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心苑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 山東 濟南 250000)
同為通俗文學,詠物民歌和謎語有著天生的聯(lián)系。詠物民歌之“詠”,最先有“風”之意,而謎語也一度被稱為“風人體”,二者的關系早已引起前人的注意。陳光堯《謎語研究》說:“謎語和歌謠都是有韻的文學,也同是詩歌上的產(chǎn)品。謎語若不要人家來猜測說話者的目的,則他們便都成為一種很好的敘事詩歌,和歌謠兩個混做一體,我們是分不出來他們的性質的。不過謎語既必要人家來猜測說話者的目的,這一點就使他們與歌謠又大不相同了?!盵1]93詠物民歌表現(xiàn)物類所運用的手法和謎語十分相像。明代詠物民歌中不少篇章,如“結識私情像……能”之類,如去掉首句,將是很好的謎語。通過對比明代詠物民歌和謎語,能清楚看到二者間驚人的相似和根本上的不同。
明代詠物民歌和謎語的相同點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在形式上,都是有韻詩歌體;在表現(xiàn)對象時,都隱實示虛。
民歌的音樂性不需贅言,它之所以能在民間廣為流傳,正是因為其音韻優(yōu)美,適合傳誦?!稈熘骸ご分骸靶麓虻拇瑑浩鋵嵜睿铝烁荽钌狭颂芽驼?,上船時落在他圈套。舵兒拿得穩(wěn),櫓兒慢慢搖,叫一聲彎腰的,腰彎腰還要往前跑。”馮夢龍在此篇下面作注說:“此篇聞之舊院董四,歌末句腔甚奇妙,遂不能舍。”韻律是民歌生命之所在。韻律是否優(yōu)美、是否利于歌者抒發(fā)感情,直接決定了民歌生命力的強弱。
謎語是體裁短小、通俗而富有節(jié)奏感的詩歌。譚達先稱之為“通俗、扼要的韻語詩”[2]1,陳光堯認為:“謎語是一種詞句美麗,韻律和諧,活潑自然,富有趣味的通俗詩歌。”[1]14現(xiàn)存馮夢龍《謎語》(署名浮白主人)絕大部分是四句謎語。三言的如《日》:畫時圓,寫時方,寒時短,熱時長;四言的如《魚》:行也是行,立也是行,坐也是行,臥也是行;五言的如《茄子》,小時皮包頭,大來皮忒頭。越大越忒頭,紫金光郎頭;六言的如《目瞳子》:小小一個身材,生來不惹塵埃。家住一泓秋水,被人喚作耍孩。七言的如《日》之二:朝朝出來夜夜歸,家中一直豎到西。雨落畔子晴干出,看渠立定走如飛。另外還有雜言的謎語,如《線》:兩股兄絞緊,長長短短,粗粗細細,洞兒里插進,縫兒里抽出,撞子矻都頭就住。從上面可以看出,盡管明代謎語形制靈活,但都韻律和諧,富于節(jié)奏感。
“隱實示虛”是明代詠物民歌和謎語常用的手法。劉勰《文心雕龍·諧隱》說:“讔者,隱也;辭以隱意,譎譬以指事也……謎也者,迴互其辭,使昏迷也?;蝮w目文字,或圖像品物,纖巧以弄思,淺察以衒辭,義欲婉而正,辭欲隱而顯?!盵3]217明代詠物民歌很多都“隱實示虛”。如《山歌·走馬燈》:
結識私情好像走馬燈,吃你撥動子個機關再來里斗斗能,一時間火發(fā)吃你騙得團團轉,如今再高閣在暗頭里子弗分明。
這首民歌表面上看來是在說走馬燈,實際上是將走馬燈和自己視作一體,借被棄的走馬燈述說自己被情人冷落。與此類似,謎語是對對象作簡短而含蓄的描寫,將主要線索隱藏,讓人根據(jù)有限的線索猜出對象,其角度力求新奇,如《歷日》:
看時有節(jié),摸時無節(jié)。兩頭冰冷,中間火熱。
這個謎語前兩句故意簡稱節(jié)日為“節(jié)”,巧用“節(jié)”的雙關義。后兩句是線索也是陷阱,它們很容易讓人想到一件東西的兩端和中間,冷和熱也讓人很直接想到某事物溫度。只有把前后線索聯(lián)系起來,才能從似是而非的地方得出謎底。
“隱實示虛”的重要手段是雙關和擬人。
1、雙關。明代詠物民歌繼承了南朝民歌諧音雙關的傳統(tǒng)并加以擴大,雙關詞增多,而且很多詠物民歌全篇雙關。如《徽池雅調·蠟燭》:
蠟燭兒你好似我情人流亮,初相交只道是你熱心腸,誰知你被風兒引得心飄蕩。這邊不動火,那邊又爭光。不照是我的中心也,暗地里把你想。
這首民歌妙在不說“我情人”像“你”怎樣怎樣,而是說“你”像“我情人”如何如何。如此下面所有文字表面上處處說蠟燭,實際上句句講情人。
又如《山歌·厘等》:
結識私情好像厘等能,渾身扭捏儕是假星星,姐道郎呀,只有吃個硬殼烏龜拘管得我介緊,無錢弗放我自開門。
謎語和詠物民歌一樣,也運用雙關手法,以達到不即不離卻又讓人迷惑的目的。前面《歷日》謎中的“節(jié)”就是個雙關詞。又如《蜘蛛》:
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心藏之,玄之又玄。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
“無思不服”雙關無絲不伏。再如《厘等》:
賤骨頭,巧郎君打扮。我愛他識重知輕,他倒也心多不亂。
“心”雙關“星”,指戥秤上指示重量的戥星。
2、擬人。明代詠物民歌中廣泛運用擬人手法,常以食物比人,食物顏色、食物形狀、食物吃法皆能與人聯(lián)系到一起。如《掛枝兒·桃子》:
桃子兒生得多清秀,紅又紅白又白長在枝頭,幾番要采你不能勾。墻高人又矮,欲要偷一偷。等侍你熟時也,方才好下手。
這首民歌表面寫偷桃不成,實際寫偷人不得,以香艷欲滴的桃子來比喻美麗動人的女子。又如《掛枝兒·粽子》:
五月端午是我生辰到,身穿著一領綠羅襖,小腳兒裹得尖尖趫。解開香羅帶,剝赤得條條。插上一根梢兒也,把奴渾身上下來咬。
謎語同樣大量運用擬人手法,如《破鍋》:
一人有疾,一家不安。一貼補藥,此病得痊。拜上大娘二娘,不要炒刮。你若炒刮,這病又發(fā)。
這則謎語將破鍋比作病人,角度很奇特。前四句寫補藥治病,后四句“炒刮”是重要線索。將此和前面“補藥”對看,可知此“補”非進補,而是貼補。又如《印》:
小小身兒不大,千兩黃金無價。愛搽滿面胭脂,常在花前月下。
這則謎語將“印”比作面涂胭脂、幽會于花前月下的人?!盎ㄇ霸孪隆币徽Z雙關,原書注說:“用印必于年月之下,花押之前”。實際上,無論在明代詠物民歌還是謎語中,很多時候綜合運用雙關、擬人,因此愈發(fā)活潑有趣。如《桐城時興歌·木梳》:
一個梳兒滑殺人,伶牙俐齒忒聰明。生出許多法兒與奴通慣了,莫要有去通別人,后來無齒沒收成。
謎語《木梳》:
黃家女,楊家婦,背兒滑滑光光,齒兒俐俐伶伶。亂法強私通,私通不到頭。
這一組同是把梳子利齒的特點和人的伶牙俐齒聯(lián)系到一起,并用一“通”字,雙關“梳通”和“私通”。
馮夢龍在編輯民歌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認識到了民歌和謎語之間的聯(lián)系。他在多首詠物民歌的注文中提到了與之相應的謎語?!稈熘骸蚯颉泛箐浻幸粍t“氣球謎”,《掛枝兒·鏡子》第五首后錄有一則“鏡謎”,《掛枝兒·墨斗》后,注錄了秦少游、蘇軾、蘇小妹制墨斗謎的故事,《掛枝兒·磨子》后,不僅摘錄了《雪濤閣外集》中的“磨”謎,還引用了其他諸如“卓”“印”“歷日”等謎語??梢?,明代詠物民歌獨特的面貌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謎語。這并不是偶然。朱光潛《詩論》曾指出謎語“是一種雛形的描寫詩。民間許多謎語都可以作描寫詩看”[4]41?!爸i語不但是中國描寫詩的始祖,也是詩中‘比喻’格的基礎。”[4]43還認為“詩中的比喻(詩論家所謂比、興),以及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寄托,也都含有隱語的意味”[4]48?!对佄锪髯兾幕摗芬粫凇霸佄锾皆础边@部分也指出“在某種程度上,隱語是詠物的直接來源”[5]48。詠物民歌是諸詠物詩歌體中最接近謎語的。如果明代一些詠物民歌隱去點題處,那就是一則很好的謎語。如《掛枝兒·牙刷》:
牙刷兒身材短剛剛五六寸,穿一領香噴噴綠背心,一條骨子兒生成的硬。短鬅松一搭毛兒黑,光油油好一個下半身。專與那唇齒相交也,每日里擦一陣兒爽快得狠。
與之相對,馮夢龍《謎語》有《牙刷》謎:
身子生來六七寸,著子相嵌綠背心。方方正正烏云鬢,光光滑滑下半身?;跉庥鲎泳妥欤€把頭來搖得緊。
又如《山歌·扇子》:
結識私情好像扇子能,骨清面白有風情,間邊有畫弗知個邊個字,上頭箍緊下銷釘。
馮夢龍《謎語》中也有《扇子》謎:
面白寥寥,骨出柴柴。間邊有話弗知過邊事,到會風流場呵搖哩擺。
以上的詠物民歌和謎語稱得上是“絕類”:不僅描寫的手法和角度相似,而且連遣詞用句都幾乎一樣。這種例子還能從明代民歌和謎語中找出不少。由此或許可進一步猜想,是先有這些“圖像品物”的民歌后有馮氏整理的謎語,還是先有機巧生動的謎語,后來人們將其融入歌中?這個問題也許只有當事人心知肚明吧。
明代詠物民歌和謎語如此相似,但二者作為不同的文學體裁,除歌唱與否外還有一個根本上的差別——社會心理訴求,即說話者目的不同。詠物民歌能更好抒發(fā)個人感情和思緒,常用來自娛,而謎語則更多滿足了人們斗智、好勝的心理,常用以娛眾。
《隨園詩話》卷二說:“詠物詩無寄托,便是兒童猜謎?!盵6]57這同樣適用于民歌。民歌的演唱者大都是文化水平較低的山野村夫或者市井小民。他們既是民歌創(chuàng)造者也是傳播者,借歌唱抒發(fā)內心情感?!豆騻鳌ば迥陚鳌泛涡葑⒃唬骸澳信兴购?,相從而歌。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盵7]766《文心雕龍·樂府》說:“匹夫庶婦,謳吟土風?!盵3]101直白坦率的民歌是普通民眾心聲的外露。哪怕有違傳統(tǒng)有礙禮教,仍一如既往歌其所想唱其所好。正如明代詠物民歌中大量的私情篇幅,不少人稱其“淫褻”。因為“從一開始,華夏美學便排斥了各種過分強烈的哀傷、憤怒、歡悅和種種反理性的情欲的展現(xiàn)……中國古代追求的是情感符合現(xiàn)實身心和社會群體的和諧協(xié)同,排斥偏離和破壞這一標準的任何情感(快樂)和藝術(樂曲)。”[8]232盡管如此,明代詠物民歌仍自由酣暢地表現(xiàn)著私情,其露骨直接的表達方式讓人咂舌。它于后來讀者是新鮮新奇,于當事人又何嘗不是巨大的刺激。有些民歌為妓女嫖客調笑所用,但這只是民歌一隅。明代詠物民歌最主要的社會功用還是自娛。
相比之下,謎語有著更強烈的游戲色彩。人們在創(chuàng)造謎語時,一方面極力掩飾真正想要表達的東西,一方面又用看似不合邏輯的言辭激起人們的好奇心,引人揣測?!对娬摗肪瓦@種心理作有生動的描繪:
謎語的心理背景也很值得研究。就謎語作者說,他看出事物中一種似是而非、不即不離的微妙關系,覺得它有趣,值得讓旁人知道。他的動機本來是一種合群本能,要把個人所見到的傳達給社會;同時又有游戲本能在活動,仿佛像貓兒戲鼠似的,對于聽者要延長一番懸揣,使他的好奇心因懸揣愈久而愈強烈。他的樂趣就在覺得自己是一種神秘事件的看管人,自己站在光明里,看旁人在黑暗里繞彎子。就猜謎者說,他對于所掩藏的神秘事件起好奇心,想揭穿它的底蘊,同時又起一種自尊情緒,仿佛自己非把這個秘密揭穿不甘休。懸揣愈久,這兩種情緒愈強烈,幾經(jīng)摸索之后,一旦豁然大悟,看出事物關系所隱藏的巧妙湊合,不免大為驚贊,同時他也覺得自己的勝利,因而歡慰。[4]40-41
謎語能滿足人們斗智和好勝的心理,從古至今都被視作智慧機巧的象征。歷史上人們用謎語斗智的故事不勝枚舉。顧頡剛在《謎史》原序中說謎語是民眾智慧的鑰匙,“他們可以把謎語和隱語用來表現(xiàn)自己的智慧,用來量度別人的智慧,用來做出種種秘密的符記”[9]。在這一過程中,制謎猜謎的當事人獲得了心理的滿足,旁觀者獲得了無窮的樂趣。所以,如果說詠物民歌是“獨樂樂”的活動,那么謎語就是“眾樂樂”的游戲。
明代詠物民歌和謎語有區(qū)別也有聯(lián)系,因為社會功用不同,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涇渭分明。但是,在長期發(fā)展的過程中,二者偶爾也會出現(xiàn)奇異的交會,這就是謎歌。最古老的謎歌是《吳越春秋》那首著名的“斷竹,續(xù)竹;飛土,逐肉”。《詩論》認為“這就是隱射‘彈丸’的謎語”[4]36。傅振倫《歌謠雜說》中提及歌謠的俗名之一是“謎兒”,并附有歌謠實例,如“四海九州一美人,十五十六正青春,十七十八得了病,三十日上命歸陰”,這是指月亮;“一個靴子四人蹬,霧氣朝朝刮北風,十兩銀子買碗飯,蝎子落在大江中”,這四句謎歌分別指四川、云南、貴州和浙江[10]。謎歌的形成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民歌向謎語邁近,即民歌注入了謎語血液;另一種是謎語向民歌邁近,即謎語穿上了民歌的外衣。
民歌向謎語邁近的典型是“詰難體”(鐘敬文語)民歌。朱自清《中國歌謠》說其“本來是山歌的一種,嚴格點說,也許應當把它歸入純歌謠的范圍,但考其一問一答的情態(tài),實是謎語的一種。我以為要恰切點,可以把它稱為謎歌”[11]。隨之,書中列舉了兩個例子,茲轉引其中江蘇民歌如下:
啥人數(shù)得清天上星?啥人數(shù)得清鱖魚鱗?啥人數(shù)得清江里浪?啥人數(shù)得清世上人?太白金星數(shù)得清天上星。姜太公數(shù)得清鱖魚鱗。河白水三官數(shù)得清江里浪,閻羅王數(shù)得清世上人。
身披民歌外衣的謎語多見于地方文獻中,因為謎歌僅在某些區(qū)域盛行*《中國歌謠》:“這種謎歌吾國東南各省如江蘇,廣東,云南等,民間都很為盛行。西北部各省,則似乎很少見到,我頗懷疑它與南部各種特殊民族的風俗有關?!?。如廣東省大埔縣《民國新修大埔縣志》[12]《人群志》載有謎歌19首,如《船篙》:
在山時煙雨婆娑,出山時綠少黃多。走遍江湖,歷盡多少風波。莫提起,提起來淚滴江河。
又如《燈籠》:
皮子薄薄輕輕,骨子零零星星。皮黃骨瘦,問渠得么個病,渠話心里發(fā)熱癥。
當然,在紙上我們只能看到謎歌的內容——謎語,而無法感知其旋律和歌唱效果,僅限于憑借經(jīng)驗想象其情形。但是不得不說,不管是哪一類的謎歌,都是謎語和民歌兩種通俗文學的奇異的交會,是又一個值得深究的存在。
沒有任何一種文學形式是孤立存在的,雅文學內部、雅文學與俗文學、俗文學內部都存在著多多少少的聯(lián)系。這種聯(lián)系錯綜復雜,因時代和文學形式的不同而不同。正因為有了這諸多層面的聯(lián)系,文學才能不斷地傳承革新,才使得一代有一代的文學。晚明是俗文學的繁榮時期,其中詠物民歌和謎語關系最為密切,宛如同根生的并蒂蓮。謎歌的存在,便是他們關系的最好證明。
[1] 陳光堯.謎語研究[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0.
[2] 譚達先.中國民間謎語研究[M].香港:商務印書館,1982:1.
[3] 劉勰.文心雕龍注[M].范文瀾,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4] 朱光潛.詩論[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5] 鄒巔.詠物流變文化論[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48.
[6] 袁枚.隨園詩話[M].王英志,校點.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57.
[7] 春秋公羊傳注疏[M].何休,注;陸德明,音義;徐彥,疏.四庫全書薈要:766.
[8] 李澤厚.李澤厚十年集[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4:232.
[9] 錢南揚.謎史[M].北京:中華書局,2009:247-248.
[10] 傅振倫.歌謠雜說[J].歌謠(第八十六號),民國十三年(1924)十一月十六日.
[11] 朱自清.中國歌謠[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4:142.
[12] 張霖和,溫廷敬.民國新修大埔縣志:卷第十五[M].民國三十二(1943).
[13] 浮白主人.謎語[M].明刻本.
[14] 周玉波,陳書錄.明代民歌集[M].南京: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