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敘澤
1
我離開劉塘那年十二歲。盡管時隔多年,我大致記得我們家就是一幢老掉牙的小房子,狹長的小院以及一扇笨重而殘損的鐵門,劉塘的住戶大抵如此。我和爸媽以及祖父母五人擠在一幢小房里卻是頗溫暖的,尤其是冬日里一家人圍坐在小院內(nèi)烤碳取暖的情狀。南方的冬日沒有雪,只有一股肅殺的寒涼,人們穿著灰撲撲的棉大衣在灰撲撲的街道上往來匆匆,就連祖父養(yǎng)在院子里的葡萄藤也跟著委屈地趴在竹棚頂上無力喘息。只有到了夏季,一切才又變得鮮活起來。
至于說夏季,我最喜愛的還數(shù)隔壁家的蓮塘。從我房間的窗戶側(cè)望過去便可見那靜如玉盆的一池塘水。蒼翠欲滴的蓮葉常年繁茂,挨挨擠擠地立在池面上盡顯裊娜身姿。但我是厭倦了這蓮葉的。我只愛等到夏日時細細看那三兩朵可貴的蓮花,潔白如雪,如玉,如處子,藏在蓮葉之中羞澀含笑。有時你仿佛還能聽見她們低聲私語,你不能懂,因為那是蓮的秘密。
因著對蓮的癡愛,我與那養(yǎng)蓮的蓮素十分交好。在我最愛翻閱的記憶里,我常在夏夜與蓮素齊坐在蓮塘邊乘涼,那白蓮竟會在夜里發(fā)出熒光,幻化成一張張蕩漾在池中俊俏的臉龐。有時蓮素用食指比劃著將它們串聯(lián)在一起就成了天邊的星座,由是引出許多西方的神話,成了夜里靜靜的游思。
蓮素姓趙,彼時正值二十一二歲左右,是個著實靜美的好姑娘。她平素說話少,卻與我十分親近,有時會買些時下流行的玩物與糖果給我,有時聽我談起稚年時小小的心事,我由是格外喜歡她。蓮素姑娘住在我家隔壁,然而她家的宅院卻比我家大得多,雖不免古舊了些但卻不失氣派。宅院大門十分寬敞,門框上方鑲著一塊極小的黑木牌,上頭寫著“南東”二字。小時候我對這二字頗稀奇。按說中國人指方向從不從“南”說起,這二字又不與趙氏有關(guān),也不知是誰又為何將其刻在宅門之上,而且字形瘦小,并不引人注目。
聽父親說趙家從前是富實的地主人家,革命以后趙家人被迫拖家?guī)Э诹麟x到了北方去安身。十多年前北方發(fā)生地震,趙家人多數(shù)亡身廢墟只剩蓮素與那年邁的祖父。有熟識之人愿帶這祖孫二人回劉塘來,然而趙宅早已另有所屬,主人收取租金同意讓他們留宿。原本該是住的自家祖宅,不想竟成了寄人籬下。由于生活窘迫的緣故,蓮素答應(yīng)幫主人養(yǎng)蓮以此來抵一部分租金。
蓮素上午在市場里賣蓮子。她很是勤快,每日清早騎車趕到城北進貨,然后在邋遢的菜市場里忙乎將近半日。我眼中的蓮素臉蛋長的算得上端正,平日常穿凈素的青色碎花衣褲,尤其是她的凈白的膚色與濃黑的長發(fā)均符合我心中美人的標準。如若只是初識,我必以為她是綠窗下捧書端坐的女學(xué)生,不想她整日奔波于市場,與小老百姓們打交道,她的雙手因操勞而變得糙劣,衣衫上也總難免有不少泥漬。以前她會在市場里待上一整天,近些年她祖父患了重疾,她便騰出半日回來照顧他,也方便細心料理蓮塘。
說到趙家老爺子我倒還是有些印象。在我極小的時候,那時年過七旬的他身體依舊健朗,他常在路邊擺地攤給人做骨傷治療。路人多半當他是不靠譜的江湖郎中,但他畢竟是治好過些人,倒還是有些賺頭的。祖父常邀他到家里的院子里來聚,有時他們用小石子在棋盤上下棋,有時他們在青葡萄藤下對酌,有時夜里祖父會留他在家里吃飯談天談到深夜。趙老爺子脾氣溫和卻不大同我們這些后輩講話,但也可能豪氣、狂躁過,只是歷經(jīng)太多浮華與坎坷而今給自己修刻了一張從容不迫的面容,早已無心再去理會那紛紛擾擾了。
也不知趙老爺子是如何害的病,有一日聽說他病倒在床便從此沒再起來。有時夜里還可聽見他歇斯底里的呻吟聲,如同巨獸威逼的厲聲吼叫,我聽著覺得驚悚,嚇得直縮到被窩里去。我雖沒去趙家看望過他,但倒是時常想到他害病的情狀,也許他能從嘴里吐出血來,也許他已渾身長了令人作惡的肉瘤子,也許他身體臃腫或瘦縮成柴不再如人樣等等。我知道自己凈是愛瞎想的,但蓮素確實已為他勞心勞力到了極致。本來為解決溫飽與房租已讓她肩負生活的重負,如今祖父生死未卜又無錢到醫(yī)院里去醫(yī)治,她平素總是一副安之若素的模樣,誰知心中的陰沉只怕壓得她撐不過來。
有個自開診所的余醫(yī)生與趙老爺子是老交情,趙老爺子病后蓮素便一直求他幫忙看病。他是個好心人,處方開了一張又一張,總需蓮素自個兒到藥店里去抓藥。由于藥不能開得太貴,長期下來也僅是起到緩解的作用——這些藥費卻已足夠讓蓮素省吃儉用,吃力工作才能支付得起的了。
周圍鄰里也都知道她的苦處。尤其是母親,生活瑣事她向來做到盡量相助,有時鄉(xiāng)下的親戚送來的果蔬也總分與她些,母親還常囑咐我要常到趙家去與她做伴。有一日,丁家的碧蘭嬸邀蓮素去吃早茶,上門的時候她是一臉親熱的笑,讓蓮素務(wù)必要來。這于蓮素而言絕對是件稀罕事。要說有什么好事那倒不敢奢望,但要說碧蘭有何事相求蓮素她也沒那本事。她只管去,只當白要得個難得的機會讓她也享受回有錢人吃早茶的情味。
原來,早前碧蘭答應(yīng)了一件差事,大致是要替別家男孩找尋相親的對象。她嘴上說深知蓮素生活窘困,若是尋得個好人家單是能改善生活不再需要混市場賣蓮子不說,興許還能從親家那兒拿到錢治好老爺子的病。像蓮素這么漂亮的姑娘,莫不是為著照顧老爺子分分鐘都能嫁出去。碧蘭不單是個直腸子,還生得一張能說會道的巧嘴,她噼里啪啦說了一溜像極了個家電銷售員,把結(jié)婚和男方的好說得堆疊如山。蓮素倒是不為所動,只專心致志地往嘴里塞點心,碧蘭的話她是聽進去一半,消化了一半,末了她才從碧蘭手中接過對方的姓名勉強點了個頭,答不答應(yīng),考不考慮也未說。她挪開面前的點心,看著紙上潦草地寫著“廖云聲”三字。
她是確確實實沒把相親的事情當回事,回去后她將字條隨手扔在抽屜里不再理會。這興許是件好事。碧蘭介紹的男子,也就是廖,是一名戍邊戰(zhàn)士,普通家庭,也不得見過模樣。關(guān)鍵是長年不得回家,與家人聯(lián)系也少,結(jié)婚早已成了老大難的問題。碧蘭最先答應(yīng)這份苦差之時也曾苦惱了許久,后來碰巧撞見蓮素,她便猛然覺著一切都明亮了起來。
2
我想孩提時代的女孩大抵都在心內(nèi)存著一個榜樣,愿她的容顏長在自己臉上,喜歡她的一切從指尖到輪廓,而于自己,只愿朝著這個方向而去終抵達她的對岸。兒時的我是很喜歡蓮素的。她日里經(jīng)常忙里忙外,我與她相處的機會因而不多。但我終究是個閑人,玩伴亦無多,沒事的時候便常常偷著看她。趙家宅子的后院同我家相連,我時常蹲坐在后墻邊上看蓮素在蓮塘里照料那些看似驕縱的蓮。有時,我甚至繞過蓮塘到蓮素家里去。趙家偌大一個院子里只有蓮素一人縮著身子坐在一角剝蓮子。我拉一張小凳坐下用心地望她,也不去擾她。蓮素不與我說話,但或許是知道我在的。
這樣的情況很多,比如當她在面朝院子的窗前寫字帖之時,比如她在院中晾曬衣物之時,比如她在廚房給趙老爺子煎藥之時……我喜歡在那兒看她,卻對自己的家變得淡漠起來。有時,我在夜里尋她游戲,夜到深時索性求母親讓我在蓮素家中過夜。每每這些時候蓮素與我通常打地鋪睡,睡前講論故事抑或吃些許咸味熟食。過后的夢均是好的,或許是因為她在。
我深深地記得只有一天夜晚我們之間無話,她早早便勸我睡下。夜半天涼,我無意醒來,見身邊草席上空空無人,只剩一地清白月光。我迷迷糊糊地走出門去,只見趙老爺子那屋敞開著門卻未點燈。我躡手躡腳地走近去看便看見蓮素正伏在床沿上抽泣。老爺子睡得正熟,她盡量壓低了聲線不去驚擾他。我扶著門,心內(nèi)如是想,她除了他就什么都不剩了。
我并不知曉那日發(fā)生的事情。近日,有一個舞蹈培訓(xùn)班在劉塘附近落戶。據(jù)說是由杰出的舞蹈藝術(shù)家親自教授舞藝。這對于讀不起藝術(shù)大學(xué)甚至普通技術(shù)院校的蓮素而言無疑是個天大的機會。她的夢想往小里說是學(xué)習(xí)芭蕾,往大里說是成為一名專業(yè)的舞蹈演員。
她是揣著夢與熱火去的培訓(xùn)班,然而結(jié)果卻不盡如人愿。高昂的學(xué)費遠遠超越了她的想象與承受限度。她愣愣地站在報名點擁擠的人潮邊上,她想要擠進去,但她的腿卻不聽使喚地開始萎縮,麻木,軟弱,最后無覺,仿佛扭曲。末了,她仍立在空場里,只見那收錢的婆娘瞪了她一眼。那賊樣的眼里仿佛會抽出兩條辣狠狠的毒蛇般的長鞭,帶著藐視而鄙夷的力量重重摔在蓮素的身上,將她逼迫至死。
愛上芭蕾是從蓮素很小很小時開始的,時間久遠以至于她自己也無力記起是怎樣一個理由讓她從此醉入癡迷。初上小學(xué)之時她曾央父親讓她到舞蹈班去學(xué)習(xí)芭蕾,那時家里人也同意了。她于是在那兒學(xué)習(xí)了一段日子。后來市里面舉辦兒童舞蹈藝術(shù)比賽,老師要求全班集體參加,為此必得訂購舞裙。彼時蓮素家貧,全家老小僅憑父親一人在傘廠干活勉強支持一日三餐,讓蓮素習(xí)舞已是一份難舍的開支,至于買舞裙之事自然讓父親斷然否決了。
為此,蓮素曾與父親翻臉吵架。平日里的屈從與乖順彼時竟全逆勢變作惱怒,她猶如一只小小的狂躁著顫抖與嚎叫的小獸。蓮素在班里堅持對老師說錢遲早能夠交上,她一拖再拖,然而老師對此卻無耐力,她只愿盡早把她從班里攆出去。
在舞蹈班習(xí)舞的大都是市內(nèi)有錢人家的孩子。她們?nèi)粘I倥c蓮素為伴,卻常在私底下周旋著如何耍弄這個苦窮酸。那日比賽的舞裙剛剛到貨,幾個在班上頗得寵的大小姐負責分發(fā)舞裙。她們咯咯嘰嘰地笑道這算是個難得的機會。于是她們?nèi)贾似渲幸粭l舞裙,而后邀蓮素一塊來幫忙分發(fā)舞裙。蓮素自然是個沒心眼的,別人叫她去她便只管去了。到了儲藏室后她方才發(fā)現(xiàn)所有的舞裙均已被火苗爬得滿滿的,她手足無措地回過頭來發(fā)現(xiàn)那幾個大小姐全已不知所蹤。
蓮素瞬時瘋了。她不記得自己搬動了些什么,潑灑了些什么,叫過些什么人,來來回回跑過哪些地方。最后,舞蹈班所在的整棟二層樓房全被燒盡,無人傷亡,而蓮素就是被指認的肇事者。趙家從此背負起一筆巨額債款。她一直記得,記得父親如何將她抽打得血流通體,記得舞蹈班那個見風(fēng)使舵的老師如何帶著歹毒的言語噴了她滿臉唾沫。
這些事情剝奪了蓮素學(xué)舞最后一零丁的可能性。地震過后她隨祖父南下,她學(xué)著丟棄那夢魘過著別樣的生活——沒有家,沒有學(xué)校,沒有固定的人生指向,只是每日在市場中坐在一攤蓮子面前,稱斤,收錢,找補。然而她始終不忍舍棄的終究是舞蹈,那是一件裙擺高抬的白紗舞裙安放在她心中不可僭越的位置,一如一朵無瑕靜蓮,無聲怒放。
她終究是想加入那舞蹈班的。開學(xué)第一日她便匆匆趕去了舞蹈班,仿佛她是那些一臉朝氣的學(xué)生中的一員。她小心翼翼地走近教室的窗戶,將身子緊貼在墻上,只突出一雙明亮的眼睛朝內(nèi)里張望。這時,她渾身不知被灌入了何種力量,她的兩眼看得更清了,兩耳聽得更明細了,她的魂仿佛正在教室里站入隊列。
那天在教授舞蹈的老師叫槿,是出了名的舞蹈藝術(shù)家。她曾舞過全國大江南北,囊獲過無盡榮耀與掌聲。如今她的年歲已過四十,退離燈影聚交的舞臺已久,但她依舊貌美,身形不變,容顏不顯絲微倦怠,聲音如風(fēng)過,不與衰老擦肩。她仿佛是永不落伍的,似乎方才下了場,又在這邊接連起舞了。
每次舞蹈班上課蓮素總是準時來到教室窗外悄悄觀望。她時常吃力擰著身子好讓墻壁將她全體擋住以防屋內(nèi)人發(fā)現(xiàn)她那不成體統(tǒng)的窺探。她時常望得出神,上身不知不覺地突出來,偶爾回過神來才又把身子縮回去。像這樣多日下來,蓮素便成了槿的崇拜者。她喜歡槿堅挺的背脊上散發(fā)出的傲氣,這女人優(yōu)雅的魅惑與華麗使她像極了舞劇中的貴族。蓮素覺得槿的生命形式無疑是值得慶幸的,與她這庸鄙的養(yǎng)蓮之人相比。
一日,蓮素又照例在伏窗臺外,她正對室內(nèi)踩著可愛的舞步踱來踱去的女學(xué)生望得出神。這時一陣話音從她身后傳來,見她沒有回應(yīng),那話音便又重復(fù)了幾次。蓮素回身只見槿正朝她走近,她嚇得沒站穩(wěn),身子不禁歪了一下。
“我曉得你每次都來。每節(jié)課上我總能從同一扇窗里看見你。”槿如是說道。
蓮素將槿細細打量了一番。她的臉極瘦,有淡淡的妝容,縱使臉側(cè)的細紋難掩也不礙她自有的端莊。她披散著長及臀部的直發(fā),經(jīng)過仔細梳理后又被風(fēng)吹得微亂。上身是靛色輕薄棉布衣,下身是紫色印花麻布裙,腳上穿的是一雙平底繡花鞋,圖案對稱,鮮艷的睡蓮。這是她課后的裝束。蓮素剛欲開口,槿便又說:“待會兒下課后你到教室里來?!?/p>
蓮素不曾想得到,過后槿給她講了許多專業(yè)知識。槿告訴蓮素,由于不是舞蹈班的正式學(xué)生,她不親自教她跳舞,但可以給她口頭講些相關(guān)的知識。她要蓮素有空便來,如若方便她一定給她講課。
有時候槿也會邀蓮素到她家里去。槿是北方人,來到此地不久,一直在劉塘租房子住。槿的屋子極小,兩室一廳,她與丈夫各睡一間,滿滿的舊木家具,無額外修飾。盡管如此,蓮素仍喜歡在聽槿講課時,不忘轉(zhuǎn)轉(zhuǎn)眼珠子細看這屋子的每個角落,因為槿的味道在這些角落里都留有蛛絲馬跡。
關(guān)于槿的舞臺生涯落幕以后的故事,街道上流傳有許多個版本,但多半是些俗套的故事。而那些真實的橋段,蓮素也是過后才聽到的。歌舞團解散后槿同丈夫結(jié)婚,她相信他壯闊的誓言與承諾。他們走南闖北四處掙錢養(yǎng)家糊口,輾轉(zhuǎn)了許多地方才到此處作安定的打算。至于這其中的波瀾與苦澀則無人細說。
槿的丈夫是文化人,在市里開有一個語文輔導(dǎo)班,專在課余時幫助小學(xué)生補習(xí)語文,街坊鄰里都愛稱他作張老師。蓮素也曾在槿家中見過這男子幾回,他個子生得高大,皮膚白白凈凈,鼻梁上架著細框眼鏡,說起話來也總低聲細氣的,像極了戲臺上的小生。蓮素每回碰上他都只見他穿著千篇一律的白襯衫黑西褲和擦得油亮的尖頭皮鞋。是這樣一個男子讓槿日里夜里沒完沒了地惦記著,有時見著槿獨自發(fā)呆,問她便答說“一轉(zhuǎn)身的功夫竟就開始想念他了”;有時閑聊她亦禁不住常提起那些張老師的瑣事,蓮素對此記不太多,但槿每回倒是津津樂道得很。
至于我第一次見著張老師是在趙家的院子里。那時我正要去尋蓮素玩兒,剛一入門便見一陌生男子,我怕羞地躲在門后只打算等那人走后再入內(nèi)。我看見蓮素正忙于晾棉被,那男人一直圍在她身旁轉(zhuǎn)圈圈,神情縹緲,嘴里吐出沒完沒了的言語,聲音輕柔以至于我沒法聽清。偶爾,他還用自己的胸口和臂膀向蓮素的身體貼近,而她迅即躲開。我那時雖小,卻也在電視上見過這樣的畫面,我由是對這張老師心懷恨意。后來長大了些,我又在書面上看到這樣一個十足貼切的詞令我對他的憎惡頓時又深了幾曾,這個詞是“調(diào)戲”。
3
由于趙老爺子已臥病在床動彈不得,因而每次請余醫(yī)生查看病情總得央他到家里來。只要他一來,家里便又得花費許多藥錢,而蓮素就又得為著這些草木渣子在全城的藥店間來回跑。余醫(yī)生每次都是攜一張老友的臉來,說一套老友的關(guān)懷與憂心的話,轉(zhuǎn)一身以老友的背影無奈并痛心地離去。他是“醫(yī)者父母心”這件事除了蓮素外,街坊鄰里都知道。而我只覺著,他那橫在臉上的皺褶,和他柔軟的眉眼都使他盡顯蒼老,又因蒼老而更顯慈祥。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來替趙老爺子看病。臨走時他握著處方欲言又止,剛走到廳門又退回頭,好不容易才決心開口說:“小趙,我早說過他的病是非大醫(yī)院不能治的。我知道你們家里困難,但我也有我的難處。”
“余醫(yī)生你……”
“平日我在診所給人看病都要收診金的……我免費看了老趙這么久,開的藥也并不算我的錢,每次來總要擱下診所里的事。我也只是出來只為混口飯吃的,你何苦難為我呢?!?/p>
在鄰居們的想象里,余醫(yī)生之所以不來是因為蓮素不好意思再勞煩他,因而主動拒絕他再來。他們甚至純真地以為蓮素最終將湊齊的醫(yī)藥費硬塞給了余醫(yī)生,以報答他的誠心相助。而蓮素呢,一想到過去每次余醫(yī)生心不甘情不愿地來還要裝出一副老好人的臉,只覺得甚是苦了他。
夜里,屋內(nèi)亮著微弱的燈光,映出窗外扁桃樹落下的俊影。春已闌珊,天氣開始變得燥熱,蓮素正坐在祖父床前。她上半身伏在床上,這樣才能使她的臉頰貼近祖父的臉頰,使她的右耳貼近祖父的唇齒,以便捕捉他隨時吐出的字句。她總是害怕祖父睡著的時候,因為這些時刻她的孤獨感總是將她全體占領(lǐng)。她感覺飄飄搖搖無法扎根,甚至無地落腳。她剛欲回屋睡下,電話鈴聲驟然響起,她猜測這若不是房東打來的便一定是打來找房東的——她除了認識左鄰右里外即無遠親也無朋友?!拔??”
“喂,你是趙蓮素小姐嗎?”
“你是哪位?”她頓時心內(nèi)一驚,腦中第一反應(yīng)擔心是張老師打來的騷擾電話,但聲音聽著卻又不像。
“我是廖云聲,”那人頓了頓又說,“碧蘭嬸跟你提過我了嗎?”
“哦……”蓮素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尋思,提到碧蘭她方才記起些事來,她找到那被自己遺忘在抽屜里半個多月的字條,望見那“廖云聲”三字才又說,“是你?!?/p>
“很抱歉過了這么久才聯(lián)系你。因為我們這邊通訊不便的關(guān)系……”
“你們那邊?”
這算是蓮素與廖第一次在電話上聯(lián)系,但由于是頭一回的關(guān)系,二人都不免緊張和拘謹,再加上時辰已經(jīng)不早,他們于是僅互道幾句客套問候,各自簡潔地說了一遍自身的情況而已。但蓮素卻清晰記得那聽筒里的男音,柔中有剛,清澈是積蓄在沉淀之上的清澈,不與夜半電臺的男聲那般柔情暖和,倒是低低的清亮,她聽得久了竟覺越來越像是一段弦樂,一段協(xié)奏曲。有了第一回的通話自然就會有第二回,第三回,而這男音也隨同她的回憶一并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一夜一夜,她由是對此迷戀了起來。
日后蓮素不自覺多了一項喜好,那便是跟我說有關(guān)廖的故事。廖告訴她他是一名在西北邊境的荒漠里工作的戍邊士兵。他常年累月待在那被漫天黃沙裹挾的哨所里。他日日望的是連天無垠的沙漠,變換的只有沙丘移動畫出漪瀾般的泥黃輪廓;他日日聽的是那鼓鼓的風(fēng)聲,時而仿佛群鳥遷徙,時而仿佛浪潮涌至;他日日聞的是凋零的味道,在那人跡罕至,生命的種群無蹤的僻遠之地。她曾與我提起過那個地方的名字,陌生又難記,透著一股令我不住瑟瑟發(fā)抖的荒涼。
廖每隔很長一段時日才能回家探親一次,士兵們在營所沒有屬于自己的電話,有時家人寫信給他又總因途中的種種狀況而無法寄達。蓮素不曉得他的細致狀況,只知道他工作忙得很,只有等他親自打電話來方才有機會說上幾句。廖不曾看過蓮素的容貌,只是聽母親在電話里提過,記下聯(lián)系方式,得閑時便偶然念起她來。
廖對蓮素說,每次回家探親,母親總不等他來得及歇息就給他布置作業(yè),比如看一沓女孩的照片,赴各茶樓約會等等。他母親為此算是煞費苦心,每回都向人奉上兒子英武的彩照,跟著說些兒子的光榮事跡出來,卻總先瞞著他目前的工作不說。廖家是知青家庭,雖然日子過得勤儉,但背景名堂總算是好的——廖卻說,女孩家一聽說要做軍嫂便即刻搖頭不肯了。至于他本人,說對此不放在心上是假的,他終歸也盼一個女子在后邊的日月里等他。
日子長了,蓮素便漸漸習(xí)慣同廖講電話,她有時甚至特意等那鈴聲鬧響,而這樣的事是需要耐心的。這遙遠得十足虛渺的廖,蓮素是將他當小說里的人物看,還是當真視他為友,我不得而知。如今在我看來,那不過是兩個苦寂的魂靈被聲波的長線牽系起來了。
但蓮素的生活終不會因這悅耳的男音而稍稍變好。她仍舊苦于張老師的糾纏,甚至閑暇時候也會在腦海中蹦出此人的面容來。起初,她只當他是玩耍,過不多久覺得沒趣便會自動離去。但這男人臉皮可算是厚,每次在路上正巧碰見——也不知是不是正巧,他總要攔著蓮素不可。他也并不是總愛單刀直入,今日說說關(guān)于芭蕾舞的欣賞,明日談?wù)勞w老爺子的病情,后日聊聊建議蓮素念夜校之事,張老師當真不愧是教語文的,口才是了不起地好。他說話謹慎禮謙,讓人拒絕不得,并無處不體現(xiàn)著對蓮素的入微關(guān)心與了解,他的話句句擊中蓮素心中的要緊處,讓人險些以為他是真好真愛你。但任憑張老師再多蜜語甜言,蓮素也始終惦念著槿。她甚至為此不再到槿家里去做客,對張老師恨不得能避開一些是一些。說來張老師也的確不愧是教語文的,渾身盡是詩書里才子佳人的風(fēng)流性子,只是蓮素不明白,槿為何如此喜歡這個男人。
4
這世間的種種大抵都事出有因。一日,我央蓮素一塊到街上的音像店里去看新出的碟片。我們前腳剛邁出店門,便瞧見面前不遠處停著張老師那輛小汽車,蓮素剛欲拉著我疾步走開,便見張老師從近旁的酒店意氣風(fēng)發(fā)地走了出來,懷里還摟著一個年紀輕輕的女子。他邊上車邊在她的臉側(cè)耳語,笑容似蜜。待車開走之后,蓮素面對我鄭重其事地說道:“剛才看到的決不能跟任何人說,懂嗎?”我木然道:“剛才看到什么了?”
“小孩子不懂事。反正什么也不能說?!?/p>
在此之前,張老師三天兩頭便給蓮素打一通電話,三天兩頭就登門拜訪一回,弄得蓮素為此頗為傷神。他不來之時得時時提防著他何時突擊,他來之時她又如同白日見鬼似的巴不得直接在地上打個洞鉆進去。蓮素再也不敢到槿家里去了,她只怕撞見張老師不知所措。她并不曉得,其實槿的家才是最難碰見這個男人的地方。在劉塘,張老師算是出了名的不粘家的男人。但凡是愛傳閑話的三八老女人都知道,張老師什么時候同他們語文班的X老師在一起了,什么時候又勾搭上了夜總會的歌女,還有的靚麗空姐,純情女學(xué)生,已婚少婦,比比皆是。而我也不乏看到這樣的情景,每當槿出門,劉塘的三姑六婆便不約而同地聚在一塊兒,故意壓低了聲線在槿的背后議論她的是非。有的人同情槿,說老公在外面搞了這么多女人,她還一無所知自顧操持家事,有的人則嘲笑槿的愚蠢,只道她是一身賤命。
蓮素自然是同情槿多些,因為只有她知道槿是多么盲目又至深地愛著她丈夫。但蓮素和街坊鄰里所不知道的是槿又何嘗不知張老師在外的那些風(fēng)流韻事,她又何嘗聽不見那些蔓延在她身后如瘟疫般的流言。她不過是將一切羞恥與悲痛如生吞刀刃一般隱忍下來。槿每天夜里都會等張老師回家,有的時候等到凌晨兩三點鐘,有的時候一直等到天亮,等到往后幾天都沒回來??伤琅f是執(zhí)拗地等,一個人靜坐在黑夜里,她仿佛只要等到哪天他破天荒地在凌晨以前回來,就可以藉以慰聊,但他沒有,一次都沒有過。
槿也曾向張老師的同事打聽他的工作情況,她像是在親自為他找一個半夜不回家的正當理由,或者說是塑造一個假象自欺欺人。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事是大概五六年前,當他們還在北方某個黃沙漫天的城市里,居無定所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學(xué)會偷腥。那時候的槿的心頭仍留有年輕的沖動,她與他當面對質(zhì),卻反遭他羞辱與責罵,狠毒如對一個下作的賤仆。然后她一直活在天真的祈求與幻想中,隱忍多年,直至現(xiàn)在。然而隱忍沒有給槿帶來任何報償,她的形體卻是日漸瘦削羸弱,如同干柴,更加不是那種能夠激起男子生理反應(yīng)的身材了。
蓮素對槿的憂心,對張老師的恐懼是從槿懷孕以后才逐漸消退的。這孩子,是槿向他祈求而得的結(jié)果。槿分娩的那天,張老師不在——當然,他已經(jīng)不在很久了。在產(chǎn)房外守護著槿的是蓮素和我——我只是背著爸媽央求蓮素帶我來湊熱鬧的,真正說得上是守護的,只有蓮素一人,她向來如此忠善。后來槿把他養(yǎng)子家里,她說要等張老師回來給孩子取名字,她堅持要他來取,說是他讀過的詩書多,取的一定是個好名字。但是張老師一次也沒回來,到后來的后來當他再回來的時候,孩子已經(jīng)不需要等他取名字了。
蓮素時常到槿家里去幫忙照顧孩子,她常用自己省下的錢買小玩具和營養(yǎng)品給他。為了報答蓮素,槿讓她免費到舞蹈班來學(xué)舞蹈。蓮素自然喜出望外,但在我看來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因為班上的學(xué)員都知道蓮素與槿的關(guān)系親近,蓮素背后經(jīng)常流言四起。她們無不習(xí)舞多年,有著令人艷羨的天資和扎實基礎(chǔ),各自都在專業(yè)的舞蹈隊工作,對于業(yè)余的憑關(guān)系進來的蓮素,她們并不給她好臉色,常常將她孤立起來。但凡是個人,對諸如此類的情況心下總是難受的,蓮素也不例外。只是她更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一門心思全放在習(xí)舞上,槿給了她第一件屬于她自己的芭蕾舞裙。和劇場外墻張貼的芭蕾舞劇的海報上所見的一樣,雪白的紗裙如云如霧。我至今依然記得那時蓮素興沖沖地把舞裙展示給我看的樣子,那笑顏簡直美得羞花。
當然,我并不是第一個得知這個喜訊的人,在趙老爺子之前,第一個得知的人,應(yīng)該是廖。他們倆的關(guān)系就是在我未留心注意并且不得而知的情況下,逐漸變得親近起來的。從不知什么時候起,他們通電話的次數(shù)逐漸變多;從不知何時起,他們談話時不再刻意使用禮貌用語,不再拘謹約束;從不知何時起,他們習(xí)慣把各自生活中的一切瑣事告訴給對方;從不知何時起,他們就算沒在打電話,也會在閑暇時候,想起對方?jīng)]有具體容貌的樣子。
比起聽蓮素講關(guān)于槿他們家的事,我更喜歡聽她給我講廖。在兒時的我看來,他跟蓮素簡直就是絕配。我們曾一同幻想廖的模樣,他身著神氣的軍裝,一定有著筆挺的高個身材;他的聲音時常泛著柔情,他的眼神一定也柔似月光;他的五官必須端正,否則與蓮素太不登對;他的輪廓一定硬朗有力,才能頂受西北酷惡的滾滾風(fēng)沙。我問她為什么不直接要一張廖的照片,她回答我說她未曾與廖的家人有過正式的接觸,突然討擾自是不好,若叫碧蘭嬸幫忙又太麻煩,憑碧蘭那張大嘴,必定鬧得滿城皆知。她告訴我想象也是一種難得。
5
如今移居別處,所見的紛繁顯得明目張膽,又帶著鐵器般的冷峻與森嚴。父母親早前連年疲于奔忙,近來才因退休賦閑在家,自顧找尋些閑情雅趣以解年老苦悶。他們極少談起過往,他們的回憶未嘗延伸到那個叫做劉塘的地方,每每我提起的時候,他們總是三言兩語一帶而過,不沿光陰過多追尋。
說起來,在劉塘的那段日子,家里生活并不可觀。父親是債主,家底積蓄大部分借予別人,殊不知被狡猾之人誘引上鉤,本來說是投資,結(jié)果連本帶利全賠個干凈。后來得知那人原來進了黑市,做的是不正當買賣。可惡的是被判了罪后的惡徒卻逍遙法外,偷渡去了國外,而父親借出去的那筆數(shù)目可觀的錢財卻一分也沒回到他手里。那時候父親最常惦念的一個念頭就是,等他親手逮到那個罪犯之后要如何給他以最嚴酷的懲罰。只是父親的這個祈愿一直未能實現(xiàn),反倒是離開劉塘后的他事業(yè)蒸蒸日上,家里日子越過越好,也就再沒有人去回嚼這段痛心疾首的往事了。
對于這些事情我的記憶向來不深,反正大人的事也輪不到我插嘴,我也不知自己怎會有如此力量相信一切總能風(fēng)雨無阻地好轉(zhuǎn)起來。他們大聲嚷嚷時我便關(guān)起門來在屋里看書,我的書里一半是爺爺留給我的古書,一半是爸媽給我買的現(xiàn)當代文學(xué)書籍——他們倆很是疼我,只要我開口讓他們給錢我買書,他們總是樂意。蓮素就很羨慕我那引以為榮的大書柜,她時常向我借書來看,還常與我在靜夜里討論書的內(nèi)容。蓮素家窮,窮到買不起書也就罷了,連在市圖書館辦一張借書證的幾塊錢也舍不得花。然而她在我心中,卻從不是那個在菜市場賣蓮子的苦命女子,她是知書達理的好姐姐,她是我的榜樣。
比起爸媽那些欠債還錢的“大事”,我的“大事”則相對放在蓮素這個小姐姐身上。我對她有千萬個不舍,只是兒時的我太稚嫩,稚嫩到不懂得永久的別離,不懂得為別離而心存感傷。我們家比蓮素更早地搬離劉塘,此后便再無關(guān)于她的消息。但我猜想蓮素一定也在不久后離開了劉塘,這是她之前跟我略帶提起過的。說起來,最先離開的人當是趙老爺子,他離去之時還順便帶走了那悄無聲息的訣別。
自從余醫(yī)生“罷醫(yī)”以后,蓮素沒少厚著臉皮三番五次低聲下氣地到他的診所去求他繼續(xù)為祖父治病。那余醫(yī)生開頭還只是婉言拒絕,到了后來直接把蓮素趕出門去,并吩咐門診的醫(yī)生護士如若看到蓮素再來,一定要將她攔在門外。事實上,即使不是為錢,就憑余醫(yī)生那點小能耐也確實治不好趙老爺子的病,就是大醫(yī)院也難保能夠治好。蓮素也不是沒有試圖帶祖父到醫(yī)院里去,但只是掛了個號跟醫(yī)生來回問答了幾句,最后由于交不起做檢查的錢無疾而終,更談不上留醫(yī)住院,開刀動手術(shù)了。
蓮素只好按照余醫(yī)生過去開的藥方繼續(xù)為祖父抓藥,就是鄰居告訴的偏方她也不敢輕易嘗試。為了付起藥費和房租,蓮素日里已是省吃儉用卻也仍是不足,她只好白日賣蓮子,夜晚到酒樓去做服務(wù)員,還一邊做些零活兒,比如幫人做小燈泡,編織賣到越南去的塑膠腰帶和頭花,這雖只能取得一些小錢,她也愿不分晝夜拼了命去干,干得天昏地暗。蓮素總是隔三差五地燒香拜佛向神靈祈愿,但求天神不要就此奪去祖父的性命,留她一人茍活于世。
我猶記得那是我十一歲那年的中秋。丁家大院里依照慣例舉行一年一度的燈會。每年這個時候,母親總是牽著我到丁家大院去看花燈,這一來母親可以與鄰近的親友活絡(luò)關(guān)系,二來若是她懶得不去的話,我必定又哭又鬧一個勁地撒潑。
丁家是當時劉塘最富有最體面的人家,男女主人都愛辦熱鬧的集會,每逢過年過節(jié),那個大院子里總是一片升騰的歡笑聲與酒肉味。院子里擺著各類金燦燦的月餅,人們各自走動,相互笑語。母親總是忙著與鄰家的婆子嬸子談笑而將我撂在一旁。幸好有吃不完的桂花糕和同校的小伙伴在,我們幾個女孩子碰在一塊兒,輪著講起那些久遠的或真或假的神話來。我憨笑著,我不知道,就在不遠處那扇南東門背后的老屋里,一個垂危的生命正耗盡它一生之中最后的那一零星光華。而那個傷痛欲絕的女子,她淚如泉涌。
她就趴在那年邁的木床邊上失聲痛哭。她使盡渾身的力氣晃動祖父的軀體,妄圖將他搖醒過來,淚水模糊了她叫喊的聲音,那滿是傷痕的話語聲周游在屋子里,院子里,甚至屋后的蓮池上。蓮葉被那聲音驚得詫異,也同她一起悲傷。她不斷擦拭眼眶中的淚,試將祖父的臉看得清楚,再清楚一點,因為這是他幾十年生命中最后一番模樣,也是她所能見的最后一次的模樣。
地震早已致使他們趙家家破人亡,她原以為祖父是她所剩唯一的依靠,她先前所有努力只為留住他的一條性命,她甘愿付盡一切辛勞無所怨言。如今祖父走得如此干凈利落,諾大一間房屋她無所謂再住,供穿衣飲食的錢財她也無所謂再掙,甚至有那么一個念想在一瞬間將她的頭腦擊穿,她根本無所謂再活。她連忙拿起刀子,毫不猶豫直往手上割下——刀刃未觸及肌膚便只聽一聲電話鈴響起。她把刀扔在一旁立馬奔去提起聽筒。
“蓮素小姐……”
聽到這一聲熟悉的輕喚,她的淚水再次沖破防線一涌而出。她歇斯底里地朝他哭嚎著:“云聲,云聲,云聲……”她第一次喚他作“云聲”,在她祖父死去之夜。
后來得知趙老爺子的死訊之后,我更是難忘那時中秋燈會的景象。彼時燈火交相輝映,院子里彌散著桂花濃郁的芬芳,花燈搖曳,仿佛知趣的生靈?;ê迷聢A,世事盡美,只是她沒能看到,因為死亡不斷離析的黑暗占據(jù)了她原本純澈如溪的眼睛,占據(jù)了她那一刻的生命。
趙老爺子的葬禮是街坊鄰居出錢替他辦的,那也是我頭一回參加喪禮,竟無絲毫感傷。其實生死離別本就是人間常事,只不過那時候的我只因沒有親身經(jīng)歷過而不懂得,直至現(xiàn)今,我依舊不能夠懂,正如那時候的蓮素,從未認可過它的確實性。
6
由于趙家出了如此事故,廖家人也應(yīng)親自探問好盡了禮數(shù)。蓮素每天昏昏沉沉,連走路喝水都提不起精神,她的思緒無時無刻不停留在祖父的幻象上,仿佛被攝走了魂。她是事后才開始后悔,在廖家人前來時沒有做好招待。
那日廖母同她女兒登門拜訪,手上還提了大袋裝的果子、自家包的粽子、自家腌的酸梅、自家釀的米酒等物,足足在蓮素家的大廳里擺了一大桌子。這下倒讓蓮素覺得不知所措。之前一直由碧蘭幫忙在她和廖母之間傳話,仿佛相見遙遙無期,沒想到她恰在蓮素失魂落魄的時候來了,由于毫無準備的關(guān)系,蓮素緊張得索性呆在一旁。
廖家兩口子都在國企有份體面的工作,整體水平從廖母身上就看得出來。這個女人歲數(shù)雖然大,看上去卻不顯老,大概是由于穿戴的關(guān)系,那一身利落的女士西服,精心燙過的卷發(fā),特意從袖口顯露而出的翡翠鐲子無不令她顯得端莊,加上是在同代人中為數(shù)不多的受過教育的女人的關(guān)系,更是表現(xiàn)出她大方的智慧。她向蓮素介紹身邊的年輕女郎:“這是二妹云音,應(yīng)該比你年長些。”廖母笑著,她的笑容附著著流暢的笑聲。
二妹在一家小企業(yè)給人當秘書,渾身打扮有著時尚的親昵的味道,她跟蓮素比算不上是什么美人,但她似乎有著很好的穿衣品味,那些與她相稱的衣裙讓她從劉塘里眾多皮膚黝黑,臉色疲憊的女人中脫穎而出,凈奪男子之目。廖家二妹格外友好,說話也妥貼,一來便與蓮素套近乎,那聲音如同黃鸝似的清脆,只是礙于廖母的臉色,總有些不大自在。
“趙老爺走了,我們誰都替你惋惜。我這不是一聽到消息就趕著來看你了嘛。要說一個女孩子家,一個親人也沒有了,無依無靠的,該怎么活才是。我也不好總在你面前說這種喪氣話,讓你痛定思痛。云聲那孩子這段時間肯定常陪你,自從跟你相識以后,他往家里打電話的次數(shù)少了許多,都光顧著給你打了不是?就算打回家里來,也總愛跟我們說起你,我跟他爸爸都嫉妒著呢……”她的話仿佛如此設(shè)身處地,但語調(diào)里卻無絲毫平仄,如同念稿。
蓮素家里可真是一樣能端出來招呼來客的東西都沒有,除了倒兩杯熱開水以后,蓮素再不能為她們做些什么。她只能盡量讓自己謹慎、懂禮些,她最怕的是廖家人看她不上眼,在廖媽媽面前,她根本抑制不住那些因為過度緊張而冒出的珍珠般大的汗水的長勢。她把兩手握在一塊兒,手指間相互使勁捏著,捏出數(shù)道深深的紅印來。她簡易地應(yīng)答廖媽媽和二妹的言語,心頭纏結(jié)的是寒酸帶來的苦澀以及見生的驚慌,還有那遲遲不肯退去的喪親之痛。
招呼她二人離去之時,蓮素危懸的心總算是沉了下來,但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她的心一沉便沉到了地獄深淵。蓮素后來總是對我說,她寧愿自己沒有把她們倆親自送出門去,沒有躲在大門背后,也就不會聽到那可怖的交談了。
那母女二人剛一出門,云音便喜慶地向廖母說道:“媽,那個蓮素挺漂亮的,比我想象中漂亮多得去了!可惜哥見不著她,若能見著該多好。”
“若見著了才難辦呢。漂亮算個什么事!除了那張臉還能看以外,她還有什么好處?”
“媽你什么意思?剛剛在屋里不還說得好好的嘛。”
“我在她面前當然得說得好好的??墒乾F(xiàn)在她姥爺死了,這親家算是一個人也沒了。碧蘭說她是做蓮子生意的,其實說白了不就是個賣菜的嘛!好在不是個農(nóng)村人,但是年紀輕輕沒什么文化,指望她長出什么出息也不大可能,她若是嫁到我們家里來,一定什么都指望著我們家的。我們廖家雖然稱不上有錢,但是家里人都是知識分子,除了你哥那個不好好讀書跑大老遠去當兵的以外——但也總比她強啊。云聲遠在天邊不了解情況——我沒多大要求,但至少要門當戶對啊?!?/p>
“媽,像哥這種遠在邊疆當兵的能找著就不錯了,再說他年紀也不小了?!?/p>
“再難找也不能隨便找一個應(yīng)付呀,找個窮成這樣的,我們家是收容所還是怎么著?再說了,我們家又不是時時有好日子過,連親家都窮成這樣,這以后要出個什么事還指望誰呢?你沒想過我們廖家應(yīng)該娶個什么媳婦嗎?要你去嫁一個賣菜的你愿意嗎?”
她們漸行漸遠了,只剩蓮素蹲在屋門背后淚如雨下。
后來,每每廖給蓮素打來電話,蓮素總是不接,或者有時不經(jīng)意習(xí)慣性地提起聽筒,只要一聽到廖的聲音便立馬把電話掛掉。他多想問她一句怎么了,發(fā)生了什么事,但她沒有給他問的機會,她甚至沒有給自己解釋的機會。但凡他得空時總會給蓮素打一通電話,他是以如此不懈的方式追問她古怪行徑的答案。他最終妥協(xié)的那一天,蓮素如是對他說的:“你別再打電話來了?!薄拔蚁肽阈枰届o。”這是他的答復(fù)。
廖就是這樣的人,他即便對具體事實不知一二,仍舊愿意給予最大限度的容忍和體諒。蓮素需要他鋪天蓋地的溫柔,如同云做的窩穴將她團團裹緊,只是她想望而不得。
在那段時日里,蓮素時常被噩夢纏身,她為此神經(jīng)緊張,難以自抑。每夜夢里她總難免望見自己置身火海,那是十多年前的儲藏室,她被同班的同學(xué)丟在那幽閉的屋子里,仿佛連一聲嘶吼也傳不出去。
起初蓮素只是噩夢纏身,吃過安眠、降火的藥都并不管用;后來她變得神經(jīng)質(zhì),就連在白日里也出現(xiàn)幻覺。她經(jīng)常看見那忽隱忽現(xiàn)的女孩身影在不遠處靜立。那是兒時舞蹈班同班的那幾個仗勢欺人的大小姐,矮小的身形,圓滑漂亮的臉蛋,穿著裙擺蓬起的白色紗裙卻用貓一樣銳利逼人的目光緊盯著她看,像是懷著難了的深仇。這些幻象簡直無處不在,房門后,墻角中,窗臺底下,甚至被窩里。有些時候蓮素被驚得發(fā)了怒,便操起身邊的重物對著空氣砸去,而后伴隨著重物跌碎的聲響,那幻象也沒了影蹤。
我那時候尤其害怕那個模樣的蓮素,我甚至為她這類異乎尋常的舉動而刻意疏遠她,以免鄰居家的孩子望見我與她同在一塊兒連帶把我也稱作是瘋子。后來的很多年里,我都在為我的自私而悔恨,我自責不能明了蓮素的愁苦,反而使得她更甚孤獨。彼時她最需要的人當然是廖,只是每次他打來電話她仍舊是不敢接。她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向他傾訴的對白,幻想他晴朗的聲音,只要他一句話,就可以替她驅(qū)散恐懼。但她又復(fù)提醒自己,莫再苦戀不可得的人事。她曾對我說過,她相信因果報應(yīng),她一直被十幾年前的罪惡追索,即便她好像從未做錯過什么。因為人的降生仿佛為的是受難。
7
為了讓云聲徹底擺脫蓮素,廖母采用了她自認為最仁慈的手段。那日拜訪趙家過后沒幾天,她便找到碧蘭,捂著她的雙手說碧蘭認識的人多,本事大,讓她重新給蓮素介紹一個好人家,沒準蓮素覺得新的更中意,自然就與云聲斷了。在這世上,只要是能掙錢的事,沒什么是碧蘭不肯做的。她二話沒說收了錢立馬就給蓮素物色新人選,但這回事情辦的有些倉促,全然未顧及這之后造成的后果。
我一直是極不愿回憶起這段往事的,因為我認為我在此所受的傷害比蓮素更重。我一直刻意忘記。我企圖用忽視它的曾經(jīng)發(fā)生來說服自己是個再正常不過的女孩,就像所有一直走在常路上的同齡人一樣??晌业挠洃浛偛豢杀苊獾赜|及那個隱隱作痛的所在,那個殘留在我后半世的陰影。
那個人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或是說我未曾允許自己想起那個名字。那日他頭一回到蓮素家里去時,我也在。我仔細地審視過他。他長得不好看,可以說是難看。細小的眼睛,過早粘上了皺紋的臉,還有酒糟鼻,三十幾歲的年紀看上去卻像是大了十年。我起初以為蓮素會斷然回絕他,因為她在心內(nèi)必定一直惦念著廖,而且也不值得與這丑陋的男子來往,但她出乎我意料答應(yīng)得痛快。
他們第二天便開始約會。蓮素說她還從未同男子單獨出去過,她緊張又期待仿佛即將參加自己的婚宴一般。她時而自言自語,考慮見面所聊的話題——應(yīng)該淺顯但又足以增進了解,所謂獨到好處。蓮素雖作為個姑娘卻無一條亮麗的裙子,就連一身看得起眼的衣服也無,花錢添置新衣又是她力所不能及的事。她于是把自己最喜愛的那件白襯衫洗了又洗,好讓它看起來還不算寒磣。她就這樣為此忙碌起來,而她那張神經(jīng)兮兮的臉也日漸恢復(fù)尋常,連菜市場里向她買蓮子的人都說她精神煥發(fā)。我一直以為這些事情她終有一日要為廖做,但不想如今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相去甚遠的男人。但他終歸有個好處,那就是他讓我的蓮素又回來了。
那個男人很會與人相處,用我當時的話說就是“把蓮素騙得團團轉(zhuǎn)”。他們約會的次數(shù)逐漸增多,到了最后他索性直接到蓮素家里來,一待就是一整日。他知道蓮素沒有豐盛的午餐款待他,他于是每次來都帶上大把新鮮的菜肉,并在蓮素面前一展好手藝。他時常到菜市場去給蓮素幫忙,有時甚至大清早就趕來替她進貨,周圍的菜農(nóng)都把他們的“戀情”傳開了。但凡蓮素有什么心事總會與他述說,她對他幾乎無所不談,如同至親。她曾一度把他當成是恩人,在她的生活中來得正是時候。也許他來得的確太是時候,否則像蓮素這樣的姑娘是決不會接受與這樣的人來往的。
由于得知蓮素前些時候因喪親變得精神失常,槿總愿自己多多少少能幫到蓮素。她主動讓蓮素重新回到舞蹈班去習(xí)舞,她當著蓮素的面說是免費,其實背地里自己出錢繳納了學(xué)費。槿的這一善舉也許才是真正讓蓮素好轉(zhuǎn)的原因。她這回學(xué)習(xí)比以往都來得積極,有的時候趕上上午的課程,她甚至把賣蓮子的事都擱置下來,提著舞鞋直奔課堂去。我見過蓮素因跳芭蕾而壞損的腳趾,惡心到我想吐,那扭曲的形變和反常的變色以及殘滯的血瘀都令人難以想象蓮素每日都要盯著它看上好幾遍。最初踮起腳尖舞蹈的時候,腳趾疼痛得厲害,然而練習(xí)依舊需要每日照常進行,她于是需得反復(fù)將那已變畸形的腳趾按壓在地,舞鞋前端印著鮮紅血跡,下了課后走路也成了困難。要經(jīng)歷這些從來都不是一件易事,但她堅持如此選擇。她自小到大,從沒停止想望過要在那泛著悠然樂曲的舞臺上踮腳舞蹈,從沒停止過。
我從來都難以忘記那日在趙家屋后的蓮塘邊上看蓮素跳舞的經(jīng)歷,我像是被她帶到了那不甚真切的幻境,令人感覺若不是在夢中,就是在書里。那日天下暴雨,蓮素剛從酒樓值完班回來不久,她莫名其妙突然有了興致到我們家來問母親借化妝用品,那時母親還笑著說:“準是一會兒要約會去呢吧?下雨天還急著見面呀?!蔽铱此@舉動不免跟著起興,蓮素疼我便把我?guī)У剿依锶?,并交代我千萬不能四處宣揚,她如此信任我,我是她忠實的小伙伴。她換上槿贈與她的芭蕾舞裙,把長發(fā)整齊地盤在腦后,最后將母親的胭脂水粉往臉上涂抹。她的動作十分熟練,化妝使她變得嬌艷動人,不復(fù)平日的清素。她說同在酒樓工作的服務(wù)員都愛化妝,她時??此齻兏闩@些玩意。
她踩著舞鞋走進雨里,不帶傘,也沒有卡帶機播送音樂。她在雨中挺起身板,抬起頭側(cè)面天際,那雙細長的胳臂在胸前平伸,單腿一上抬便迅速邁起了舞步。我湊近了,全然不覺自己也跟著站進了雨里,雨水淋得我渾身透涼,但那痛快的滋味卻來自她曼妙驚絕的舞姿。
蓮素腳尖著地,曲直有度的長腿抬得極高,又跨得極遠,她在雨積水里來回輕跳,她優(yōu)雅張開的臂膀似乎與平日那些晾曬衣被挑背扁擔的粗重活無關(guān),舞蹈重塑了她的生命,使她全然變作一個不可高攀的貴族。她閉著兩眼,不著一點力氣,不需要一面鏡子,就可以心生姿態(tài)。
天是霧蒙蒙的,蓮池里的每一處角落都渙散著雨的氣味。雨水將蓮素臉上的妝容弄濕,宛如浸了水后潑在紙上的墨彩,不臟也不凌亂。雨水打在她的身上又滲入她的肌膚仿佛深深的愛撫,她渾身都濕透了,大腿的肉色從白褲襪中透露出來,上半身的身型則更加顯著,尤其是那豐滿挺拔的雙乳頂處,顯現(xiàn)出暗紅的兩點。從我的角度看過去,她就在蓮花與蓮葉之間起舞,世事與她無關(guān),苦難不在此處,她無需逃,就能即刻在此筑立一處與世無爭之所。
縱使家毀人亡,窮愁潦倒,她也不曾棄置過這幾乎不具備可能性的渴望。她極其感謝槿,莫不是她,她可能連一生之中唯一的一件舞服都不能擁有,而且在后來的后來,也是槿把她介紹到專業(yè)的舞蹈學(xué)校去進修,她的芭蕾夢才開始褪下妄想的色彩。
對于蓮素來說,槿當然是個大圣人,但她卻不曾知曉那些槿不茍言說的苦痛,她不知道跟善良而極富尊嚴的她自己比起來,槿簡直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女子。我原以為一個負心漢讓她從忍辱負重變成低三下四,她已算得上是個可憐至極的女人。沒想到后來那張老師又攤上了件蠢事。那是當年生活在劉塘的人聽說過的最駭人聽聞的一件新聞,比任何從報紙上看來的消息都更驚心動魄。當時張老師涉嫌以開辦補習(xí)班為幌子利用各種手段對學(xué)生進行詐騙,所騙金額數(shù)目驚人,正被警方通緝。那些生活得循規(guī)蹈矩的居民們終于明白為何小小一個語文老師能開得起私家車,養(yǎng)得起二奶了,但他們?nèi)f萬沒想到一個欺詐犯竟然就生活在他們身邊,低頭不見抬頭見,與他打過招呼問過好,還曾敬重過他是位有文化有臉面的老師。他們說:“知人知面不知心。”
那時張老師的名聲已從花心加重到了通緝犯,簡直一落千丈。他畏罪潛逃,不知所蹤,警察已搜尋了他多日,最后甚至在街道告示欄張貼逮捕令。當然,在街頭巷尾的流言蜚語中槿也不免跟著遭殃,她為此閉門不出以免遭人指指點點,不去給舞蹈班上課,連電話也不接,到了后來干脆消失無蹤,再無人見過她。不難理解,她曾為那些花街柳巷里的女人無限忍耐,然而不論她如何自欺欺人也好,都無法抹滅丈夫拙劣的本質(zhì)。我不知道事到如此地步她是依舊癡迷地愛著他,還是早已心灰意冷,決絕無淚。
人們?nèi)及褟埨蠋熆醋魇莿游飯@里因看管不利而致使出逃的猛虎,隨時可能顯身傷人。人們茶余飯后談起的第一件事就是“張老師抓到了沒”。有人更是說:“別看他一副文縐縐的模樣,其實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說不定連武器都有。雖說舉報有獎,但是真正見了他誰有膽子舉報?別好端端的沒事把命給搭進去!”而這可怖的罪人卻找上蓮素的家門來了。
8
蓮素一開門,張老師便躲了進來,通過大院直竄進屋子,懷中還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蓮素見到他又是驚愕又是厭惡,但還沒等她來得及將他趕走,那張老師便搶先說道:“你得幫我,這次你得幫我?!?/p>
“你趕緊滾,離開我這兒。不對,我應(yīng)該報警,讓你滾到監(jiān)獄里去。”她斬釘截鐵地說。
“別,別報警!除非你想讓這個孩子的父親成為階下囚?!?/p>
“這是槿的孩子?你想干什么?”
“昨天槿找到我,說要跟我一起逃走。我們已經(jīng)決定了,今晚就走。我把孩子放在你這兒,你收養(yǎng)了他吧?!?/p>
“你想逃?那槿呢?槿為什么不來?”
“槿現(xiàn)在正在收拾行裝,沒空。她如果知道孩子在你這兒,一定會放心的。”
“‘她如果知道?你瞞著槿把孩子偷偷帶到這兒來!你想把他塞給我,以免成為你逃跑的累贅是嗎?你又重新接受槿的愛了,因為你逃跑需要幫助,等時候一過,又重新把她甩開是嗎?或者把罪過全推到她身上!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你想的輕巧,我不會答應(yīng)你的!你快把孩子還給槿,然后離開她去自首!”
“蓮素,你得幫我。你難道不知道我對你一往情深嗎?我無論如何忘不了你,你就看在我對你的感情上,幫我這次吧。”
“你少來這套,你這個人我還不知道么!只有愛瘋了你的槿才會相信你的謊言!她居然主動要求幫你一起逃跑,可憐的槿居然這么傻!”
“好,你就算不信我,不愿幫我,但你總愿幫幫槿吧?她是跟定了我的,可孩子要和我們一起逃跑嗎?槿視他如命,如果孩子在你這兒活得好好的,就算你為她做了件好事。我知道她是你的老師,你敬重她,你不如就幫助她吧?我趕時間,就這么定了吧?!?/p>
他把襁褓中的嬰孩塞進蓮素懷里,緊跟著一溜煙便沒了人影。蓮素沒有報警,她以為飽受懲罰的只有那該死的罪人一個,但不解為何無辜的槿也要跟著受罪,并背負上同犯的罪名。她看著懷里沉睡的嬰兒,她明明看穿了張老師的詭計,卻確實不愿這孩子才剛剛開始成長就身陷逃難。她把他裹得愈加緊了,她要保護他,她要他在她這里安全長大,她要為槿守著他等槿回來與他相認。
但是,要養(yǎng)大一個孩子終歸不是鬧著玩的。想起當初地震過后,蓮素與祖父拿著政府微薄的撫恤金相依為命,一老一少均不能算是勞動力。而她也因此不能繼續(xù)讀書上學(xué),生活僅僅滿足溫飽。前兩年祖父還在的時候,蓮素一邊要維持生計一邊要為祖父付起醫(yī)藥費已經(jīng)活得很苦,如今祖父離了世卻又來了個小孩,那孩子體弱多病,看病的費用一點不少,光是生活花費不說,過些年長到了上學(xué)的年紀還得籌錢替他支付學(xué)費,這一切簡直讓蓮素為難,她甚至埋怨自己接下這個孩子自討苦吃。此前,她當然幻想過無數(shù)次擁有自己的孩子,但那必得是與廖那樣的男子結(jié)成姻緣之后生下的,不愁吃穿,家庭完滿。但眼下她與廖之事不了了之,更要一人獨自撫養(yǎng)小孩,這一切根本與她想要的截然相反。
現(xiàn)下正與她交往的男人可并不知道她無故多出了一個孩子來。她看重他,總覺得他來之不易,但若收養(yǎng)孩子的事情讓他知道了,他指不定會斷然離她而去。所以那男的每次到蓮素家里來時,蓮素總要把孩子藏起來,如果嬰兒哭叫,她也顧不上去安慰,否則總要露餡的。男子若是感到驚奇,她便說:“那是隔壁家的小孩在哭?!比绻f:“聽得這么清楚,不像是隔壁家的。”那她一定會說:“是你聽錯了?!?/p>
那一日趕巧蓮素到家附近的商店里去買奶粉,那個男的獨自到蓮素家里來,他有蓮素給他的鑰匙,可以進出自如。他一進屋便聽到了嬰孩的哭嚎,他尋著哭聲到了房間里,果然看見一個嬰兒躺在床上,他又驚又怒,一把提起那嬰孩,雙手猛地掐在他細細的脖子上,嘴里念念有詞:“那婊子居然還生過一個兒子!”
“你在干什么!”喊出這一聲的人,是我。他嚇得立馬把嬰兒丟在床上,回過身來對我怒目而視。他憤憤地說:“他媽的,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小屁孩兒?”我不知自己當時哪里來的義憤填膺的勇氣,沖上前去當面給了他一巴掌。我此前一直拿他和廖作比較,只覺得他連給廖提鞋都不配,如今正好讓我逮著一個機會教訓(xùn)他一番。他被我擅了一巴掌后怒氣倍增,朝我還起手來,但他不過是要教訓(xùn)我,并未過分認真。我跟他打在一塊兒,混亂中我那被他撇開的左手擦過他的褲襠碰到了他的生殖器,他忽然停了下來,呆望著我的臉,又一把捏住我的下巴說:“小孩,仔細看看還挺中看的。這個年紀應(yīng)該已經(jīng)發(fā)育了才對?!?/p>
我看見他詭異的笑臉知道大事不妙,正欲逃走恰被他一把抓住扔到墻角里。他脫掉上衣扭成一條當作繩子把我的雙手捆緊,又脫掉那沾滿咸臭汗?jié)n的背心揉成一團塞進我的嘴里,讓我叫喊不得。我很近很清晰的看著那張猥瑣的面龐,細小的眼睛,過早粘上了皺紋的臉,還有酒糟鼻,那是我往后多年無數(shù)次噩夢里反復(fù)望見的惡魔的面容。他迅速脫下褲子,一條惡心的生殖器便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我的眼里,我立時感到反胃隨時都能嘔吐一地——那是我第一回看見成年男人的生殖器。他如同猛獸一般用他骯臟的利爪撕開我的上衣扯掉我的褲子,他咬牙切齒地咧嘴笑,嘴里是溢得滿滿的口水。他正欲朝我撲來,這時身后忽然出現(xiàn)一根搟面杖嘭地一下就把他打暈了過去。他倒下以后我才看見那渾身發(fā)抖的蓮素,我猛地撲進她的懷里,號啕大哭。
雖然我并未真正受到侵害,但父親母親把這件事情當成了我們家前所未有的一件丑聞。在那以后他們對我的關(guān)照與保護愈加周到,只為防類似的事情再度發(fā)生。往后多年一直到我高中畢業(yè),如此惡夢一直糾纏著我,叫我一度失魂落魄。而我也再不同于其他女子,因為恐懼癥作祟而不得與異性正常相交。另一方面,無論我多少次重復(fù)告訴父親和母親是蓮素當場保護了我他們?nèi)允遣宦牐炊虉?zhí)己見認為此事完全歸咎于蓮素交友不慎,引狼入室。他們嚴禁我再同蓮素往來,他們甚至在屋后筑了一堵墻把我們家和趙家分隔開來。我于是再也不能從房間的窗戶望見那蓮塘,只有白蓮的倩影遺留在我白日的夢中。
但蓮素終歸是我最重要的朋友,如若沒有她我會落到一個更慘的境地。更何況,她難得遇上一個以為可以托付自身的男子,卻不想對方竟是個十惡不赦的混帳東西,受挫之人除我以外蓮素也應(yīng)算一個。我是無論如何不能忍受經(jīng)過趙家屋前與蓮素相視而不能言語的。自父親在屋后筑了墻沒幾日,我便趁著蓮素家前門虛掩的機會走了進去,蓮素正巧就坐在院子里,她抬眼看我,滿臉都是訝異。我自顧自地走到她身邊拾起簸箕里的豆子剝起來,我沒等她問出聲來便先說道:“我習(xí)慣來幫你剝豆子了,不來總不習(xí)慣?!?
“對不……”
“別說對不起,你沒錯,”我頓了頓又道,“一會兒剝完了豆子,咱們?nèi)ズ蛯殞毻鎯?!?/p>
我睜大了眼睛直鉤鉤地盯著豆子,雖然沒有直視她但我知道她在朝我微笑,我總算安下心來,她也一樣。但事后每次我背著爸媽偷跑到蓮素家里去時,再也不敢踏進那扇廳門半步,因為那里永遠地殘留著這世上最齷齪的最使我經(jīng)受不起的氣息和回憶。
大概是在此事過后的一個多星期,當風(fēng)波終于得以稍顯平靜下來時,又一件足以致使天崩地裂的事情降臨在蓮素身上,可謂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那日蓮素打算到銀行里去存錢,她掏出那根不常用的鑰匙正要打開衣柜最底層的抽屜取出現(xiàn)金時,發(fā)現(xiàn)那抽屜竟未被鎖上,抽開出來只瞧見里邊除幾本老舊的雜志與本子外再無別的東西,她先前藏在里頭的幾捆紙幣全沒了影。她立時呆了,好像整個人完全可以在那一秒鐘死去,但隨后又猜想到一定是那個男人偷走她的鑰匙去配了把新的,趁她不在之日鉆進屋里來盜走了她所有的財物。只有天知道那是她憑著好幾年勤苦的勞動好不容易攢下的錢款,原本打算用來給祖父治病,給自己用來參加舞蹈培訓(xùn)甚至要做嫁妝用的。蓮素平日手中只攢著那一兩百塊錢來作日用,銀行的存款也極微薄,可以說那抽屜里的錢就是她的全部財產(chǎn),如今憑著手上一點僅夠裹腹的錢財已經(jīng)不能再進貨賣蓮子,以后的日子如此長久,她上哪兒去找來房租和飯錢?她還替槿守護著孩子,她自己尚且難活,那孩子豈不要短命?
她心痛得暈倒過去,一連兩日躺在原地一動不動。在這過程中她沒有夢,沒有感知,不知饑餓與冷暖,如死一般。生活本就是一場惡夢,只是蓮素和許多人一樣直到殘忍真切地在自己身上劃開一個大口才有了意識。她第一次真真正正有了死的欲望,比看著祖父離世那時要堅決得多。
房門隨著乏力的“咿呀”一聲敞開了,光芒隨之一涌而入,連灰塵都被它們照射得發(fā)亮。來者逆光站著,辨不清面目,只能勉強看見那高大挺拔的身形,停在門上的他表情應(yīng)該是怔怔的。她不知道為什么會叫出這個名字,也許是因為她能想到的只有這個名字,她發(fā)出大概只有蟲蟻才能聽到的聲音,輕輕地卻又吃力地喚他的名字:“云聲,云聲……”
他趕了過來,沖動而魯莽,他提起她的雙肩將她抱進懷里,動作由于驚嚇和擔憂而用勁過度。她依舊視野朦朧看不清他的面貌,不知是否如想象的那般英俊,也不知他此刻正在為她流淚。她只隱隱聽到他說,用那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電話聽筒里,曾經(jīng)千百萬次出現(xiàn)在她的夢里的聲音說:“蓮素,蓮素,我回來了。蓮素,我回來了?!?/p>
9
至于后來的事情,我就不大清楚了。因為那時我正待由小學(xué)升初中,要為畢業(yè)考試做準備,而且我們家即將搬離劉塘,要跨越好幾個省到一座遙遠的大城市去。那時爸媽經(jīng)常在家里收拾這收拾那的,工作上的事情也需有個交代,總之家里忙成一團,原本同住的我的祖父則先走一步,到那座城市的親戚家里去暫住等我們到達以后再與我們相會。
其實我們?nèi)嗽谀谴崩戏孔永飺v騰了每幾日便匆匆離開了。但即便走得匆忙,像我這樣煽情慣了的人臨走時還不忘對那個我自出生以來住了足有十二年之久的地方話別。那曾望得見趙家蓮池的窗臺,那再無葡萄藤葉覆蓋的葡萄架子,那粗糙的刻有圍棋盤的石桌都令我禁不住再多看幾眼。那日蓮素不在家中,趙家大門緊緊閉著,門檐的小黑木牌上還正個八經(jīng)地刻著耐人尋味的“南東”二字。我想必是再難遇上時機再走進這扇莊嚴的大門,去看里頭同樣莊嚴的房屋和那令我惡心的廳室了。
父親的小面包車一顛一顛地開離了我們最后佇立的地方。回望中的街道泥濘而窄小,婦女們?nèi)齼蓛傻卮诟骷议T前洗菜的洗菜,嗑瓜子的嗑瓜子,閑聊的閑聊;也有違章亂擺攤子的小販在那兒兜售著我平日里最喜愛的玩意。劉塘的氣息仿佛在我離開的時刻變得更濃,而這兒的生活也決不會因著我們家的搬離而發(fā)生什么驚天動地的變化,最多可能會有人在空閑時候聊一兩句關(guān)于“聽說老梁家近日搬走了”的話題。車子里回旋著婉轉(zhuǎn)悠揚的歌聲,孟庭葦?shù)摹锻隆?,那是九十年代的歲月里最為我所熟知和鐘愛的歌聲,溫暖之中透著涼意。它響起在兩個世紀交接的時候,也是我的生命從童年的歲月里脫軌的時候?!叭鐗羧鐭煹耐拢笠缰鴼g笑,那門前可愛的小河流,依然輕唱老歌……”
離開以后我也曾試想過后來發(fā)生在蓮素身上的事,比如蓮素如何重新攢錢維持生計,她會不會繼續(xù)撫養(yǎng)槿的孩子,廖家人如何待她,她與廖是否能夠結(jié)為連理,就算如愿結(jié)婚,一個遠在北疆的戍邊的丈夫如何能給她一個完滿的家庭,還有她那關(guān)于舞蹈的夢想又何去何從……與其說我這是閑來無事的幻想,倒不如說我是在替蓮素擔憂。我所在的城市里沒有一人識得蓮素,家里人又不愿聊起她,多年來我一直都沒有她的消息。那是在我搬走以后才發(fā)現(xiàn)的,原來自己連蓮素家的電話號碼,包括同她的合影都沒有。我時常想起她,仿佛在回味一場虛幻的夢,夢里那個溫柔善良,堅強又執(zhí)著的姑娘一直反復(fù)高抬腿腳和雙臂不住地旋轉(zhuǎn)。
除了記憶中的人像,沒有人可以輕易死去。那是她用生命教過我的,沒有一場苦難能把人逼至死角,因為那里總有一條后路,即便這條路的路況并不如你所愿,但它終究可以帶你出逃,帶你脫胎換骨,直到有朝一日,你開始感謝苦難。我始終記得,換句話說,我的面前似乎總立著一個無形的窗口,可以望見那些年盛開在暴雨里如雪的白蓮,它們?nèi)釢櫟募∧w中總有一股掙扎著欲圖外闖的剛強的力量,要迸出來與殘暴相擊。
責任編輯 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