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龍
從高高的丘陵望下去,蓮塘村像一朵舒展身姿的睡蓮,靜靜地平躺在皖南大地上。若是去蓮塘村,最好選在秋天的清晨,裊裊升起的有炊煙,也有濕潤的霧氣,纏繞在隨處可見的桑樹間,似蟬翼,也如一汪剛睡醒的眼眸里的迷幻。
在秋天的早晨,從我所居住的廟莊出發(fā),往西二十余里,一口大水塘就會出現(xiàn)在眼前,水塘對面便是蓮塘村。水塘水色青黑,泛著冷冷的水汽。水易招風(fēng),水波在層層推進(jìn),如鋒利的草葉拂面,刺得人臉起皺、生疼。水塘左側(cè)的塘埂蒿草稠密,難以下腳。除了時常來放鵝和在水塘里讓牛飲水的人,這里就很少人問津。我沒有舟車,另外一條繞了好幾個村子的水泥路費(fèi)時費(fèi)力,我只會選擇這條蒿草路。這條路保持了多年的狀貌,如蓮塘村,如居住在蓮塘村的二姨,也如我對蓮塘村的感情。
一個村莊存在的時間久了,便會有自己的味道,需要外來人細(xì)細(xì)品嘗甚至是品讀。嘗透了,讀懂了,才能理解一個村莊存在的意義,才能站在這個村莊的角度去觀照這些生活在村莊里的人,理解他們種種迥異的生活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就像蓮塘村,有西瓜的香甜、青棗的清脆、腌菜的咸辣……每一種味道都能讓我想到蓮塘村。一個村莊有這樣的味道,就足以讓人回味無窮,讓人時常想回去再嘗嘗這樣的味道。久而久之,這種味道便是村莊的味道,回到一個村莊,往往也就奔著這個味道去的。
也許是因?yàn)槎毯湍赣H的姐妹關(guān)系,也許是因?yàn)樯徧链暹@個地方適合一個孩子去游逛,不上學(xué)的時候我總是去蓮塘村,樂此不疲。吃姨夫燒的菜,雖簡單卻十分可口;睡在草籠墊子上,有些扎人卻仍讓我入夢香甜;玩的地方不大,但是整個村子足以讓我頑樂不盡。
每次去蓮塘村的時候,多半是桑葚成熟的季節(jié)。桑樹在蓮塘村不算是個頭高的樹種,枝條生長得彎曲、隨意,像是風(fēng)中吹亂的長發(fā),蓬松、厚實(shí)。就是這樣的桑樹卻是一個個鄉(xiāng)村孩子的好去處。不高,好攀爬。枝椏不僵直,讓孩童在樹間更有想象的空間。二姨家屋后有一間土坯壘成的低矮茅廁,茅廁旁一棵桑樹逶迤地挨著茅廁生長,不消幾年,竟成蔭,枝葉濃厚,巨大的樹蓋像傘,和房脊齊平,可以遮陽甚至避雨。這棵桑樹變成了孩子們的樂園,爬上桑樹,蹲在粗壯的枝干上,整個蓮塘村的面貌便可一覽無余??梢源蛄窟@個生養(yǎng)自己的村子,看見或忙碌或悠閑的村人和牲畜,也能窺見村子里不為人知的秘密。
蓮塘村人生性溫和,像一波池水,即使有生活的石子激起漣漪,也會緩緩地淡去。每當(dāng)我蹲踞在桑樹枝頭,遠(yuǎn)離鎮(zhèn)街的蓮塘村,像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童,只顧自我玩耍,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在這個蓮塘村,沒有藩籬,外面的世界卻和這里無關(guān)。
二姨家前后各三間黑瓦屋,麥秸和站著稀泥壘成的墻體,屋前和庭院植有棗樹,屋后種有桑樹柿子樹,在十余年前的蓮塘村也算是大戶。只是,墻體高大堅(jiān)固的瓦房里并沒有多少像樣的家具擺設(shè),幾乎全是陳舊破損。人活一世,就圖個面子,即使里面是破絮,外表也要弄點(diǎn)珀金紙貼一下。蹲在屋后的桑樹上看,二姨家除了這幾間瓦房,青磚鋪的院子,實(shí)在沒有多少撐門面的東西。
其實(shí),二姨家并不富裕。
娘家遙遠(yuǎn),姨夫的親戚經(jīng)常會送一些舊的衣裳來。陽光和暖,二姨就會把成箱成箱的舊衣服倒出來,堆在院子里,一件件撿出來,抖抖灰塵和霉味。我喜歡和幼小的表妹們繞著衣服堆打鬧,甚至爬到屋后的桑樹上,看著院子里的各色衣服,像發(fā)霉的花瓣一樣鋪開晾曬。我也偶爾幫二姨拾撿衣服,把小手放在一件件舊衣服上,仿佛能感受到這件衣服前任主人的體溫。能發(fā)現(xiàn)一兩件稍微新一點(diǎn)的衣服,便炫耀般放在自己身上比劃著。在那個年齡段和生活環(huán)境里的我們,還沒有過多的尊嚴(yán)意識。我把手伸向每件舊衣服的口袋,期望能發(fā)現(xiàn)一些收獲,哪怕是針線、紙片和別的物什。突然,我碰到一個鼓鼓的口袋,輕輕探進(jìn)去,緩緩地拿到口袋沿,看到了紅綠的舊鈔票。我心跳加速,一把抓住這些錢,謊稱要去茅廁。我一溜煙地跑到屋后的桑樹下,四周無人,桑樹飄下微風(fēng),葉片青綠,我松開已浸滿了汗水的拳頭,里面蜷縮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數(shù)數(shù),幾張1元、2元、5元和10元的,共有20多塊。除了過年父親會給我2塊的壓歲錢,我還沒親手拿到過這么多的錢呢。我把錢一張張鋪平整,疊好,那時我想過把這些錢據(jù)為己有??墒?,我知道,父母知道的話肯定會讓我把這些錢送還給二姨。并且,二姨對我如此之好,我不應(yīng)該竊取她并不多的錢財(cái)。說不定這些錢可能是二姨的私房錢,自己留著另有用處。我把錢弄皺,攥在手心,跑回院子里。二姨和小表妹還在埋頭整理舊衣服,顯然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秘密。我故作忙碌,把錢放回口袋里,裝作突然發(fā)現(xiàn)錢一樣,興奮地交給了二姨。二姨數(shù)了數(shù),微微一笑,轉(zhuǎn)身回到屋子里去了。
那天,我很釋然,我無愧于二姨,也無愧于這個蓮塘村。蓮塘村不是我的故鄉(xiāng),沒有生養(yǎng)過我,只因有二姨一家人在那里。我愛這個村莊的封閉,也愛這里人與人之間的純凈和諧,我不能也不敢讓自己的一點(diǎn)世俗的心理污染這個村莊。我可以自由地在丘陵稻田上奔跑,可以毫無顧忌地在桑樹上蕩秋千。我也可以對著幾只不懷好意的狗扔土疙瘩,轟跑一群偷吃菜園子里蔬菜的雞和鵝。這個村莊沒有繩索羈絆于我,我站在高高的桑樹枝頭上,沒有任何愧疚地觀望著這個村莊。
記憶里,無論是自己的家鄉(xiāng)還是別的鄉(xiāng)村,貧瘠是一個不可忽略的字眼。二姨手有殘疾,不能干重活,務(wù)農(nóng)為生的農(nóng)民怎么能離開扁擔(dān)鋤頭和肩挑手提呢?姨夫一個人忙不過來。農(nóng)忙時便花錢請人插秧、收割。除去種子、化肥和工錢的花費(fèi),賣完稻麥后的錢所剩無幾。兩個表妹漸漸長大,即便在衣服上還能接受別人的施舍,上學(xué)和其他的花銷所需要的錢數(shù)也不是個小數(shù)目。在我上高中那年,姨夫變賣了家里的糧食和家畜,鎖了家門,打算帶著妻女去溫州打工。我記得姨夫一家走之前,在我家住了兩天。那時,梅雨綿綿,不見停歇的跡象。那幾天,姨夫一家人和我家人居住在一起,其樂融融,熱熱鬧鬧的一大家子。姨夫走的時候,在堂屋的桌案上留下一疊壹圓的硬幣。我記得姨夫一家走的前一年,我住在蓮塘村。周日的傍晚沒有回家,周一早上五點(diǎn)的時候就被二姨喊起來上學(xué)。蓮塘村距學(xué)校遙遠(yuǎn),公雞還蜷縮在雞籠里咕咕地說著夢囈,村里的學(xué)童就一早起床,熱點(diǎn)剩飯,挨家挨戶地去邀伙伴,騎上自行車就一溜排地趕往鎮(zhèn)上的學(xué)校。二姨點(diǎn)上昏黃的白熾燈,點(diǎn)燃柴火給我炒點(diǎn)昨晚的剩飯。我不習(xí)慣起得如此早,也沒有胃口吃飯。扒了兩口飯就去找同村的學(xué)生,希望他們能騎車帶著我去上學(xué)。大家在村口集合,當(dāng)我們正要走的時候,二姨跑過來,往我手里塞了一塊硬幣,讓我買早點(diǎn)吃。今天看來,一塊錢即使仍在路上,也不見得有人會彎腰去撿。而在十余年前的蓮塘村,幾分錢還能買東西的年代,一塊錢就能買十個小籠包,或者兩碗胡辣湯。二姨節(jié)儉,表妹們上學(xué)的時候,都很少給她們零錢。
姨夫一家去溫州前留下的一疊硬幣,我留了下來,保存了許多年。
姨夫一家走了,很多年都沒有回來。蓮塘村沒有了親人,它也僅僅是一個村子,即使當(dāng)初讓我留戀和熟悉的東西,如今看來也是如此的陌生。上大學(xué)后,姨夫他們一家回來了。在外沒有掙到錢,姨爺老了,想念家鄉(xiāng)。沒有趕上春種,父親借給姨夫一年的口糧,并盡力幫助姨夫一家度日?;貋砗蟮纳徧链逡呀?jīng)很少見到土屋,姨夫借了點(diǎn)錢,父親幫忙從窯廠里弄點(diǎn)便宜的磚瓦,蓋了平房。原來的土屋被推倒,桑樹也砍掉了,整個房基被做成了菜園。
幾年時間,姨夫還清了債務(wù),家里鋪上了地板,買了冰箱,安上了太陽能,圍上了院子,又蓋了三間瓦房。我再次去姨夫家的時候,姨夫家在整個村子里依舊顯得氣派。不過,隨著我在外地求學(xué),去姨夫家的時間少了,即使他們一家人挽留,我也很難在許久沒有洗曬的被子里安睡,也難以咽下滿是茶漬的杯子里的水。我長大了,蓮塘村沒有多大變化,我卻慢慢開始俯視著這個村莊。后來,姨爺因病去世,大表妹無心念書,姨夫又帶著一家人外出務(wù)工。
我知道,我不會再一個人回到蓮塘村。我對蓮塘村的感情,就像那棵生長在屋后的桑樹,被砍伐后,無法再高高地看清整個村莊。樹的枯榮和村莊的興衰都有著一定的定律,我無法改變這一切。姨夫一家人在外地為生活而奔波,成了異鄉(xiāng)人。我站在蓮塘村外,儼然也成了一個過客。蓮塘村的炊煙依舊裊裊升起,狗吠依舊在整個村子回蕩,只是待到雞鳴響起時,那扇緊鎖的門,何時再會有人煙?
責(zé)任編輯 林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