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偉
(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廣東 廣州 510275)
陳祚明(1623-1674)字胤倩、允倩,號稽留山人,祖籍山陰,早期隱居于仁和、錢塘,后受故友嚴(yán)沆之邀北上燕京,與王崇簡、龔鼎孳、嚴(yán)沆等交游,為“燕臺七子”之一?!恫奢奶霉旁娺x》是他畢生心血的結(jié)晶。據(jù)筆者考證,陳祚明手稿書名并非《采菽堂古詩選》,此書名乃其弟子翁嵩年在付梓之時后加的。理由如下:
(一)順治十八年(1661)九月,陳祚明自京南歸。康熙元年(1662)七月,費五百金購得三重簡陋居所,《卜居吳山之麓漫成六首時壬寅七月》其五云:“倘遂誅茅便,堂標(biāo)采菽名?!盵1]536陳祚明評選古詩至少不晚于順治十二年(見下文),而康熙元年才有此書室,因此筆者認(rèn)為,陳祚明在編選之初將該書命名為《采菽堂古詩選》的可能性是值得推敲的。
(二)古人有以書室為別集命名的慣例,如張溥的《七錄齋集》、杭世駿的《道古堂集》,但總集尤其是古詩選本以書室命名的非常少見,如梅鼎祚的《漢魏詩乘》、馮惟訥的《詩紀(jì)》、鐘惺、譚元春的《古詩歸》、吳淇的《六朝選詩定論》、沈德潛的《古詩源》、王士禎輯、聞人倓箋注的《古詩箋》等。但也有極少數(shù)例外,如張琦的《宛鄰書屋古詩録》。陳祚明《凡例》云:“愧學(xué)淺,所觀書不多,上不及箋釋《三百篇》,下則宋、元、明三朝名家集,無緣蒐採略備。又三唐詩,中、晚無全本,或亦有掛漏。惟古詩用《詩紀(jì)》本。北海馮公,博雅君子也,所撰集,不致闕略,敢先以問世?!盵2]13據(jù)此可知陳祚明生前計劃將該書先于其他著述問世,然而《凡例》竟然無一語提及“采菽堂”。凡稱該書或為“詩選”,或為“漢魏六朝古詩”,可知他生前并未將該書命名為《采菽堂古詩選》,而是循慣例以“漢魏六朝古詩”作為書名中心詞。
(三)《稽留山人集·未刻目錄》云:“《古詩選》三十八卷”[1]456?!痘羯饺思房逃诳滴跏迥辏?676),即陳祚明卒后二年?!恫奢奶霉旁娺x》刻于康熙四十五年春(1706),距離陳祚明離世已有32年之久。從時間的先期性來看,《稽留山人集》的記載顯然更有說服力?!痘羯饺思酚涊d該書書名為《古詩選》,說明當(dāng)時的書名仍非《采菽堂古詩選》。天津圖書館藏康熙版刻本封面為《采菽堂定本——漢魏六朝詩鈔》。其中《采菽堂定本》為小字宋體,《漢魏六朝詩鈔》為大字楷體。武漢大學(xué)藏乾隆十三年版刻本封面鐫《陳嵇留山人古詩評選》,版心鐫《古詩選》,亦不以《采菽堂古詩選》為正名。丁立中所編《八千卷樓書目》卷十九載:“《古詩選》三十八卷,補(bǔ)遺四卷,國朝陳祚明編,刊本?!敝苯右浴豆旁娺x》作為該書書名。以上現(xiàn)象均可說明《采菽堂古詩選》并非原著書名。
(四)陳祚明別集亦存在一書多名現(xiàn)象。南京圖書館藏陳祚明《采菽堂詩集》二十一卷,清康熙十五年刻本,版心鐫“采菽堂敝帚集”。國家圖書館藏《稽留山人集》二十一卷,清康熙十五年刻本,《采菽堂詩集》后印本,版心鐫“敝帚集”(鏟去其上原刻之“采菽堂”三字)。[3]南開大學(xué)圖書館藏清雍正刻本《稽留山人集》,版心亦為“敝帚集”?!痘羯饺思芬粫嗝笥”剧P去“采菽堂”三字,說明書名并非由陳祚明生前親定,而是由刊刻者擬定的??陶卟煌瑫簿陀兴煌?。
翁氏《采菽堂古詩選序》云:“采菽堂者,稽留山人讀書之室也?!盵2]1翁嵩年瓣香陳祚明時不足九歲。陳祚明臨終之時,“身無余資,架上唯敝書數(shù)十百卷。凡其所撰述,次論丹黃甲乙者皆在。墨淋漓,筆縱橫,盈箱累篋,多不易卒讀。”[3]陳祚明臨終之前,將原存于胡兆龍宛委書庫的手稿“檢以付嵩”[2]2。由于該書經(jīng)過多次改動,不易卒讀,因此32年后,翁嵩年不僅花費大量時間對書稿進(jìn)行校訂、編輯,出資將其刻版刊布,而且以陳祚明書室為之命名,不掠美、不居功,純粹是為了表達(dá)對先師的拳拳敬仰之心。其尊師之心,亦令后人欽佩。
采菽堂并非陳祚明的私人書室,而為陳氏兄弟共同擁有。陳祚明在《卜居吳山之麓漫成六首時壬寅七月》其五中明確表示:“倘遂誅茅便,堂標(biāo)采菽名。夙興兄弟共,嗣續(xù)子孫成?!唛T吾不美,聚族喜和平?!盵1]563陳乃乾所編《室名別號索引》的相關(guān)記載印證了這一點。“采菽堂,清錢塘陳麗、清湘鄉(xiāng)杜俞、清滿蘊(yùn)璘、清錢塘陳祚明”[4]163和“采菽季子,清錢塘陳晉明”[4]46。其中陳麗為陳祚明仲兄,陳晉明為陳祚明季弟。他們或以采菽堂為書室之名,或以之為號,說明該書室的確為兄弟共有,與陳祚明之詩所表達(dá)的愿望一致。
陳祚明在采菽堂讀書的時間極短。他于康熙元年(1662)七月購得此屋,康熙二年(1663)旋即北上。至于他為何將書室命名為采菽堂,可結(jié)合“采菽”的含義與陳祚明的生平經(jīng)歷與心路歷程綜合考察?!安奢摹?,從詞源學(xué)的角度來看,共有三重含義:
第一重含義源于《詩經(jīng)·小雅·采菽》:“采菽采菽,筐之筥之。君子來朝,何錫予之?雖無予之,路車乘馬。又何予之?玄袞及黼。”毛詩序云:“采菽,刺幽王也。幽王征會諸侯為合義兵討伐有罪,既往而無之,是于義事不信也。君子見其如此,知后必有攻伐,將無救也?!盵5]489此詩寫作背景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失信于諸侯,君子見微而思古焉。王先謙疏曰:“《傳》:‘興也。菽,所以芼大牢而待君子也’?!豆{》:‘菽,大豆也。采之者,采其葉以為芼。三牲牛羊豕,芼以霍。王饗賓客有牛俎,乃用铏羹,故使采之?!盵6]
第二重含義源于《詩·小雅·小宛》:“中原有菽,庶民采之”。意思是是王位無常,有德者得天下。中原,原中也。菽,藿也。力采者得之。鄭玄箋云:“藿生原中,非有主也。以喻王位無常家也。勤於德者則得之?!盵5]451在統(tǒng)治階級看來,“采菽之人”對統(tǒng)治者構(gòu)成威脅,有叛亂之心。
第三重含義源于陶淵明的《歸園田居》與《有會而作》?!稓w園田居》其三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有會而作》云:“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意思是采摘豆子,以供菽水,以“無過求也、得飽便足”[2]422的心情享受躬耕之樂。筆者認(rèn)為,第一重含義中“見微而思古”接近陳祚明早年隱居稽留山峰時的心態(tài),但康熙元年他絕不可能以明主身份“享賓客”,更不可能于此時譏刺先朝君主。因此第一種含義可排除。
第二重含義與陳祚明心境有契合之處,具體可結(jié)合陳祚明長兄抗清的壯舉及陳祚明的詩文來理解。據(jù)《明史·陳潛夫傳》記載,崇禎十六年(1643)冬,長兄陳潛夫為開封推官,私募民兵千,請總兵卜從善、徐定國共剿叛將陳永福,皆不肯行。崇禎十七年(1644)正月,陳潛夫奉周王渡河居杞縣,領(lǐng)兵三千,與洪起兵萬,俘杞偽官,大破賊將陳德于柳園。福王立南京,陳潛夫傳露布至,擢為監(jiān)軍御史,建言收復(fù)失地之策。因奸相馬士英任用私人,尋隙下獄治罪,幸得脫歸。魯王監(jiān)國紹興,陳潛夫渡江往謁,復(fù)故官,加太仆少卿、監(jiān)軍,自募三百人列營江上。順治三年(1646)五月晦,江上師盡沒,陳潛夫率妻妾兩孟氏赴水死。[7]
陳祚明雖然未參與長兄復(fù)明大計,但長兄殉明后他毅然棄諸生,奉母偕弟隱居河渚,以教授生徒為生,并仿陶淵明之例,所作詩文皆以甲子紀(jì)年。入京后,陳祚明雖棲身于新朝權(quán)貴之門,卻對自己未能固守氣節(jié)羞愧不已,與抗清志士時有往來??滴跗吣辏?668)正月十三日夕,陳祚明偕張彥若、吳興公、李條侯及表侄諸駿男邀抗清志士閻爾梅等人集米園,賦詩詞各一首。四月至五月,他與閻爾梅等人三次共集西河徐家水亭,拈韻賦詩。在文網(wǎng)羅布之時,他與丁酉順天科場舞弊案受害者陸慶曾過從甚密。1673年,長兄嫂墓成,陳祚明病重垂危,仍賦《癸丑十月二十有七日作》,念念不忘未曾為其兄勒表忠文。這些行為均表明他對新朝懷有強(qiáng)烈的抵觸,因此他將其書室命名為“采菽堂”,與“中原有菽,庶民采之”之意或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
當(dāng)然,第三重含義與陳祚明的心態(tài)更為接近?!疤人煺D茅便,堂標(biāo)采菽名。夙與兄弟共,嗣續(xù)子孫成?!盵1]536“誅茅”意為芟除雜草,引申為結(jié)廬安居之意。陳祚明希望歸隱之時能聚族而居,結(jié)廬讀書,像陶淵明一樣“種豆南山下”,享受田園之樂,“衣沾不足惜,但使愿無違?!睂裆罡哂谖镔|(zhì)生活的人來說,“愿無違”才是生活的真諦,能滿足基本的生活所需足矣。與陶淵明乞食于鄰的境況相似,陳祚明自況為“百年窮餓客,天地一微身”[1]648,“得飽便足”的知足心態(tài)在其詩文中頻繁出現(xiàn)。他逝世前一年病入膏肓,卻真心向往歸隱之樂。《菊隱詩為陸翼王賦》云:“我亦念先兄,懷沙怨仳離。俱歸向東籬,盡藝繁花綴。摘來有盈把,綠罇并陳設(shè)。澆酒讀大招,浩然棄一切。”[1]662詳細(xì)地描繪了想象中歸隱后的細(xì)節(jié)與“浩然棄一切”的真趣。
陳祚明欲效陶歸隱,但他認(rèn)為“閑適”非陶“本旨”,甚至朱熹的解釋亦有失誤之處。小傳評曰:“千秋以陶詩為閑適,乃不知其用意處。朱子亦僅謂《詠荊軻》一篇露本旨。自今觀之,《飲酒》、《擬古》、《貧士》、《讀山海經(jīng)》,何非此旨?但稍隱耳!”[2]388饒有意味的是,陳祚明《和陶公飲酒詩十首》小序云:“予讀陶公飲酒詩,聊復(fù)愛之,輒有斯和。”[1]544《和陶公飲酒詩十首》亦為表露“本旨”之作。由此可知,即便陳祚明歸隱,也會像陶淵明那樣難以平復(fù)內(nèi)心的“猛志”。事實上,陳祚明于明亡后歸隱了近十年,但他心中始終飛馳著轟轟烈烈的經(jīng)世之志:“弱冠飛騰意,當(dāng)年跅弛才。學(xué)須方管樂,文不讓鄒枚?!盵1]667“經(jīng)綸各有千古心,乘風(fēng)欲破萬里浪。灌園抱罋羞隱淪,區(qū)區(qū)肯作蓬蒿人。”[1]481順治十三年,因家人生計被迫北上燕京,干謁公卿,對此他一直耿耿于懷?!豆锩膹?fù)之燕山辭家作》云:“孤身恥干謁,莫道有逢迎?!盵1]539到了晚年,其《偶吟十二首》云:“詩酒陶潛活,江山庾信悲。”“遂擬周庾信,誰將諛墓嘲?!盵1]668《與舍侄話》又云:“子山文一卷,斑駁有啼痕?!盵1]481可見他屢屢以被迫仕周的庾信自比。
考察《采菽堂古詩選》成書過程,首先應(yīng)當(dāng)確定陳祚明評選該書的時間。關(guān)于這一點,可參考翁嵩年的《采菽堂古詩選序》。序云:“余少曾授經(jīng),間亦好為吟詠,見山人手鈔古體,自《卿云》、《擊壤》,以及六朝,凡若干篇,悉自注釋,謂及門曰:‘作詩不好學(xué)古體,猶冥行者之昧昧于途也?!盵2]1翁嵩年生于1647年,幼時從學(xué)于陳祚明。順治十二年(1655)夏,陳祚明離鄉(xiāng)北上游幕,翁嵩年方九歲。以古時童子普遍5-7歲入學(xué)為基準(zhǔn),翁嵩年從學(xué)于陳祚明的時間起點應(yīng)不晚于1651-1653年,至1655年夏結(jié)束,與陳祚明隱居河渚的時間相吻合。翁嵩年雅好詩文,曾親見陳祚明手抄古體詩,自《卿云》、《擊壤》(即現(xiàn)存卷三十七《古逸》)及六朝,“悉自注釋”。此時《采菽堂古詩選》的規(guī)模及注釋已大體完備,因此該書的編選時間起點絕對不可能晚于順治十二年(1655)夏,也就是陳祚明23歲之時。
陳祚明在《采菽堂古詩選·凡例》中的回憶也印證了這一說法:
己亥初夏,主少宰宛委胡先生家,論列三唐詩。先生多所正定,意莫逆。其明年,就都諫嚴(yán)顥亭館舍。辛丑秋南歸,事中輟。歸二年,癸卯夏,復(fù)走燕山。會胡先生移疾家居,多暇日,以稍差次舊牘。于是漢、魏、六朝古詩,三唐詩,及明李獻(xiàn)吉、何景明、邊華泉、李于鱗、王元美、謝茂秦諸集,即漸評閱并竟。[2]13
宛委胡先生即胡兆龍。陳祚明入京之后,主要依附于舊交嚴(yán)沆和胡兆龍。己亥年(順治十六年,1659),他受京師尊唐風(fēng)氣影響,集中精力評選三唐詩,所選詩作多受胡兆龍正定。自入京至南歸,康熙二年復(fù)至燕山,方“差次”“漢魏六朝古詩”等“舊牘”。然后以一年的時間完成“漢、魏、六朝古詩,三唐詩,及明李獻(xiàn)吉、何景明、邊華泉、李于鱗、王元美、謝茂秦諸集”。由此可知,陳祚明評閱古詩的時間應(yīng)遠(yuǎn)早于論列三唐詩的時間,后期只是進(jìn)行整理。這段回憶與翁嵩年序可相印證。
李金松《采菽堂古詩選·前言》引陳祚明《凡例》說明該書的評選過程和成書年代,這個觀點并不準(zhǔn)確。實際上,康熙二年(1663)陳祚明僅完成《采菽堂古詩選》的首輪評閱工作,此后他一直在不遺余力地反復(fù)評閱??滴跛哪辏?665),陳祚明病中作《贈山陰姜鐵夫處士》道:“我刪古詩亦未成,升斗為重筆為輕”。因生計問題,《采菽堂古詩選》遲遲未能完成??滴跏荒辏?672)冬,陳祚明第三次選錄陶淵明詩??滴跏辏?674),陳祚明客死燕京旅舍,故交嚴(yán)沆親見其手稿:“點竄乙畫,手澤淋漓,所存者止此耳?!盵8]其仲兄陳麗《稽留山人集跋》云:“(吾弟)死之日囊無余貲,架上唯敝書數(shù)十百卷,凡其所撰述次論丹黃甲乙者皆在,墨淋漓,筆縱橫,盈箱累篋,多不易卒讀?!盵3]嚴(yán)沆所云“點竄乙畫”、“手澤淋漓”與陳麗明所云“墨淋漓,筆縱橫”,均表明陳祚明不僅多次反復(fù)修改全部書稿,且臨死之前仍然筆耕不輟。由此可知,《采菽堂古詩選》的評選時間起點應(yīng)不晚于順治十二年(1655)夏,止于陳祚明的生命終點,即康熙十三年(1674)春。
《采菽堂古詩選》的手稿至少編選過三次。根據(jù)翁嵩年《采菽堂古詩選序》可知,陳祚明入京之前自古逸至六朝古詩已抄錄完備,且悉自注釋,此為手稿的最初版本。據(jù)陳祚明自作《凡例》可知,順治十六年初夏,多暇日,差次舊牘,《漢魏六朝古詩》與其它諸選評閱并竟。此為《采菽堂古詩選》手稿完整版。根據(jù)《采菽堂古詩選》總論,陳祚明至少在壬子(康熙十一年,1672)冬,將全書重新檢查,進(jìn)行增補(bǔ)。陶淵明詩總論曰:“始選陶詩,捨置十許篇。及后覆閱,又登七首于續(xù)集。壬子冬,再覽一過。公詩自成千古異觀,如古器雖有釁文,不傷其古。無一首可刪也。乃盡載正選中,惟《聯(lián)句》一首不錄。阮詩分列正、續(xù),以其聲調(diào)。公詩不分列,以其神情?!盵2]卷13:389陳祚明第一次選錄陶詩的時間可以確定為入京之前,當(dāng)時舍棄了10多篇;第二次選錄的時間無法確定,可以知道的是他在續(xù)集中登錄7首;第三次選錄的時間為壬子康熙十一年(1762)冬,他發(fā)現(xiàn)無一首可刪,于是除《聯(lián)句》外,其余部分悉數(shù)收錄。按照嚴(yán)沆和陳麗明的說法,陳祚明臨終之時架上敝書“墨淋漓、筆縱橫”、“點竄乙畫”、“手澤淋漓”,表明他不僅多次反復(fù)修改全部書稿,且臨死之前仍然筆耕不輟。由此可知,陳祚明生前至少將該書編選過不少于三次。
陳祚明編選次數(shù)多,評論的態(tài)度也極為認(rèn)真,大至篇章主旨,細(xì)至一字一句均不肯放過。書中評篇章主旨之處甚多,以《西洲曲》評語為例,首段從文體角度追本溯源,不啻為樂府詩簡史;次段從字法、句法、章法角度品評該詩妙處;末段將太白樂府與之關(guān)聯(lián),貫串唐詩與漢魏樂府,云“故知此詩誠唐人所心慕手追,而究莫能逮也”[2]485,賦予此詩以極高的詩史地位。雖為單篇評語,實為有大見解、大智慧之詩論。若單獨拈出,置于著名詩話之列,亦毫不遜色。
陳祚明評論之時,往往真情流露。對詩中流露出的情、理進(jìn)行品評之后,還會結(jié)合詩人的生平對其評價,情緒飽滿而自然。如評《石壁精舍還湖中作》:“公筆端無一語實,無一語滯。若此‘慮澹’二句,煉意,法、理、語圓好?!薄拔┎荒茌p物,故須輕之。惟于理易違,故須無違之。知其如此,而未化焉,誠有不能自主者。于是乎即景興懷,爽然若失。以一時之悟,破昨者之迷。究極相推,用相喻遣,然知之非艱,行之惟艱矣!公之言及此,具見非不卓,其情則可睹矣。使果默而識之,烏有后尤?悲夫!惜哉!”[2]卷17:538
其品評字句,亦毫不放松。如《古意贈今人》:“‘北寒’二句佳,‘容華’二句,直逼漢人。初以‘不解綖’韻強(qiáng),‘形迫’句未警,故置之,細(xì)閱終不能割。”[2]1402有時與古人商略不妥之處,宛如與好友對話,頗為可愛。評《齋中讀書》:“白璧微瑕,乃在‘閤’字湊韻。蓋公詩體,對無不工者,何不云‘既笑漢陰罋’乎?緣‘苦’字無出處,虛而不典;‘閤’字顧不礙也。然安知當(dāng)日非正讀《論語》,有感于沮溺耶?妄欲改之,終囁嚅不敢發(fā)耳?!盵2]卷17:534嚴(yán)沆認(rèn)為該書“大之自豎義搆章之原,細(xì)之至單詞只字之末,無不辨折推詳、窮極微渺,自有詩文以來,并無有闡發(fā)及之者”[1]422-423,可謂知音。
關(guān)于陳祚明作詩、評詩的心態(tài),嚴(yán)沆曰:“(山人)自傭書見客,稍暇即伸紙和墨,拈弄取自怡……不下數(shù)十種,皆出于閑暇。俄傾或半晷、或漏三四下,至多者一二日成矣。乘間即為之。是樂而已爾。人秖見其工,不知其游戲縱恣,一至于此也?!盵1]442-443嚴(yán)沆認(rèn)為陳祚明完全是“樂而已爾”、“游戲縱恣”,抱著享受和愉悅的心態(tài)而為之。筆者認(rèn)為,這恰是陳祚明“游于藝”的表現(xiàn)。
“游于藝”源出《論語》“子曰: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錢穆先生《論語新解》云:“游,游泳。藝,人生所需??鬃訒r,禮、樂、射、御、書、數(shù)謂之六藝。人之習(xí)于藝,如魚在水,忘其為水,斯有游泳自如之樂。故游于藝,不僅可以成才,亦所以進(jìn)德?!盵9]至清代,“藝”早已超越了“六藝”的古義。舉凡詩文、書法、繪畫、博弈均已成為“藝”之主體。這些藝術(shù)主體均有其內(nèi)在價值,主體“游”于其中,以獲得精神或心靈的享受,以達(dá)到自由而超越的境界。陳祚明在現(xiàn)實生活中受到重重束縛,評詩作文之時則完全將這些束縛置之腦后,達(dá)到自由和超越之境。時人稱其“才大如海,一時作者,無不斂手”[10],可以想象,當(dāng)他以充沛的才情翱翔于藝術(shù)的天地,“乘物以游心”時,其所達(dá)到的極高的精神境界與享受是斤斤計較于字句的選者所難以體會的。
雖以游戲、享受心態(tài)為之,陳祚明的辛酸苦楚依然不能忽略。由于為各種應(yīng)酬所累,他可供自由支配的時間十分有限。故交陸嘉淑云:
見胤倩晨晞未起,則坐客已滿,談客酬對,晏夕方罷。夜則篝燈著書,僮仆悉解去。臥榻之廁,燭光熊熊,如禪床佛火。漏下五鼓,始就枕。曉復(fù)對客,以為常。頗以勞苦規(guī)之。胤倩慨然云,始顧慮若此,吾一家數(shù)百指,待吾以具哺糜,不敢復(fù)恤吾身名以憂于此。[11]
為應(yīng)付滿門坐客,陳祚明只能犧牲休息時間著書。陸嘉淑勸他不要過于勞苦。陳告之肩負(fù)養(yǎng)家糊口之責(zé),無暇亦不敢愛惜自己的身體,只能勉力為之。陳祚明曾多次在詩文中提到傭書京師的無奈,思?xì)w之心無時不有:“可憐八口闕衣食,干人馳走金臺側(cè)”,“凄涼悔別西湖水,悵望空愁日暮云”[12]。一則為家人生計累于俗務(wù),二則思鄉(xiāng)多病,《采菽堂古詩選》的編選工作不得不常常中斷,但他內(nèi)心時時牽掛著評選古詩的工作,《贈山陰姜鐵夫處士》云:“古來著書期不朽,富貴于我何所有?公卿或笑詩書賤,輿臺但道布衣醜?!盵1]卷11:570陳祚明并不期許富貴,就算公卿認(rèn)為詩書之事至小可笑,他依然堅守“著書期不朽”的傳統(tǒng)價值觀,至死不渝??滴跏荒辏?672)冬,陳祚明曾因病不能應(yīng)楚蜀制府蔡公之聘,作《今年》詩自嘆身世?!敖衲晡迨Q翁可,作賦談經(jīng)是事慵。竟恐偏枯風(fēng)右厥,祗便偃臥日高春。饔饗北首饑須給,書記南征病嬾從。下榻獨依嚴(yán)太仆,酒狂謬誤多優(yōu)容?!盵1]卷19:647當(dāng)時,陳祚明身體狀況急轉(zhuǎn)直下,“竟恐偏枯風(fēng)右厥”,纏綿病榻,三餐不繼,只能在故友嚴(yán)沆的幫助下勉強(qiáng)度日。在這樣的情況下,他依然在寒冬之中將全書再閱一過,增選陶詩?!恫奢奶霉旁娺x》補(bǔ)遺四卷,收錄詩歌461首,均是在類似情況下增選而來??梢姟恫奢奶霉旁娺x》實為陳祚明嘔心瀝血之作。
綜上所述,陳祚明生前并未將該書命名為《采菽堂古詩選》。他常懷故園之思、歸隱之意,其書室命名為“采菽堂”與陶淵明歸隱的心態(tài)最為接近?!恫奢奶霉旁娺x》的評選時間起點不晚于1655年夏,終于1674年春。該書是陳祚明畢生理想與抱負(fù)的結(jié)晶。他評選該書態(tài)度嚴(yán)謹(jǐn),歷盡艱辛,同時也獲得了極大的精神享受。
[1]陳祚明.稽留山人集[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第233冊,濟(jì)南:齊魯書社,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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