律科學(Legal science),注定會墮落褪化為一個先例之故紙堆(a dustbin of precedents)以及一個技匠之蛛網(wǎng)(a cobweb of technicalities)。而為智慧之清晨光線所點亮,甚至這些能夠被轉變成一個神圣的火花。
是圣奧古斯?。⊿t. Augustine)將天使知識(knowledge of the angels)區(qū)分為早晨的和晚上的。⑦St. Augustine,De Genesi ad Litteram,2:8.圣托馬斯對此作了一番很有意思之評注:
正如黎明作為啟開以及黃昏作為一日之落幕,故而作為言之中的世界始端之知識(the knowledge of the original being of things),可被形容為曙光,而其本性之中所有的那些知識(while the knowledge of them as they stand in their own natures)可被形容為暮光(the evening light)。而言就是那本源(the source),就如它曾經所是一以貫之地——從那里實存(realities)流出,匯入到它們所蘊的存在之中。①S.T.,I,58.6. in corp.
運用于人類時,我們可以說,智慧(wisdom)屬于清晨的曙光,而科學則屬于傍晚的暮光。法學——它是“人與神的知識”②Justinian,Institutes,I. I. I. Digest,I. I. 10.,故其涵納了兩種知識品類:它既借清晨之光,去展現(xiàn)永恒法之存在、且又清楚地慧曉自然法之原則,而(自然法)其不過是人自然理性之律令(dictates)。在另一方面,人們對于實證法之經驗知識,乃屬于夜晚時分;毋庸說,夜魅之知識(evening knowledge),其并不能通過法學研究而得以分得。而實證法卻必須被充分徹底地掌握。然而允許這些夜的知識充斥和占據(jù)去法學的整一個領域,而未嘗意識到其之于晨曙光之至關聯(lián)系,就會墮入實證主義之無底深淵(the bottomless pit of positivism)。
確乎哉,單獨早晨的智識并不單純構成法學。只有晝與夜,共同織造一天。然而必須予以強調的是:清晨知識(the morning knowledge)是基礎和惟一的向導,其有能力使夜的知識(evening knowledge)保持在一個正確軌道上?,F(xiàn)代文明之無根基狀態(tài)體現(xiàn)在一般的以及現(xiàn)代的法學中,尤其歸因于對于夜的知識的一種排他性之依附與汲取?,F(xiàn)時代正如那青春期之叛逆少年,輕視了童年之真諦。而僅僅當一個人真正地成熟就會返璞歸真到童心。因為正如老子所言:“常德不離,復歸于嬰兒。”③《道德經(Tao Teh Ching)》,第28章。而孟子說道“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④Works of Mencius,4. 2. 12.
許多的現(xiàn)代法學者——甚至那些理想主義的類型——敲打他們的腦門去探求正義的假設條件與標準,但他們失敗了,因其在探尋簡潔真理——簡單的道理(simple truths)時訴諸復雜的方法且在一個錯誤的方向上。為何要在死亡的事物中找尋任何生氣呢?自然法難道可以在故紙堆(the musty records)中被尋得到的嗎?難道它(自然法)并未日日映寫在君鮮活的心靈上?甚或您想要帶著一副應受尊重之神情以及通過顯示博學與辯證力量意欲贏得這個世界的榮譽嗎?然而您能通過這些“非自然(unnatural)”⑤unnatural,非自然的,這在吳經熊先生的天主教經院法哲學之話語譜系中,代表一種人為的、淺薄的、近現(xiàn)代過分工具理性主義的實證主義傾向以及對于正義源泉的那個真正為上主所造的自然、神性自然之視而不見與歪曲理解。這個觀點,我們亦可從吳著之Fountain of Justice多處章節(jié)中尋找到?!g者注之手段而曾去確立自然法?而我們所需要的卻是簡單和完善的坦誠勇氣。
神圣庇護十二世(His Holiness Pius XII)已將這一樁事物簡明扼要地一言以蔽之了,當其言及,“最深沉或最精妙之法律科學,其并不能指出一種辨別的標準——據(jù)以從不正義的法律那里辨別出公正,從真正的法則那里辨別出單純的‘法定法(legal law)’——除了那些根據(jù)事物自然本性之自然理性及通過造物主寫在人心上的法律可以為人所體察到的那些事物?!霸O有異邦人,雖未聞法,而所行自然與法相符,則雖無法,而其身自足為法。若是者,顯然有法銘于其心,且有良心為之證明,必能辨別是非,而自為黜陟于審判之日。”(新經全集/圣葆樂致羅馬人書 2:14-15)【“幾時,沒有法律的外邦人,順著本性去行法律上的事,他們雖然沒有法律,但自己對自己就是法律。如此證明法律的精華已刻在他們的心上,他們的良心也為此作證,因為他們的思想有時在控告,有時在辯護”(思高版羅馬人書 2:14-15)】,且已為啟示所確定的?!雹訇P于“Law and Conscience”的一個Allocution訓諭;參見Discorsi agli Intellettuali:1939-1954,p. 213.
這些話語——從法律最高學術者(a supreme scientist of law)那里——他經年累月從各個角度鉆研并沉思于司法與法律的問題,應能警示我們去抵制徒勞于追尋那外在于我們心靈的自然法或者一種正義的客觀標準。然而現(xiàn)代人的心智為錯誤的推理理解與細枝末節(jié)碎片化的知識之蛛網(wǎng)所蒙蔽,除非他返歸到單純以及孩提之精神上,那么他就無法洞悉那些甚至最簡單最明顯的道理。現(xiàn)代法學者去自然化(de-naturalized)竟達到了這樣一個節(jié)點上:正是“自然法”之名,在他聽來是如此不自然、反常和不近于人情(unnatural)。
老子嘗云,“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To be great is to go on,to go on is to be far,to be far is to return)?!雹冖圻@段《道德經》英文,即來自于吳經熊所譯之英文文本,參見Tao Teh Ching,translated by John C. H. Wu,New York:St. John's University Press,1961;New York:Barnes & Noble,1997;Boston:Shambhala,2003. ——譯者注難道我們行得還不夠遙遠?難道現(xiàn)在不正是時候去回歸到最質樸之開端?若使人類之文明能再次回歸到正確的軌道之上,我們須追溯我們的腳蹤自那最源初處開始。
從源頭處開始,恰正是從“言”(Word)出發(fā)。而只有若斯,我們才能夠重溫那晨之精神(the spirit of the morning)。在彌賽亞之詩篇(Messianic Psalms)最為尊榮(the noblest)篇章的一篇中,發(fā)現(xiàn)了這樣一段無上美妙之詩句:“佩德以為飾,共熙光天與化日。爾稟平旦氣,芳露所滋潤?!保▍墙浶苁ピ佱屃x初稿:卷五,第百有十首 君子道長 110:3)【神圣光輝的王位,你生之日,已偕同你,在曉明之前,好似甘露,我即已生了你。(思高版之圣詠,第一一○篇默西亞是君王也是司祭 110:3)】
自我們的父所從生(Begotten of the Father),從“清晨的子宮(the womb of the morning)”那里領得靈感④參見Callan and McHugh,The Psalms Explained(Wagner,1929),p. 399,注釋3。根據(jù)這些作者,這種韻體的希伯來文版本(the Hebrew of this verse)可被譯為:“佩德以為飾,共熙光天與化日。爾稟平旦氣,芳露所滋潤?!眳⒁妳墙浶苤妒ピ佱屃x初稿》之110:3。,如那露珠常年如斯如新,作為人子(the Son),煥發(fā)出曙光與那孩提般之真純,從永恒達至永恒。作為永生的言不朽之世代(This eternal generation of the Word)乃所有生生不息之源泉,乃整個創(chuàng)造之律法與悅樂。言,給予萬物其本性之法——每一個事物都乃據(jù)其在存在等級中所處的位置。那些較人類為低之被造物中——其內在本性之律,是本能地被跟從而無任何牽強。星宿們借和諧溫柔的流線詠贊我們上蒼;大自然所有元素,以其在被造之所能所限中發(fā)揮作用與能量,來美贊上帝;而樹木以其種類在合乎時令與季候時開花結果來美贊我們上帝;鳥兒雀兒們嚶鳴來贊美上帝;所有動物以體現(xiàn)和完成上帝賦予它們的本能來美贊萬能上帝。
所有那些低于人的萬事萬物,都明顯地遵循那符合它們本性的合洽的律法。而僅僅只在人類社會中,我們的確發(fā)現(xiàn)了使人沮喪的不和諧之音以及那些惡劣的犯罪行為。人何以為人?是否乃上蒼——祂給予被造萬物以本性之法,應當忘卻那賦予我們本性存在而使我們感到適洽的那些法則嗎?或是因我們早已變得如此桀驁不馴以至于不情愿去思索這些神給我們所造的法律,而寧可讓我們自身之“法則”遺忘及忤逆于自然法嗎?而我以為,這后者的情形更像那么回事。
讓我們看看我們身處何處。若位于所有生物(all animals)之中看去,人類是惟一那被獨自賦予理性與自由的。但現(xiàn)代人將自由之權柄交由個人意志與任性——那是他們力圖以自身精彩無與倫比之推理能力而去為之辯護之。他以欽佩贊賞之情去遵循充斥在存在之較低階段之秩序與和諧,及他開始想象通過遵循他們自己之法律,我們有可能去獲致一種類似的在人世界里的秩序與和諧。他將自我之鏡鑒照到自然本性那些較低的秩序上,而非其自身之本性上。那空前的自然科學之巨大成功強化了社會與道德科學家們這邊的這個趨勢,他們傾心熱望于用自然科學的范式去塑造他們的科學。一時,所有有關終極目的以及價值序列的討論,都為那些時髦的社會學家和法學家以“非科學性”而萬馬齊喑(hushed down)下來。所有那些他們可以接受到他們的正當、合法性之領域的(legitimate domain),就是那些計量標準與統(tǒng)計學方法。有效率的因果關系論(efficient causality),成為他們惟一的偶像,且任何對于目的論(teleology)之提及,都是可疑的。決定論(Determinism)①Determinism,決定論,有點類似于加爾文的預定論(predestination),認為一切事物都乃注定的、自宇宙創(chuàng)始即從未中斷地發(fā)生和發(fā)展;其過分強調先天條件與客觀原因,有一種極強之“命定”意味。在這種論理譜系之中,人之自由意志、人的主觀過錯、人之責任,則具有了一種可被“逃避”和推脫之理論意味?!g者注被引入到人類行為與人類關系中去,而且有關責任的理念,早已被淡忘并淡出人們視野之外了。
法學順這大趨勢急流而下,跌得這么低,以致在其之領域都到了要排除對于正義之考慮的谷底了。由我的經驗可以確定的,莫里斯·柯恩(Morris Cohen)曾給予這一趨勢以一種見證:
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法是一門特殊的技術;它對律師和委托人來說專屬排他地(exclusively)。我記得在一門課上,有一位學生抱怨道他不能在現(xiàn)成的判例判決里發(fā)現(xiàn)正義。而教授回答說:“這是一個法律的課堂,而并不是在正義討論中(a class in law,not in justice)。”當然在他的回答里有某種真相維度之意味(some measure of truth)。然不幸的是,許多法律是不公正的,卻仍然是我們法律體系之一部分而被遵循與分析著。而從一種史觀的以及道德論的觀點看之,這的確不是什么終極答案。法律努力去迎合社會需求,且從長遠看僅當其既公平又能達到社會公眾的普遍滿意度時才能夠持存自身。②Cohen,The Faith of a Liberal(Henry Holt,1946),p. 42.
在眼下這個世紀的早先日子里,一個標志性的口號是:“事實,事實,更多事實吧。”法律也同樣是事實而已——這由法庭具體的行動可以看出。法科學子們并未意識到那“簡單的作為事實的標準”僅僅對于最高存在(the Supreme Being)是有效的——因其之本質,存在于大在(His existence)之中,而所有那些在祂之下的被造的存在事物,必須通過它們對于其本質的進取——演進式之體現(xiàn)(progressive embodiment)③吳經熊先生的自然法觀是演進的(progressive),具體參見其《在進化中的自然法》一文,載吳經熊:《法律哲學研究》,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頁以下?!g者注,來論證它們之存在。其并未意識到——法之本質,乃是正義,且若任何法律不能在其中葆有那種對于此之本質的趨近之熱望(aspiration),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法律。
一樁法律,其若注定了不是良法,就不能被稱作是一種“真正的”法律。威廉·斯各托先生(Sir William Scott)在Santa Cruz這個判例里面有很好之闡述:“當我說到真正的規(guī)則(the true rule),我僅僅意即這項規(guī)則對文明國家們若關心于公平原則(just principles),則應當去遵循之的?!雹躎he Santa Cruz(1798),1C. Robinson 49. Sir William Scott,后來是 Lord Stowell,他是對于the Prize Law的最偉大的建構者。在此處,這一語詞“真”,并不僅僅指涉那些經驗之事實,而是更高的“存在”王國(higher realm of being)。
唐·馬米奧(Dom Marmion)就這個事項作了一個富有洞明意義之觀察:
從自然屬性上觀之,人是一種理性之存在。其不如動物那般缺失理性而僅依本能而行事:那將其從其他所有塵世造物那里區(qū)別開來的——就在于因其被賦予了理性與自由。理性,因此必須駐領人的權柄;但作為一個造物,理性必須臣服于它所憑據(jù)的神圣意志、天意(the Divine Will)——且這為自然法所顯明,實在法亦復如是。
為了為“真”,“真”是第一要義,首要的為了取悅于我們上主這一第一必然條件,而每一種人的行為須與我們作為自由與有理性之被造物的條件相一致,服從于那神圣之意志;否則,這一行為就會不合乎吾等之本性、其之屬性、統(tǒng)御其之律法(the laws that govern it)——而這一點是錯誤的。⑤Dom Marmion,Christ,The Life of the Soul(Sands,1922),p. 215.
而現(xiàn)在我們或許會被問到的:我們究竟到哪里去找尋到這自然法之第一原則呢?答案已經被神圣庇護十二世(His Holiness Pius XII)用他最清晰的術語表述出來了:
這是沒有可能去留意遵循宇宙規(guī)律——肉體與精神的,物質與道德的——而若無對一見著秩序與和諧統(tǒng)馭存有的所有各種等級之美贊之沉醉。在人,直至其無意識活動停止及有意識的自由行為開始的地方之分界線上——那秩序與和諧,據(jù)我們造物主在存在的萬事萬物(the existing being)中所設之律法而被謹嚴地予以實現(xiàn)。而若超出了這一界限,命定的上帝意志(the ordaining will of God)仍然有效,然其之現(xiàn)實化與其之發(fā)展變遷,悉數(shù)被交由人之自由決斷(determination)——它有可能是既符合合乎于,或是悖謬于神圣意志(Divine Will)的。①“Law and Conscience”;參見 Discorsi agli Intellettuali:1939—1954,p. 211.
職是之故,本能與理智之間的分界線——于人性之中——自然法的種子或最初之開端就被尋到了。②吳經熊先生的自然法觀又是與智性和理性密不可分的。這是脫胎于圣托馬斯·阿奎那自然法觀的一個痕跡,亦或是吳經熊先生先天稟賦氣質中比較擅長于自然科學與尊重智慧和理性,且將理性抬高到以神性理性作為自然法淵源之一個表現(xiàn)。——譯者注
它使曙光與早晨的精神(the morning light and the morning spirit)涵有一種清楚之洞見(a clear perception)且牢牢抓住了那幽微靜默之事物,來自良知的微小的聲音教誨我們,正是在這一點上我們自無意識過渡到自覺意識,從混沌到清晰,從本能達致理性。當然,理性是特別地屬于人類的;而甚至在人性之本能的方面——如圣托馬斯所觀察到的,其更為豐富與高貴、勝于那些低等的生物(lower animals)。③S. T.,I-II,94. 2. in corp.對于圣托馬斯來說,一如對于庇護十二世(Pius XII)而言——人之本能或人的那些與生俱來的傾向性,使最基本的物質世界(the basic materials)配備以理性予以精致化。因此,他們之對于自然法的界定,即刻是存在性的以及實質性的、心理的以及邏輯的、本體論的以及倫理上的,被編織進一個無縫的束腰上衣(a seamless tunic)。但在庇護十二世哲學中,那顯著是新事物的在于——他將他的手指放在精確的那一點上——在那里邏各斯種子(the seeds of the Logos),正預備著以之于自然理性與良知自然而然之道說(spontaneous dictates)之形式發(fā)出新枝(shoots)。被無意識地抒寫,它們是“被播布(promulgated)”和被自覺地認識到了的。在這個范域里,理性初露曙光;在哪兒這清晨之光澄澈,哪兒露珠就會鮮亮閃爍,哪兒這永恒大在就以“輕微細弱的風聲”(列王紀上 19:12)走進這俗世間。
簡潔的真理被揭示了,正如我們上主所言,爾隱此道于智巧之人,而啟之于赤子(新經全集/福音馬竇傳11:25)【因為你將這些事瞞住了智慧和明達的人,而啟示給小孩子(思高版瑪竇福音11:25)】而有時候,一個真正詩人如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④羅伯特·勃朗寧(Robert Browning,1812年5月7日—1889年12月12日),為英國詩人,劇作家,其主要作品有《戲劇抒情詩》(Dramatic Lyrics),《環(huán)與書》(The Ring and the Book),詩劇《巴拉塞爾士》(Paracelsus)等?!g者注那樣,也對萬古長青之始初開端予以那驚鴻一瞥(a momentary glimpse):
春之將臨
日出開晝;
晨啟于辰時
山麓水珠潤瑩;
鳥兒欲翔啁啾;
蝸牛棘間穿行:
上主啊,在祂的天庭高坐——
看世間多么美妙!
這是我所知道的最為深刻的詩性之觀照。而它嘗以某種膚淺之樂觀主義而為夜之造物們(creatures of the evening)所嘲笑詬病為:淺薄之樂觀主義。事實上從表面看,萬事萬物都是表象的?,F(xiàn)代世界的問題在于上主無法進駐人的內心——就這個世界所能涉及的,被假定為祂的樂園,祂的天堂。
從一個神學家角度說來,席德先生(Mr. Sheed)已拋出了一個深刻的洞識:“因為覺醒于本體實存(reality),而現(xiàn)實又是如此之關鍵,詩人有一些話要對神學家講述。”①Theology and Sanity,p. 268.接著他提到了沃茲華思的(Wordsworth’s)詩句:
月兒粲然
環(huán)顧她,當天堂打開,天宇裸露
以及維吉爾的《必朽之淚(Sunt lachrymae rerum)》,其之見證跨越了1800多年指向同一個真理:
詩人們就大自然死亡這一理念,不能愉悅。他們感到里面內蘊的生命,雖然他們并不一直懂得,生命就是他們所感。而基督徒們恰恰相反:他知道什么是神秘,但大部分人并不能感知得到……?;酵剿赖淖鳛檎胬淼?,而詩人卻以鮮活的事物(生活質料,作為活生生的事實)來應答之。②Ibid.,p. 317.
而對于律師言之亦復如是。法之藝術,就其質料而言,乃人際關系與活動之全音階。③吳經熊先生在這里用音樂之和諧來比喻終極意義上的法律關系之美感(他嘗有言云:“……與在音樂中一樣,在法律中美感是透過比例和有節(jié)奏的秩序而出現(xiàn)的?!x是人際關系上的美,而美是現(xiàn)象世界的正義?!鞭D引自[奧]田默迪:《東西方之間的法律哲學——吳經熊早期法律哲學思想之比較研究》,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43-144頁)。這不由也使人想到孔夫子說過的禮樂思想;禮法和音樂(尤指合于德性的樂音),是本源一體的?!g者注出乎于沖突與不和諧、不協(xié)調的混雜之外,法學藝術家(legal artist)是要去確立與此范域之音律相一致的秩序與和諧。法律所處理的事情,可能會是相當沆瀣粗鄙的(sordid),然而就其方式方法來說,卻可以十分地美妙。罪錯(Wrongs)是卑鄙劣等的,但對它們加以矯正卻是高貴與神性的。正如黑暗被揭示是由于光照,所以對于謬誤(wrongs)之救濟、糾正卻由著正義。④參見Ephes. 5:13.這一偉任是何等之神圣,它應從依撒意亞(Isaias)這個偉大先知的話語中被予以澄清:
荒野和不毛之地必要歡樂,沙漠必要欣喜,如花盛開,盛開得有如百合,高興得歡樂歌唱;因為它們將獲得黎巴嫩的光華,加爾默耳和沙龍的美麗;它們將見到上主的榮耀,我們天主的光輝。你們應加強痿弱的手,堅固顫動的膝,告訴心怯的人說:“鼓起勇氣來,不要畏懼! 看,你們的天主,報復已到,天主的報酬已到,他要親自來拯救你們!”(思高版之依撒意亞 35:1-4)
法律是事實與理念、神性與人性的交匯域;如那蓮花般,它把根深植到淤泥里,但卻開出朝向天籟的圣潔花朵。
圣托馬斯說過,“在人類視野中,審慎(prudence)成為一種智慧,當所有的行為都朝向于、定位于適應于人類生活的和洽的目的。因此,那思慮整個宇宙之最高緣由者,也即上帝(God),以最少之保留而配得智慧之人之稱號?!雹軸. T.,I,1.6. in corp.
僅當將司法秩序與宇宙秩序聯(lián)系在一起的時候,一名法科學子才能夠獲得智慧,且這智慧能夠使其成為一名成熟法學家并堪得其名。正如約瑟夫·斯托里(Joseph Story)曾經說的那樣:
許多那些我們的最杰出耀眼的政治家們,的確曾當過律師,然他們是那些被哲學自由化了心靈的律師們,且與古代與現(xiàn)代之智慧有廣泛之通衢交匯。完美的律師,如同完美演說家一般,須使
自己通過熟悉各種學問來完善與完成自身以盡責。準確說來:那些對他來說無關緊要的,對于人
類天性或人類藝術來說,就是無關緊要與無用的。他應探索人之內心,探尋那些人類情感、欲望與
熱情之源頭……。他應以此為目的,將所有年齡之主體精神(the master-spirit)奉獻于他之勞作。他
應在大自然中到處走走,且通過沉思、注視大自然的美、壯偉與諧和,來提升自己的思考力以及融
化自身之德。他當深省宗教之箴規(guī)(the precepts of religion),將其作為人類市民社會(civil society)
之惟一堅實基礎;且從它們中收集來的,不僅乃其職責更是其希望之所歸;這不僅僅是其之慰藉,
而乃其之風紀(discipline)與榮耀。①Miscellaneous Writings(1852),pp. 527-8.
一名律師所需要的寬廣知識面,亦為首席大法官范德比爾得(Chief Justice Vanderbilt)所指出的那樣,他說道:“研習法律及其實踐運作,其蘊藏在問題解決之中,且心智需要平衡感——其由藝術領域在其最寬泛意蘊上之上佳事物之情緒與美感培育所提供之。”②Vanderbilt,“A Report on Prelegal Education,”New York University Law Review,vol. 25(1950),p. 215.
這正是卡多佐(Cardozo)所說過,在法官那里應有那么一點成為詩人的質素——正是這么一點點質素而造就了卡多佐成為如此一名偉大的法官。而對于卡氏而言,正義不啻就是一種理念,其較之遵循匍匐于一項實體法規(guī)則遠為精細與涵容:其與熱望、靈感同義(a synonym of an aspiration),它是一種激昂情緒,一種對于高的或好的事物之渴慕?!雹跜ardozo,The Growth of the Law,p. 87.有時,“當論及正義問題,我們在頭腦里浮現(xiàn)出的特質是仁愛(charity),盡管這種特質常常與其他特質發(fā)生沖突。”④Ibid.,p. 87.
卡多佐更進一步將審判之藝術,比擬為烹飪藝術?!罢x的成分如果將其單獨存放就會發(fā)酸變糟,而將它們調和在一起卻得以保存,不改變特質且更為香甜。您可以提供任何您所樂意之食譜。人們訓練有素的味覺——不論贊同或拒絕——都會整體地作一個判斷的?!雹軮bid.,p. 88.
關于處理邏輯上對稱感之要求以及變化之需要,他說道:“在那些我們特別的聯(lián)系上也有著解放和釋放:韻腳與格律(rhyme and metre)之束縛,時段與平衡之急切需要——有時偶爾釋放出他們所定義的思想,從禁閉中予以解放?!雹轎bid.,p. 89.讓我給出一個具體實例,是他的判決中之一個。在De Cicco v. Schweizer這個判例中,⑦(1917),211 N.Y. 431,117 N.E. 807.一位父親書面允諾支付他的養(yǎng)老金(pay an annuity)給他的女兒作為對價(in consideration),因其即將來到的與一名意大利的伯爵(an Italian Count)之結縭之好,且在這位父親允諾之時她女兒已訂婚了的。該案之問題所在是,是否這里有一個有效的對價(consideration)成立而去支持此一諾言?,F(xiàn)在根據(jù)普通法中合同法的一般原則——一項對價(a consideration),其必須既對于承諾者是有利的、而又對于被承諾者來說是有損失的。在該案中,被告(這位老父親)辯稱,其不僅于乃父無益、且對女兒來說也無損失——因為在承諾當時,她已經合法地訂婚了(legally engaged to marry)。的確,這是一項一般規(guī)則(a general rule),因為在這里沒有什么使得一個人被合法地約束而構成一個對價。而卡多佐法官認為這里存在著一個類似于對價的事物;他把對價這個概念擴展至一個前所未有的程度,但并沒有突破實質點。他說道:“被告知道,一個男人要與一個女人被預設婚姻之責——是因確信有充分的物質準備能給這個女子以及其將來的孩子;他將這個動因(inducement)告訴男女雙方,當他們還可自由地去撤銷或去延擱婚姻之時。而他們既未打消念頭又未拖延婚期是確定的,而這并不期待他們應當袒呈其所有之動機與激勵因素,一些是已被聲稱和自覺自愿的,而另一些則可能是半明半昧的、不甚了然的,這些會動搖他們的選擇。這足以說明被告作承諾的自然后果——是要使得他們將這種取消或拖延婚姻的想法放在一邊,從那一刻起就不再有一種實在的替代(a real alternative),即有哲學家們所聲稱的一種‘活的’選擇;這個案子本身許可一種損害推定(inference of detriment)?!痹谒痉ㄒ庖姇╰he opinion)的末尾,卡多佐法官對于在這樣類型的判例中延展對價之概念之真實的司法動機,作了一個使人耳目一新而坦誠率真的陳述:“法律贊成婚姻,且尋求去支持、贊成之。……它可以嚴格解釋——如果需要的話——在最大程度上對于模棱兩可的語言與行為之解釋,努力去讓男人們帶有榮譽與責任心地履行婚約——所設定給他們的——對于與他們有最深刻人生關系的那些人的幸福的影響。”
現(xiàn)在,我愿意稱之為一樁漂亮的判決——在這里自然理性與司法理性(juristic reason)和諧作工。如果法官是生性敏感的(subtle)——其并非沉迷于為了微妙精微而為之(for subtlety’s sake)。如若其之推理是曲折幽微的(sinuous and serpentine),他的心靈就是簡潔明朗的。它顯示了正義不是真“被蒙上了眼睛”,而是睜著眼睛的。正義是不偏不倚的、但決非是中立漠然的(impartial but not neutral);它有喜有憂——它稱許于那些可敬、體面(honorable)與公平之事,且蹙眉痛恨于那些不合理與低劣之事。
邏輯與先例的作用,是去持存這種法之協(xié)調、對稱與秩序。然而讓我們再次引用卡多佐的話:“當新問題浮現(xiàn)時,衡平與正義,將會引導心智找到解決問題之途徑——當它們被細察審究之時,為了與對稱感和秩序感一致,甚或是對稱與秩序之起點,并因此是不被知曉的?!雹賂he Growth of the Law,p. 88-9.在法的藝術之中正如在其他所有藝術種類之中,“我們從不能將我們自本能或那些超越于經驗事實的吉光片羽之洞察(flashes of insight)的依存之中剝離”②Ibid.,p. 89.。
沒有什么比看到法庭去權衡擺在他們面前的個案之利益沖突,以及看到法官們如何因時過境遷或個案之突發(fā)情境而去調整自己的審判,更饒有趣味的了。
大部分的法律權利與不法(wrongs),與時間和地點有關?!傲钊藚拹旱氖挛铮ˋ nuisance),”薩瑟蘭德(Sutherland)法官說道,“可能僅僅是在一個錯誤地點的一樁正確的事情,正如一只豬出現(xiàn)在客廳,而非在它該去的谷倉前之空地?!雹跡uclid v. Ambler Realty Co.(1926),272 U. S. 365,47 S. Ct. 114 at 118.這看起來似乎是:法律是極端易變的,如同風向標一般;然而其應當被注明的乃是,通?;驹瓌t之恒常不變,使得它們具體之判決成為可變可改善的。例如在Omychund v. Baker④(1744),26 English Rep. 15.一案中——由英國大法官法庭(the English Chancery)于1744所判決的案件中,本案的問題是,是否一名印度籍的證人(an Indian witness)能被允許以印度自己之禮儀(the Hindu rites)來宣誓。法庭認為,他可以這樣做,甚至在法律有所缺失時。而使我感興趣的是麥理先生(Mr. Murray)所作之評論,他是一位39歲的年輕人、以副總檢察長(Solicitor General)身份出現(xiàn)?!八兄樾危ˋll occasions),”他說道,“并非一下子冒出來的,現(xiàn)在一個特別印度人種族(a particular species of Indians)出現(xiàn)了;而將來另一類印度種族(another species of Indians)將會冒出來;一項法律很少能夠周全、涵蓋所有這些案例,因此普通法其純然以從正義之泉所汲取之規(guī)則來運作自身——職是之故,其優(yōu)越于一項議會的立法。”⑤Ibid.,pp. 22-23.這一評論,在論證過程中以一個最不經意之方式拋擲出來,其體現(xiàn)了一個對于普通法之天性的最為深刻的洞察之一。正義之基礎恒久,而那些從其汲取而來之規(guī)則則可變動不居之。變與易,被發(fā)現(xiàn)在此處結合了一起。毫無疑問,麥理先生可以成長成為曼斯菲爾德大法官。
在所有的英國法官中,曼斯菲爾德大法官在當代美國法判決中仍是被引證率居于最高的。我有這個印象:美國法學其浸透了曼斯菲爾德法官之真精神。在許多的判例中,人們能夠發(fā)現(xiàn)一種崇高的道德理想主義與動態(tài)變化之趨勢相有益地結合;而這樣之例子不勝枚舉,讓我來舉一個——“這里沒有德性,其本身乃是僵化而無靈活性地依從于遵循先例(stare decisis)原則的。世易時移、移風易俗,且不論我們人類忽視和所從犯下之罪過(our human sins of omission and commission),人類歷史繼續(xù)以更為切近之方式去證明一些持續(xù)不更易之理想同信念,而其之一則為正義之觀念,其在于人道主義者們之審思。”①Judge Hardy in Long v. Northern Soil Conservation Dist. of La.,(1954),72 So. 2d 543.
在法學上極為重要的是,普通法上最好的法官們,執(zhí)著目光于正義與衡平持久不變的原則,以致于他們在處理工具化的教條(doctrines)與概念的時候,會變得如此靈巧與合理性化??追蜃訃L云,“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后君子?!雹赥he Analects of Confucius.而由這一尺度衡之,則在普通法歷史上,確有相當多真正俱備了這種真文化品格之人。
將其發(fā)揮至極致,普通法具有其崇高的方面以及那些美好的閃光點:它可以是富于彈性的,當靈活性之被需要時;它亦可是強健的,當那兒是需堅韌剛性井然有序(toughness is in order)之時。通過以那些精心挑選的普通法之判例去教授法律技藝,能夠跟得住那些仰望星空者堅實站立在大地上之腳蹤;且提升那些關注塵世的目光,到達一個更為形而上之事物上。其有助于加快和精致化那僵化刻板的頭腦,且警告那動態(tài)靈活的(dynamic and flexible)天性以防于迷途;它會致力于灌輸學生們的心靈以一種之于公平與正義之赤忱熱愛,對于衡平感之熱切的愛,一種對于快樂的中庸(the happy mean)加以追尋之習慣,一種于生命節(jié)律預備好之應答,一種對于何種事物是重要的何種是不重要的之洞察力,一心一意地忠誠于法那不可更易之原則及其在其履行實施之途徑設計上之多重智慧(a versatile resourcefulness)。它通過展示那些具體的實例——即那些偉大人物們是如何在法律之中、在有限與無限之間、在時間與永恒之間是如何作為的;他們乃俱何等之耐心,將細小的節(jié)點(little knots)在關于上帝的愛方面相聯(lián)系,來喚醒其之于自身職業(yè)之一種無法描摹之高貴意義之感受;它們會教導他——就法律所能夠做到的范圍內,一顆溫暖可人之心靈同一個冷靜頭腦何以諧調作工,一起提升人類之幸福福祉;最后,它們會引導其之注意力,及達法律科學持續(xù)存在的矛盾與悖論,而正如內在與超越、一與多、永與易、理想與現(xiàn)實、自然與技藝、理性與意志、秩序與自由、個體與群類及許多其他的問題。但這些問題并不能通過試圖讓鐘擺停止搖擺來得到解答,它們也不會是嘗試一種妥協(xié),更不會偏倚于一方——而是上升到思想的更高層面,在那里,部分之真理被編織成一個整體且不和諧之音符(discordant notes),被解構為一種宇宙的和諧。③由此可見,吳經熊先生終極所追尋的依然是一種天地人神結構中的和諧;而一種真正意義上的正義與法律的氣象——不正是這樣一種身心靈之“天人合一”與和平。——譯者注因為于人單獨而言——其所不能達成的,卻可能由著上帝之助力而是可能的——如若君已開始意識到這一點,那么作為學子汝就會開始品味到那從“法學的悅樂之光(the gladsome light of Jurisprudence)”、從“正義之美”④全文以“正義與美”為主題,可使人深深感到一種天主教經院法哲學教義下之“美”——它毋寧說,是一種來源于神圣本體(Divine Essence)之理性的美、智性的美;其亦區(qū)別于尼采的意志論之美,因為它是浸潤了恩典與神性的救贖的美和光照的美?!g者注而來的旨趣與快樂。
(責任編輯:許小亮)
*這篇譯文,節(jié)選自吳經熊先生所著之《正義的源泉:自然法研究》(John C. H. Wu,F(xiàn)ountain of Justice:A Study in the Natural Law,London:Sheed and Ward,1955)一書之尾聲(Epilogue)部分?!g者注
**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副教授,法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