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玉紅

(井岡山大學(xué)人文學(xué)院，江西 吉安 343009)

北村發(fā)表于 《花城》1998年第5期的 《詩八首》展示了基督信仰的向往、感動、苦難、贊美、棄絕、救贖、平安、前行的八個歷程，《詩八首》是信仰生命流淌的歌，是信仰生命成長并成熟的歌，是天路歷程所走過所有哀樂的歌。沒有信仰的經(jīng)歷，寫不出生命的詩；沒有圣靈的洗禮，寫不出高貴的詩。

一

《詩八首》第一首《無題》是剛剛接觸信仰渴望心靈家鄉(xiāng)的向往的詩?！澳莻€懷鄉(xiāng)的病了/說她用長辮子探出窗外”。懷鄉(xiāng)病，那是向往心靈永久的家鄉(xiāng)，以至思念得生病?！八f她的心是年輕的漁民/一個大海能把它點著”，那心靈永久的家鄉(xiāng)是像大海般的寬廣、深邃，她渴望自己的心永遠安息在這寬廣、深邃的海洋之中?！八f它要長期住下/人們卻迫它學(xué)習(xí)行走”。世人不懂姑娘這顆尋求的心，卻迫使這顆心在世界的洪流中奔走、漂泊。姑娘悵惘寂寞，但是對于剛剛接觸到的信仰，年輕的心也還不懂得它的全部意義，她要輕輕、慢慢探求，“但要把腳步放輕/以便穿過一些不懂的東西”，她要用一顆柔和謙卑的心慢慢學(xué)習(xí)、感悟、經(jīng)歷。

《詩八首》第二首《詢問》是在信仰祈求中感動的詩。詩的人稱從第三人稱轉(zhuǎn)為第一人稱，詩的情感更加真摯親切?！拔摇贝蜷_《圣經(jīng)》細讀，卻分明感到耶穌的靈與“我”凝視相通。“誰在那一卷書中/誰在燈下凝視/誰是唇齒之間的蜜/是孤獨的伴侶嗎”，耶穌的靈成為“我”唇齒之間甘甜的蜜，比蜂房下滴的蜜甘甜，成為孤獨中的“我”的良伴。“誰是你微微發(fā)顫的心跡/誰使錫安荒涼/誰先愛人而去卻仍在生長/誰在此刻最寧靜”。耶穌愛“我”，錫安的王為“我”釘十字架，為“我”舍命流血，愛“我”的耶穌離“我”而去卻永遠住在“我”的心里，“我”的心感動而安寧?！笆擎萑灰簧淼膼蹎?是雙目失明的歌嗎/她們扶我站立起來/然而此曲如此短促”。耶穌的愛使孤單的人溫暖，使瞎眼的人看見，使殘疾的人行走；耶穌的愛溫暖每一顆孤單絕望的心，撫慰每一個勞苦擔(dān)重擔(dān)的人，然而“我”回報耶穌的愛卻只有這一生短促可憐的光陰。“是哪一次幸福的親姐妹/從苦難的形狀中/從圣人的遺骨中/從詩中掙扎而出”。愛是幸福的好姐妹，是痛苦的親兄弟，是苦難中掙扎出來的舍己與順服，是不息流淌的圣潔和忍耐。耶穌的愛是痛苦中最偉大犧牲的愛，“我”為這愛動容而降服。

《詩八首》第三首《昏迷》是信仰中超越苦難的詩。信仰的道路不是花香常漫，天色常藍，“因為深深的懷疑/一切都遠遠離去/就像撒出去的種子/在別處開花結(jié)果”。“我”在世上遇到了苦難，“我”不明白為何苦難降臨到“我”身上，在苦難中“我”感到耶穌遠了，耶穌的恩典和慈愛觸摸不到了。流淚撒種不見歡呼收割，卻見別人似乎都幸福著，惟獨“我”獨自受苦而流淚?！翱謶质且徽麄€冬天的/無聲無息/企圖從指尖喚回的是/昏迷，嚴肅、認真然而廓遠”。痛苦像冬天一樣漫長，吞噬著“我”的生命，“我”的生命因愁苦而消耗，“我”的年歲為嘆息所曠廢；在痛苦熬煉中“我”無可指望，但“我”仍尋求耶穌，尋求嚴肅、認真而且廓遠的生命?！昂翢o一物需要指明/不可理解之物站在一起/呈現(xiàn)思想的風(fēng)儀/它像蟲一樣臥在過分成熟的草中”?？v然不明白痛苦為何臨到“我”身，不曉得痛苦何時離開“我”生，“我”在無可指望中仍有盼望，“我”思想耶穌謙卑降服的一生，“我”的心慢慢安定，“我”的靈漸漸成熟，因為“我受苦是于我有益”。“再也無人會損壞它/合乎情理，嚴謹明晰/有誰能說出，這是什么東西/悲傷的歌曲”。在苦難中成長起來的生命，在鼎為煉銀，爐為煉金的熬煉中成熟起來的生命，再沒有痛苦能夠傷害。艱難扭曲，玉汝于成。這是苦難中堅韌超越的詩，是悲傷中不息追求的歌。

《詩八首》第四首《一首詩》是對信仰的贊美之歌。“詩應(yīng)該是能吟誦的/能上口入心/能在饑餓時被大地吸入/并且感到甘甜/詩應(yīng)該念著念著/就唱起來了/唱著唱著就飛起來了/詩應(yīng)該有羽毛/用我的心和它的翅膀/使我隨時能起身離去”。信仰是一首詩，是深深扎根在心靈的生命的詩。耶穌的話是可以吟誦的，領(lǐng)我們的心在青草地上、可安歇的水邊；耶穌的話是唇齒之間的蜜與奶，是饑餓時的飽足，是干渴中的泉水，是痛苦中的喜樂和滿足；耶穌的話是可以唱的，贊美之間心就飛翔，放下了一切重擔(dān)，脫去了一切纏累；耶穌的話讓心靈自由而不受捆綁和牽絆，知道怎樣處卑賤，也知道怎樣處豐富，或飽足、或饑餓、或有余、或缺乏，隨事隨在，都安然處之?！霸娛拱滋烀髁?夜晚變黑/有時詩會摘下眼睛/讓我佩戴/看見另一個自然的天空/我熟悉的人都在/飛來飛去/他們的臉上沒有痛苦/只有信仰和/雪白的表情”。耶穌的話是真理，讓白天更明亮，夜晚更黑暗；耶穌是真光，信靠祂的人就不在黑暗里走，而是行在光中，行在公義、信德、仁愛、和平的生命當中。耶穌讓“我”看見日光之上的天空，那是天堂，“我”熟悉的圣徒都在天堂，他們的臉上不再有痛苦，不再有眼淚，不再有憂傷，只有純?nèi)钡男撵`所裝飾的純潔的表情?！霸姂?yīng)該一碰就發(fā)出好聽的聲音/使漫長的一生變得可以描述/成為可以郵寄的肖像/呈現(xiàn)在寶座前”。信仰像一顆樹，可以結(jié)滿仁愛、喜樂、和平、忍耐、恩慈、良善、信實、溫柔、節(jié)制的生命果實，一舉一動都有新生命的樣式彰顯耶穌的榮耀，述說耶穌的美德；口中的言語和心里的意念都可以拿來呈現(xiàn)在寶座前當作馨香的供物?！霸娛谷烁械娇诳?詩人額上出色的光環(huán)/讓人頭暈/當他神圣的形象破碎之后/神的臉從后面浮現(xiàn)出來/這就是詩人的一生/或者說 這是一首詩”。信仰是一條成圣道路的生命的詩，然而人的自我成圣永遠不能使心靈滿足，讓自己不再干渴，人彰顯自我榮耀的出色的光環(huán)只會讓自己和世人跌倒；而惟有謙卑地棄絕自己，讓耶穌的靈占據(jù)己心，生命才能彰顯屬天的榮耀，這就是信仰一生的道路，這才是信仰真正的詩。

《詩八首》第五首《深淵》是在信仰中放下世界的詩。“我順著時間粗大無比的繩索/向那個深淵滑去/除了時間之外/只有憂愁能安慰憂愁/我的手伸出/什么也探不到/如此廣大而空曠的世界/不是我存在的理由”?！拔摇痹蚴澜鐦s華的誘惑滑去，沉淪迷失，人饑餓非因無餅，人干渴非因無水，世界如此廣大卻空曠寂寥，“我”小小的心在世界的繁華追逐中始終得不到滿足和平安，世界不是“我”安居之所?！皩⑽逸p輕收取/讓罪被血浸透/像一個破殘的器皿/回復(fù)陶人之手”。被罪中之樂所吞噬的身心傷痕累累，破碎不堪的“我”卻被一雙慈愛釘痕、能洗凈罪污的手輕輕收回，“我”回到創(chuàng)造者的手中，重新成為窯匠手中的泥，“我”放下世界歸回耶穌。

《詩八首》第六首《他和我》是信仰中救贖的詩?！拔摇币獜氐椎貜氖澜绲拇税肚龆傻叫叛龅谋税?，耶穌與“我”同在?！八仍谏厦鏁r更清瘦/更接近我心的模樣/他像是在讓我明白/憔悴，苦楚，汗如雨下/甚至內(nèi)心的波動/所有苦難都和這一次有關(guān)/需要一次真正的泅渡/我走過他的脊背時/聽到了他的聲音/他不沉重也不凄涼/只是痛苦/寂靜中我突然心碎/看見他滿臉下滴的黃金”。在“我”脫離世界捆綁的泅渡中，耶穌背負著“我”，幫助“我”泅渡。耶穌是這樣與“我”親近，“我”趴在耶穌的背上卻更深體會祂的痛苦和憔悴比“我”更深；在耶穌謙卑順服的背上，祂內(nèi)心波動的聲音讓“我”知道，信仰中重生的生命來自對罪惡的脫離和拒絕，來自對苦難的順服與忍耐，苦難試煉之后的眼淚都會變成精金。“我伸手撫摸他的容顏/像大千世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彼此忘記了自己的日子”。耶穌為“我”承受苦難悲傷，耶穌助“我”脫離黑暗恐慌，耶穌領(lǐng)“我”抵達光明彼岸，“我”在耶穌的背上，只有感動而流淚，寥廓世界不見一人，只見耶穌，“我”和耶穌默然相望，渾然相忘。

《詩八首》第七首《安居》是信仰重生后平安的歌?！霸纲n我芳香的心，受膏的筆/教我從痛苦中轉(zhuǎn)身/正如那一日在安慰里/突然對真理動了感情”?！拔摇钡男耐瓿删融H得到了重生，愿從此“我”的心充滿耶穌基督的馨香，“我”的靈發(fā)出真哪達香膏的香氣，“我”的生命從塵世的痛苦中得以釋放自由。耶穌是真理，真理讓我的生命自由純潔芬芳，“我”對真理動了真情?！澳阒牢业纳p輕/那么容易被風(fēng)吹走/也容易上升/看這地上何處是神圣之境”?！拔摇钡纳久煨　⒂邢?，很容易被世界的風(fēng)吹來吹去，但“我”歸向了耶穌，就穩(wěn)行高處尋求日光之上的圣潔與光明?！白锱c苦難在所難免/我是你親手栽種的花/又在你手中被壓碎/發(fā)出佳釀的馨香/沒有淚水的眼晴/何能映射光明”?！拔摇笨倳庥龌茧y，總會軟弱跌倒，但“我”是耶穌手中栽種的一株橄欖，每一次的壓碎，每一次的雨淋，都使“我”散發(fā)更純潔濃郁的馨香。橄欖若不壓成渣就不能出油，葡萄若不投入榨就不能變成酒，眼睛若沒有淚水，心靈若不經(jīng)重壓，人就不能變得潔凈完全?！岸愕臅r候未臨/留我在地上學(xué)習(xí)愛/學(xué)習(xí)在日落之處榮升/軟弱變完全”。所以“我”仍在塵世寄居的日子，要倚靠耶穌的愛，學(xué)習(xí)耶穌的愛，在每一個清晨和黃昏向著四面八方把愛流向他人，“我”成為愛的生命的管道，渺小軟弱的“我”就一天天成熟、美麗、和諧、完全?！拔沂悄闶种兴统龅?那個幸福的靈魂/鮮花開滿我心的墓地/因你曾在此居住/留下溫暖的目光/要問頌歌從哪里來/琴瑟在我的心里”。耶穌住在“我”的心里，“我”的生命每天榮耀耶穌的圣名，“我”的心靈每日經(jīng)歷耶穌的恩典，“我”的靈日日更新如百合花般馨香純潔，“我”的心滿是感恩贊美發(fā)出天上的音樂。

《詩八首》第八首《遠方》是在信仰里堅強前行的歌?！耙蝗喝粟s路/去向遠方/遠方遙遠到一無所有/一些人停下了/住進了客棧/一些人繼續(xù)走向遠方”?！拔摇钡男叛鲆呀?jīng)堅定，從此“我”的目標只有遠方，一生追隨耶穌，雖然這追隨有時看似一無所有、艱難重重，甚至如水火之災(zāi)，毫無指望；雖然有些人停下了，不再前行，但仍有人繼續(xù)天路歷程?！巴Ｏ碌娜肆鞯氖呛顾?繼續(xù)的人流的是淚水/門的這一邊是沉默不語/門的那一邊是/被殺的羔羊”。停下來的人流的是汗水，繼續(xù)前行的人流的是淚水，從痛苦中流出的虔誠的淚水才有真價值，安息永遠在曠野的另一邊。停下來的人的汗水會隨風(fēng)而散，流淚繼續(xù)前行的人卻能歡呼收割，不再計較淚水的淋漓如雨，因為在門那一邊的耶穌也是被殺的羔羊。“人變成了三三兩兩/最后他們?nèi)兂闪藴I珠/滴在地上/那地就叫遠方”。流淚繼續(xù)跟隨耶穌的人越來越少，走在其上的人流的淚越來越多，這條用眼淚澆灌的路是一條窄路，這條路就是基督徒的天路歷程，但這條道路通向的是天國的永生。

二

要做一個真正的詩人，需要一顆高貴的心靈。北村《詩八首》在一個無法抒情的時代，抒發(fā)了一種真摯的信仰和情感，純凈、厚重。美國女詩人狄金森的《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哀傷》寫道：“如果我能使一顆心免于哀傷/我就不虛此生/如果我能解除一個生命的痛苦/平息一種辛酸/幫助一只暈厥的知更鳥/重新回到巢中/我就不虛此生?！蔽覀冏x狄金森的這首詩就和北村《詩八首》一樣會被一種深深的感動刺透，因為里面有信仰、有愛。

詩歌的質(zhì)量取決于詩人內(nèi)在生命的重量，一首好的詩歌一定是心靈洗禮后飛翔的歌。臺灣作家陳韻琳在《超驗的藝術(shù)——談莫札特的音樂》中說：“不是藝術(shù)可以取代宗教，而是宗教真實的體會與深度，賦予藝術(shù)一種非凡的內(nèi)涵，因而走向超越的向度！”詩歌評論家劉蘇也認為：“詩歌藝術(shù)，就其本質(zhì)而言是一種精神的藝術(shù)。任何時代的詩歌，不管它技術(shù)如何高超，語言如何創(chuàng)新，形式如何流變……生命的宏麗、完美、崇高——即人在朝圣的天路歷程中所展示的真、善、美、愛、自由、解放等終極意義上的靈魂之大美，一言以蔽之，即詩歌在文化意義及神性原則上的精神向度?！盵1]對基督信仰的真實體會使北村賦予了《詩八首》非凡的內(nèi)涵和超越的向度以及心靈的幸福和靈魂的大美。當一個詩人找不到心靈歸宿時，穆旦發(fā)出了：“然而只有虛空，我們才知道我們?nèi)耘f不過是幸福到來前的人類的祖先?！保碌稌r感四首》）；海子詠嘆著：“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海子《面朝大海 春暖花開》）；但找到了心靈歸宿的北島，繁華落盡一洗鉛華，領(lǐng)悟了：“你因期待而告別/因愛而受苦”的基督精神（北島《為了》）；同樣受洗歸入基督的北村寫下了這樣的詩歌：“美如果沒有神圣作依托/它是非常脆弱的，毫無超越現(xiàn)實的能力/它只是一種猜想。 ”[2]“人活著是有意義的，沒有神人活著就沒有意義?！盵3]北村《詩八首》以信仰為神圣依托，詩歌流淌而出的是生命的厚重、高貴與圣潔，有一種空靈的境界和氛圍，雖然他所有語詞的運用都是平實、樸素、簡單的，但詩的意義和內(nèi)涵卻是深廣、多層次、凝練而又有密度的，這才是精神的真正空靈。

《詩八首》是比塵世愛情更堅強堅貞的信仰的愛之歌，是詩人信徒對耶穌基督所擁有的最忠誠純潔的愛情。這種愛情像天空一樣悠長，像土地一樣忠貞，像群星一樣璀璨，像百合花一樣芬芳。這種愛情是真理、道路、生命的頌歌。海德格爾在《詩—語言—思》中說：“藝術(shù)乃是真理將自身設(shè)入作品”。哲學(xué)家雅斯貝爾斯也認為，藝術(shù)的真正使命不在于滿足大眾一時的好奇心與娛樂目的，而在于通過它使人認識真正的人性真相，使人通過藝術(shù)傾聽到超越存在的聲音?！对姲耸住穼⑿叛龅恼胬硗度朐姼瑁乖姼璩蔀樾叛龅钠髅?，在當今詩歌創(chuàng)作普遍喧嘩、靈魂輕化的時代見證了生命的圣潔與厚重。正如北村自己所說：“人心的純正和美好，才是我們的未來，否則今天使我們尷尬的一定不是因為貧窮，而是心靈破碎，它一定比山河破碎更讓我們肝腸寸斷?！盵4]《詩八首》導(dǎo)引了一種生命方向，即人心的純正美好。

英國詩人濟慈認為，“詩歌應(yīng)該使讀者感受到，它所表達出來的理想，似乎就是他曾有過的想法的重現(xiàn)。”[5]《詩八首》是北村信仰生命的真實流淌。北村曾說：“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對上帝的模仿，所有的文學(xué)都是天父神圣生命的呼出?！盵4]《詩八首》是以一種心靈和誠實禱告的靈來創(chuàng)作的詩，信仰是北村生命的磐石和力量的源泉，是比呼吸更真實的生命存在形式。北村說，他不相信一個內(nèi)心沒有安慰的人，能寫出打動人靈魂的作品?！霸谖覀兊谋税?，一個景觀出現(xiàn)了，有人把它稱為烏托邦，有人叫做桃花源?！瓰跬邪钍潜仨殞崿F(xiàn)的，桃花源是不必實現(xiàn)的；烏托邦是用來居住的，桃花源是用來逃避的；烏托邦用相信達到，桃花源用懷疑描述；烏托邦是回憶，桃花源是幻覺?！盵6]北村堅信，那個天上的烏托邦是一定能夠通過信仰抵達的永恒家鄉(xiāng)。

北村說他曾寫過三個夢：“第一個夢，在我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飛到天上，我獲得了我想要的自由，我看到了我最想看到的景象，我得到了我最想得到的東西，但我同時擁有了恐懼，我要回家。我終于回到了家，母親為我點上蠟燭，一切多么溫暖。我要問的是，天上和地上，到底哪一個是真正的家？第二個夢，我落水了，馬上就要死了，有人把我救上了船，我又冷又餓，他們給我吃的，我滿足了，卻非常驚慌，因為我身無分文，他們告訴我，你不用擔(dān)心，這一切是白白賜予的。我釋懷了。我要問的是，我的得救和后一種我的釋懷，哪一種才是真正的幸福？第三個夢，我背負重擔(dān)，力不能當，有人幫我搭上了一輛車，可是我上了車，仍然挑著擔(dān)子，他們問我，你既然上了車，為什么不放下?lián)幽兀课乙獑柕氖?，上車和放下?lián)?，哪一個動作是真正的智慧？”[6]北村說他的所有作品都是對這三個夢的模仿，《詩八首》亦然。北村說：“我既是信徒又是作家”，“我的寫作皆來自啟示和試煉，它與我個人尋找終極價值的道路緊密相隨，以至于它成了我的個人史。”[7]這正是北村區(qū)別于其他詩人的重要方面。北村的詩歌是信仰的器皿，是生命的管道，是從信仰而來的神圣光照的詩人的心曲。

一首詩歌真正的成熟與自由是心靈的成熟與自由。俄國詩人奧西普·曼杰施塔姆說詩歌是“黃金在天空舞蹈”，地上的物質(zhì)如何在天空舞蹈，設(shè)若沒有一顆釋放的成熟、自由的心靈，如何在天空舞蹈呢？帕斯卡爾在《思想錄》里也說：“那是一個充滿了為他所領(lǐng)有的人們的靈魂與內(nèi)心的上帝；他把自己和他們靈魂的深處結(jié)合在一起；他以謙卑、以歡愉、以信心、以仁愛充滿了他們的靈魂；他使得他們除了他自身而外就不可能再有別的歸宿。 ”[8]（P250）信仰使人心靈成熟、自由，《詩八首》是北村基督信仰中被釋放的心靈的成熟、自由之歌，是重生心靈在湛藍的天空誕生出的精致的贊美。

謝有順在《藝術(shù)的當代蹤跡》說：“當人性過于荒涼，世界過于黑暗的時候，藝術(shù)可能是真正的存在主義者所能抵達的最后一個憩息地。這些思想者和詩人，為人類守住了最后一個理想的堡壘，盡管他們所出示的也是烏托邦，但這些至少對于他們自己來說是真實的。”[9]北村的《詩八首》是當代詩人堅守理想堡壘的百合香染的愛的頌歌。

[1] 劉蘇．貧困時代的詩人[J]．中國詩刊，2006（1）．

[2] 北村．活著與寫作[J]．大家，1995（1）．

[3] 北村．我與文學(xué)的沖突[J]．當代作家評論，1995（4）．

[4] 北村．讓社會因愛和寬恕達成和諧——湯清文藝獎獲獎致辭[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488efcbb0100byaj．html,2009－01－16．

[5] 蔡天新．現(xiàn)代詩 100首·前言[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5．

[6] 北村．獲獎演說:烏托邦抑或桃花源？ [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488efcbb0100085c．html,2007－04－23．

[7] 北村．玻璃[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0．

[8] 帕斯卡爾．思想錄[M]．何兆武 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85．

[9] 謝有順．藝術(shù)的當代蹤跡[EB/OL]．http://www．sdz．cn/SRX/BBS/dispbbs．a(chǎn)sp？Id＝30182＆boardid＝40,2006－0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