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小林義廣 何志文 譯
本文擬從宋代地方官如何引導民眾這一角度,探討宋代民眾真實的生活狀況。所使用的材料,主要是北宋后期地方官為勸導治下民眾向善而發(fā)布的布告文,其中,“諭俗文”將是本文著重分析的對象。如后所述,現僅存二十余篇“諭俗文”,但從中不僅能夠認識地方官如何勸導民眾向善,而且能夠了解當時地方上存在的問題。雖然相當多的“諭俗文”使用了套語,但也說明宋代不同地方的問題具有共通性。
之所以主要分析真德秀(1178~1235),有以下三點理由:第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四○集中收錄了真德秀發(fā)布的布告文,含“諭俗文”,共3篇,對個人而言,其數較多。更為重要的是,這幾篇“諭俗文”的內容十分豐富。第二,真德秀在任地方官時期,向同僚發(fā)布的公文和為振興農業(yè)而發(fā)布的“勸農文”等其他布告文,與其“諭俗文”關系密切。通過這些文章,我們可以了解當時的地方官是如何面對治下民眾的。也就是說,可以從一個側面把握宋代地方官的整體形象①。第三,真德秀在“福州諭俗文”中流露出了對家鄉(xiāng)福建路的特殊感情②,正因如此,他對當地民眾生活的關切之情流露較多,可以將之對比北宋中期在福建任職的蔡襄(1012~1067)的經驗與認知。
關于“諭俗文”的定義,筆者的相關論文曾有提及,在此僅作大致敘述③。
“諭俗文”是太守、縣令等地方官為教化民眾所發(fā)布的公文。歷代王朝都將教化民眾視為統(tǒng)治的重要一環(huán)。尤其是縣之長官有較多機會直接接觸民眾,作為“親民官”肩負著教化民眾的責任。例如唐代,“縣令掌導風化,察冤滯,聽獄訟”,即作為一縣之長官的縣令除處理訴訟外,還承擔教化這一重要職責④。然而,守令等地方官在實施教化時以公文的形式發(fā)布教化內容,乃從宋代始盛。
“諭俗文”又稱“勸諭文”或“示俗文”。宋代,除此外,地方官還向民眾發(fā)布其他各種形式的布告文,如“勸學文”、“勸孝文”、“曉諭詞訟文”、“勸諭救荒文”等。此類公文南宋盛行,其中與“諭俗文”關系密切的是以振興農業(yè)為主要目標的“勸農文”。這是因為“勸農文”不僅記錄了農業(yè)所必需的技術以及農業(yè)經營等具有實際意義的內容,還包含了積極介入民眾生活方式,指導人們“勸善”的一面,而這些對于消除諸多農業(yè)生產活動中的不利因素極為有利。無論“諭俗文”還是“勸農文”,大部分都見于宋人的文集之中,尤其是在收錄公用文書的“公移”或“文”的條目下。兩者幾乎同時出現,只是相對于現存的近一百篇“勸農文”,“諭俗文”僅存二十余篇,數量極少。⑤
那么,“諭俗文”一般在何時發(fā)布呢?這似乎并不固定,因為從文章的性質來看,有的是剛到任時作為施政方針提出,有的是到任一段時間之后,針對就任地所存在的問題發(fā)布。至于“勸農文”,則一般固定在每年春天勸農詔敕頒布之時,即農耕開始的二月公布⑥。
關于布告下發(fā)的對象,有學者認為針對的是佃農⑦,不過從“諭俗文”的內容來看,似可推測為面向居住于鄉(xiāng)村的一般民眾。首先,從“諭俗文”中多見“爾百姓”、“爾民”等顯示發(fā)文對象的語句來看,更應該是包含佃戶在內的鄉(xiāng)村的一般民眾,而非特指佃戶。其次,有的“諭俗文”援引《孝經》庶人章,這也可以作為上述推測的一個旁證⑧。眾所周知,《孝經》對天子、諸侯、卿大夫、士、庶民都作了符合各自身份的孝規(guī),其中《庶人章》講述了庶民的應盡之孝⑨。要言之,“諭俗文”的對象應是不具官僚身份的地主、佃戶和自耕農。
“諭俗文”是如何讓全體民眾都知曉的呢?一般而言,如果要讓治下所有民眾都知曉布告文的內容,則不論公示還是宣告,都必須選擇人群集中或吸引人注目之地。因此,司前、市曹、通衢等處自然是最佳選擇。負責“諭俗文”宣讀者的情況大體相同,所不同的是,有的人會換個地方,例如到鄉(xiāng)村內的寺觀或店鋪張貼,有的人覺得僅有告示還不夠,于是將榜示的內容印刷后四處傳閱⑩。
那么,宋代地方官公布“諭俗文”肇始何時呢?從對后世產生的影響來看,其開端應是北宋陳襄(1017~1080)于皇祐年間(1049~1054)任臺州仙居縣(今浙江省仙居縣)知縣時發(fā)布“勸諭文”。入南宋后,陳襄的“勸諭文”受到朱熹的推崇。紹熙元年(1190),朱熹任漳州(今福建省漳州市)知州,對此文加以注釋并發(fā)布給治下的民眾。這無疑為陳襄的“勸諭文”成為經典發(fā)揮了決定性作用。敬仰朱熹并吸收其道學思想的真德秀認為發(fā)布諭告文對民眾的教化有著十分重要的作用,他說:
昔密學陳公襄為仙居宰,教民以父義母慈兄友弟恭,而人化服焉。
因此到真德秀時期,陳襄的“勸諭文”理所當然地被視為“諭俗文”之經典。
值得注意的是,陳襄發(fā)布“勸諭文”之后的嘉祐年間(1056~1063),著名書法家蔡襄上任福州知州,為改善當地風俗,發(fā)布“福州五戒文”(《端明集》卷二五),從五個方面作了總結。到政和七年(1117),李元弼撰附有《自序》的《作邑自箴》,其中卷六與卷九所載文章,已經具備了“諭俗文”的雛形。眾所周知,《作邑自箴》是記錄宋代官僚心得體會亦即官箴書的代表作。這樣看來,雖然現存大部分“諭俗文”屬于南宋時期,但其應起源于北宋中期,到北宋末,已經成為地方官必須進行的一項重要工作。入南宋后,如前所述,“勸諭文”是朱熹、真德秀等道學家教化民眾的重要手段之一,并且逐漸向社會滲透。其中,首推鄭至道的“諭俗篇”以及可視為后續(xù)之作的彭仲剛“諭俗續(xù)編”的內容最為周詳。兩篇均見《嘉定赤城志》卷三七“風土門”,為鄭、彭二人任職臺州轄下縣官時所發(fā)布。鄭至道在元祐二、三年(1087、1088)任天臺縣(今浙江省天臺縣)知縣,彭仲剛在淳熙四年至七年(1177~1180)任臨??h(今浙江省臨海縣)知縣。景定二年(1261),臺州臨??h人應俊對這兩篇文章作了增補,添加更多的史實,最后以《琴堂諭俗編》(四庫全書珍本初集本)為名出版,共上下二卷。不過,在現行本下卷的末尾處,包含了元人左祥增加的“交友”條。
本文所論真德秀的諭俗文,雖然不似上述鄭至道、彭仲剛、應俊的著述,但與其他諭俗文相比較,不但內容豐富,也與真德秀在當地發(fā)布的勸農文、勸學文、勸孝文、針對僚屬的布告文等密切相關。綜合這些文章,有助于了解真德秀地方治理的理念和方法。
為什么要發(fā)布諭俗文?其理由何在?對此,鄭至道“諭俗篇”之序有明確的闡述:
予自至官,觀爾百姓,日以爭訟來至于庭。其間多違理逆德,不孝不悌,凌犯宗族,結怨鄰里。以至婚姻之際,多事茍合,殊無恩義;五服之親,問以服紀,全然不知。浮浪盜販之人,日益加眾。
據此可知,居住于鄉(xiāng)村的百姓,在各種社會關系中不斷發(fā)生糾紛摩擦,導致訴訟多發(fā),如草率的婚姻、對服喪規(guī)定的無知等引發(fā)的各種問題,再加上一些無賴、盜賊渾水摸魚,也加劇了社會的混亂。面對這些狀況,諭俗也就有了必要。此外,諭俗文還勸告人們在生病時,不要依靠巫師的祈禱,而應該服藥,進行療養(yǎng)等等。
鄭至道在這篇“諭俗篇”序文中所做的闡述和其他一些諭俗文相比,除了文字上有些出入以外,內容上可以說大同小異,而且與勸農文也大致相同。在各種問題中,尤其令地方官頭疼的就是上述引文中提到的“爭訟”、“詞訟”、“健訟”等風盛行。彭仲剛“諭俗續(xù)編”的“戒忿爭”條以及后來應俊的續(xù)編都指出,輕易發(fā)怒與鄰里產生爭端,最終導致訴訟,結果是消耗了大量的精力和財產,甚至成為官府胥吏的犧牲品,生計盡廢,財產盡失,有的還禍及近親(應俊的告誡并非只是抽象論述,還列舉了因訴訟而兩手空空的例子),因此極力勸導人們不要輕易去訴訟。在《作邑自箴》、《州縣提綱》、《晝簾緒論》等宋代官箴書中,經常會有這類涉及地方訴訟多發(fā)、希望人們給予關注的記載。而民眾當中,存在因訴訟而獲利的職業(yè)訴訟師,這無疑也加劇了訴訟的頻繁發(fā)生。正因為如此,大部分的官箴書都花大量篇幅敘述訴訟的處理方法,反復說明處理訴訟對地方官而言是如何重要。
訴訟為什么會頻繁發(fā)生呢?鄭至道“諭俗篇”中“睦宗族”條末尾處對此有一個論述:
我富而族貧,則耕田佃地,荷車負擔之役,皆其族人,豈擇尊長也,財足以養(yǎng)之,斯役之矣。
在同一個家族內,出現貧富差距擴大,而財產超越年齡長幼之序,成為控制整個家族的關鍵,這一現實正是訴訟產生的社會因素。而這種狀況不僅出現在一個家族之內,從鄭至道“諭俗篇”的“愛兄弟”條“兄弟叔侄之不和,皆因爭財之不平”之語可以看到,即便在至親的兄弟或伯叔、侄之間也并不罕見。
但是我們也應看到,這種近親兄弟或家族內的貧富差距擴大,圍繞財產骨肉相爭,甚者引發(fā)訴訟的狀況,有著深刻的時代背景,這便是進入宋代以后發(fā)生的巨大的社會變化。鄭至道等地方官依據他們自己的傳統(tǒng)價值觀,當然會對這類骨肉相爭的訴訟發(fā)出感嘆。但是,入宋以后,這些源于自身利益的赤裸裸的骨肉紛爭,從另一個角度說明,民眾一方也擁有了某種維護自身的發(fā)言權,或者說反映了民眾自主性的提高。與此相關聯,我們看到官箴書記載的守令確實是想減少訴訟的頻繁發(fā)生,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完全忽視民眾的訴訟。針對民眾的違法行為,官箴書主張嚴肅處罰,但是為了不致為訴訟內容所蒙蔽,也強調應仔細詢問犯罪者與訴訟者雙方的主張。值得注意的是,在《州縣提綱》中,認為居住在遠離縣城、都市的“山野”之中的“良善之民”,很有可能在面對官府的權威及胥吏的威脅時,無法充分表達自己的訴訟主張,因此提醒守令要“和顏”聽取“愚民”的主張。這也反映出面對開始具有自主性的民眾,地方官顯示出了認真聽取其意見的姿態(tài)。
“諭俗文”希望在這種利害對立的鄉(xiāng)村社會之中建立一套秩序。例如,陳襄任臺州仙居縣知縣時,公布了與“諭俗文”密切相關的“勸學文”,其中一段記載值得注意:
故一子為學,則父母有養(yǎng),一弟為學,則兄姐有愛,一家為學,則宗族和睦,一鄉(xiāng)為學,則閭里康寧,一邑為學,則風俗美厚。
由此可知,存在著以個人為起點,向家族、宗族、鄉(xiāng)黨、縣呈同心圓般擴大的秩序意識。再看鄭至道“諭俗篇”,特意用“孝父母”、“友(愛)兄弟”、“睦宗族”、“恤鄰里”這幾個條項列出訓諭內容,也充分說明了存在的秩序意識。此點也是“勸農文”的主旨,與《大學》八條目所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秩序意識極為相似,即以個人修養(yǎng)為起點,最終達到天下安寧。
上述幾方面,在真德秀處又如何呢?《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四○“文”中收錄了“潭州諭俗文”、“再守泉州勸諭文”、“福州諭俗文”3篇諭俗文。此外,還收錄了與之相關的勸農文、勸孝文、勸學文以及對僚屬或士人發(fā)布的公文,將這些聯系起來,大致可以推測真德秀治理地方的有關思路。還有一點值得注意,這些文章還被收入《學界類編》中專門記載地方官心得的部分,與元代無名氏所撰《居家必用事類》(丙集卷五“仕宦”)收王邁(1184~1248)、劉宣(1233~1288)的言辭一起,共同被視為政治箴言。明人彭韶也將其歸納成《真西山政訓》,作為宋代的官箴。這些事實說明,真德秀治理地方的政策和態(tài)度被后世視為典范。
依文集中所載順序,以下簡單介紹各篇“諭俗文”的內容。首先看“潭州諭俗文”。嘉定十五年(1222),45歲的真德秀在服母親吳氏喪期滿后,赴任潭州(今湖南省長沙市)。到任不久,即撰寫此文,從三方面向民眾宣揚人倫道德的重要性。
第一,父子、兄弟和睦。其時社會中廣泛存在著父母健在就異籍分財,父母生病放任不管,父母死亡不應時安葬等情況。即便是兄弟,也常因小事爭吵、因小利相爭,甚至發(fā)展為訴訟。真德秀一方面對此感嘆,一方面舉出重新善待父母、兄弟重歸于好的具體例子,告誡人們“孝悌”是人倫之本。第二,通過史實強調與宗族、近鄰友好的必要性。第三,教導地方的官民雙方應同甘共苦,官員不能瀆職枉法,給百姓生活造成困擾,民眾也不能違反法律,或者強詞奪理,引發(fā)訴訟??梢娬娴滦銓γ癖姷倪`法行為及訴訟爭端相當重視,還在夾注之中專門列舉“非法之事”與“無理之訟”的具體實例。
“再守泉州勸諭文”是在紹定五年(1232)、赴任泉州不久后公布的諭俗文。之所以在赴任不久即發(fā)布此文,大概是因為真德秀第二次在當地任職,而對泉州的狀況比較了解,上次為嘉定九年至嘉定十二年(1216~1219),其時在市舶司的征稅改革及討伐海賊等方面政績不俗。不過,與“潭州諭俗文”及“福州諭俗文”相比,此篇內容較短,缺乏具體實例,所以容易被誤認為是一篇程式化的文章。但是,文集中緊接著這篇“勸諭文”的是“泉州勸孝文”,是將“勸諭文”中“孝敬”的部分抽出來后加工而成的,也就是說勸諭孝敬父母的思想充滿其中?!皠裥⑽摹逼^長,如果將這兩篇文章合而觀之的話,可以說“再守泉州勸諭文”正是一篇內容詳盡的諭俗文。
回頭再看“再守泉州勸諭文”。首先敘述孝敬父母、兄弟和睦以及宗族(“族屬”)、近鄰(“鄉(xiāng)鄰”)友好的重要性。緊接著強調,應盡量避免輕易訴諸訴訟,與鄰為敵,而最后陷入破產。為此,買賣要講求公平,借債也要量力而行,不要酗酒、賭博,應以誠實的態(tài)度面對生活。
真德秀在紹定六年(1233)被任命為福州知州,但實際赴任似在第二年即端平元年(1234)正月。盡管“福州諭俗文”發(fā)布的時間并不明確,但是從文中“自到福州,一意講求。賦輸太重者,首議蠲減”之語可以推測,應是到任一段時間之后公布的。該文強調人們應“宜知愛身寡過,務本著業(yè)”,不憑一時之氣引發(fā)訴訟(“健訟”)。為此,特意引用《論語》顏淵篇“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親,非惑與”之語,并在夾注中作更為詳細的解釋,反復指出如果因一時沖動而引發(fā)訴訟,只會導致悲慘的結局。勸諭民眾不要無端爭執(zhí),引發(fā)訴訟。
研讀真德秀的三篇“諭俗文”,可以發(fā)現與前述其他諭俗文一樣,它們真實描繪了居住于鄉(xiāng)村的人因小利或感情失和而發(fā)生沖突對立,最終導致訴訟的情況。真德秀竭力勸說百姓維持親子、兄弟、宗族、近鄰間的良好關系,反映了他本人以個人為起點,然后如同心圓般擴大的秩序意識。真德秀對此極為重視,如“再守泉州勸諭文”在強調親子、兄弟、宗族、近鄰之間的重要關系時,特別提到“以上四事,人道大端,凡爾良民,首當加冕”,充分反映了其思想意識。
與其他同類文章相比,真德秀的“諭俗文”有一個特點,即強調“誠”。如“潭州諭俗文”,在敘述諭俗的內容之后,特意寫道:“故于到任之初,以誠心、實意,諄諄告諭?!迸c“再守泉州勸諭文”密切相連的《泉州勸孝文》還提到割股療親,一方面認為這有悖人倫,加以否定,一方面又說“其孝心誠切,實有可嘉”。在下節(jié)中,我們還要討論真德秀對“誠”的強調??傊谟嘘P地方官心得的布告文以及官箴書中,都可以看到這一同樣特點。
盡管如此,強調“誠”的特點并不僅限于真德秀等地方官,似乎可以說代表了南宋時期士人、士大夫的一股思潮。比如,針對上述割股療親的風氣,從唐代中期至北宋中期,士大夫一般都是依據《孝經》“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的教導,指斥其為悖行,予以批判。然而北宋中期以后,尤其是南宋時期,隨著道學逐漸滲透到社會,開始出現從“誠”的角度予以肯定的傾向。
真德秀的“諭俗文”,不僅與上述思潮有共通之處,而且還涉及其就任地區(qū)所特有的問題。尤其是對福建,真德秀“當職以本路之人為本路之帥,其視八州,皆如鄉(xiāng)黨,其待百姓,一如子弟”,即帶著深厚的本土意識進行治理。本節(jié)擬將他的“諭俗文”與他在福建發(fā)布的其他布告文相結合,分析真德秀究竟是怎樣看待當地社會的。
如上所述,真德秀于嘉定九年(1216)39歲、紹定五年(1232)55歲,前后兩次任職泉州。在第二次知泉州之后,于端平元年(1234)正月轉任福州。如所周知,正是這一年開始了所謂“端平更化”。真德秀身負眾望,于四月授職戶部尚書,第二年三月八日以參知政事立于朝堂,但此時他已身染沉疴,五月二日,即致仕當晚病逝,享年58歲。真德秀本來身體健康,但晚年卻因忙于政務與著述,以致健康受損。
在他第二次赴任泉州后發(fā)布的“泉州勸孝文”中,他談到了福建的特點。如前所述,這是與同時期發(fā)布的“勸諭文”密切聯系的文章,主要從“勸諭文”中抽出“孝敬”的部分,再以此為基礎撰成的一篇諭告文?!皠裥⑽摹钡膬热莘譃榍昂髢刹糠?,前半部分例舉了孝子與不孝子的具體事例,以此強調孝養(yǎng)的重要。其中大部分內容都涉及子女割股療親行為的正確與否。真德秀的觀點是“其孝心誠切,實有可嘉”,也就是能夠理解子女的心情,但這樣一來,不免傷害了自己的身體,反而讓父母更加擔心,因此并不完全贊成此舉。在他看來,更應該使用醫(yī)藥手段治療父母的疾病。此文的后半部分,主要談到佛式葬禮及供奉祖先,即“葬祭二事”中存在的問題。一方面認為富者使用過多的錢財舉行葬禮或追薦供養(yǎng)的行為有悖儀禮,對之進行批判;另一方面,針對貧者因為過于貧窮而不擇葬地,便將父母遺體火化的行為,表明了自己的反對之意,認為這違背父母與子女間的恩愛之情。
真德秀接著闡述了無需追薦供養(yǎng)的理由。如古代賢人有言,“天堂無則已,有則君子生,地獄無則已,有則小人入”,由此來看,想要亡故的父母入天堂而布施僧尼或追薦供養(yǎng),均是徒勞。此外,準備酒宴款待參加葬禮的人,這種行為使本該悲嘆的氛圍變成了設宴娛樂的場所,為“非禮”之尤。還有火燒肉體,本是自古以來懲罰罪人的行為,現在卻用在余溫尚存的父母遺體上,難道不感到心痛嗎?
李元弼《作邑自箴》卷六“勸諭民庶榜”及其簡略版的“勸諭榜”(卷九)都談到一些為追求幸福、避免災害而在佛事上花費巨資,結果卻陷入破產的事例,希望能夠以此警醒世人。而針對火葬的批判,可以說是吸收了道學流派的儒家一貫的批佛主張。這也說明,對佛事與火葬的批判警告似為“諭俗文”布告的常見內容。然而,真德秀“泉州勸孝文”卻有所不同,在文末部分他寫有“此州素稱佛國”之句,可見,撰寫此文時,他對泉州的佛教昌盛有充分的認識,并能夠針對泉州的地方特點展開自己的陳述。
實際上,這類批判與北宋時期蔡襄的批判實出一轍。后者曾兩任福州知州,接連發(fā)布題為“福州五戒文”、“教民十事”、“戒山頭齋會”等諭告文,批判僧尼布施及葬禮酒宴。不難想象,正是因為福州、泉州等地的佛教興盛,才引發(fā)了上述批判。
在發(fā)布諭告文、勸導民眾的同時,真德秀還向地方行政官以及僚屬發(fā)布諭告文,傳授地方統(tǒng)治的心得體會,其任潭州知州時發(fā)布的“潭州諭同官咨目”及第二次任泉州知州時發(fā)布的“諭州縣官僚”即為此例。兩篇文章與“泉州勸孝文”一起刊于明刻本《名公書判清明集》之卷首(“泉州勸孝文”題為“勸諭事件于后”,“潭州諭同官咨目”題為“咨目呈兩通判及職曹官”)??梢?,真德秀的諭告文真正體現了視做楷模的“名公”的地方統(tǒng)治理念。
“潭州諭同官咨目”與“諭州縣官僚”發(fā)布之地雖然不同,但真德秀將這兩篇文章視為一個系列,在文中強調了地方官所應具有的姿態(tài)。如“諭州縣官僚”開首便說,“某,昨者,叨帥長沙,當以四事諭勉同僚”,目的十分明確;“潭州諭同官咨目”也是首先談到“蓋聞為政之本,風化是先”,對為政者而言,“若民間有孝行純至,友愛著聞,與夫協和親族,周濟鄉(xiāng)閭,為眾所推者,請采訪其實,以上于州,當與優(yōu)加褒勸,至于聽訟之際,尤當以正名分,厚風俗為主”。而且,我們從“今,欲因本俗,迪之于善,已為文諭”之語句可以看出,真德秀明確指出這篇針對僚屬的文章是一篇與“諭俗文”緊密聯系的布告文。在此前提下,又列舉了應該為百姓辦理的“四事”以及應除去的“十害”。所謂“四事”:廉潔、撫民、公心、勤勉,“十害”則是:斷獄不公、聽訟不審、淹延囚系、慘酷用刑、泛濫追呼、招引告訐、重疊催稅、科罰取財、縱吏下鄉(xiāng)、低價買物。
“潭州諭同官咨目”中“四事”的內容及含義,通過夾注基本上能夠把握。而在“諭州縣官僚”中,對此“四事”又有更為細致具體的闡述。結合真德秀的其他文章,可以發(fā)現其基本觀點,即豪民巨室貪圖利益,為害鄉(xiāng)里。文中,真德秀特提到:“蓋泉之為州,蠻舶萃焉,犀珠寶貨,見者與羨,而豪民巨室,有所訟訴,志在求勝,不吝揮金,茍非好修自愛之士,未有不為所污染者?!奔疵鎸δ切樽非笏嚼幌б磺写鷥r的豪民巨室,官員如果自己把持不定,名聲就會被玷污。真德秀直面泉州的地域特色,對對僚屬諄諄告誡。
上述廉潔、撫民、公心、勤勉等心得,在北宋李元弼《作邑自箴》、南宋無名氏《州縣提綱》、南宋胡太初《晝簾緒論》等官箴書中都可以看到,對地方官而言,這些是極重要的從政態(tài)度,是地方官心得的典范。然而真德秀的獨特之處在于,從第一節(jié)到第三節(jié)末尾始終都在強調“心”的態(tài)度,從重修泉州倪思(1147~1220)祠廟的記述中即可略窺一二。據真德秀所言,倪思任泉州知州不過一年多,但其政績卻深印民眾心中,“公之政留于泉者,其跡有幾,而心之在人,則愈久而常存”,故其祠廟雖遭火災焚毀,但不到三年又得以重建。通過回顧倪思祠廟的重修經過,真德秀對地方官應持心態(tài)作如下闡述:“故于為政之善者,愛之若親,于其不善者,疾之若讎,此天理之公,而非人情之私也。”相同的思想,也可見諸他的其他文章。紹定三年(1230),撫州樂安縣(今江西省樂安縣)縣衙被盜賊燒毀,不久在當地有關人士的幫助下重修,針對此事,真德秀就守令應持有的理政態(tài)度做了概括:“先儒有言,無妄者誠,而不欺其次也。蓋無妄,天之道,不欺者,人之道,悠久不息則人而天矣,侯其免乎哉?不欺于己,斯不欺于民,不忍欺其民,民亦不忍欺其上矣,此余之所望也?!眲⒖饲f真德秀行狀中寫到,真德秀將學問的根本置于“誠敬”之上,主張地方官面對治下民眾,內心不得虛偽敷衍,而要以“誠”相待,并付諸實踐。在真德秀看來,若地方守令示民眾以“誠”,那么民眾也會以“誠”回應。這一認識體現了他的理念,即以“誠”的心態(tài)作為媒介,就能使官民雙方在相互間的關系中找到自己的主體性。也就是說,在真德秀的政治理念之中,民眾并非只是一種被統(tǒng)治的存在,他們有自己的主體性,可對地方治理采取監(jiān)督的態(tài)度。這樣一種信念與姿態(tài),與上述《州縣提綱》之旨相同,即強調守令面對居住于山野的“良善之民”,也要認真聽取他們的主張。
以勤勉和公正對待民眾,再加真德秀所強調的“誠”,這些治民意識具體又如何向民眾傳達呢?毫無疑問,守令不可能通過一家一戶的走訪來勸諭民眾,自然只有通過布告文的形式來宣揚自己的思想。
不過,因為民眾畢竟識字有限,所以地方官往往會邀請一些有教養(yǎng)和學識的士人和父老,請他們將榜文中的內容以及自己的意圖講解給無學識的民眾聽。在“勸農文”中,可以清楚看到這種對士人、父老所起作用的期待。試舉一例,朱熹在紹熙三年(1192)發(fā)布的“潭州勸農文”末尾說道:
右今出榜散行曉諭外,更請父老各以此意勸率鄉(xiāng)閭,教戒子弟,務令通曉,毋致違犯。
真德秀“福州勸農文”也有類似的話語:“咨,汝父老為我開論,興民善心,還俗淳古?!毕M咐舷蛎癖娹D達守令的思想?!霸偈厝輨褶r文”也云:“此章凡二十一字,今鏤小本,煩爾父老,散與鄉(xiāng)民,勸其朝朝誦念,字字奉行?!奔聪M咐仙l(fā)鼓勵勤勞的《孝經》庶人章的小冊子,而且最好天天誦讀,讓民眾充分了解此文內容。
“諭俗文”與“勸農文”都談到了“士人”、“父老”在鄉(xiāng)村社會的指導性作用。如淳熙二年(1175)三月,張栻就任靜江府(今廣西壯族自治區(qū)桂林市)知府,發(fā)布“諭俗文”,結尾處說:
右上件事理,并仰鄉(xiāng)民,反復思念,遞相告諭,父老長上,教勸子弟,共行遵依,以善風俗,或致犯法后悔難追,各仰知悉。
這里雖然沒有提到士人,但卻委托父老、長上等鄉(xiāng)村中的長輩們指導民眾。真德秀“諭俗文”中的一段話可以清楚看出相同特點,如“福州諭俗文”云:
此榜到日,所在耆老仁賢宜為開說,使之通曉,宜為勸勉,使之興起。自今以往,家家禮義,人人忠孝,變七閩之俗,為鄒魯之鄉(xiāng)。
也就是希望通過“士人”或“父老”宣傳榜文中的內容,對地域社會的民眾起到道德上的教化作用。
“潭州諭俗文”也呼吁“鄉(xiāng)里父老”體會太守的意圖,勸諭不孝不悌之人,宗族、鄉(xiāng)里之人相互幫助。為此,需要“老成顯德之士”出面帶領大家,“父老”也應勸說大家不要違法也不要引發(fā)訴訟爭端。同時,為了讓無學識的普通百姓理解這些飽含太守期待的“諭俗文”,希望“鄉(xiāng)曲善士”用通俗易懂的話語向大家解釋諭告的內容?!霸偈厝輨裰I文”也表示,為了向民眾傳達太守的勸善意圖,希望“耆艾老成,宜推此意,誨爾子弟,及其鄉(xiāng)人”。真德秀出任潭州知州時,曾規(guī)定今后不再征收酒稅,并就此寫成歌謠,同“父老”一起唱詠??梢?,“父老”實際上承擔了一部分地方治理之責。
這種將士人、父老置于鄉(xiāng)村社會領導層的現象,不僅存在于“諭俗文”、“勸農文”中,在“勸學文”中也可以看到。如前述陳襄“仙居勸學文”之末尾,“今汝父老歸告,而子弟速令來學……汝父老亟其聽予言”,即知縣陳襄并非直接向民眾勸學,而是通過“父老”間接勸導。值得注意的是,這篇“勸學文”本就以“咨,汝邑父老”開頭。據南宋李兼為此文所撰跋文,諭告是皇祐二年(1050)正月“父老”來訪府衙之際,陳襄向其門人宣讀的。由此可見,不僅僅因為士人、父老具有教養(yǎng)與學識,同時還包含了地方官期待他們作為鄉(xiāng)村社會的領導階層發(fā)揮指引民眾的作用。
關于宋代社會中父老的作用,柳田節(jié)子先生曾作過詳細論述,指出宋朝的國家權力并沒有忽視從秦漢至明清一直存在的“父老”的作用,揭示了其實際狀況及各個側面。我們以上探討的“諭俗文”可以說正是反映父老實際姿態(tài)的具體史料。
本文試圖從宋代地方官向治下民眾發(fā)布的“諭俗文”入手,捕捉民眾的生活姿態(tài),其中尤以真德秀的“諭俗文”為分析的重點。之所以圍繞真德秀的“諭俗文”進行探討,是因為其內容豐富,不僅個人數量上較多,而且還存留了許多與這類“諭俗文”密切相關的布告文。總之,通過對他的“諭俗文”及其相關的布告文作綜合分析,可以更加具體了解宋代士大夫作為地方官是如何面對民眾的。
“諭俗文”是地方官為引導治下民眾向善而發(fā)的布告文。從中可見,居住于鄉(xiāng)村社會的人們圍繞財產而引發(fā)了眾多訴訟事件,由此也反映出民眾之中普遍存在著嚴重對立與抗爭。宋代以后出現的這種巨大的社會變化,使地方官自然產生一種危機感,而“諭俗文”就是這種危機意識的反映。另外,我們也可以推論,盡管鄉(xiāng)村社會在對立與抗爭之中呈現出了混亂的局面,骨肉之間的紛爭日益凸顯,民眾赤裸裸地坦言自己的利害得失,但這都顯示出民眾的發(fā)言權在逐漸增強。
那么,怎樣平撫這種混亂狀態(tài)呢?“諭俗文”展示了解決問題的方向。毋庸置疑,守令作為地方官當然有著較多接觸民眾的機會,但實際上除了處理訴訟以外,通常也不會與普通民眾直接打交道。如此一來,成功管轄治下州縣的關鍵,就在于如何巧妙地籠絡介于民眾與守令之間的士人、僧道以及父老。在地方官看來,通過籠絡這些人,就可以形成原本應該具有的秩序(以個人為起點,呈家族、宗族、鄉(xiāng)黨、縣這一同心圓般擴大的秩序結構)。以士人、僧道及父老為媒介對民眾加以掌握,也就意味著能夠在一定的秩序之下掌控民眾。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可以通過這些媒介來控制民眾,但從真德秀強調“誠”字可見,宋代地方官的統(tǒng)治是建立在體會民“心”這一基礎之上的。強調“誠”,反映了這一時代宋學逐漸滲透下的百姓觀,也就是地方官希望掌握民心的意識;另一方面,也顯示了試圖讓民眾的意見在地方統(tǒng)治中得到反映的思想。由此可見如下事實,即地方官心中的民眾形象是建立在民眾作為擁有“誠”的主體而存在這一前提之上的。要言之,可以看出作為統(tǒng)治客體的民眾具備了一定的自主性,而地方官必須在面對這樣一種民眾的狀況下實施統(tǒng)治的時代特性也得以確認。
②“福州諭俗文”中載云:“當職以本路之人,為本路之帥,其視八州,皆如鄉(xiāng)黨,其待百姓,一如子弟?!?/p>
③請參考拙文《宋代的〈諭俗文〉》,載宋代史研究會編《宋代的政治與社會》,(日本)汲古書院1988年版;拙譯注書《宋代地方官的民眾善導論》中的《琴堂諭俗編·解說》,(日本)知泉書館2009年版。
④《舊唐書》卷四四“縣令”條載:“京畿及天下諸縣令之職,皆掌導揚風化,撫字黎甿,敦四人之業(yè),崇五土之利,養(yǎng)鰥寡,恤孤窮,審察冤屈,躬親獄訟,務知百姓之疾苦”,詳細記載了縣令的職掌,值得注意的是首次出現了“風化”一詞。另,《大唐六典》卷三○“京縣畿縣天下諸縣官吏”所記與《舊唐書》同。
⑤關于勸農文,可參考宮澤知之《南宋勸農論》,載中國史研究會編《中國歷史鏡像的再構成——國家與農民》,(日本)文理閣1983年版;關于“諭俗文”,可參考前述拙稿《宋代的〈諭俗文〉》。
⑥如《建炎以來系年要錄》卷一七九“紹興二十八年正月戊子”條載云:“殿中侍御史葉義問言,州縣每歲出郊勸農,置酒宴會,其實擾人,乞罷置酒之禮,戶部請自今止許守令出郊,仍以仲春某日,不得因而飲酒,從之。”再者,據《宋史》卷一六七《職官志》“府州軍監(jiān)”條:“諸府置知府事一人,州、軍、監(jiān)亦如之,掌總理郡制,宣布條教,導民以善而糾其奸慝,歲時勸課農桑,旌別孝悌”;及同書同卷一六七《職官志》“縣令”條:“掌總治民政、勸課農桑,平決獄訟,有德譯禁令,則宣布于治境?!钡鹊???芍?、縣令職掌勸農之事。
⑦福田立子:《宋代義莊小稿——以明州樓氏為中心》,(日本)《史艸》13,1972年。
⑧如真德秀《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集》卷四○“福州諭俗文”載:“圣經有言,用天之道,因地之利,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李元弼《作邑自箴》卷九“勸諭編”也云:“先圣有言,謹身節(jié)用,以養(yǎng)父母,庶人之孝也?!?/p>
⑨宇都宮清吉:《〈孝經〉庶人章考察》,載其著《中國古代中世史研究》,(日本)創(chuàng)文社1977年版。
⑩如《作邑自箴》卷六“勸諭民庶榜”標題夾注載:“鎮(zhèn)市中并外鎮(zhèn)步逐、鄉(xiāng)村店舍多處,各張一本,更作小字刊板,遇有耆宿到縣,給與令廣也?!标P于王朝意志傳達給地方的方法與途徑的問題,可以參考久保田和男《關于宋朝地方赦書的傳達》,(日本)《史摘》33,201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