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鷗,吳甜甜
(1.寧波大學 教師教育學院,浙江 寧波 315211;2.長春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國學”一詞在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含義。西周時期國學指稱“國都之學”[1],指設(shè)在周王朝都城和諸侯國都城的大貴族子弟的學校。后來“國學”泛指“京師官學”,主要是“太學和國子學”[2]。晚清以降,“國學”引申為“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3],由梁啟超等先生倡導(dǎo),并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被胡適闡釋為“國故學”,指“中國固有之學術(shù)”[4]。作為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上爭論不休的文化命題,國學的倡導(dǎo)“實際上體現(xiàn)了國人在國勢衰微、西學東漸的潮流中尋求自我、定位自我的困惑與努力”[5]。1905~1906年,國學保存會印行了劉師培編著的中國第一套也是至今唯一明確標注的中小學“國學教科書”。這套國學教科書編撰出版的歷史背景是什么?在編撰上有什么特點?蘊含著一代國學大師劉師培怎樣的文化立場與態(tài)度?對于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有著怎樣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本文試對此初步探尋,以求教于方家。
19世紀末20世紀初是一個憂思中國現(xiàn)狀、叩問中國文化、設(shè)計中國未來的時代。各界普遍感受到了民族存亡與文化存亡的關(guān)系,認為文化危機是更本質(zhì)、更深刻的民族危機,于是,主張重新從自己文化傳統(tǒng)中尋找精神的支點,國學成為當時表達危機思想的一個方式。
甲午一役驚醒了中國人四千年的迷夢,“欲任天下之事,開中國之新世界,莫亟于教育”[6],教育作為挽救時局的良方而被探討和關(guān)注。伴隨著新學的興起,清廷官員認識到人們對傳統(tǒng)產(chǎn)生叛逆心理,將導(dǎo)致國家固有的政體和社會結(jié)構(gòu)、倫常規(guī)范崩解。1896年李端棻在《奏請推廣學校折》中指出府州縣學之“學中課程,誦《四書》、《五經(jīng)》、《小學》”等書,省學之“學中課程,誦經(jīng)史子及國朝掌故諸書”等[7]。1898年春,被辜鴻銘譽為“最后一個儒臣”[8]的張之洞敏銳地意識到當時教育的最大問題在于人們對新學與舊知取舍之價值判斷的紊亂與迷惘,他在《勸學篇》中明確提出“中學為內(nèi)學、西學為外學。中學治身心,西學應(yīng)世事”[9]的著名思想。翰林院侍讀學士黃紹箕將《勸學篇》進呈,光緒帝贊其“于學術(shù)人心大有裨益”[10]。于是,在 1898年7月《總理衙門籌議京師大學堂章程》之“學堂功課例”中明確“考東西各國,無論何等學校,斷未有盡舍本國之學而徒有他國之學者;亦未有絕不通本國之學而能通他國之學者”[7]。1904年,張之洞與張百熙、榮慶一起修訂的《學務(wù)綱要》亦指出,“若學堂不讀經(jīng)書,則是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道,所謂三綱五常者盡行廢絕,中國必不能立國矣”[11]。同時強調(diào)“中國各種文體,歷代相承,實為五大洲文化之精華。且必能為中國各種文辭,然后能通解經(jīng)史古書,傳述圣賢精理。文學既廢,則經(jīng)籍無人能讀矣。外國學堂最重保存國粹,此即保存國粹之一大端?!保?1]在《重訂學堂章程折》中更是明確“至于立學宗旨,勿論何等學堂,均以忠孝為本,以中國經(jīng)史之學為基。俾使學生心術(shù)壹歸于純正”[12]。1904年1月清政府頒布實施的《奏定學堂章程》規(guī)定從初等小學到中學均開設(shè)有修身、讀經(jīng)講經(jīng)、中國文字(高小與中學為中國文學)、歷史、地理,且對各門課程內(nèi)容及時間進行規(guī)定,如“現(xiàn)定以《孝經(jīng)》、《四書》、《禮記》節(jié)本為初等小學必讀之經(jīng)”[11]。且“計每星期讀經(jīng)六點鐘,挑背及講解六點鐘,合共十二點鐘”[11]。在各級學堂中“讀經(jīng)講經(jīng)”課的比重很大,初等小學堂占課程總時數(shù)的2/5,高等小學堂占1/3,中學堂占1/4[13]??梢姡浴白x經(jīng)講經(jīng)”為核心的國學教育在清政府確立的教育系統(tǒng)中具有不可動搖及不可替代的根基性地位。
19世紀末20世紀初,在西學洶洶東來,中學岌岌可危的情勢下,日本流行的國粹主義受到學界部分人士的關(guān)注。和國學相比,“國粹”偏重于特性,指中國文化中特有的成分,即中國的語言文字和歷史[14]。1901年梁啟超在《中國史敘論》一文中提到“國粹”一詞。1902年秋,他給黃遵憲的信中也寫道,“謂養(yǎng)成國民,當以保國粹為主義,取舊學磨洗而光大之?!保?5]1902年,黃節(jié)發(fā)表《國粹保存主義》一文,介紹日本的國粹主義,首次強調(diào)“國粹者,國家特別之精神也”。1903年6月出版的《浙江潮》刊出《國魂篇》也明確提倡國粹主義,“一國國政之進運也,恒不外兩大主義之沖突調(diào)和而后成,所謂兩大主義者何?曰:世界主義、國粹主義而已?!币恍┐T學鴻儒以他們對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的熱愛和信心,大力呼吁復(fù)興國學。1903年末,鄧實、黃節(jié)、馬敘倫等人在上海倡議成立國粹學社,并準備出版《國學報》。1904年3月,黃節(jié)在《政藝通報》第1號上發(fā)表《國粹學社發(fā)起辭》為國粹學社招募會員,但國粹學社因多方面原因,并未成立。這一期間,鄧實先后在《政藝通報》上發(fā)表《國粹保存主義》和《國學保存論》,提出“保學”是“保種”、“保國”的前提。1905年1月,鄧實、黃節(jié)、劉師培、陳去病、馬敘倫、柳亞子、馬君武等人在上海成立國學保存會,以“研求國學,保存國粹”[16]為宗旨,是清末第一個以保存國學作為主要宗旨的知識社團。國學保存會同人以文化為立國精神,以國家與學術(shù)為一有機整體,“立乎地寰而名一國,則必有其立國之精神焉,雖震撼摻雜而不可以滅之也,滅之則必滅其種族而后可;滅其種族,則必滅其國學而后可?!瓕W亡則亡國,國亡則亡族?!睘榱吮4鎳鴮W,國學保存會立下五項宏愿:“本會志愿宏遠,其所欲辦之事有五,一曰創(chuàng)刊《國粹學報》;一曰開設(shè)藏書樓;一曰刊刻古籍為國粹叢書;一曰編輯國學教科書;一曰開國粹學堂。”
劉師培(1884-1919)出生于江蘇儀征一個書香世家,曾祖劉文淇、祖父劉毓崧、伯父劉壽曾都是乾嘉漢學傳統(tǒng)的知名學者,他們相續(xù)共注《春秋左氏傳》,被章太炎稱為祖孫三代“世治左氏”[17]。劉師培自幼墨守書齋、潛心研讀典籍。他在《甲辰年自述詩》中寫道:“童蒙學《易》始卦變,爻象昭垂非子虛?!保?8]八歲時掌握《周易》卦變法,十二歲讀完四書五經(jīng),并學習試帖試等,十三歲開始研究《晏子春秋》,十七歲時應(yīng)試得中秀才,第二年又高中舉人。蔡元培在《劉君申叔事略》中敘說他“博聞強記,出語恒驚其長老”[19]。1904年春,劉師培參加開封會試落第,但在上海意外結(jié)識了古文經(jīng)學大師章太炎,兩人意氣相投,引為知己。受章太炎等鼓吹排滿革命的影響,劉師培絕意科場,投身革命,并改名“光漢”。錢玄同回憶說:“劉君之更名‘光漢’,實有重大之意義,在用此名之時期,劉君識見之新穎,與夫思想之超卓,不獨為其個人之歷史中最宜表彰之一事,即在民國紀元以前二十余年間有新思想之國學諸彥亦有甚高之地位。”[20]劉師培因出版《中國民約精義》等獲得“東亞盧梭”[21]的美譽,而他則自稱為“激烈派第一人”[22]。他還在《蘇報》、《警鐘日報》、《中國白話報》等報刊上撰文,認為中國之所以落后,是因為普通教育(小學教育)沒有得到普及。劉師培從1905年擔任國學保存會開設(shè)的國學講習會正講師后,先后講授過倫理學、經(jīng)學、文學、歷史等四科,后又開設(shè)中國地理一科[23]。后來他還任教于安徽皖江中學等。在1905~1906年間,剛過20 歲的劉師培編撰了《倫理教科書》2冊、《經(jīng)學教科書》2冊、《中國文學教科書》10冊、《中國地理教科書》2冊、《中國歷史教科書》2冊,共計5 種18冊國學教科書,由上海國學保存會首版印行,國粹學報館發(fā)行。這些國學教科書供高等小學、中學教授之用,也在國學講習會使用。1934年山西省寧武縣南桂馨等整理、1936年校印的《劉申叔先生遺書》分冊收錄了這套國學教科書,但誤將《中國歷史教科書》分為3冊,“右歷史教科書第二冊繁三十六課,第二十課始為下冊,手民排比時誤作第三冊,故附正于此。甲戌十二月下澣桂林鄭裕孚?!保?4]
國學保存會在《編輯國學教科書出版廣告》中寫道:“本會同人,既以保存國學為任,安能任五千余年光明俊偉之學術(shù)聽其廢棄。然祖國典籍浩如煙海,學人苦無門徑,每興望洋之嘆。非提要鉤玄,重行編輯,不能合學堂教科之用。同人熱心發(fā)憤,舉以自任,將我國五千年之學術(shù)其精要重大者,皆融會于五種教科書之中?!?907年1月學部特別下批文勉勵這套國學教科書,贊曰:“教科書宗旨純正,文理明通,誠如該舉人所云。該舉人學會著書尤宜勉益,加勉此案。”這套國學教科書在編撰上呈現(xiàn)了以下特點。
劉師培是中國學術(shù)思想史上一位泰山北斗式的大師,因其國學造詣深厚,時人曾以之與章太炎并稱為“二叔”(章太炎字枚叔,劉師培字申叔)。劉師培認為六經(jīng)浩瀚博大,其中蘊藏極深的學問,但若“經(jīng)學源流不明,則不能得治經(jīng)之途轍。故前冊首述源流,后冊當詮大義”[25]。他按時代順序、以專經(jīng)的形式總結(jié)了歷代經(jīng)學研究的特點及成果,基本做到舉要籍、明源流、辨得失、重考證,呈現(xiàn)了經(jīng)學史的全貌。他還將經(jīng)學派別劃分四派,“大抵兩漢為一派,三國至隋唐為一派,宋元明為一派,近儒為一派”[25],所以教科書“所編各課亦分經(jīng)學為四期,而每期之中,于經(jīng)學之派別必分析詳明,以備參考”[25]。在每期之中“首《易經(jīng)》,次《書經(jīng)》,次《詩經(jīng)》,次《春秋經(jīng)》、次《禮經(jīng)》,次《論語》、《孟子》、《學庸》附焉,次《孝經(jīng)》、《爾雅》附焉”[25]。劉師培乃國學翹楚,長時間鉆研中國古代典籍,在國學教科書中不立門戶之見,并注重糾正與補充前人論述之不足,呈現(xiàn)自己的思想觀點。他在《倫理教科書》第1冊中指出,“中國古代倫理學皆各有所偏,此冊所言則矯其偏者而歸之于中正,以期人人可以實踐。此冊所采由六經(jīng)及周秦諸子,起若兩漢宋明及近儒之說,亦旁采兼收咸以合于公理為準,不立門戶之見?!保?6]第2冊更是說明“中國古籍于家族倫理失之于繁,于社會倫理失之于簡。今編此書,于家族倫理多矯古說之偏,于社會倫理則增補前人之所略。”[27]在《中國文學教科書》中也是強調(diào)要先“辨析文字之源流……能深明字學之作用……此編于古今音讀訓詁之學,各分條例。有為近儒所已言者,又為近儒所未言者。非惟為國文入手之階梯,且為讀周漢古書者之門徑”[28]。國學教科書展現(xiàn)了劉師培極高的才氣、極廣的視域以及極宏的志趣。
國學教科書的編撰不僅在于保存國學,其主要還在于推動國學的普及、傳播、啟蒙,使學生能夠準確地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精華,故劉師培為適合教科,對于各科內(nèi)容的詳略有所取舍。如他指出“讀中國史書有兩難,上古之史多荒謬而記事互相岐,后世之史咸浩繁而記事多相襲。中國二十四史既不合于教科,《通鑒》、《通典》、《通考》亦卷帙繁多。而近日所出各教科書,復(fù)簡略而不適于用。欲治中國史,非編一繁簡適當之中國歷史莫由”[29]。他針對“中國史書之敘事詳于君臣而略于人民,詳于事跡而略于典制,詳于后代而略于古代”[29]的弊端,“今所編各課,其用意則與舊史稍殊?!保?9]在編撰時注重“歷代政體之異同,種族分合之始末,制度改革之大綱,社會進化之階級,學術(shù)進退之大勢”[29]。他在《中國文學教科書》中指出“自周代以六書垂教,而中國文字,悉該于六書。惟六書之例浩瀚,故此編于第五課以下,即詮明六書之例,而出以簡約之詞。正例變例辨析尤嚴。剌舊說者十之七,參臆說者十之三”[28]。由于“自篆文易為隸書,然后字失其形。故此編于字形之遷變,記載特詳?!保?8]雖然國學教科書為高等小學及中學生使用,但劉師培在執(zhí)古御今的“會通”中各課容量與知識點都較多。如《中國文學教科書》第1冊第1課為《論解字為作文之基》,課文以“《左傳》有言”、“韓愈亦曰”開篇,輔以王安石的觀點,說明文字源于情感、出于言語。之后對于劉氏《文心雕龍》、許慎《說文解字》中的文字起源觀點進行評述,在說明“結(jié)繩”之起源時用《尚書》作為注釋,在課文論述中提及鄭氏《周易》中“結(jié)繩記事”之說、《孝經(jīng)》中“書契”之說。然后引用《荀子》、《呂氏春秋曰》中“倉頡造字”的觀點為注釋,論述了“非謂倉頡以前無文字也。古代之時,合體之字為文,分體之字為字?;蚓妥忠粞灾?,則稱曰名,或就字形言之,則稱曰書”[28]。并闡明《說文解字》及《荀子·正名篇》之觀點。課文最后依次列舉了《說文解字》、《聲類》、《廣雅》、《玉篇》、《切韻》、《廣韻》、《韻海鏡原》、《字匯》、《正字通》、《康熙字典》中的字數(shù)。這篇一千多字的課文中涉及的知識點不僅對于學生而言較多,就是一般的教師要上好這樣的課也需要豐富的知識底蘊,否則難以勝任。而國學教科書中的課文大多如此,故整體而言偏深偏難。
教科書不是普通的讀物,也不是學術(shù)著作,而是實現(xiàn)教學過程進而達到教學目的的特殊文本。教科書的認知策略是指對根據(jù)一定的教育目標所選擇的教學內(nèi)容而采用的組織方法,如章節(jié)標題、習題作業(yè)、課文提要、前言、附錄、圖表、復(fù)習題、總結(jié)課、著重號等,都是具有不同性質(zhì)和功能的諸種認知策略之一[30]。國學教科書在首版印刷時封面一致,右上豎排為“國學教科書之一”(小字),中間豎排為“XX教科書”(大字),左下豎排為“國學保存會編輯印行”(小字),這是至今為止唯一在封面上印有“國學教科書”字樣的中小學教科書。各冊教科書開篇有“序列”、“弁言”或“凡例”,但各冊均無目錄(在 1936年的《劉申叔先生遺書》編排時,其中《中國文學教科書》出現(xiàn)有目錄)、無插圖、無習題,教科書的基本要素不全。這套國學教科書各科各冊的課文均編為36課,全部為文字編輯,其文體純用國文風格,務(wù)求淵懿精實,其中穿插有很多用小字編排的注釋,約占課文文字的四分之一,既包括引注,也包括自注。如《經(jīng)學教科書》“所引各書必詳注所出,一二私見附以自注,以供學者之采擇”[25]。對于不同課中知識的差異,劉師培也非常細致地注明,如“此編第三十課所論一字數(shù)讀,多與廿一課所論雙聲相出入,(三十一課所論一字數(shù)讀亦與十一課論假借相出入)。然廿一課系論雙聲之作用,而三十課則論一字異讀由于雙聲,義各有歸,非複文也”[28]。國學教科書為便于知識歸類或總結(jié),在課文中或末尾編有一些簡要淺明的列表以輔助文字說明。如《中國歷史教科書》“各課之后偶附年表及帝王世系表、歷代大事表,而職官地理各表及封建井田學校等圖亦偶列焉”[29]。這套國學教科書沒有教授書與之配套,但少數(shù)配有輔助用書,如《中國地理教科書》有精美圖冊與之配套?!暗乩矸菆D不明,本會另印精圖,別自為冊,與此書相輔而行。”[31]在編《倫理教科書》第1冊后,還為此書配有《古詩歌讀本》,每課一首,共36 首,提供學生課外閱讀[23]。
國學保存會以“存學”為“愛國”的途徑和主要內(nèi)容,國學教科書不僅蘊含著劉師培的文化立場與品格,也是集中體現(xiàn)晚清國粹學派在文化自救與自我更新中將國學從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標志性成果。
文化是一個民族國家的標志,是一個社會制度存在的根基,是人們安身立命、身心和諧的根本。劉師培以其淵博的學識與深厚的古文功底,在國學教科書中極力弘揚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的根性和正當性。他旁征博引,出入三教之間并活用于經(jīng)典內(nèi)外,使得這套國學教科書探賾索隱、鉤沉致遠。他認為國學教科書的編撰必須回到中國文化的源頭先秦時代那純正而有活力的形態(tài)豐富的“古學”。如在《經(jīng)學教科書》中,劉師培細致地考察了經(jīng)書的逐漸形成過程,認為《六經(jīng)》之名始于三代,起源則更古?!稑贰钒l(fā)端于葛天氏時代的樂舞,伏羲神農(nóng)時代的樂名,皇帝時代發(fā)明的六律五音之用,《易》至少可以追溯到伏羲八卦,《禮》發(fā)端于唐虞,《詩》至少可追溯到虞夏的采詩之官。而上古之君,設(shè)左右二史,左史記言,右史記動,言為《尚書》,動為《春秋》,是為《書經(jīng)》、《春秋經(jīng)》之始。經(jīng)過歷代的增益,到西周已經(jīng)比較成型。這就比較嚴密地驗證了章學誠“六經(jīng)皆史”其說不誣,而孔子只是將“淆亂無序”的上古六經(jīng)加以整理,推陳出新,使之成為儒門教科書(分別側(cè)重哲理、國文、修身、近世史、歌詠、體操)而已。又在《中國文學教科書》中明確“此編于論古韻之后,即論雙聲疊韻者,以不明雙聲疊韻之法,則考證古音及漢儒音,讀均捍格難通。故約舉雙聲疊韻之法,以發(fā)其凡”[28]。劉師培在中西文化交錯的急促時空中,充分、認真地審視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及其特質(zhì),并強調(diào)某些傳統(tǒng)文化要素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實現(xiàn)具有正面的功能,體現(xiàn)了主體性的文化自覺及自信。
劉師培深諳傳統(tǒng)學術(shù)文化,又曾系統(tǒng)研讀過外人所作《西人學術(shù)沿革史》、《社會學》、《社會學原理》、《哲學大綱》、《哲學要領(lǐng)》、《歷史哲學》、《支那文明史》等著作。他力圖把先秦諸子分別歸入哲學、邏輯學、倫理學、政法學、宗教學、經(jīng)濟學和自然科學等西方學科體系之中,進行衡量和討論。如在《經(jīng)學教科書》第2冊中,劉師培首次將中國傳統(tǒng)經(jīng)學與現(xiàn)代科學相結(jié)合進行論述,從第22 課到第33 課,劉師培氣勢磅礴地論述了《易經(jīng)》與各學科之間的關(guān)系,由此揭示《易經(jīng)》的現(xiàn)代意義與價值,特別指出其中蘊含著進化論思想。如他在《論易學與科學之關(guān)系》一課中指出《易經(jīng)》有裨于化學與博物,其關(guān)于《易經(jīng)》與化學之關(guān)系闡述如下:“有裨于化學者,蓋以地氣水火為四行,即化學所謂元素。昔印度以地風水火為四大,希臘以地氣水火為四行,中國上古之教,亦四行而非五行。伏羲作《易》,首重八卦,故八卦之中,有正位之卦,有滋生之卦,乾坤離坎,卦之列于本位者也。震巽兌艮卦之出于滋生者也。山傳于地澤,附于水雷,生于火,若天之與風,又皆空氣所積也。由是言之,則八卦出于四行,有明徵矣。易繋辭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四象殆即四行與。及軒轅御宇,創(chuàng)為五行,于四行之中屏氣弗列,以金之可以耀武也。于是乎貴金,以木之可以備物也。于是乎貴木,由是五行之名成,四行之名滅,而周易之學亦失其傳矣。”[27]在《倫理學教科書》中,他明確提出了心理學是倫理學之基礎(chǔ),“不明心理之作用,不能知倫理之起源?!保?6]并從人的身心關(guān)系和個人與社會的關(guān)系入手對個人倫理、家庭倫理、社會倫理的一系列規(guī)范和觀念作了較為全面的論述,課文中反復(fù)出現(xiàn)“權(quán)利”、“義務(wù)”、“人民”、“文明”等現(xiàn)代意蘊的詞匯,還有德智體等現(xiàn)代教育觀點。如劉師培在《倫理教科書》第1冊第33 課《說尚武》中寫道,“惟顏習齋先生學尚實行所定學規(guī),有理學齋,所以重德育也,有武備齋,所以重體育也,復(fù)設(shè)文事、經(jīng)史二齋,所以重智育也。故德育智育體育具備。然后智仁勇三德既全,乃合完全之人格”[26]。經(jīng)過劉師培對國學的理解、萃煉和發(fā)揮,傳統(tǒng)學術(shù)與現(xiàn)代學術(shù)的研究結(jié)合起來,這是國學自我更新的嘗試,具有文化傳承和文化推展的作用。
國粹學派深知一個民族的傳統(tǒng)文化是其得以復(fù)興的精神基礎(chǔ),這套國學教科書將國學與國家民族的命運聯(lián)系到一起,體現(xiàn)了強烈的民族憂患意識,涌動著文化復(fù)興的民族情感。如劉師培在《倫理教科書》中主張改造國人的奴隸性與依賴性,培養(yǎng)國民的公德心?!吧鐣哂蓚€人而集合者也,故個人之苦樂,悉援社會之苦樂而分,未有社會皆樂而個人獨苦者,亦未有社會皆苦而個人獨樂者,保全社會正所以保全一身,身在社會之中,未有社會不得保全而能保全一身之理”[27]。他強調(diào)甚至必要時,“犧牲一己之生命,而為社會圖公益”[27],并且主張“國為重,而家為輕。”[27]劉師培不僅通古,還知今,將現(xiàn)實生活中最新的變化也詳細說明,以讓學生明了當時中國之現(xiàn)狀與危機。如在《中國地理教科書》的編寫宗旨明確在于考古與知今并重[31]。第1冊以省為綱,“先詳沿革,貴考古也;繼言區(qū)劃,貴知今也,繼詳商埠物產(chǎn)重實用也?!保?1]他還特別注重編排了各省的駐防,使學童知地理之重要,國勢之險峻。第2冊第1 課《黃河流域各行省總論》之“交通”中介紹有鐵路、電線、驛路、商埠、郵政,其中“電線”說明為“北京之線,一南由天津至山東德州、濟寧,又由天津分一支線,沿海達煙臺膠州,又由膠州分一支線,西達濟南開封。一西由保定至太原、西安、蘭州,其西直達于伊犁”[32]。在第7 課《直隸省總論下》中認為“直隸一省交通機關(guān)最備”。其中“鐵路”的介紹較為翔實,他寫道:“盧漢鐵路從順天盧溝橋西南行,由保定(此一節(jié)又名津保鐵路)達廣平入河南界(又有支路達周家店),系比法二國資本所營。京津鐵路從順天東南達天津,系中英所合辦(別有支路由順天至通州)。京榆鐵路由天津東至塘沽,又東北繞唐山開平達山海關(guān),系英國資本所經(jīng)營。正太鐵路由正定西入山西,系俄法所經(jīng)營。別有京張鐵路由順天西北達張家口,現(xiàn)已告成。津浦鐵路由天津達山東,尚未興工(英德兩國所營)。”[32]國學教科書體現(xiàn)了文化復(fù)興的民族情感召喚下強烈的憂患意識與救世情懷。
對于中華民族這個擁有幾千年文化底蘊的國家來說,國學就是這個民族屹立長生的血液與魂魄?!皞惱怼⒔?jīng)學二科,為吾國國粹至重要者。五千年立國以來,先圣名賢所發(fā)明者,以此為至精。故學堂課程首列二科,誠重之也,乃吾國于二科之教科書,未聞有編輯成書者。坊本間有一二,則不完不備,草率特甚。致學者,欲稍窺國學,亦苦無門徑。本會苦心編輯,先成此二書,誠以為國學之津筏,使學者得此,實不啻入學堂而受最高等國學之教育,事半功倍,其便于少日失學之人,實非淺鮮,以千愛國好學之士幸毋忽之?!眲熍嗬秘S厚的學術(shù)功底,以一人之力,在極短的時間內(nèi)編撰的國學教科書,承載著他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的理想和希望,意氣風發(fā)、雄姿英發(fā)的強烈進取精神與文化復(fù)興的民族情感。國學教科書的編撰出版并非單純保存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其文化意蘊旨在嘗試從純正的傳統(tǒng)內(nèi)部更新傳統(tǒng),開辟現(xiàn)代性與中國傳統(tǒng)學術(shù)結(jié)合起來的新范式,是國學從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轉(zhuǎn)型的標志。雖然國學教科書文字古奧且論說方式書齋化,在客觀上脫離了社會大眾的語言表達方式,有時也出現(xiàn)有“簡單的附會”[33]等不足,但國學教科書為國學教育與研究開辟了一塊新的天地,為繼來者完成使命奠定了基礎(ch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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