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智
(浙江湖州文化研究所,浙江湖州313000)
接到來老噩耗,是三月三十一日深晚二十三點三十二分,短信響起接讀后,簡直太難相信這是從天津發(fā)來的事實:“來新夏先生于三月三十一日十五時十分仙逝。遵遺囑‘喪禮從簡,不舉辦任何告別儀式及追思會等悼念活動’。未亡人焦靜宜泣告?!蹦且豢蹋也恢?,取消了原想上床讀書的習(xí)慣,獨熄了燈,兀自在書桌前靜坐,沉浸于一片暗光之中。我只是呆呆地想著:此刻,如若來老還在,他還會在做什么,燈下讀書?還在為書稿打腹笥?乃或在夢中遨游書的世界。
記得初春時分,我還與他通話,問他今年還來江南嗎?來老還是那種不慢不緊的話語,答道:“今年可能來不了,主要是腿有點走不動,其他尚可?!蔽衣犃撕芨吲d,正如馮其庸先生一樣,每次通話,他總說腿走不動,但還能寫文、參會、訪談。于是,想來老還會來江南一走。放下電話時,一個滿頭白發(fā)、身軀魁梧、面色紅潤,帶有儒雅風(fēng)采的老人,又呈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此刻,不禁想起,2012年夏秋之際,與書友們一起參加在蕭山舉行的《來新夏九十壽辰暨學(xué)術(shù)研討會》情景。那是一個難得的聚會,遠(yuǎn)在海南的伍立楊來了,上海的劉緒源,南京的薛冰、董寧文,蘇州的王稼句、上海的韋泱等,還有幾位臺灣親友也趕來蕭山為來老慶賀、祝壽、論學(xué)。
“誰道人生無再少,休將白發(fā)唱黃雞?!蹦莾商欤瑏砝弦荒樝膊?,興致勃發(fā),話語連珠,盎趣妙然,絲毫沒有耄耋之年的狀態(tài),更沒有一點感嘆時光流逝,自傷衰老之情。他容光煥發(fā)、激情滿懷地對大家說:“任何時候,我不會放下這支筆,百歲時再和在坐的朋友,相聚在這里!”聽了這樣的話,大家心里喜滋滋的。
一天下午,參觀來老在蕭山捐書館時,他端坐在館門入口處一把椅子上,讓小友們緊靠著他合影留念。真的,如此“風(fēng)來蒿艾氣如薰”之氣場,真讓每個參會者欣欽不已。我私想,如此能招引一批年青學(xué)人赴會祝壽者,當(dāng)今除來老外又有誰人?
來老曾說:“我雖稱不上學(xué)有成就,但知識回歸民眾的行為,卻給我很大啟示。所以我就從專為少數(shù)人寫學(xué)術(shù)文章的小圈子里跳出來,選擇寫隨筆的方式,貢獻(xiàn)知識于社會?!庇谑牵潭虜?shù)年,來老為讀者奉獻(xiàn)了《冷眼熱心》《楓林唱晚》《學(xué)不厭集》《一葦爭流》《談史說戲》《來新夏書話》《且去填詞》,以及《交融集》《不輟集》等十多種隨筆集。當(dāng)然,還有以他的書房“邃谷”為名的《師友》《書緣》《談往》《文錄》等書。
但我總感覺,來老“衰年變法”的精神,不僅自已每天在踐行著,而且還常常不斷地勉勵后輩多讀多寫,看到他的許多書評,就是為他的后輩而寫。與來老交往,全在一種平等、平和、平靜、平心的境界中進(jìn)行。在來老身上,你絲毫看不到他“以大家自居”的作風(fēng),也沒有“好為人師”教誨,更看不到“一闊臉就變”的勢利。記得我第一次與他面交,是因為細(xì)聽了一個講座,他便視你為友。每次我奉上拙著,不論多忙,他總細(xì)細(xì)披閱,札記后,還抽出點滴時間,為你撰寫書評,如此的費心費力,對一位上了年紀(jì)的學(xué)術(shù)大家,實為難得。
今晚,我翻閱由來新夏支持發(fā)起編輯的《天津記憶》,在一大堆《記憶》文中,正好翻到為來老米壽慶祝的《專號之六》第一篇《邃谷書香》,王振良先生說“先生藏書、讀書、用書,但絕不私之。”還說“先生藏籍豐富,每日坐擁書城,而且先生出版印行的各類成果,已逾百種,是名副其實的著作等身……”
我和來老神交與面聆多年,書架上插了來老賜贈之書,列著一排,除《北洋軍閥史》,大都有了。而來老贈書,可謂在所不惜,兩大冊《書目答問匯編》、一大冊《近三百年人物年譜見知錄》,讓我隨時查閱??芍^“播書不止,遺人書香?!比缛魪倪@個意義上說,“來新夏”這三個字,在中國學(xué)界有著豐富的涵義。他在歷史學(xué)、方志學(xué)、圖書文獻(xiàn)學(xué)三個不同領(lǐng)域,都取得了開創(chuàng)性的成果。但他曾感慨:“人到退休之年,我方起用之時。”六十多歲的他,任南開大學(xué)圖書館館長、南開大學(xué)出版社首任社長兼總編輯、創(chuàng)建圖書情報學(xué)系并任首任主任。有說他是“巨擘”,是“大師”,但來老一律回絕這類空泛的美譽(yù),說他只是筆耕不輟的“讀書人”,所以,他有《不輟集》問世,以明己志。
八十歲時,他說:“我原來在學(xué)術(shù)圈子里頭所做的事情,只是給學(xué)術(shù)圈子里那幾百個人看的。因此我要變法,我要把得自大眾的一些東西反饋給大眾?!眮砝先绱恕白兎ā倍鴮懗龅碾S筆,既帶學(xué)術(shù)性,又具知識性,更有真情實感。如在“文革”中,他眼看家中的一部五洲同文版《二十四史》線裝本,在“破四舊”中被火點著濃煙滾滾厄而起時,他寫道:“我祗能在旁垂手而立,不敢亂說亂動。看書箱和書多少年來,像親兄弟那樣相依為命,從未分離。我呆呆地看著火勢,目送這些朝夕相處的親兄弟同歸于盡。……但仍能隱約地聽到‘豆在釜中泣’那種書的呻吟。”
這樣一位把讀書視為“淑世”和“潤身”的學(xué)者,在經(jīng)歷了“囚居牛棚、軋地打場、掏高粱、掰棒子、出河工”等歷史遭遇;可晚上,仍回歸書卷,在一盞孤燈下“盤腿而坐,閱讀和整理從火堆中被搶救出來的殘稿斷章”。試想,一個經(jīng)歷了如此大悲大喜,上高山下地獄的他,年至八十,呼出“難得人生老更忙,新翁八十不尋常”詩句的學(xué)者,能不使人讀出“斜陽不語,晚景宜珍,窮堅益壯,相許莫辜負(fù)”之志?
正因有這般的大起大落,2013年春,當(dāng)張夢陽先生發(fā)表《謁無名思想家墓》詩集后,早已把人間滄桑視為浮云的來老,終說出了不尋常的讀后感,他說:“你撥動了我的心弦,終于讓感情的死灰復(fù)燃。我感動了,哭了,流下了久已枯涸的淚水?!边€說,“我早已不哭了,因為我經(jīng)歷了太多的折磨,太久的不公,但是我懦弱沒有反抗,只有‘引頸就戮’,人家說我什么,我都會笑臉相迎,把淚水倒流進(jìn)肚里,但你的詩掘開了我心靈的缺口……因為,它讓一位已經(jīng)淡定、漫步在走向百歲的老者,在行程中感動了,停下腳步,回頭再審視。……”
讀此,我似讀出了來老一如巴金《隨想錄》中的語言,更讀出了俄國詩人們常見的主題詩:“沒有痛苦成甚么詩人的生活,沒有風(fēng)暴成甚么海洋?”我想,中國的史家,一如來老,他不就是詩人嗎,因他心中有無限的詩可唱,他的心胸就是無垠的海洋。二千年前的史家司馬遷,以及二千年后的魯迅,無不如此?!笆芳抑^唱,無韻之離騷”,魯迅的話,足證了這一切。
如今,來老已遠(yuǎn)去,但他心中深藏的詩,他的大愛與大悲,他的懦弱與堅強(qiáng),他留下的千萬文字,他最后的絕唱與深邃的思考,都將成為人們的珍寶,長存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