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云川,周 宏
(1.云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2.云南大學高等教育研究院講師,博士)
工具,從刀耕火種的“刀”、結繩記事的“繩”,一直到4 核6 核乃至N 核(N)的計算機,無一不是人之器官功能的延伸。隨著“裝備”的不斷升級,人改造自然、創(chuàng)造世界的活動和成果也不斷升級。然而,人的器官外化延伸也不可避免地催生著人的分化與異化。漸漸地,現(xiàn)代人在工具的泛濫與失控中積重難返,只得不斷飲鴆止渴,直至完全迷惑自我、迷失在人一手造就的紛擾與喧囂中。
傳統(tǒng)經典文本的誕生及其魅力恰恰位于人類“迷思”而未“迷失”之際,彼時人們沉浸在人與世界關系的迷思中不能自拔,雖然世界對于人來說是未知的,但那未知的世界尚以相對原初的樣態(tài)存續(xù)著,并未遭受過人類無節(jié)制的魯莽異動而面目全非,人的世界與自然世界之間還沒有如今這樣過多的阻隔和遮蔽,關于人與世界關系的反思和追問能夠得以在樸素、簡單的基礎上開展;而人一旦迷失于自設的困局,反而無法更透徹地反觀自身以及與世界的關系。
現(xiàn)代人并不曾停止和放棄對意義的反思和追問,但終不得自拔于虛無與迷惘的困擾,這些困擾源于表象相對于真相的片面一致或似是而非。人們在對“偽真相”和“現(xiàn)象真實”的追求中更加深陷于迷醉和無助。在這個意義上,來自古典世界的經典文本堪稱為人類守候著暗夜里照亮回歸精神家園之路的火種,為現(xiàn)代人放飛失重的靈魂點燃歸途的發(fā)動機。
經典教育的價值為教育家所洞悉,這是教育之幸,也是學子與社會之幸;但經典教育的形式,一旦被教育事功地利用起來,也就難免會滑向它的反面。
教育是育人的事業(yè),“成人”是教育的宗旨。但“成人”如若淪為事功的靶子,那么這種急于求“成”的教育仍然無法脫離“制器”的命運,只不過這一次“制器”的模子是按“成人”來打造的,是更隱秘的“制器”而已。須知,成“功”不可教,成“人”尤未可。
教育欲“成人”,需要啟發(fā)教育對象“為人的自覺”,這一自覺至少包括對“人”的追問與“作為人活著”的強烈意愿。樹立“為人”的意識、了解“為人”的意義、明確“為人”之道、持守“為人”之志……在以上“身為人”、“作為人”、“如同人”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個體對自身為人的價值覺悟尤其關鍵,對人及人生的意義追問十分可貴,覺悟和追問一方面離不開社會成員身體力行的反思活動,另一方面經典閱讀對主體而言無疑是需要的和必要的。經典文本跳過意識形態(tài)的“主義”和社會發(fā)展的“階段”,貫穿于全部人類社會歷史、覆蓋所有具體社會形態(tài)的“共同”中,去拯救、發(fā)掘、傳遞和支撐著人類文明生生不息一路走來的精神力量。
教育能否“成人”,依賴于在社會成員那里是否發(fā)生了“為人”的自覺及其覺悟程度,“自覺”和“覺悟”都是無法教的,而經典恰恰蘊含著這種無形的力量,同時具備發(fā)人深省的客觀作用。在經典閱讀中,讀者作為主體存在,經典成為有而不在的干預要素,使得讀者在自主的選擇和自愿的認同中接受文本所承載的人類思想的結晶和文化的精髓。在形式上,這是一個讀者自我教育的過程,究其實質,同時也是一場來自杰出心靈的教化演講。
這樣一來,采取經典教育形式就無法不面對一個現(xiàn)實:“覺悟”這個東西跟“瀟灑”一樣,越故作越遠離。如若被形式綁架,那么經典教育的效果至少是大打折扣的。既然經典教育的效果需要在潛移默化中達成,大張旗鼓地推行經典教育并不妥當,那么經典教育中教育者與教育對象在恰當氛圍中的融和就顯得極為重要。反過來,那個恰當?shù)姆諊鼮橹匾航逃顒与p方關系的氛圍、教育組織的氛圍,乃至社會的氛圍……比如,在一所學校中創(chuàng)設恰當?shù)臍鈭?,校長、教師、學生具有自覺追求覺悟的價值共識,那么就容易形成經典教育共同體,學生對追隨經典文本中的“大道”樂此不疲;反之,經典文本非常容易淪為灌輸“大道理”的工具和幌子,學生由于排斥這種“被偽裝”了的說教,反而與經典所揭示的真理和正義的內容擦肩而過或從此心生罅隙。
經典發(fā)自偉大心靈,更源于杰出先進們所處的偉大時代和適宜的社會發(fā)展狀態(tài)——而偉大的時代和適宜的社會無疑體現(xiàn)著人類歷史中孕育宏才大略的可能;所以,經典標志著人類思想可能的高度和已達到的水平。經典凝結著人類思想的最高智慧,經典文本和經典閱讀可以作為教育的元素為教育所用,經典教育體現(xiàn)著教育價值自覺和教育行動智慧;同時,經典經由偉大心靈的折射而展現(xiàn)人類思想的高度和大成,其價值和意義無疑又高于和廣于任何具體教育活動本身。經典教育的意義不僅止于選擇性地在社會成員思想中建立特定觀念和認知,經典閱讀對于個體的意義也絕不僅止于成全自我,至少要超脫個體的肉身及其感受、心靈及其狀況而達至人性的層面和高度。
鑒于以上原因,經典教育的難題至少有三:
難題一:方式和形式。因為對自我的意識、對自我的認知以及自我一致性的保持,可以在不同境界、不同水準下實現(xiàn),而經典教育期許的“自在”是以“自覺”為基礎的,“自覺”又顯然以覺悟為指向。為實現(xiàn)使命,經典教育無法繞過的一個重要課題是,如何以恰當?shù)姆绞揭龑Ы逃龑ο髮ι蜕畹淖杂X,激發(fā)他們追問和反思的熱情,促成自覺覺悟的主動。不恰當?shù)姆绞絼t很容易使“引導”、“激發(fā)”和“促成”轉向自身的對立面。是采取自上而下的教育行政決策作為推動,還是在恰當氛圍下教育組織各主體平等自主地參與和開展?是以考試考核的方式加以檢測和督促,還是在興趣和自主意愿的原則下將閱讀經典內化為主體的學習和生活方式選擇?
難題二:內容的甄別。經典教育一旦以正式的形式出現(xiàn)在教育中,其操作必然涉及經典書目厘定的問題。即使對“何為經典”、“古、今、中、外是否都應有作品在經典書目之內占有一席之地”的問題存而不論,僅就中國古代經典而言,梁啟超先生和胡適之先生兩位國學大儒之間就發(fā)生過《國學入門書要目及其讀法》、《最低限度之必讀書目》之于《一個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實在的最低限度書目》的筆墨官司。對于廣大學者和普通讀者而言,經典評定和遴選更是莫衷一是的難題。
難題三:師資的遴選。經典教育雖與單純“說教”、“講授”不可同日而語,但執(zhí)行中始終離不開具有一定視野和高度的師者加以點撥。俗話說“經師易得,人師難求”,經典教育不是讀經教學,它要求教師既有“經師”的技藝,又要有“人師”的資格,所以經典教育教師的遴選又成為實施經典教育的又一難題。而當下“經師”的介入,完全有可能誘發(fā)不同的價值取向,將“本經”念成“歪經”,把“莊子新解”變成“莊子曲解”,一番“戲說”之后,真經難免“悲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