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
1880年代出生的人,1890年代出生的人和1900年代出生的人決定了整個20世紀中國的命運,這三代人的夢想就是那個時代決定中國方向的夢想。他們的夢想迄今為止仍在影響著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乃至影響著我們未來的生活
我們知道夢想有兩種,一種是大的,宏大的夢想,從國家出發(fā),另一種夢想是從每一個個人出發(fā)的。1930年,20世紀最有影響的科學家愛因斯坦在《我的世界觀》一文中說,在人生豐富多彩的表演中,真正可貴的不是政治上的國家,而是具有創(chuàng)造性的、有感情的個人,是人格。這段話深深地觸動了我,其實,真正的夢想是從每一個個人出發(fā)的。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夢想,上一個世紀或者說20世紀的中國大致上是由三代人決定的,一代人我們可以稱之為“80后”,第二代人可稱為“90后”,第三代人可稱為“00后”。換一句話說,1880年代出生的人,1890年代出生的人和1900年代出生的人決定了整個20世紀中國的命運,這三代人的夢想就是那個時代決定中國方向的夢想。他們的夢想迄今為止仍在影響著我們每個人的日常生活,乃至影響著我們未來的生活。所以他們的夢想實在太重要了。
1880年代出生的最具代表性的人物無疑是宋教仁;1890年代出生的代表人物有很多,在文化上可以以胡適之等為代表,在政治上可以以毛澤東為代表,一個是1891年出生的,一個是1893年出生的,上個世紀的90后曾展開他們的夢想,他們的夢想的較量和競爭、挫敗和成功,又決定了中國的未來。1900出生的這一代人在49年以前還比較年輕,像王蕓生、徐鑄成、錢鐘書等人那個時候都已在各自的領域嶄露頭角。整個20世紀就是由這三代人80后、90后、00后所決定的。
一百年前的中國——1913年,1882年出生的80后宋教仁,不過三十出頭,就已登上了歷史舞臺的中心,展開了他夢想的翅膀,把他的夢想付諸了實踐,幾乎差一點就將中國變成他夢想中的那個中國了,但是很不幸,一顆小小的子彈擊中了他。那年3月20日晚上,在上海閘北火車站,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心臟,中國的道路也因此拐了一個彎。
宋教仁那一代的夢想是什么呢?“政黨如具有龐大之結合力、有系統(tǒng)、有條理、真確不破之政見,壁壘既堅,旗幟亦明,自足以運用其國之政治,進而組織政府,則成志同道合之政黨內閣,以其所信之政見,舉而措之裕如;退而在野,則使他黨執(zhí)政,而己處于監(jiān)督之地,相摩相蕩,而政治乃日有向上之機?!币话倌昵暗?0后竟然有這樣的夢想,即使今天看來仍然是超前的。這是一個80后在一百年前發(fā)出的響亮的聲音,也是他們在那個時代曾付諸實踐的夢想。我在20歲時就讀過這番話,40歲以后重讀,對宋教仁那一代人的夢想有了更深的體會。它不僅是具體的,也是超越的。它不僅是關乎制度的,也是關乎人格的。比進而組織政府、退而在野監(jiān)督更關鍵的是“相摩相蕩”,也就是說執(zhí)政黨與在野黨之間是一種博弈的關系,和平競爭的關系。兩黨之間并不是敵對的、你死我活的,允許你存在,也允許我存在,我上你下,你上我下,相互監(jiān)督,相摩相蕩,政治才日有向上之機。
今天如果有夢想,大致上也只關乎個人基本的物質層面,生物需要的一面,而沒有社會需要的一面,沒有公共需要的一面。而一百年前80后的夢想可以如此的寬闊。諸位可以說那只不過是宋教仁一個人或他所代表的一小部分人的夢想而已,但這一小部分人恰恰在那一個時代站到了歷史舞臺的中央,正是他們主導了那個時代的潮流,他們的夢想是具有代表性的。
1913年3月18日, 兩天之后宋教仁將要被子彈擊中。那一天,他在上海國民黨交通部發(fā)表演講,中心的主題是從革命黨向普通政黨轉型。他認為同盟會在辛亥革命之前是革命黨,是為了推翻清王朝而存在的。到了革命成功之后必須轉型為與其他政黨地位平等的普通政黨。他說:“革命黨與政黨先后事實上說,本非同物,就性質上說利國福民、改良政治的目的則無不同。本黨今昔所持態(tài)度、手段,本不相合,然犧牲的進取的精神則始終一貫,不能更易。昔日在海外呼號,今日能在國內活動,昔日專用激烈手段謀破壞,今日則用平和手段謀建設。今者吾黨對于民國,欲排除原有之惡習慣,吸引文明之新空氣,求達真正共和之目的,仍非奮健全之精神一致進行不可?!彼容^了革命黨和普通政黨的異同,其中最重要的區(qū)分是昔日專用激烈手段謀破壞,今日用平和手段謀建設。當時有人說,聽孫中山演講,理想高遠,是一大哲學家;聽黃興演講,誠坦動人,是大實行家;聽宋教仁演講,條分縷析,是大政治家。一個80后的年輕人,竟然用自己的夢想主導了那個歷史的段落,成為那個歷史段落的弄潮兒,他的死足以令一個國家的歷史改弦易轍。
那個時代,如果只有宋教仁孤身一人,孤獨地站到歷史舞臺上,根本無法去嘗試這樣的夢想,根本不可能去推行他的夢想。在他身后,同樣站著一批80后,這些80后,有很多人在民國初年當過國會議員。
曾三次出任司法總長的張耀曾是1885年生的,做過眾議院議員的李肇甫歲數(shù)更小,是1887年生的。還有宋教仁早年的同學,1884年出生的胡瑛,他最后成了“籌安會六君子”之一,但他也曾是一位有夢想的80后。殷汝驪是1883年生的,楊永泰是1880年生的,這個名單可以繼續(xù)開下去。那個時代懷抱夢想的這些年輕人,已成為議員、總長,宋教仁并不是孤立的, 他是整個80后一代中脫穎而出的其中一個。
那個時代的中國,不只有80后有那樣的夢。如果只有80后,這樣的夢想根本就不可能在那個短暫的歷史段落中,有機會付諸實施,更重要的是那個時代比他們歲數(shù)大的70后、60后,甚至50后的那些精英,同樣與80后有著相似的夢想,即便他們站在不同的政治陣營,參加或組織了不同的政治黨派、團體,有著不同的政治立場,但他們之間是有相當多政治共識的。特別是在進而在朝組成政府,退而在野相互監(jiān)督,執(zhí)政黨與在野黨相磨相蕩這一點上他們是有共識的。1873年出生的梁啟超、1874年出生的湯化龍 ,這些立憲派重量級的代表人物,同樣跟80后的宋教仁、張耀曾他們有政治上的共識。1853年出生的老一輩狀元實業(yè)家張謇,跟他們也有著共識。當他們的君主立憲夢破了之后,1911年的冬天,他們都選擇了共和,張謇是最早站出來支持共和的士紳階層的代言人之一。 因此我們可以理解那個時代,看上去如此超前的夢想竟然在中國的大地上付諸實踐,不僅僅是80 后,也不僅是70后,甚至年齡更大的老輩人當中,也有認同這樣的夢想。
1912年8月,在宋教仁主導下,同盟會聯(lián)合其他幾個黨派成功改組為國民黨,成為國民黨的實際領袖。在1912年冬天到1913年春天的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多黨參與的國會參、眾兩院直接選舉中,國民黨獲得壓倒性的勝利。選舉雖然有教育和財產條件的限制,當時只有百分之四的人口參與了選舉,但大體上是公正、公平的。在那個短暫的時光,宋教仁曾為夢想成真歡呼過。
當宋教仁們忙于在中國推行他們夢想的時侯,比他更年輕的、1887年出生的蔣介石,已經在上海暗殺了重要的革命黨領袖陶成章,此事成為他一生一個得意的杰作。同是80后,他們的夢想也并不相同。1881年生在紹興的周樹人,比宋教仁大一歲,也曾經留學日本。他目光冷峻,甚至帶著點嘲諷,他跟宋教仁就很不一樣。在1912到1913年的中國,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更沒有人會想到這個人將對未來產生持久的影響。他后來自述,見過辛亥革命,見過二次革命,見過袁世凱稱帝、張勛復辟,看來看去就看的懷疑起來,于是失望頹唐得很了。這是他對那個時代的評判。閱盡滄桑之后,他將用犀利的、嘲諷的,冷峻的目光審視20世紀上半期的中國。
(作者為獨立學者、自由撰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