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仁厚
( 臺灣東海大學 哲學系,臺灣 臺中 40704)
黃宏綱(1492-1561)字正之,號洛村,江西于都人。洛村從學陽明,與善山相先后,同在陽明巡撫南贛之時。當時陽明一面平寇亂,一面講良知學。南贛各縣從游者,于都士子獨多于他邑。陽明教法,士子初學者,先令高第弟子教之,而后與之接談。洛村列于高第,后又隨陽明入越,不離師門者四五年,接引后學一如南贛。陽明卒后,更居守師宅共三年。據(jù)此可知,洛村在王門親炙之日特久。陽明既逝,妻弱子幼,而朝議多歧,且有削爵、禁偽學之逆施。洛村居守師宅,與同門共相護持,其行誼有足多者。
《明儒學案》本傳,說他任刑部主事時,因為不愿刻深(對嫌犯深文周納,刻意求刑)以逢迎上意,乃致仕(辭官)而歸。先后與鄒東廓、聶雙江、羅念庵、歐陽南野等相聚講學,流連旬月。“士子有所講質,先生不遽發(fā)言,瞠目注聽,待其意盡詞畢,徐以一二言中其竅會,莫不融然。”他這種簡言解疑的教法,可以證見他的學養(yǎng)深厚,文理明通。本傳又說,洛村之學再變:“始者,持守甚堅,其后以不致纖毫之力,一順自然為主。其生平‘厚于自信而薄迎合,長于持重而短機械(不會耍弄心機)’,蓋望而知其為有道者也?!?/p>
(一)自先師提揭致良知,莫不知有良知之說,亦莫不以意念之善者為良知。以意念之善為良知,終非天然自有之良。知為有意之知,覺為有意之覺,胎骨未凈,卒成凡體。(《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王陽明的良知學,首先在贛州開講,五十歲時又在南昌揭示“致良知”三字為口訣。從此以后,世人“莫不知有良知之說,亦莫不以意念之善者為良知”。這大概是當時的情形。但這種說法是錯誤的。黃宏綱特為指出,甚是切當。
陽明所講的“良知”,乃是天理明覺,是至善的心體。絕不可落在“意念”上而“以意念之善者為良知”。如果以意念之善者為良知,便表示你講的良知不是“天然之良”,而只是后天偶發(fā)的意念。凡是偶發(fā)都沒有定準。而良知乃是定然如此,不是偶發(fā)。所以“知善知惡”的良知,才是判斷是非善惡的定盤針。
如果所謂良知只是“有意之知”,明覺只是“有意之覺”,便表示此人夾雜意念,胎骨不純不凈,到頭來只是個凡俗之輩,成不了圣賢君子。
(二)治病之藥,利在去病,茍無病,臭腐神奇同為元氣。本領既是知覺,意念莫非良知,更無二本。(《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這一條說“意念莫非良知”,和上一條“以意念之善者為良知”,意旨相同。黃宏綱既批評上一條,何以又肯定這一句?我本乎孔子“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之言,不敢強為之說,敬待能者解之。
(三)喜怒哀樂之未發(fā),且不論其有時與否。但子思子云:“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爸幸舱?,天下之大本也”,曾謂天下之本,可以“時”言乎?未發(fā)非時,則道體之功,似不專于歸寂而已也。故子思子曰:“致中和”,蓋合寂感以為功者也。(《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中庸》首章有云:“喜怒哀樂之未發(fā),謂之中;發(fā)而皆中節(jié),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贝藯l語錄指出,喜怒哀樂之發(fā)雖然有“時”,而未發(fā)則不論有時無時。因為未發(fā)之“中”,是天下之大本,大本超越時空,所以不以“時”論。未發(fā)之中相當于《易傳》之“寂然不動”,已發(fā)之和相當于“感而遂通”。良知發(fā)用,通合“動、靜、寂、感”,亦通貫于“未發(fā)、已發(fā)”。所以語錄末句說“致中和”是“合寂感以為功”。若寂與感分隔不合,便不能“天地位,萬物育”。
其實,陽明講“致良知”和《中庸》講“致中和”,在義理上是相互印合的。依陽明,良知即是天理。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宜,皆得其成。中與和是原則。推致“中”的原則,可使天地正其位,推致“和”的原則,可使萬物得其化育而生生不息??梢姟爸铝贾迸c“致中和”,二者皆可創(chuàng)造價值和成就價值。
宏綱又指出“體道之功,不專于歸寂而已”。這是針對聶雙江和羅念庵二人說“知善知惡”的良知不是真良知,必須致虛守寂,回歸良知寂體(歸寂)才是真良知。宏綱守護師說,認定“知善知惡”之良知與“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的良知獨體,皆是真良知,皆是良知真體。而聶雙江的說法,實非諦當。
(四)或疑慈湖之學,只道一光明境界而已,稍涉用力,則為著意??治幢M慈湖。精于用力者,莫慈湖若也。所謂不起意者,其用力處也。絕四記中云云,慈湖之用力精且密矣。明道云:“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長,未嘗致纖毫之力。”此其存之之道。善用其力者,固若是。慈湖千言萬語,只從至靈至明、廣大圣智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中提掇出來,使人于此有省,不患其無用力處,不患不能善用其力矣。徒見其喋喋于此也,遂謂其未嘗用力焉,恐未盡慈湖意也。(《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楊慈湖,名簡,南宋陸象山之大弟子。他順承象山之“明本心”的脈絡,提出“不起意”三字為講學宗旨。大意是說,人之為善,若順仁義本心自然而為,其中沒有一絲一毫私意雜念。這樣行善,就是純粹的善。如果另起私意,私心私欲便乘機而入。這時候,人之行善便不純凈,而有了各種私意私念之夾纏。所以慈湖特別標舉“不起意”以為學的。
如此一來,學者便誤以為慈湖之學,只是講說一種光明的境界,全不致力于圣賢工夫。人若稍涉用力,便被判為“著意”(起意執(zhí)著)。黃宏綱認為,如此理解慈湖,是不妥切相應的。事實上,慈湖的“不起意”,便正是他用力之處。他不是不用力,而是順乎本心而“不助長”。(若起意,便正是助長)。
孟子有云:“必有事焉而勿正,勿忘勿助長也。”程明道特為指點,說孟子必有事焉,勿忘勿助,是自然順適,由仁義行。既然自然而然,當然“未嘗致纖毫之力”。這就是所謂“不起意”。
宏綱于此,深有體會。他看出慈湖千言萬語,只從至靈至明、廣大圣智之性,不假外求,不由外得,自本自根,自神自明中提掇出來(抓住要領,反身而誠),使人于此有省(省察覺悟)。如此一來,還怕“無用力處”嗎?還怕“不能善用其力”嗎?世人不解慈湖之意,所以胡亂揣測,喋喋不休。
其實,慈湖“不起意”,實與象山“明本心”意旨相同。“明本心”是要彰顯仁義本心,是從正面積極地說?!安黄鹨狻笔且顺揭怆s念,這是從負面消極地說??傊?,象山陽明是心學,慈湖也是心學(當然,心即理,心學也仍然是理學)。宏綱是陽明高徒,所以也能深知慈湖之意。
(五)存主之明,何嘗離照?流行之照,何嘗離明?是則天然良知,無體用、先后、內(nèi)外、深淺、精粗、上下,一以貫之者也。(《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存、主于內(nèi)(存養(yǎng)本體),照、顯于外(本體發(fā)用,光照萬物)。存主在心的“明”不離“照”。明是體,是本性;照是用,是功能。體用不二,不相離析。同理,流行于事物的“照”(照察事物之理),也不離“明”。由體起用,離了體則不能承體起用。反之,離了用也無從見體。(必須即用以見體)。
宏綱稱陽明所講的良知為“天然良知”,表示良知是先天如此,不是后天尋求得來。因此必須“一以貫之”,不容許分隔間斷。所以宏綱說:“天然良知,無體用、先后、內(nèi)外、深淺、精粗、上下,一以貫之者也?!?/p>
凡是分離“體與用、先與后、內(nèi)與外、深與淺、精與粗、上與下”,都只是事物表相的分別。在形上本體(良知本體)那里,是不容許離析分化的,是通而為一“一以貫之”的。
(六)人心只此獨知,出乎身而加乎民者,只此視聽喜怒諸物,舍此更別無著力處矣。謂天下之物,觸于前者有正有不正,又謂知、意、心、身,無能離天下、國、家而獨立。是以物為身之所接,而非所謂備于我者,雖視聽喜怒未嘗不在其中,而本末賓主則大有間。后世格物之學所以異于圣人者,正惟差認此一“物”字。故格物致知之功,不容不差,不容不補。主敬存養(yǎng)以攝歸身心,而內(nèi)外動靜不得不為二矣。(《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這條語錄,首先標舉“人心只此獨知”。蓋“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之知,即是“知善知惡”的良知。良知發(fā)用,“出乎身而加乎民”的具體行為,又是通過“目之視、耳之聽、口之言、四肢之動”以及“喜怒哀樂”之情而表達。而視聽言動、喜怒哀樂,便正是工夫著力之處。(視、聽、言、動,皆合禮。喜、怒、哀、樂,發(fā)而皆中節(jié),這就是工夫得力之證明。)
但也有人說,在人面前出現(xiàn)的“物”有正有不正。又說《大學》八條目中的“知、意、心、身”不能離開“天下、國、家”而獨立。這樣的說法,正好是以“物”為身之所接,而不是孟子所謂“萬物皆備于我,反身而誠”。如此看人,人只是與物相對的“小我”,而不是與物為一體的“大我”。大我的生命才能與萬物為一體,也才能與天合德。
語錄后半,評判程朱格物之說。程伊川有云:“格猶窮也,物猶理也,猶曰即物而窮其理也。”即物以窮理,正好將“物”與“人”置于相對之兩端。如此看物,便是黃宏綱所謂“差認(錯認)此一物字”。于是,又補上一段“主敬、存養(yǎng)”工夫,想要攝歸身心。如此,乃使內(nèi)外動靜對立為二,而與圣人“物我一體”之義不合。
今按:關于《大學》格物致知的詮釋,朱子的重點在“格物”(即物窮理),陽明的重點在“致知”(致良知)。二家之說,各成系統(tǒng),而又未必是《大學》之本義。對這二個系統(tǒng),我們只講明義理,而不必投入門派之爭。
(七)往歲讀先師書,有惑而未通處,即反求自心,密察精進,便見得自己惑所從來:或是礙著舊聞,或是自己工夫猶未免在事跡上揣量、文義上比擬,與后儒作用處相似,是以有惑。細玩先師之言,真是直從本心上發(fā)出,非徒聞見知識輪轉。所謂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乃知篤信圣人者,必反求諸己。反求諸己,然后能篤信圣人。故道必深造自得,乃能決古訓之是非,以解蔽辨惑,不然則相與滋惑也已。(《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這一條語錄,先說惑之所從來:或是礙于舊聞而生惑,或是自己工夫未透(未免在事跡上揣量、在文句上比擬)而生惑。等到自己細細體會,從容玩味之后,方知陽明所言,都是直從本心發(fā)出,并非從聞見知識上輪轉。所謂“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正須各歸自己以深造自得。
反求諸己,是自信自肯;篤信圣人,是服善信道。二者(指反求與篤信)相需為用:篤信圣人者必反求諸己,反求諸己而后能篤信圣人。如此而后乃能判定古人訓詁解說上的是非,以解蔽辨惑(解我蔽塞,辨我疑惑)。否則,滯于事跡、文義,便不免相互牽扯而滋惑(滋生疑惑)而已,又有何益!
宏綱此條所說,誠直信實,不可作泛語錯過。
(八)謂謝子曰:“太古無為,中古無私;太古至道,中古至德。吾將與子由至德而觀至道,由無私而游無為乎?”謝子曰:“古道遼矣,孰從而觀之,孰從而游之?”曰:“子不見耳目口鼻視聽言臭乎?今之人耳目口鼻之于視聽言臭也,猶古之人耳目口鼻之于視聽言臭也,吾何疑焉?則吾心之于是非誠偽,無古今之殊焉,吾又何疑焉?日往而月來,寒往而暑來,今之日月寒暑,猶古之日月寒暑也,則又何爽焉?吾心至德,吾心至道,吾心無私,吾心無為,而奚觀乎?而奚游乎?茍有志于希古者,反而求之吾心,將無往而非古也已?!?《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這一條語錄,宏綱發(fā)揮“心外無道,心通古今”之義,說來頗為親切。
首先,他提出二句話:“太古無為,中古無私;太古至道,中古至德?!蓖瑫r邀約謝子(名不詳,當是宏綱門人弟子)由至德而觀至道,由無私而游無為。謝子回答說:“古道遼(遼遠)矣”,何從而觀,何從而游?宏綱之答,分為二點:(1)今之人的耳目口鼻視聽言臭,與古之人的耳目口鼻視聽言臭,完全一樣。同理,我心對于是非誠偽的判別,也同樣是古今相同,沒有殊異。(2)日往而月來,寒往而暑來,這是時序使然。今天的日月寒暑與古時候的日月寒暑也完全一樣。同理,至德至道,無私無為,也同為古人今人所共同向往,實無差別。
然而世人不察,以為“至德至道、無私無道”,必須求之于外,乃有所謂“觀”,乃有所謂“游”。其實,至德至道,無私無為,皆在吾心,何必向外而觀?何必往外而游?只要有志希古(希慕古圣先賢),返而求之吾心,自然通今通古,古今不二,而至德至道、無私無為,也全在吾心??鬃釉唬骸拔矣剩谷手烈?!”世人皆屬萬物之靈,亦知“欲至德、欲至道、欲無私、欲無為”乎?(試一思之,即得正解。)
(九)先師之學,雖頓悟于居常之日,而歷艱備險,動心忍性,積之歲月,驗諸事履,乃始脫然有悟于良知。雖至易至簡,而心則獨苦矣。何學者聞之之易,而信之之難耶?(《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陽明曾經(jīng)表示,他的良知學是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一口說與學者。而學者沒有經(jīng)過事上磨練,不知艱苦。因而便把良知學看得太輕易了。如此,自然無所得力。于是“知之而不能行”或“行而不得其道”的情形,所在多有。
宏綱關心師門之學,也察覺到一般學者對于良知學“聞之甚易”而“信從卻難”。他和陽明同其感受,所以也發(fā)出這無可奈何的感慨。
今按:陽明良知學,是一套“即知即行、知行一貫”的道德實踐學。落在《大學》上說,可以簡約為“心、意、知、物”四句: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拙著《王陽明哲學》(臺北、三民書局)第七章第二節(jié)“四句教釋義”,有詳盡之說明,請參閱。在這里,只能述其大要:
第一句講“心體”。心體是理,不是事。這是第一點。第二、事有相而理無相。第三、心體是理,不顯善惡之相,故曰“無善無惡”。陽明有云: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據(jù)此可知,說“無善無惡心之體”,和說“至善無惡心之體”,意指是一樣的。若問:只說“至善無惡”不就好了,何必再說“無善無惡”添麻煩?對!你這一問正說出了大家的疑團。不過,所謂“大家”,是指一般人或一般學者。至于講良知學的人,則必須把道理說透。不可因為怕麻煩便不深究。所謂“至善無惡”是正面的表,“無善無惡”是反面的遮?!氨碓彙迸c“遮詮”皆須顧到而不宜偏廢。這樣講義理,才顯得能探根究柢,周全透徹。所以,凡講義理,都必須說到究竟處。
第二句講“意之動”。心體至善,沒有善惡之相。但心所發(fā)出的意念,便不免有善惡的分化。順心體而發(fā)的意念是善的,不順心體而發(fā)的意念便善惡混雜而有善有惡了。誰能辨知意念的善惡呢?當然是良知了。
第三句講“良知”。意念發(fā)動,是善?是惡?只有良知能夠覺知。這是“人所不知而己所獨知”的地方。所以說“知善知惡是良知”。
第四句講“格物”。良知知善知惡,再由知善而好善,由知惡而惡惡。格物之物,事也。從視聽言動到生活行為,都是“物”(事物)。善的事物要好而為之,惡的事物要惡而去之?!盀樯啤笔亲龊檬拢叭骸笔遣蛔鰤氖?,如此便是“格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歸于正,便是格物。這是陽明的格物說。
(十)有遷官而較遠近勞逸者。曰:“不然。責望于人者,謂之遠;求盡于己者,謂之近。較計于遠近者,謂之勞;相忘于遠近之外者,謂之逸。茍有以盡吾心,遠、近、勞、逸,吾何擇焉?吾惟盡吾心而已矣?!?《洛村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遷官、升官也。世人為官,通常都會計較任所之遠近與職事之勞逸。宏綱于此,提出一番“盡吾之心”的議論。他說:
“責望于人”者,自己不能做主,所以事事物物,都覺得遠不可及?!扒蟊M于心”者,操之在我,只要自己盡心致力,即可有得有成。
人若時時計較遠近,便不免朝夕憂慮,心勞日絀。反之,若能相忘于遠近之外,便可以心平氣和,無所牽掛。由此可見,人只要“盡我之心”,便自然可以心安理得,又何必計較遠近勞逸呢?
何廷仁(1486-1551),字性之,善山是他的號,江西于都人。他奉派為廣東新會縣令時,內(nèi)心非常感奮。他說:我雖不及白沙之門,如今有幸到他家鄉(xiāng)任官,怎敢以俗吏臨其子弟呢?(按、陳白沙(獻章)是明代大理學家,廣東新會人,從學于江西吳康齋(與弼),歸而發(fā)揚孟子之學,聲名甚顯。)于是,先謁白沙祠堂行禮致祭,而后入縣衙視事。
后來,陽明巡撫南贛,講良知之學。善山慨然曰:吾恨不得為白沙弟子,今又可失之耶?乃專程見陽明于南康(屬贛州府),遂為高第。當時,陽明忙于平亂,難得親講席,四方來學士子,多由高第接引,疏通大義。善山年長,而又心誠氣和,不厭詳細,學者益發(fā)親近。
《明儒學案》善山學案中有云:陽明卒后,善山與洛村約同志會講于南都(南京),諸生往來者常數(shù)百人。故一時為之語曰:
浙有錢王,江有何黃。
錢緒山、王龍溪,是陽明晚年二大弟子。錢緒山完成《王陽明年譜》,功勞特顯。王龍溪弘揚師門良知之學,影響最大。二人是浙中王門的代表人物,而江右王門則人物最多,何黃二人同列高第,在南都會講時,聲光特顯,故時論舉二人與錢王相提并論。
(一) 圣人所謂無意無情者,非真無也,不起私意,自然無意無情耳。若果無意,孰從而誠?若果無情,孰從而精?是堯舜不必惟精,孔子不必徙義改過矣。吾故曰:“學務無情,斷滅天性;學務有情,縱情起釁;不識本心,二者皆病。”(《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圣人也是人,當然有意有情。但世人之意常是私意,世人之情也常是私情。所謂不起意、不留情,正是就“私意私情”而言。
《大學》講“誠意”,如果無意,如何能誠?堯舜“惟精惟一”的工夫,和孔子“徙義、改過”的德行,都是針對意與情而道之成德、引之成善。何廷仁有見于此,所以擬為三句以述心得:
(1)為學若致力于無情,便將斷滅天性。(無情無意,何以為人?)
(2)為學若致力于有情,又將隨情意而泛濫,甚至引發(fā)閑隙而爭斗。
(3)為學若不能識得本心,無論“學務無情”或“學務有情”,二者皆將成為弊病之緣由。
(二)有意固謂之意見,而必欲求為無意,是亦不可謂非意見也。是故,論學不必太高,但須識本領耳。茍識本領,雖曰用意,自吾留情;茍不識本領,雖曰欲無意,只是影響。(《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此條與上一條相通?!坝幸狻惫倘皇且庖姡η蟆盁o意”也是一種意見。論學要平實,不必過高。但要識得“本領”。所謂本領,是指良知原本領攝(領有)的實踐功能。譬如“知善知惡”、“好善惡惡”、“為善去惡”皆是。
只要識得(體悟、體證)本領,雖然順意起用,也不會為私情私意牽絆。如果不識本領,雖然說是“無意”,其實他的所知所見,都只是影響之談。(影子、聲響,皆非本根,只是一些聞見之知、世俗之見。)
(三)或謂:“求之于心,全無所得,日用云為,茫無定守?!狈蛄贾谌藶橐讜?,誠不在于過求也。如知“無所得,無所定守”,即良知也。就于知無所得者,安心以為無得,知無定守者,安心以守之,斯豈非入門下手之實功乎?況心性既無形聲,何從而得?既無定體,何從而守?但知無所得,即有所悟矣,豈真無所得耶?知無定守,即有定主矣,豈能無定守耶?(《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日用云為”,“日用”指日常生活,“云”指言語,“為”指行為。有人說,求之于心,全無所得,反而使得日常生活言行,茫茫然不知所定與所守。
何廷仁在此指出,人人皆有良知,這個道理很平常易曉,的確不必過于深求。譬如此人能夠知道自己“無所得,無所定守”,這就是他的良知。順就他知道“無所得”,而即安心以為無得。順就他覺知“無定守”,而即安心以守之。這不正是入門下手的實工夫嗎?
何況心性既無形聲,何從而得?心性既無定體,又何從而守?只要他真知自己無所得,便當下可以有所悟;既有所悟,又怎麼會無所得呢?他知道自己無定守,便當下可以有定主,既有定主,怎麼會無定守呢?
這一條宛轉開道,經(jīng)過層層反問,使話語漸次落實。由此可知,良知隨時而在,就看我們是否能反躬自省,一念警覺,使良知當下呈現(xiàn)。
(四)后世儒者,不能至于圣人,其毫釐之差,只不信此。使果真知,即刻一了百當,自是了得終身。見在此心,合下圓成,合下具足,更有何意可起?何理可思?茍有所思慮,蓋不過殊途同歸,一致百慮而已。(《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儒家的經(jīng)典,都說人皆可以成圣成賢。但除了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外,后世的儒者為什麼不能到達圣人的境地呢?何廷仁說,其中毫厘的差別,只在人“不信此”。
今按:這個“此”字,指人成圣成賢的根據(jù),像“仁、本心、良知、四端”等等。總起來說,“此”字就指人的良知本體。人人都有良知本體。但你如果不能“篤信”自己真有良知,你就不可能真心誠意地“致良知”。你的良知不能通到自己的生活行為上,也不能通到父母兄弟、妻子兒女和家、國、天下上面,便不會有“身修、家齊、國治、天下平”的可能。這就是后世人不能成圣成賢的關鍵所在。
如果人果真明白這個道理,便當下肯定自己有良知,并時時警覺,不斷做致良知的工夫,自然就可以事事物物一了百當,直到終身都能事事合乎天理。
“見在此心”,見音現(xiàn),指現(xiàn)前當下的良知本心。我們的良知本心“合下圓成、合下具足”,是說良知是人人生而即有的,而且是完完整整,十足圓滿的。和圣賢的良知完全一樣,分毫不差。這時候,天理良知做主,便不會有私意雜念,也不會思前想后,強詞奪理了。如果說,人總是各有思慮,也不過是“殊途而同歸,一致而百慮”而已。
(五)有欲絕感以求靜者,曰:非也。君子亦惟致其良知而已矣。知至則視無不明,聽無不聰,言無不中,動無不敬。是知應物之心非動也,有欲故謂之動耳。茍有欲焉,雖閉關習靜,心齋坐忘,而其心未嘗不動也。茍無欲焉,雖紛華雜擾,酬酢萬變,而其心未嘗不靜也。動而無欲,故動而無動,而其動也自定。靜而無欲,故靜而無靜,而其靜也常精。動定靜定庶矣。(《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寂與感,動與靜,是理學家做工夫時常用的字眼。第一句“有欲絕感以求靜者”,是說有人想要斷絕“感”以求“靜”。何廷仁指出,這樣是不對的。
一個為學君子,只要正面“致良知”就可以了,不必在動靜寂感上多作計較。良知真能推致到“視、聽、言、動”,便自然可以視無不明、聽無不聰、言無不中(中理、合理)、動無不敬(敬謹不失禮)。由此可知,人之應事接物乃是順理而行,這不是“動”(有私欲才是浮動)。同理,人為了求靜而絕感,這也不是“靜”(無私欲之紛擾才是真靜。)
一個人如果有私欲,雖然閉關靜坐而達到“心齋”“坐忘”的境地,他的心也“未嘗不動”而算不得真清靜。反之,如果人無私欲,雖在紛華雜擾中應酬不斷,他的心也“未嘗不靜”而實無浮動。
總之,“動而無欲”,故“動而無動”。雖有動的形相,實無動的紛擾。所以雖在動中而能靜(心能貞定)。同理,“靜而無欲”,故“靜而無靜”。雖在靜中也能無適無莫,心入精妙。如此,便庶幾是程明道所謂“動亦定、靜亦定”的境界了。
按、程明道的“定性書”,我在《宋明理學?北宋篇》(臺北、學生書局)第十二章三四兩節(jié)有完全之論述,可參閱。
(六)所論“個中擬議差毫發(fā),就里光明障幾重??闲帕贾獰o適莫,何須事后費磨礱。”即此知直造先天。夫本來面目,豈特無容擬議,雖光明亦何所有!誠知本體無容用其力,則凡從前著意尋求,要皆敲門瓦礫耳,門開則瓦礫誠無所施。雖太虛中何物不有,門戶瓦礫,色色具列,而不能染于太虛。思而無思,擬議而無擬議,道本如是耳。是故戒慎恐懼,格物致知,雖為眾人設法,在圣人惟精亦不廢。不然,孔子嘗謂“吾有知乎哉?無知也?!倍謶n“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以上達不離下學中得之,則磨礱改過,正見圣人潔凈精微。(《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首先引對方一首歌訣:
個中擬議差毫發(fā) 就里光明障幾重
肯信良知無適莫 何須事后費磨礱
第一句“個中”猶言此中,指為學這件事。人在為學之時多方擬議猜測,便顯示他胸中無主,雖差之只毫釐,而謬以千里。第二句“就里”,承上句“擬議差毫發(fā)”而作指點,指出人若常擬議描繪,他胸中的光明便不免被一重一重的烏云障蔽了。第三句“適莫”,適音滴,猶言肯定,莫、猶言否定。人對事物若只一味肯定或否定,便表示他有成見,偏離中道。人只有肯定并信從良知天理,才能“知善知惡”、“為善去惡”而無適莫。如此的話,便進到第四句,而無須“事后費磨礱”了。(磨米、脫谷,都是后天的加工。)如果事事依良知天理而行,便一切都可以合理合宜,而無須加工補救了。
這首歌訣雖然言之俚俗,卻亦意思貼切。何廷仁指出,若依此四句而行,可以直達先天心體。本來面目(良知天理)不容擬議,到究竟處,連良知本體的“光明相”也要化掉(直造化境)。
本體發(fā)用,乃自然而行(由仁義行),所以本體上是無須另外用力的。而一切的“著意尋求”,都只是敲門磚瓦。門開了,磚瓦便用不著了。“太虛”指本體世界。本體呈現(xiàn)的空闊世界,涵容萬物,色色俱全,無所不有。但太虛雖涵容萬物,而萬物不會沾染太虛。道之功能作用無限無窮,它有思之用而無思之形跡(思而無思),它可以擬議一切而卻沒有擬議中的偏見成見。因為“道”本來就是這樣的。
因此,“戒慎恐懼”、“格物致知”的實踐工夫,雖是為眾人設立的規(guī)矩法度,而圣人“惟精惟一”,卻也并不廢棄“戒慎恐懼”和“格物致知”的工夫。不然的話,孔子既說“吾有知乎哉?無知也”。而又擔心“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圣人之道,本就落實而平平常常(故謂之常理常道)。“上達”與天合德,也仍然要有“下學”的工夫。從不斷地磨礱改過,正可看出圣人生命的“潔凈精微”。
(七)天下之事,原無善惡。學者不可揀擇去取,只要自審主意。若主意是個真心,隨所處皆是矣;若主意是個私心,縱揀好事為之,卻皆非矣。譬如戲謔是不好事,但本根是個與人為善之心,雖說幾句笑話,動人機括,自揣亦是真心。但本根是個好名之心,則雖孝親敬長,溫凊定省,自揣還是欺心。(《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天下事物的本來面目,原是不分善惡的。學者要自家守住原則,拿定主意,不可隨自己的私意而去做“去、取”的揀擇。若自己的主意是個“真心”,則處處隨真心而行就可以了。反之,若自己的主意是個“私心”,縱然你選擇一件好事來做,也還是利害計較,說不上是善的行為。
譬如戲謔本非好事,但你本根上是個“與人為善”之心,雖然說了幾句笑話,可能觸動別人內(nèi)心的機括(機括、意指機心),但你自己知道是一番真心,并無歹意。
反之,如果你本根上是個“好名之心”,則你表面上雖然“孝親敬長,溫凊定省”,但你內(nèi)心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為,根本不是真心,而是“欺心”之行。
(八) 此學是日用尋常事,自知自足,無事旁求。習之則悅,順之則裕,真天下之至樂也。今之同志,負高明之志者,嘉虛玄之說;勵敦確之行者,樂繩墨之趨。意各有所用,而不能忘所見,此君子之道所以為鮮。(《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這一條指出,良知學乃是日常生活中的事,每一個人都可以“自知自足”,不必求之于外。學而時習之,自然可得悅樂。時時順之而行,自然寬裕心安。所以良知之教實為天下之“至樂”。
但何廷仁又感覺到,如今有志向學的人,不免各有所偏:(1)具有高明之志的人,往往嘉尚虛玄之說;(2)砥礪敦篤的人,則往往趨于株守繩墨規(guī)矩。二者各有所用,且皆不能跳脫一己之所知所見。于是或“過”或“不及”,這就是“君子之道鮮矣”的原因了。
(九)致中和,天地位,萬物育者,如或動于客氣,梏于物欲,覺得胸中勞耗錯亂,天地即已翻覆,親而父子兄弟,近而童仆,遠而天下之人,皆見得不好。至于山川草木,雞犬椅桌,若無相干,也自不好。天下雖大,我自不得其平矣。少則平其心,易其氣,良知精察無有私意,便覺得與天地相似矣。不惟父子兄弟童仆自無不好,天下之人亦無不好,以至雞犬椅桌,山川草木,亦無不好,真見萬物皆有春意。至于中間有不得其所者,自惻然相關,必思處之而后安。故盡天下之性,只是自盡其性。位育之理確然。(《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中庸》首章結句云:“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边@是說中而不偏倚,則天地可以正位;和而不流蕩,則萬物可以化育。如果良知不能做主,而為外來之客氣所牽動,為物欲所桎梏,覺得胸中勞耗錯亂。這時候,便是翻天覆地,于是父子之親,與遠近之童仆路人,皆似形成一種矛盾,看在眼里,只覺得他人之不好。至于山川草木,雞犬桌椅,更與自己不相干,看來也自不好。如此,則天下雖大,皆與我相隔對立,我將如何平天下!
稍后,我平其心,易其氣,良知呈現(xiàn)而可以精察,始覺我與天地相似相親,實非相隔對立。于是,不但父子兄弟童仆無有不好,且能證見萬物也生機活潑,皆有春意(春生之意)。如果發(fā)現(xiàn)其中有不得其所者,也惻然關心,并設法使他得到安置。如此,則所謂“盡天下之性”也實是盡自己之性。而所謂“天地位,萬物育”的道理,也確然可以信從了。
(十)天地萬物與吾原同一體,知吾與天地萬物既同一體,則知人情物理要皆良知之用也,故除卻人情物理,則良知無從可致矣。是知人情物理,雖曰常感,要之感而順應者,皆為應跡,實則感而無感。良知無欲,雖曰常寂,要之原無聲臭者,恆神應無方,實則寂而無寂。此致知所以在于格物,而格物乃所以實致其良知也。明道以窮理盡性至命,一下便了,于此可見。(《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這一條的前段,講天地萬物與我同為一體,故人情物理也都是良知之用(呈現(xiàn)起用,落實表現(xiàn))。離開人情物理,則良知之致也無從具體落實,而不免成為空談。
后段又指出,人情物理雖然常在感應之中,但那只是良知順應事理之宜,為了應跡(應事接物)而感,而良知本體未嘗逐物。是謂感而無感,感而常寂。凡應跡而感者,有感應之功能,而無感應之紛擾。故良知之感應,乃屬神感神應(神妙不可測)。
儒家言體用,基本上都是承體起用。用從體來,即用見體,體必起用。故良知天理之起用,實乃自然而然者。偶或落于有為,也只是為了順世俗而應跡,良知本體并未蒙塵而受拖累。
良知無欲,所以常寂。良知是無聲無臭的寂體,但它雖“寂然不動”,卻能“感而遂通”。所以良知又是寂感真幾,自能廓然大公,物來順應。其神感神應,無有方所之囿限。寂而能感,是謂寂而無寂。
何廷仁這條語錄,以良知寂感與致知格物關聯(lián)起來。(1)寂而無寂(寂而能感),故致知工夫必落實于格物。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正,皆得其成。(2)感而無感(感而常寂),故格物正所以致其良知。事事物物皆得其正,皆得其成,豈不是良知已致?知既致矣,事事得其宜,萬物得其所,自然歸于無事。程明道所謂“窮理、盡性、至命,三事一時并了”(一時完成),亦可于此而得到印證。
(十一)象山云:“老夫無所能,只是識病?!笨梢娛ベt不貴無病,而貴識病,不貴無過,而貴改過。今之學者,乃不慮知病即改,卻只慮有病。豈知今之學者,要皆半路修行者也。習染既深,焉能無???況有病何傷?過而能改,雖曰有病,皆是本來不染,而功夫亦為精一實學耳。(《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此條先引陸象山的話,證實圣賢不以無病為貴,而貴“知病”以治之。所以不貴無過,而貴改過。
善山指出,今之學者,不去思慮“知病即改”,卻只擔心“有病”??磥矶际且恍┌肼沸扌械娜?。他們習染已深,怎能無?。科鋵?,有病何妨?過而能改,自然恢復本來面目。此中工夫,亦仍然是堯舜“惟精惟一”的精一工夫。
(十二)今日論學,只當辨良知本領果與慎獨工夫同與不同,不當論其行事標末,律之古人出處異與不異。使其本領既同,而行事或過,自可速改而進神明之域;使其本領已失,而操履無過,雖賢如諸葛、韓、范、明道,尚惜其不著不察,而有未聞道之嘆!(《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此條指出,今日論學,當以辨識良知本領最為優(yōu)先。致良知的工夫究竟與慎獨工夫相同不相同?這才是必須用力之處。不必去計較行事上的細微末節(jié),只看與古人鄭重出處相異不相異。如果成德的本領同于圣人之慎獨,雖然行事偶或有過,也可以即時改正以進于誠明之地。反之,如果良知本領已經(jīng)亡失,即使你的操持踐履沒有過失,也難以成為有道之人。就如諸葛亮、韓琦、范仲淹、程明道之賢能,也還不免“行之而不著,習焉而不察”,而有未聞大道之嘆。(按:諸葛等人當然是大賢。但理學家論人,必以圣人之道為準則。理境既高,論人必嚴。)
(十三)謂“近來勉強體究,凡動私意,一覺便欲放下?!比缡秦M不是切實工夫?但說得似易,恐放下甚難。若私意已嘗掛根,雖欲放下,卻不能矣。須有好仁無以尚之之心,然后私意始不掛根。如此一覺放下,便就是潔凈精微之學。(《善山語錄》,《明儒學案》之《江右學案四》)
此條言及“私意掛根”之問題。何廷仁說到“近來勉強體究”,凡是私意萌動,只要一旦察覺,便想即時放下。這樣當然是切實工夫。但說得很容易,真要做到“放下”二字,卻很難。其中的關鍵,在于你的私意是否已經(jīng)“掛根”(生根)。如已掛根便難以除去。必須“好仁”之心放在第一位(無以尚之),然后私意方能從根消除。這是何廷仁切己自反的真切心得。必須如此,才是“潔凈精微”的成德之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