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昆
摘 要:《虔誠的回憶》是法國二十世紀(jì)杰出女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的第一部自傳式家族史。在這部作品中,作家以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極盡客觀、理性的口氣,講述了母親一方的家族歷史,她客觀地描寫先輩的生和逝,“死亡”成為貫穿始終的話題。她讓一個個人物復(fù)活,又讓他們死去,在這之中向歷史發(fā)問,發(fā)現(xiàn)自我??梢哉f,讀尤瑟納爾的家族,就是讀尤瑟納爾本人,讀她筆下的“死亡”,就是讀她本人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對于世界的看法。
關(guān)鍵詞:尤瑟納爾;死亡;歷史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30-0-02
1.尤瑟納爾的“死亡觀”
有人說,如果錯過了尤瑟納爾,你就等于錯過了真正的法國文學(xué)。同是對過往的追述,杜拉斯沉迷于回憶,尤瑟納爾青睞歷史,因而她的小說更多的是書寫一個地域、一種現(xiàn)象、一種傳統(tǒng)、一個神話,在她的作品中,一種深遠(yuǎn)的承襲關(guān)系潛藏在那些表面上風(fēng)格迥異的文字底下。尤瑟納爾作為法蘭西學(xué)院成立三百多年來第一位女院士,她的成功恰恰在于她的作品超越了一般的女性寫作,就如在法蘭西學(xué)院接納尤瑟納爾典禮上的演說詞所說,“您之所以今天置身于此間,并不是因為您是婦女,而是因為您是一名偉大的作家……但愿我們?nèi)傥迨陙磉x出的男人全都具有您這樣一位婦女的廣博的才華……”1。
在尤瑟納爾的作品中,“死亡”,是一個并不鮮見的意象?!厄\的回憶》是尤瑟納爾的第一部自傳式家族史,在這部作品中,作家以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極盡客觀、理性的口氣,講述了母系家族的家族歷史,既然是家族史,就不可避免的涉及到家族的興衰榮辱和家族成員的生老病死,她客觀地描寫先輩的生和逝,“死亡”成為貫穿始終的話題。她讓一個個人物復(fù)活,又讓他們死去,在這之中向歷史發(fā)問,發(fā)現(xiàn)自我。正如尤瑟納爾本人所說,“我心里想,應(yīng)當(dāng)嘗試一次講述一個家庭,或者更確切地說,一個群體的過去,在寫作時,不要眼含熱淚,不要用得意的優(yōu)越感來掩飾家庭的虛榮,不要非難,不要感到窘迫,也不要怒氣沖沖。只講述自己知道的東西,對于自己不知道的事情,要敢于提問。我不清楚這樣一本書能否在‘文學(xué)上成功,但這是一次令人激動的人生體驗,值得嘗試。”2毫無疑問,尤瑟納爾冷靜的筆觸,就來自于此。
可以說,讀尤瑟納爾的家族,就是讀尤瑟納爾本人,讀她筆下的“死亡”,就是讀她本人對于人生的態(tài)度,對于世界的看法。
在《虔誠的回憶》(以下簡稱《回憶》),中,有這樣的一段文字:
一位評論家指出,我在作品中特別喜歡表現(xiàn)將近死亡的人物形象,而死亡與一切生命的意義格格不入。不過,一切生命哪怕是一條蟲子也自有其意義?!芯苛宋腋赶档囊患胰酥?,在這一點(diǎn)上,我得出了同樣的結(jié)論。一向如此,首先油然而起的,是對我們這些微小人類的無限悲憫,同時,與這正相反的,是對這一套復(fù)雜而又脆弱的結(jié)構(gòu)感到尊重和好奇,就像豎立在深淵邊上的護(hù)欄柱子一樣,每一根與另外一根又決不完全相同。
這是尤瑟納爾在自己的作品中少有的直接表明自己的死亡觀的文字,從這段文字里,尤瑟納爾借“死亡”的話題,引出對生的思考,她對于歷史和時間的看法也在字里行間表露無遺。尤瑟納爾認(rèn)為如今的人只是以前人的重復(fù),因而在心底對人類產(chǎn)生無限憐憫,也由此,她寫歷史,以希冀在歷史當(dāng)中,找到現(xiàn)世的解決之道;她寫死亡,也正是由此,觸及到生的方方面面,她不像20世紀(jì)的其他人那樣,否定和回避死亡,在她的這段文字里,生命仿佛因為死亡而變得平等和有意義,每個人的生和死,用心審視,都能讀出其用意所在,這也是我將視角放在其“死亡”意象上的出發(fā)點(diǎn)所在。
2.母親之死
如果說《回憶》本書對尤瑟納爾本人的意義,無疑就在于她對那個從未有機(jī)會了解和認(rèn)識的母親的拼湊和重組?!八拖褚晕业恼鎸嵣顬楦鶕?jù)想象出來的或?qū)嶋H存在的人物,我讓她生活或者重新活過來,”3尤瑟納爾寫母親,想象她的生活,她的日常起居,她的沉思冥想,她虛構(gòu)出母親的一切,筆觸冷靜得不近人情,就連母親難產(chǎn)之際、彌留之際的種種,她也事無巨細(xì),一一描寫到。若干年后,她第一次前往母親的墓地,卻只覺“無論如何我都不能把在這里安息的人們與我之間建立起聯(lián)系。…我跨過了費(fèi)爾南德,我在幾個月之間吃的是她的替身的奶,因而我在精神和肉體上對她同樣冷漠?!?尤瑟納爾毫不避諱自己對母親的冷漠,她沒有否認(rèn)母親因為死亡而帶來的角色上的無力,這個在自己生命里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的女人,就像一個陌生人。而尤瑟納爾覺得,自己在母親的生命當(dāng)中,也是“毫無關(guān)系”,“在我母親生活的三十二年零四個月中,我在她的思念里頂多占八個月多一點(diǎn)的時間:對于她來說我首先是一團(tuán)不確定的東西,接著是一個希望,一種感知,一種恐懼;在幾個鐘頭之內(nèi),又是個轉(zhuǎn)折點(diǎn)?!?5尤瑟納爾的這種近乎無情的客觀,也正是她能夠客觀地審視先輩的生活的能量由來。她對死亡的態(tài)度是如此淡然,正如她寫到的:“這條路人人難逃,我們將來也必定要走?!笨梢哉f,正因為她能夠理性看待母親的死亡,她才因此獲得了充分了解母親的生的機(jī)會,她甚至可以把自己當(dāng)成母親,推測她在生命的某些時刻的所思所想,也由此,窺見那個時代與母親相同的人們的所思所想。她不留情面的評價父親為母親撰寫的悼詞,認(rèn)為那悼詞曖昧費(fèi)解,局促牽強(qiáng),像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給不再為他家服役的仆從一份能力品德的‘鑒定書?!彼赝赣H的死去,在“分娩是女人份內(nèi)的職務(wù)”和“做母親的欲望”之間她沒有做出自己的評論,然而她對于像母親一樣的那個時代的女性的無限的悲憫,卻已經(jīng)可見一斑。
3. 雷莫之死
《回憶》中寫奧古塔夫和費(fèi)爾南·雷莫的章節(jié),幾乎與寫作者母親的章節(jié)對等,尤瑟納爾不吝筆墨地寫這對外祖母姐姐家的兒子,把他們稱作“兩個走向永恒之邦的過客”,尤瑟納爾通篇冷靜的口氣,在這一章節(jié)終于有些許緩和,并開始有看得見的情緒注入文字中,她這樣寫道:“經(jīng)過了長時間一代接一代的直系和旁系先祖,對于那些人,我除了他們的生卒日期之外一無所知,終于有了兩個精神和肉體,兩個聲音,激烈昂奮或者相反,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地表達(dá)自己的心意,兩個生靈,我們有時聽到他們的吶喊,有時聽到他們的嘆息?!?尤瑟納爾無疑就是那個聽到這吶喊和嘆息的人,她本身,也是一個吶喊和嘆息的人。雷莫在兄長奧克塔夫看來,是一個“朝氣蓬勃的靈魂”,就是這樣一個熱愛旅行和閱讀的靈魂,卻早早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而原因是“在這不幸的世界的邊緣,每一個偉大的靈魂都會感受到的那種不幸”。雷莫選擇了自殺,用一把手槍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奧克塔夫?qū)Υ?,起先感到震驚,細(xì)細(xì)思忖之下,又覺得一切都是事出有因,他不斷回憶起雷莫,他的話語和文字,早就使他感到“目眩的閃光”??墒牵钡嚼啄廊?,奧克塔夫才漸漸理解這個短暫存在過的思想的一切。雷莫選擇了死亡,正是因為他對生有著如此飛蛾撲火般的熾熱。他不斷旅行,不是為了品味風(fēng)土人情,他在非洲只覺得“奴隸制度下的悲慘不幸”最為觸動心靈;在意大利滿目所見即是“平民的卑劣骯臟”和“勞苦大眾的恐懼和奸詐”。奧克塔夫漸漸了解到這個澄澈靈魂的義無反顧的離去,正是由于“從對公正越來越高漲的需求之中,產(chǎn)生了對世界不共戴天的仇恨?!?而正如他隨后所說,這種“對不公世界必定報復(fù)的仇恨正是熱愛世界的另外一個方面”。尤瑟納爾對于雷莫和奧克塔夫這對遠(yuǎn)親兄弟的認(rèn)同,是一種穿越時間和歷史的思想的契合,在書寫這對兄弟時,一直將自己置身于文本之外的那個尤瑟納爾也越來越清晰起來,她在雷莫的死亡里發(fā)現(xiàn)自我,她尋找雷莫生活的蛛絲馬跡,她為雷莫的死亡痛心,也在這悲痛之中思考人生、命運(yùn)、自由和真理,雷莫之死,成為尤瑟納爾的重生之契機(jī),她在雷莫的死亡里找到自己生的力量,借著這力量沖破重重阻礙,踏著荊棘,尋找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
注釋:
[1]《法蘭西學(xué)院接納尤瑟納爾典禮上的演說詞》,〔法〕讓·德·奧姆松
[2][法]若斯亞娜·薩維諾.段映虹譯.《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一一創(chuàng)作人生》[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4年,第487 頁.
[3][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王曉峰譯.《虔誠的回憶》[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年,第46頁.
[4]同上,第39頁.
[5]同上,第40頁.
[6]同上,第207頁.
[7]同上,第140頁.
參考文獻(xiàn):
[1]《尤瑟納爾研究》[M],柳鳴九編 ,漓江出版社1987年7月版
[2] [法]若斯亞娜·薩維諾.段映虹譯.《瑪格麗特·尤瑟納爾一一創(chuàng)作人生》[M].廣州:花城出版社,2004年
[3] [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王曉峰譯.《虔誠的回憶》[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年
[4]《法蘭西學(xué)院接納尤瑟納爾典禮上的演說詞》,〔法〕讓·德·奧姆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