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連港
(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北京100871)
《三楚新錄》一書收入四庫全書史部載記類,浙本《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總目提要》)對其有較為詳細的著錄。經比對,《文津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①《文津閣四庫全書》,第463冊,商務印書館,第445-446頁、《文溯閣四庫全書提要》②金毓黻輯錄:《文溯閣四庫全書提要》,國家圖書館文獻縮微復制中心影印本,1999年,第304頁與浙本《總目提要》內容相同。唯《文淵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與總目提要略有不同,在“蓋羽翀未睹國史,僅據故老所傳述”句之后為“此書作三卷,而此本實四卷,殆后人所分析歟”。其余內容相同。大概四庫館臣撰寫書前提要時,對所用的本子略作說明,而對提前寫好的提要則未作大的改動。以上關于《總目提要》的文字方面,大致作如上說明。此后學者對《總目提要》的訂誤工作多未涉及此篇提要,③經翻檢所見,余嘉錫《四庫提要辨證》、胡玉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補正》、崔富章《四庫提要補正》、楊武泉《四庫全書總目辨誤》、李裕民《四庫提要訂誤》等皆無對此提要的研究清人周中孚以及今人俞鋼雖稍有涉及,④[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卷二六《史部十二》,續(xù)修四庫全書本;俞鋼點?!度落洝伏c校說明,全宋筆記第二編(二),第117-118頁但所論簡略且粗疏,故仍需更為細致地辨析。以下,筆者擬就該書的卷數、版本以及作者等問題作簡要辨證。
關于此書的卷數,大致沒有疑問,當為三卷,這從《三楚新錄》一書的內容分記楚地三人事跡來看,也比較清楚。但因為各種復雜情況,亦有不同記載,另有四卷、兩卷以及一卷的說法。前引《文淵閣四庫全書》書前提要所示,“此本實為四卷,殆后人所分析歟”。此句所論,令人費解。如按書前提要所言,核之四庫本原文,除以三卷為核心的主體內容之外,毫無所謂第四卷的蹤跡,著實吊詭。復檢《四庫采進書目》,總計采進的三種本子皆著錄三卷,且沒有詳細著錄信息。⑤關于《四庫采進書目》中采進之本,詳后,參本文版本考辨部份之所以為四卷,可能原書有介紹作者生平及成書情況的序,四庫館臣將其算為一卷,而抄錄時則刪去此一部分,我們今天能看到的本子唯三卷本了。明人祁承爜著錄了一本兩卷本《三楚新錄》,因沒有更多的信息,不知所據為何。⑥[明]祁承爜:《澹生堂藏書目》,史部上,清宋氏漫堂抄本關于一卷本的說法則散見于多種刻本及寫本。早在元人編寫《宋史藝文志》時,便在“傳記”和“霸史”兩類分別著錄了一卷和三卷兩種不同的《三楚新錄》。⑦《宋史》卷二0三《藝文志第二》,中華書局,1985年,第5115頁;《宋史》卷二0四《藝文志第三》,第5167頁錢大昕也注意到這一問題,他認為“《三楚新錄》疑即周羽翀撰,已見霸史類”⑧[清]錢大昕著、方詩銘、周殿杰點校:《廿二史考異》,卷七三《宋史七》,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025頁。明清兩代更是有多種刻本、抄本著錄一卷本的《三楚新錄》。以《中國叢書綜錄》為例,一卷本的有續(xù)百川學海乙集、歷代小史、說郛等。①上海圖書館編《中國叢書綜錄》,中華書局,1961年,第361頁另,清人范邦甸著錄抄本《三楚新錄》一卷,但無詳細信息。②[清]范邦甸《天一閣書目》卷二《史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其實,據筆者所見,一卷本的《三楚新錄》只是未分卷,實質內容仍與三卷本同。
《總目提要》的一大問題便是,很多書未注明詳細版本來源,僅注明某某家藏本,這為后人留下了大量疑難問題,《三楚新錄》亦屬其列。
據《四庫采進書目》,《三楚新錄》共采集三種不同的本子:其一為兩淮鹽政李續(xù)呈送書目,其二為浙江省第四次吳玉墀家呈送書目,其三為浙江采集遺書總錄簡目(瓶花齋寫本)。③參吳慰祖校訂《四庫采進書目》,商務印書館,1960年,第59、86、247 頁顯然,四庫所據的本子即依浙江省第四次吳玉墀家呈送書目中的本子。但問題是,我們仍不知曉四庫底本為何。現將《三楚新錄》版本情況略述如下。
首先看歷代著錄情況。《崇文總目》卷四《傳記類》著錄、《直齋書錄解題》卷五《偽史類》、《通志》卷六五《藝文略第三》、尤袤《遂初堂書目》皆著錄“三楚新錄三卷”?!段墨I通考》卷二〇〇沿襲《直齋書錄解題》的說法。大體來看,宋代對此書的著錄并沒有區(qū)別。至元代,《宋史》卷二〇三《藝文志第二》和卷二〇四《藝文志第三》分別著錄一卷本和三卷本兩種不同的本子。④至于其中疑義錢大昕《廿二史札記》有所辨析,參前所述明代的目錄書如焦竑《國史經籍志》、陳第《室善堂藏書目錄》也是著錄“三楚新錄三卷”。而祁承爜《澹生堂藏書目》著錄兩卷本《三楚新錄》。至清代,一卷本和三卷本都有著錄,如范邦甸《天一閣書目》(抄本,一卷本)、《四庫全書總目》(吳玉墀家藏本,三卷本)、丁丙輯《善本書室藏書志》(舊抄本,三卷本)、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舊抄本,三卷本)、阮元《文選樓藏書志》(抄本,三卷本)等。以上《三楚新錄》一書自宋代以來的著錄情況??傮w來看,該書著錄情況并不太復雜,有一卷、三卷等不同的本子,但以三卷本最多,也符合宋代最初著錄時的情況,證明此書傳抄過程中并未有太多散佚。
今傳《三楚新錄》無單行本,多存于多種叢書?!对鲇喫膸烊珪喢髂夸洏俗ⅰ分辛杏袑W海類編本、古今說海本、續(xù)百川學海本、藝圃搜奇本、墨海金壺本、振綺堂有精本(按:此本為舊抄本⑤[清]丁丙輯《善本書室藏書志》卷十,清光緒刻本)、歷代小史本以及說郛本,⑥邵懿辰撰、邵章續(xù)錄《增訂四庫全書簡明目錄標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271頁而朱修伯(即朱學勤)批本《四庫簡明目錄》則另補充天一抄本。⑦朱修伯批本《四庫簡明目錄》,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1年,第259-260頁據叢書集成初編本書前說明,此書還有藝海珠塵本。據北大圖書館館藏所示,北大藏明刻本叢書碎錦匯編和清刻本說腋叢書也收錄《三楚新錄》一書。據前引《四庫采進書目》,寫本又有平花齋寫本。據《結一盧書目》則有南昌彭氏彭元瑞寫本。⑧朱學勤編《結一盧書目》,觀古堂書目叢刻本又有陳仲魚抄本(按:此本應為抄本,因清人多分舊抄本和抄本⑨參[清]丁丙輯《善本書室藏書志》卷十;[清]丁仁《八千卷樓書目》卷五,北京圖書館出版社影印本,2009年;[清]陸心源《皕宋樓藏書志》卷二八《史部》,中華書局1990年影印本)以及璜川吳氏精抄本(按:黃裳注為舊本)⑩黃裳《前塵夢影新錄》,齊魯書社,1989年,第99-100頁;黃裳《來燕榭讀書記》,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40頁。
以上《三楚新錄》的版本情況,但現今能看到的本子并沒有如上所羅列的那么多。大致來看,現將可見的版本分為刻本和寫本兩大系統。刻本系統以《說郛》本為現存最早的本子,今傳《古今說海》本亦在其后。經筆者比對,說郛本《三楚新錄》顯然與古今說海本不是一個系統。四庫編成之后的本子大致依據四庫本而來?!度落洝芬粫陌姹疽悦鞔顬殡s亂,故此處的辨析以厘清現存明代版本為主。由于該書無單行本傳世,從外在形式難以辨識其源流,故此處以內容比對為主,適當參酌行款、版式等。
《說郛》本。今見《三楚新錄》最早的本子源于此。而《說郛》成書比較復雜,流行的本子主要有1927年涵芬樓影印本和宛委山堂本。經筆者比對,說郛本與四庫本內容基本相同,四庫本底本大概依據此本而來。?昌彼得《說郛考》,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9年,第1-39頁
《古今說?!繁?。國圖藏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刻本。行款為“8行16字白口左右雙邊雙魚尾”。經比對,此本《三楚新錄》與四庫本多有不同,而說海本錯訛脫漏之處甚多,實在不是足以憑據的本子。叢書集成初編本認為說海本最先,故據以排印。①叢書集成初編本書前題,中華書局1985年影印本從選擇善本的角度看,這一理由實難成立。
《三楚新錄》刻本系統示意圖
《歷代小史》本。此本《三楚新錄》內容與古今說海本同,應同出一源?!独m(xù)百川學?!繁?。此本行款為:9行20字,小字雙行同,白口,單白魚尾,左右雙邊?!独m(xù)百川學?!穪碜酝鹞教帽尽墩f郛》,而此本《說郛》乃明萬歷到天啟之間的版片,后來被拆分開,分別改名為《廣漢魏叢書》、《續(xù)百川學?!?、《廣百川學海》等叢書,到崇禎時版片又合在一起,和宋代的《百川學?!菲鋵崯o繼承關系。②昌彼得《說郛考》,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79年可見,《續(xù)百川學海》本仍是《說郛》本的延續(xù)。
《碎錦匯編》本。為一卷本,內容與《古今說?!繁就?。
《說腋》本。明末清初編成,內中《三楚新錄》為一卷本,內容與《古今說海》本同。
以上明代刻本?!秾W海類編》本在四庫本成書之前,但與吳玉墀家藏本孰先孰后則難以斷定,但二者源于同一系統則大致沒有疑問。清代尤其四庫本之后的本子多因襲四庫本,如《墨海金壺》本以及藝海珠塵本等。
寫本系統多是明清以來的抄本,或因抄本散失,或因難睹原稿,難以論斷。國家圖書館藏清乾隆年間抄本一冊,三卷,10行22字,小字雙行同,無格。黃裳所見璜川吳氏精抄本為“舊抄白本,十一行,二十一字。有朱校,收藏有‘璜川吳氏收藏圖書’朱文方印”③黃裳《來燕榭讀書記》,第40頁。僅就這兩種有行款描述的本子而言,二者不是源自一個系統。國圖藏乾隆年間抄本可能與四庫本有一定淵源關系,或亦源自《說郛》本。筆者以為,此書一直有刻本流傳,故寫本或源于刻本系統。今人俞鋼據墨海金壺本標點,而未說明詳細原因,亦未詳考諸本,所據底本略顯草率。此書從宋代以來一直著錄,版本情況頗為復雜,在現存版本的題跋中也很少有線索可尋。限于學力,版本源流的細致考證俟待來日,現只能理出一個大致脈絡。
對于《三楚新錄》的作者,學者并沒有分歧④僅見明代陳第著錄該書時寫作“周沖羽”(參[明]陳第《世善堂藏書目錄》卷上《偏據偽史》),古今說海本收《三楚新錄》亦作“周沖羽”,大概是傳抄之誤,問題主要集中在作者名字中“翀”的寫法上。《四庫提要》寫作“周羽翀”,而后人多襲此說。據筆者所見,該書作者寫作“周羽翀”主要是清代以來的寫法,而清代著錄該書舊抄本的目錄中多寫作“沖”。從最早著錄該書作者的南宋目錄書《直齋書錄解題》⑤[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8頁一直到明代,大都寫作“沖”。而在清人目錄書中,抄本系統還是多寫作“周羽沖”,保存了原初的面貌。故“周羽沖”應是其名字的正確寫法。據現代漢語詞典,作“向上直飛”之義時,兩字可以互轉。但作為人名則不應隨便更改,還是尊重歷史原貌。而清人為何改“沖”為“翀”,以致以訛傳訛,則不知所由。
《四庫提要》中說“羽翀里貫未詳,自署稱‘儒林郎、試秘書省校書郎、前桂州修仁令’,蓋宋初人也?!标P于周羽沖⑥以下皆按筆者的考證,稱其為“周羽沖”,而稱引史書時則尊重引文原貌的個人資料,遍檢史書,其數據也僅有如上的官職信息。里貫沒有絲毫線索可循,其生活年代大概可作一點補充。根據北宋元豐改制之前的官職特點,儒林郎為文散官官稱,位于第二六階,官品為正九品上,試秘書省校書郎為其寄祿官稱,正九品,前桂州修仁令為其實際差遣。①參龔延明《宋朝官制辭典》,中華書局,2007年,第241、561、576頁。按:修仁縣,古舊縣名。唐長慶元年(821年)改建陵縣置,治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荔浦縣西南修仁鎮(zhèn)西北老城。屬桂州作為一個九品小官,史書中沒有記載,也屬合理。我們從這個官職信息中自然可以判斷他是宋神宗元豐前之人無疑。另據該書的著錄情況,《崇文總目》最早著錄此書,而《崇文總目》于宋仁宗景祐元年便編就。②《郡齋讀書志》載:“景祐中,詔張觀、李若谷、宋庠取昭文、史館、集賢、秘閣書刊正訛謬,條次之,凡四十六類?!?參[宋]晁公武撰、孫猛校證《郡齋讀書志》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402頁。)另據孫猛校證,此事在景祐元年。(參是書第404頁。)因此,我們可以斷定,《三楚新錄》成書最晚也在仁宗景祐元年之前,而作為本書的作者,周羽沖的生年當更早。如按四庫館臣所言“羽翀未睹國史,僅據故老所傳述”,那么作者的生活年代甚至可推至真宗朝或之前。但由于缺少更為準確的佐證,我們也不好妄加揣測。四庫館臣所謂“蓋宋初人也”的推斷雖有些含糊卻大致合理。
綜上,筆者就五代史料《三楚新錄》的卷書、版本、作者等問題作了簡要的梳理。最后僅就四庫館臣對該書的的內容及史料價值略作評述。該書以長沙馬殷、武陵周行逢、江陵高季興的興廢事跡為主,雖在流傳過程中多有更改,有些不分卷,但仍不脫其實際為三卷的事實。四庫館臣所指書中錯訛之處大抵中肯,所指確為該書史料上的不足。但需指出的是,四庫館臣撰寫此提要時僅據卷一發(fā)表議論,而置后兩卷于不顧,足見其粗疏草率,有偷工減料之嫌。該書雖“僅據故老所傳述”,但提供了正史中難得且豐富而生動的史料,故對于探討十國史尤其三楚地區(qū)史自有其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