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偉
(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 廣東湛江 524088)
從象似性角度看漢字修辭
張 偉
(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 廣東湛江 524088)
漢字修辭利用的主要材料是漢字的形體。漢字的形體帶有很強的獨立性,能夠進行拆分與合并。漢字數(shù)量大、形近字特別多。漢字的排列和書寫都遵循一定的順序。這些特點都能用來形成漢字修辭。從象似性角度能分析漢字形體與漢字修辭的關系,可以揭示漢字修辭的生成機制。
漢字 形體 修辭 象似性
漢字修辭是利用漢字的形體來增強語言表達效果的修辭現(xiàn)象。漢字修辭以漢字的形體為主要材料。因此漢字形體也是漢字修辭的物質(zhì)形式、主要載體。有關漢字形體修辭的著作和論文比較多,其中最典型的著作有曹石珠教授的專著《漢字修辭學》[1]《漢字修辭研究》[2],這兩部著作非常系統(tǒng)而完整地研究了漢字修辭的構(gòu)造、離合、類型以及效果等;還有一些論文如王俊霞的《漢字形體的修辭運用》[3]、張志強的《漢字形體修辭效應》[4]等,多是分析漢字修辭的類型及效果??v觀這些論著與論文,幾乎很少從認知的角度對漢字形體與修辭之間的關系進行論述,而我們認為運用認知語言學中有關象似性的理論知識對漢字修辭進行研究,可以為修辭研究提供一個新的思路。
認知語言學者認為語言是人類認識世界的經(jīng)驗結(jié)構(gòu)的反映,語言的形式和意義之間存在可以論說的理據(jù)性,即存在某種象似性。象似性(Iconicity)指的是:“語言符號在語音、語形或結(jié)構(gòu)上與其所指之間存在映照性相似的現(xiàn)象”[5]。象似性不同于相似性。相似性是一種廣義范圍內(nèi)的術(shù)語,指任何兩個或多個事體之間所具有的相像關系。象似性主要指語言形式與所指意義之間的關系,僅是相似性的一種,是相似性的下義概念。相似性包括象似性,象似性是以相似性為認知基礎的。
漢字修辭是一種非語言要素的修辭,它包括根據(jù)漢字字形來選擇漢字、漢字部件的拆分與合并、漢字筆畫的增筆與減筆、漢字形體的借形以及聯(lián)邊等。第一種是選擇合適的漢字,后六種屬于辭格的范疇,但總體目標都是為了達到某種修辭效果,是積極的修辭手段。從象似性的角度來考察漢字修辭,主要可分為獨立象似性、形體象似性、順序象似性、數(shù)量象似性四種。
獨立象似性指的是:一個表達式在語言形式上的分離性與它所表示的物體或事件在概念上的獨立性相對應。簡而言之,一個表達式可以離析成若干個各自獨立的表達式,而這些分解出來的表達式又能夠保持概念上的獨立。辭格中體現(xiàn)獨立象似性的典型代表就是析字,即把所用漢字的構(gòu)字部件進行離析、合取或者增加、減損,從而產(chǎn)生新的字形和意義的修辭方式。漢字是形、音、義的結(jié)合體,絕大多數(shù)的漢字都能夠獨立表示完整的意義。漢字個體化與概念個體化之間有種對應關系。隨著形聲字、會意字的大量產(chǎn)生,一個漢字可由若干部件構(gòu)成,那么一個漢字同樣也能離析成若干獨立的部件。從認知的角度講,正是人們對漢字內(nèi)部構(gòu)造的思維感知,才能有效地利用漢字特點進行修辭活動。漢字能夠進行離析和組合,與語言形式的分離性與獨立性具有相似點,也體現(xiàn)了獨立象似性。例如:
(1)他這幾年投資房地產(chǎn),現(xiàn)在可是門中活了。
(2)閑看門中月,思耕心上田。
(3)美人一去添心病。
(4)走召弓雖。
(5)凍雨灑窗,東兩點,西三點;切瓜分客,上七刀,下八刀。
例(1)中采用的是拆字,將“闊”字拆分成“門中活”。門和活都是獨立的漢字,存在于語言當中,能單獨表示意義。門和活又能合并起來組成“闊”字,獨立存在,表示意義。例(2)將“閑”拆成“門”和“月”,“思”拆成“田”和“心”。例(3)將“美”字下面的“大”拆成“人”和“一”,去掉,然后再加上“心”,便成了一個“恙”字。例(4)是網(wǎng)絡上表示贊揚嘆服時所用的表達形式。“走召”拼合成“超”,“弓雖”拼合成“強”,合在一起就是“超強”。例(5)上聯(lián)將“凍、灑”分別拆分成“東兩點、西三點”,下聯(lián)將“切、分”分別拆分成“七刀、八刀”。漢字的構(gòu)字部件都具有很強的獨立性,可以進行離析,也能進行組合,這是漢字修辭能夠存在的前提條件。漢字修辭中對漢字的形體進行離析和組合,正是基于獨立象似性的動因。
形體象似性指的是語言表達形式的形體與概念或事物的形體相對應,二者之間有相似點。具體到漢字修辭,就是漢字的形體能反映客觀事物的形體。漢字起源于圖畫,最早出現(xiàn)的漢字是象形字,后來才逐漸出現(xiàn)了指事字、會意字、形聲字。漢字是表意文字,即漢字的形體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漢字的意義。經(jīng)過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雖然漢字的圖畫性不斷降低,符號性逐漸增強,但是從部分漢字中仍然能夠看出象形特征。人們在使用漢字的時候,會用漢字的形體特征去描繪事物的形狀。換言之,在修辭活動中,借用漢字的形體來表示事物的形貌特征,形象地描摹事物的情狀,就是基于形體象似性動因。例如:
(6)國字臉一般在男人中比較常見,但有的女人也長著一張國字臉。
(7)有個朋友是八字眉,看上去很滑稽,很卡通。
(8)司機,下一個十字路口,左轉(zhuǎn)。
(9)他專門負責火車站附近“之”字形鐵路各道岔的檢修和維護。
(10)他們廠生產(chǎn)各種型號的工字鋼。
例(6)中“國字臉”又叫方臉,特征為方額頭,方下巴,臉較寬。國字的形體是方框形的,方方正正,用來描摹方臉的形體,容易引起人們的相似聯(lián)想。例(7)中看見“八字眉”,人們的頭腦中會浮現(xiàn)出眉心高、眉尾低的兩道眉毛,而這種聯(lián)想是由“八”字的形體產(chǎn)生的。人們在認知的時候,會將漢字“八”的形體與眉毛的形狀聯(lián)系起來?!鞍恕狈从沉嗣济男螤睿w現(xiàn)出漢字的形體象似性。例(8)中“十字路口”,說明的是兩條馬路交叉,形成一個“十”字形。人們由“十”字的形體,很容易聯(lián)想到馬路交叉的形狀。例(9)中“之字形鐵路”,因鐵路的形狀像漢字“之”的形狀而得名。在地形復雜、山巒溝壑多的地段設計“之”字形鐵路,可以讓火車避開陡坡上行。這類鐵路因其像漢字“之”的形狀而得名。例(10)中“工字鋼”,是一種截面為工字形狀的長條鋼材,其得名原因很顯然是截面形狀與漢字“工”的形狀相同。除此之外,還有很多表達形式,如“丁字橋”、“品字形布局”、“一字眉”、“大字形”等都是利用了漢字形體與客觀事物形狀之間的相似性。這種外形上的相似性體現(xiàn)了漢字的形體象似性動因。
在使用漢字的過程中,人們也會傾向于選擇形體特征比較突出的、形象感較強的一些漢字來傳情達意。比如“路面凹凸不平”比“路面高低不平”效果要更好,因為“凹凸”二字給人形象感,容易讓人產(chǎn)生類似的聯(lián)想。還有比較“惴惴不安”和“忐忑不安”,會發(fā)現(xiàn)后者更為形象地突出了心里邊的七上八下。而這種效果的取得與“忐忑”二字形體上的形象性有直接關系?!按A⒅蛔邩恰北取奥柫⒅蛔邩恰毙Ч茫驗椤按!笔侨齻€“直”疊加而成,給人一種直而高的立體感。這種選擇漢字的方式,源于漢字本身具有一種形體感,而這種形體感很容易與人們頭腦中存在的形象聯(lián)系起來。通過兩者之間的關聯(lián),提高人們對事物的感知度。這種漢字形體感的獲得,體現(xiàn)出漢字本身與所反映的事物之間在外形上的相似關系,是漢字形體象似性動因的一種直觀表現(xiàn)。
順序象似性指的是語符單位排列順序與所表達的概念領域中的時間順序相對應?!翱谡Z中的詞在時間的線條上依次出現(xiàn),書面語中的文字同樣也遵循時間的線性原則”。[6]在漢字修辭中的順序象似性主要表現(xiàn)在漢字的排列和漢字的書寫方面。漢字是方塊文字,在排列的時候總是一個接著一個呈線性排列,不論是橫排還是豎排,總會依照一定的順序。漢字基本的構(gòu)形單位有點、橫、豎、撇、折。在書寫的時候,我們要遵循筆順:先橫后豎,先撇后捺,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先外后里,從外到內(nèi)再封口,先中間后兩邊。筆順是書寫漢字的一個重要環(huán)節(jié),也是根據(jù)人們的書寫習慣總結(jié)出來的,體現(xiàn)了人們對漢字結(jié)構(gòu)的認知過程。無論是從時間的排列上,還是從空間的書寫上,漢字都表現(xiàn)出極強的順序性。利用漢字形體進行修辭時,對漢字進行離析和拼合可以利用漢字內(nèi)部構(gòu)造的順序性,以達到理想的修辭效果。例如:
(11)你辦妥了,我少不了對你言身寸。
(12)馮玉祥稱自己的詩是丘八詩。
(13)需要一半,留下一半。(雷)
(14)他心理非常感謝她的廠日子立日心。
(15)鴻是江邊鳥;蠶為天下蟲。
人們在拆分漢字的時候,會按照漢字的書寫順序來進行。例(11)“言身寸”就是“謝”字,按從左到右的順序拆分。例(12)“丘八”就是“兵”字,按從上到下的順序拆分。例(13)是一個字謎,“需”取上半部分,“留”取下半部分,合成“雷”字,也是按照從上到下的順序組合而成。例(14)“廠日子”合成“厚”,遵循了從外到內(nèi)和從上到下的順序;“立日心”合成“意”遵循了從上到下的順序。例(15)“鴻”是左邊江右邊鳥,遵循從左到右的順序;“蠶”是上邊天下邊蟲,遵循從上到下的順序。漢字拆分、組合的順序性體現(xiàn)了人們對漢字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的認知過程,符合人們直接體驗的認知規(guī)律。一個漢字倘若按照空間結(jié)構(gòu)的順序來認識、理解和記憶就比較容易,所需要的認知加工量也比較少。倘若違背了漢字的構(gòu)造順序,就得耗費較多的時間和精力去掌握。所以,漢字的排列及書寫,離析與組合都有著非常明顯的順序性。利用漢字形體進行修辭,也必然會體現(xiàn)順序象似性動因。
數(shù)量象似性指的是語言單位的數(shù)量與概念的數(shù)量相對應。概念的數(shù)量越大、越復雜,所用語言單位的數(shù)量也越多。同樣,語符數(shù)量一多,加工過程也會較為復雜,自然就能傳遞更多的信息,就會更多地吸引人們的注意力。人們在表達的時候,適當重復某種語言形式,能起到加強、突出的效果。漢語中的疊字、辭格中的反復都是相同語言成分多次出現(xiàn),運用了數(shù)量象似性原理,從而在有限的字句中增加信息量、深化意境、令人回味。
漢字的數(shù)量巨大,形體相近的字也很多,稍不留神,就會寫錯別字,比如“己巳已”、“未末”、“大太犬”、“治冶”等等。漢字同偏旁的字也非常多,利用這些形體相近的字,重復出現(xiàn),能夠起到非常突出的修辭效果。漢字修辭中有一種辭格叫聯(lián)邊,這種辭格的產(chǎn)生可以歸因于數(shù)量象似性原理。它指的是在一個句子中連用三個或更多的相同偏旁部首的字以增強語力、形成動感的修辭方式。例如:
(16)迎送遠近通達道 進退遲速遊逍遙 (車馬店楹聯(lián))[7]
(17)浩海汪洋波濤涌溪河注滿 雷霆霹靂靄雲(yún)霧霖雨雱霏(海神廟對聯(lián))[7]
(18)聽呀!濺濺潺潺澎澎湃湃和和曷曷極復雜的浪聲洋洋地裝滿了我的耳鼓(鄒靜之《海濱》)[7]
(19)淚滴湘江流滿海 嗟嘆嚎啕哽咽喉
(20)琴瑟琵琶 魑魅魍魎
以上五例都是將形體上有共同點的字連續(xù)排列在一起。這些包含相同部件的字鋪陳排列,重復出現(xiàn),數(shù)量較多,造成一種磅礴的氣勢,字字都能刺激讀者的視覺感受,加深印象。例(16)中十四個走字底的字,表意上都與“走路、行走”有關,鋪排陳列,多次出現(xiàn),表達了客流繁多、迎來送往的意思,正好能與車馬店供趕路人休息的宗旨聯(lián)系起來。例(17)上聯(lián)用了11個“水”部字,下聯(lián)用了11個“雨”部字,“水”“雨”數(shù)量如此之多,意義強調(diào)重復,跟“海神”的形象特征無比切合。例(18)不僅連用多個“水”部字,而且還出現(xiàn)了“濺濺”“潺潺”等相同的字重疊,既將海水的浩蕩澎湃付諸于視覺,又將海浪流動擊打的聲音形諸于聽覺,可謂形神兼?zhèn)?。?19)上聯(lián)連用了七個“水”部字,下聯(lián)連用了七個“口”部字。上聯(lián)著意于淚水之多,下聯(lián)著意于感嘆之深。上下兩聯(lián)反復詠嘆,多次強調(diào),共同突出了傷心哽咽的程度之深。例(20)上聯(lián)連用了四個上半部分都是兩個王的字,意思都與樂器有關;下聯(lián)連用了四個“鬼”部字,意思都與鬼怪有關。三個以上的同部首字連用,在形體上很容易引起人們的重視,在表意上能夠深化突出語義。聯(lián)邊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多次使用相同部件的字,造成數(shù)量增加,用以表達復雜的概念,或詳盡地描繪事物,或增強氣勢形成動感。以上五個例子都體現(xiàn)了聯(lián)邊的積極修辭效果。
還有一類現(xiàn)象不是聯(lián)邊辭格,但也是相同部件的字重復出現(xiàn)。例如“煙鎖池塘柳,炮鎮(zhèn)海城樓”,上下聯(lián)相同部件的字對應出現(xiàn),形成“煙炮”、“鎖鎮(zhèn)”、“池?!?、“塘城”、“柳樓”對應的格局,從形體上、意義上、語音上對仗都很工整。李清照的名句“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從字形的角度看,“冷冷清清,凄凄慘慘”也是連用了部首相同或相近的漢字?!袄洹焙汀捌唷辈渴紫嗤c“清”部首相近,再加上巧妙運用了疊音詞,使得整句話從意境、主題、氣氛到樂感、形體美感等各個方面都堪稱完美。從認知的角度看,相同部件的字接連出現(xiàn)、重復使用,反映和突出了概念領域中量的觀念,體現(xiàn)了數(shù)量象似性動因。
漢字修辭是一種非語言要素的修辭,主要利用了漢字的形體特征。作為漢語修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不僅豐富了漢語的語意表達,更有效地推動了非語言要素修辭的深入研究和不斷完善,使得漢語修辭理論體系更完備也更準確。一個漢字能表達一個完整的意義,也能離析成幾個獨立的部件,這是方塊漢字構(gòu)造的獨特性,也體現(xiàn)了獨立象似性動因;漢字形體能描摹客觀事物的形體,體現(xiàn)了形體象似性動因;漢字呈線性排列,按一定順序書寫,體現(xiàn)了順序象似性動因;漢字數(shù)量巨大,相同部件的字重復使用,體現(xiàn)了數(shù)量象似性動因。漢字修辭中的拆分與合并、增筆與減筆、借形與聯(lián)邊,還有同義不同形漢字的選擇等等,也是基于漢字的上述特點,同樣也反映了以上四種象似性動因。這四種象似性動因雖然都是直接象似性,是漢字修辭的顯性生成動因,但也為我們探尋修辭方式的生成機制及更為充分地解釋修辭效果提供了一種新的思路和方法,同時是將認知語言學的成果運用于修辭研究的一種嘗試。
注:文中的部分用例來自譚學純等編的《漢語修辭格大辭典》,還有部分用例來自網(wǎng)絡。
[1]曹石珠.漢字修辭學[M].長沙:岳麓書社,2004.10.
[2]曹石珠.漢字修辭研究[M].長沙:岳麓書社,2006.16.
[3]王俊霞.漢字形體的修辭運用[J].修辭學習,2006(5):72.
[4]張志強.漢字形體修辭效應[J].江西社會科學,2003(3):120.
[5]王寅.認知語言學[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510.
[6]丁健純.漢字修辭形式的象似性分析[J].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1(7):162.
[7]譚學純.漢語修辭格大辭典[Z].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0.1
(責任編輯陳平生)
2014-09-10
張偉(1981-),女,廣東海洋大學文學院講師,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漢語修辭學、對外漢語教學。
H 109.4
A
1673-4580(2014)04-009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