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江茜,胡曉晨

(安徽大學 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 合肥 230601)

一、“叫魂”事件升級的原因

“1768年,中國悲劇性近代史的前夜。某種帶有預示性質的驚顫蔓延于中國社會:一個幽靈——一種名為‘叫魂’的妖術——在華夏大地上盤桓。據(jù)稱,術士們通過作法于受害者的名字、毛發(fā)或衣物,便可使他發(fā)病,甚至死去,并偷取他的靈魂精氣,使之為己服務。這樣的歇斯底里,影響到了十二個大省份的社會生活,從農(nóng)夫的茅舍到帝王的宮邸均受波及?！盵1]1流行于整個中國鄉(xiāng)土社會的“叫魂”深根于民間風俗文化,并不是1768年特有的現(xiàn)象,然而為什么會在乾隆年間從江南發(fā)端后迅速席卷大半個中國,升級成事件,引發(fā)全國性的清剿呢?孔飛力教授在收集和考察了大量史料的基礎上,對這一事件進行了科學的分析,找到了其蔓延的原因。從中國民眾傳統(tǒng)的宇宙觀來看,人們相信身體和靈魂可以分離,而通過一些法術的力量可以從頭發(fā)中攝人魂魄,這種意識恐慌一直深深地存在于民眾的信仰里;從經(jīng)濟上來看,繁榮盛世的背后實際隱藏著人口過度增長、物價上漲以及環(huán)境惡化的威脅,人們對能否通過辛勤勞動來改善他們的境況產(chǎn)生懷疑,對社會、陌生群體充滿了敵意和焦慮;從政治上看,謀反與漢化是清朝統(tǒng)治者尤為重視的兩大內容,頭發(fā)問題一直是滿、漢之間沖突的焦點,“留頭不留發(fā)”早在清初就成為了一種表明歸順的象征,因而乾隆皇帝有理由相信這一事件與謀反存在關聯(lián),加之他對現(xiàn)行官僚體制的不滿和對滿族日益漢化的抱怨,故而十分重視和關注“叫魂”事件。

二、從“叫魂”事件處理過程看皇帝與官僚的博弈

“當叫魂妖術的謠言在地方上一傳開,底層老百姓們脆弱的神經(jīng)立刻繃得緊緊的,唯恐自己成為妖術的受害者,他們無法分辨謠言與真實,因為鬼神迷信本來就是他們精神世界的一部分,而他們的不安全感使他們變得更為神經(jīng)過敏,對謠言他們寧信其有,不信其無。”[2]普通民眾都忙于尋求方法進行自我保護,以對抗不可預知的妖術。位居九五之尊的乾隆皇帝同樣寢食難安,他過于敏感地將這一事件與推翻清朝統(tǒng)治的政治陰謀相掛鉤,緊密關注叫魂案件進展,不斷發(fā)出諭旨指揮和督促地方官員進行清剿,力圖盡快弄清和擒獲叫魂恐懼的幕后元兇。而處于皇帝和民眾之間的官僚階層更是焦頭爛額,不得不在兩者之間窮于應付。

官僚滿腹經(jīng)綸,對叫魂妖術斷然難以相信,卻又擔心民眾恐慌對社會產(chǎn)生巨大影響,危及地方治安,使得烏紗帽不保,因而為了保護既得利益和維護社會生活的正常運作,他們抱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態(tài)度,采取消極的緩和措施,以達到息事寧人的目的。圍繞著這一事件的處理,掌握專制權力的皇帝和運用常規(guī)權力的官僚之間展開了一場博弈,這場博弈是圍繞著對信息的控制展開的。

一方面，官僚階層極力控制信息的傳遞,試圖運用常規(guī)權力處理事件,并以顢頇遲緩的工作方式抵制皇帝的專制權力。在“叫魂”事件發(fā)生的前兩個月,沒有一個省級官員主動向乾隆皇帝報告過“妖術”案件,他們的應對之道大致相同,沒有人小題大做,把它當成緊急事件向皇帝奏報。他們通常采取的辦法是制止流言謠傳,安撫恐慌情緒,懲治興風作浪、無事生非的行為。當乾隆皇帝要求各省報告情況并采取行動時,除了山東巡撫富尼漢主動奏報叫魂案件情況外,其他諸省官員基本上都在用各種方式消極怠工,控制信息的上傳。

江西巡撫吳紹詩在乾隆皇帝下旨后,接二連三地向乾隆皇帝奏報他是如何精心在江西全境布下了一張嚴密的警戒網(wǎng)、如何賣力地查緝“妖黨”行蹤、如何費心地尋找可疑人物,然而最終結果卻是沒有發(fā)現(xiàn)一起叫魂案,也沒有產(chǎn)生任何關于審查案犯的文字和材料。據(jù)此不難推測,這一切只是吳紹詩的裝模作樣而已,他壓根就不打算查辦這個案子,也沒打算將當?shù)氐恼嬲闆r告知給乾隆,僅是做足了場面,忙而不動。湖廣總督定長得知幾個叫魂案疑犯在湖南被抓后,立刻從武昌趕到長沙,與當?shù)乇姸喙賳T一起對案件進行審理,最終發(fā)現(xiàn)此案并未涉及“叫魂”,于是聯(lián)名將審理結果奏報給乾隆皇帝。通常來說,定長沒有必要跋涉六百多里從總督府到湖南親自審訊案犯,更沒有必要協(xié)同其他高官一同審理,其目的就在于結成穩(wěn)固的同盟,統(tǒng)一上奏口徑,擺脫個人責任。南京布政使建議皇帝整頓保甲以清查在南京地區(qū)的每一個人,兩江總督高晉則建議在全國范圍內對僧道進行重新登記,他們力圖將來自皇帝的緊急的、非常規(guī)要求導入日常的、習慣的軌道,將緝拿疑犯變成日常公務,回到官僚階層的常規(guī)權力中來。

另一方面,皇帝建立各種渠道獲取信息,強化專制權力,達到嚴密控制官僚機構之目的?！盎实塾贸晌姆ㄒ?guī)約束官僚,以確保他們在行政常規(guī)權力中辦事,然而皇帝自身權力也容易被常規(guī)化。但是這套制度對官僚進行約束,同時皇帝也受到制約,即他也要按照規(guī)章制度辦事,不可為所欲為。官僚正好可利用由法規(guī)賦予他們的行使權力范圍的便利,為自己營造一座避難堡壘?！盵3]換句話說,如果官僚在行政常規(guī)權力中按程序、制度辦好了分內之事,就不會受到來自皇帝的任意懲罰。書中也有提到,在每三年一次的官僚考核中,“官官相護”使得這種制度化的考核成為了一種擺設,因而乾隆皇帝為了打破常規(guī)權力的束縛,對信息控制進行爭奪,可謂殫精竭慮,費盡心思。他建立了專屬自己的情報信息系統(tǒng),加強對官僚的監(jiān)督和掌控,沿用雍正時期的密折制度,且將其由公開轉為隱蔽;利用“粘桿處”四處刺探情報,鏟除異己;先后六次下江南“微服私訪”,體察民情。同時他也注重挖掘人才,加強對官僚的甄別和遴選,培養(yǎng)自己的心腹嫡系,完善陛見制?！敖谢辍卑讣某霈F(xiàn)更是為乾隆皇帝提供了一個契機,一個可以合理整肅官僚階層的機會,通過將“叫魂”與謀反陰謀相聯(lián)系,使得普通事件升級成最為嚴重的政治罪,借此充分利用專制權力沖擊整個官僚體系,企圖解決官僚體制存在的固有弊端,重新建立關系網(wǎng)絡，規(guī)范官場風紀。他還利用這一次難得的機會與官僚階層攤牌,“他拋卻了君臣之間溫情而又虛偽的外衣,毫不忌諱地用最嚴厲的辭藻來斥責那些在他看來飽受江南浮靡文化蠱惑的各級官僚”[4]。他在朱批中毫不掩飾他的焦躁、不滿和猜疑,責備江蘇按察使吳壇“汝實有負朕之信任,不知恩之物”,斥責湖廣總督定長“以汝伎倆惡術,不過又皆審處完事。汝安守汝總督養(yǎng)廉耳?不知恥無用之物,奈何?”如此這般措辭在朱批中幾乎隨處可見。乾隆皇帝認為正是由于官僚階層本身的腐化以及對君主的忘恩負義,他們才會對叫魂案件姑息縱容,對君主指令置若罔聞,行動不利,最終導致緝捕“妖黨”無果。面臨來自乾隆皇帝的巨大壓力,各級各地官員不得不紛紛行動起來以表忠心和能力。

三、“叫魂”事件結局呈現(xiàn)出的博弈結果

“折騰到年底,在付出了許多無辜的性命和丟掉了許多烏紗帽后,案情真相終于大白,所謂的叫魂恐懼其實只是一場庸人自擾的丑惡鬧劇:沒有一個妖人被抓獲(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子虛烏有),沒有一件妖術案子能夠坐實,有的只是自擾擾人,造謠誣陷,屈打成招。沮喪失望之余,乾隆皇帝只得下旨‘收兵’,停止清剿。”[1]346這樣一個令人惶恐不安、震驚朝野上下的案件竟然以一種鬧劇的形式收場,不免令人啼笑皆非。然而,即便如此,乾隆仍不忘維護其皇帝尊嚴,將錯誤推到官僚階層的身上,并對一大批官員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懲戒,或降職、或革職、或遭到彈劾。但這場皇帝與官僚階層之間的博弈,仍是以皇帝的失敗告終的,因為皇帝雖然懲罰了一批官員,但整個官僚制度運轉中存在的問題還是沒有解決,即信息渠道閉塞、不暢通,“天高皇帝遠”,皇帝難以擺脫受蒙蔽的處境,在信息獲取中處于弱勢;常規(guī)的彈劾考核制度模式化、樣板化,加之官吏間的相互袒護，使其缺乏實質意義,流于形式,如同擺設;官吏為了規(guī)避風險,“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容易產(chǎn)生惰性心理,敷衍塞責。

不管皇帝建立了怎樣繁多巧妙的信息傳遞系統(tǒng)和秘密通訊渠道,只要信息的傳遞者仍是存在于傳統(tǒng)制度下的這些官吏,就無可避免的受到官僚階層本身的影響?！皞鹘y(tǒng)制度的特質決定了即使貴為皇帝,主要也只能依靠行政系統(tǒng)來監(jiān)控行政系統(tǒng)。歷史證明,幾乎所有被派出負有監(jiān)督地方責任的官員和機構,最后都化為另一種形式的地方官或者機構”[5],因而皇帝對于信息的控制往往就難以實現(xiàn)。這些問題一直存在于清朝政府之中,持續(xù)影響著一代又一代的統(tǒng)治者。

參考文獻:

[1] 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M].陳兼,劉昶,譯.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

[2] 張益剛,武傳忠.“叫魂”背后的思考:精神控制的危機與應對——從《叫魂》看清政府的社會控制[J].長春工業(yè)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2):84-86.

[3] 謝海濤.評《叫魂》一書中的“官僚君主制”[J].西北第二民族學院學報，2006(3):133-134.

[4] 陳艷.盛世下的信任危機——據(jù)《叫魂》一書所提供的材料來看[J].法制與社會,2007(6):656.

[5] 張鳴.叫魂的多余話[J].讀書,2000(6):62-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