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星
內(nèi)容提要 作為庶族地主利益的代表,東林黨人憑據(jù)君子人格的張揚、以“天下之公”的名義抗禮王權,希望通過將君主符號化限制其私權的肆意發(fā)揮,這對王權的整體性和天然合法性造成了傷害,東林黨人意識到了這種罪責——“忠君”是道德君子必須固守的核心價值——而深懷歉疚與不安,因而不斷標榜對君主的“忠心”再三提醒和確認自己的人臣本分,以期擺脫精神背叛者的道德困境并獲得心理上的補償。因此東林黨人并不像有些論者所認為的那樣,是身心透明的道德標本,他們同社會大眾一樣,有著自己的利益訴求,內(nèi)心充滿張力和沖突。
關鍵詞 東林黨 矛盾人格 道德困境 君臣關系
〔中圖分類號〕K24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7-0083-09
晚明東林黨運動東林人士的范圍并未達成共識,往往需要具體定義,本文的“東林黨人”不僅僅局限于是否參與東林講學,或被列入某個東林黨人的名錄,而是指以顧、高幾位東林講學人為突出性格代表的廣大文官群體。是理解古代中國社會形態(tài)與秩序變更的大關節(jié),作為一個擁有自覺意識的士大夫群體,東林黨人應對時代課題的手段與方式、其自我確認的依據(jù)與標準,都呈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色。無論在思想學術本身之流變的研究,還是在君臣關系、士人角色之轉(zhuǎn)型的考察方面,對東林黨人之人格和心理的探討都具有標本性意義,故而這個問題引起了越來越多的關注,取得了許多令人矚目的成果。不足之處在于,研究者普遍認為東林人的價值取向是被動形成的,高尚而不摻雜自身利益,受制于某些既定傳統(tǒng)而難以靈活應對現(xiàn)實。例如,葛荃認為東林黨人天生帶有絕對化思維傾向,并陷入了思維定勢:“絕對化思維傾向可以說是儒家文化與生俱來的一個思維特點……”,“善惡兩分的絕對化政治思維定勢營造的是‘好人‘壞人的思維童稚狀態(tài)”,(《論政治思維定勢與東林黨人的困境》,《天津社會科學》2001年第6期)。唯恐犯錯的高度戒備使東林表現(xiàn)出先天的負罪感,這種負罪感的來源可理解為儒家文化養(yǎng)成的士人的反射性心態(tài)(《“戒懼”心態(tài)與東林黨人的政治悲劇析論》,《史學集刊》2003年第1期)。這兩篇文章運用政治學與心理學原理剖析東林黨人的內(nèi)心,是很有借鑒意義的創(chuàng)新。但作者把東林黨人看作有問題的文化培育的殘缺人格,忽視了東林黨人選擇如何面對世界時的主動性,也忽視了東林黨人區(qū)別于其他儒家士人的特殊性。歷史中的任何一個人在進行善惡判斷時,必然與現(xiàn)實利害相關,而無論是負罪感還是別的情感,都不會是“先天”的。劉軍提出古代社會中的清議傳統(tǒng)部分地構(gòu)成了東林黨人“范道德性的”精神底色(《東林黨議與中國古代清議傳統(tǒng)》,《北方論叢》2009年第5期);劉寶村則認為東林黨人受傳統(tǒng)的道德救世觀念影響而把統(tǒng)治者的道德水平看作政治的前提(《為學、議政與救世——晚明東林黨人的議政之風及其治學精神》,《江淮論壇》2004年第1期):這兩種觀點都強調(diào)文化傳統(tǒng)影響著東林黨人的價值選擇,但沒有考慮到東林黨人張揚道德或許存在著現(xiàn)實原因。持道德主義者更是將東林黨人圣人化,認為東林黨人不在乎現(xiàn)實利益,“有時為了理想而顯得不識時務,甚至放棄自己的根本利益”(葛荃:《立命與忠誠 士人政治精神的典型分析》,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71頁)。這是由于忽視了現(xiàn)實利益關系中人的復雜性,沒能參透東林所作所為的真實意味。有觀點以為東林書院中的東林人士追求的是學術而非政治,東林書院“并不是為了議論政治,而是議論儒學”(樊樹志:《東林非黨論》,《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年第1期),但在東林黨人眼中,學術實為最終極的政治?;騼H僅是因為東林黨反對內(nèi)閣的專權,便認為他們“主張加強中央集權……即降低大官僚把持的內(nèi)閣權勢”(李洵:《東林黨的政治主張》,《歷史教學》1967年第1期),卻沒有看到東林黨人恰有要求君主分權的傾向。上述觀點的遺憾源于將宣稱的當作了真實的,將表面的當作了實質(zhì)的,在認識東林黨人時,未加入對現(xiàn)實利害和人性的考量。通過對東林黨人之思想與行為的深入考察,筆者發(fā)現(xiàn),東林黨同社會大眾一樣,有著自己的利益訴求,經(jīng)常糾葛于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之中,內(nèi)心充滿張力和沖突:自足與歉疚、驕傲與卑屈,這些對立的因素令人驚異地統(tǒng)合在東林黨人的“君子”人格中,使他們成了中國思想史上最具悲劇色彩的知識群體。要追溯造成這一現(xiàn)象的原因,應深入他們的人生境遇和社會實踐當中——東林黨人遭遇的道德困境是他們糾纏于其間的現(xiàn)實矛盾的反映。民間社會的利益訴求與皇帝個人私欲的沖突、士人群體意識的覺醒和專制王權慣性膨脹的頂撞、以“天下之公”取代“天理之公”為標志的君臣關系的轉(zhuǎn)變等等,這些現(xiàn)實因素的相激相蕩將以傳統(tǒng)教養(yǎng)為立命之基的東林黨人推向了無所適從的兩難之境。
一、東林黨人的雙重人格之表現(xiàn)
一方面,東林黨人多以弘揚道義、不屈權貴的君子形象面世,在君權的威壓下,他們堅持以道德為根基的自我挺立,作為“天下之公”的代言人與君主分庭抗禮;另一方面,他們對君主不舍不棄,下意識里有一種對不起君父的負罪感,妾婦般一再標榜自己的忠貞和謙卑,以此獲得心靈上的平靜與救贖。
1.君子志向:天下之“公”的擔承以及對君權的挑戰(zhàn)
東林黨人出言即代表天下之“公”,外界對此似乎也已默認,王錫爵與顧憲成言:“當今所最怪者,廟堂之是非,天下必欲反之?!币庹f顧等人“反之”。顧答說,“吾見天下之是非,廟堂必欲反之耳”。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66《東林黨議》,中華書局,1977年,第1027、1028頁。王錫爵站在“天下”的對立一面,顧憲成則當仁不讓替“天下”發(fā)聲。這種合天下之公的姿態(tài)幾乎為東林人所共有,光宗重啟趙南星“慨然以整齊天下為任”;《明史》卷243《趙南星傳》,中華書局,1974年,第6298頁。鄒元標則進“和衷之說”,告誡光宗“當惟公惟平……以天下萬世之心衡天下萬世之人與事”?!睹魇贰肪?43《鄒元標傳》,第6304頁。東林黨人以為只有以天下之公共為心性,才是合天地之理的心性,如錢一本就強調(diào):“惟合宇宙言心,方是道心;合宇宙言性,方是天地之性”。黃宗羲:《明儒學案》卷59《御史錢啟新先生一本》,中華書局,1985年,第1443頁。
“公”代表了天下整體的利益,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眾人之“私”的集成,它應當是社會個體本著仁心之發(fā)揮相互容納、相互扶持的結(jié)果,因而肆無忌憚的私欲伸張與天下之“公”水火不容。以“公”自任的東林黨人很自然地把對一己之私的抨擊作為理論建樹的破題處,如顧憲成專門論述了“私”如何成嚴冰之漸而傾壞天下:
竊惟天下之事,所以至于破壞而不可收者,其初起于一人之私而已。夫誠一人之私,天下誰不知其非者,于法未足以壞也,蓋有附之者焉;其附之者又皆庸眾細人,名丑實惡,天下又誰不知其非者,于法又未足以壞也,蓋又有效之者焉;其效之者又皆其匹類,要以互相為利而已,天下又誰不知其非者,于法終又未足以壞也,惟其日積月累循以為俗,雖夫端人正士亦安然居之而不疑,然后遂破壞而不可收也。顧憲成:《涇皋藏稿》卷2《上穎翁許相國先生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72年,第14、15頁。
因此,東林黨人要求每個人都從自我做起,站在天下人之公益的立場,約束、裁制謀求私利的沖動。作為天下秩序之原點的君主,更應“必以下合天下之心為安也”。顧憲成:《涇皋藏稿》卷1《建儲重典國本攸關不宜有待懇乞圣明早賜宸斷以信成命以慰輿情事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6頁?!昂咸煜轮摹币馕吨肮笔翘煜隆氨娝健敝?,而不再是天子原來所獨占的籠罩性的天理之“公”,與君主一己之“私”直接對立。當君主不合天下之心時,東林便會挺身而出,替天下之“公”行權,挑戰(zhàn)君主。針對神宗濫征雜稅一事,李三才批評說:“皇上愛珠玉,人亦愛溫飽,皇上愛萬世,人亦戀妻孥,奈何皇上欲黃金高于北斗,而不使百姓有糠秕升斗之儲。皇上欲為子孫千萬年,而不使百姓有一朝一夕?!惫葢骸睹魇芳o事本末》卷65《礦稅之弊》,第1014-1015頁。針對國本一事,顧允成批評說:“鄭貴妃即奉侍勤勞,以示天下猶皇上一己之私也。今也以私而掩公,以一己而掩天下,亦即偏矣?!备吲数垼骸陡咦舆z書》卷11《顧季時行狀》,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72年,第686頁。不僅如此,東林還以天下人的名義要求君主“公議歸天下”,聲稱“天下之是非,自當聽之天下”?!端膸烊珪婺繀矔ぷ硬俊?4卷《顧端文遺書》,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535頁。沈思孝在其上疏《尊祖制開言路以養(yǎng)士氣疏》中說,“顧允成等人之言,是千萬人之公言”,吳亮輯:《萬歷疏鈔》《卷十·沈思孝在其上疏尊祖制開言路以養(yǎng)士氣疏》,續(xù)修四庫全書第46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第462頁。言下之意是,皇帝已無權代表公為自身辯護了,“公”是天下,天下子民的代言人是東林人,這當然對專制皇權是一個有力的挑戰(zhàn)。
挺身為天下,贏得了天下人的聲援,使東林人有了一個強大的精神后盾。鄒元標因直言得罪皇帝之后,“里居講學,從游者日眾,名高天下。中外疏薦遺佚凡數(shù)十百上,莫不以元標為首”,《明史》卷243《鄒元標傳》,第6303頁。顧憲成與沈一貫政見不同,“附一貫者科道亦有人,而憲成講學,天下趨之”。⑨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66《東林黨議》,第1028、1026-1027頁。因此,東林人不憚于冒犯圣上、失官喪祿,甚至以被皇帝斥責、奪官為榮。“東林黨人思想主張的主要特點,是有了‘吾輩合并為公的相對獨立人格意識,因而他們不再事事以君主為最高權威,不再以是否對君主和國家有利為判定是非的標準,而是以‘通得天下為標準?!睆垜棽骸稏|林黨、復社與晚明政治》,《中國社會科學院院報》2004年5月第3版。這種在朝士人群體大規(guī)模地尋求脫離君主的自立,是破天荒的事例。
2.妾婦心態(tài):精神背叛者的懺悔與救贖
東林黨人已然歷史性地承擔起“公”,卻不敢直面,他們把自身的挺立層層掩飾,或是將君主的錯失歸于閣臣,或?qū)ψ约嚎苟Y君主的行為進行合理化解釋,并通過再三傾訴自己的忠心獲得自我解脫。
東林明鏡般知道皇帝的錯失,卻曲意稱皇帝為佞臣所累。高攀龍歸忠臣盡罷之錯于閣臣:“皇上有去邪之果斷,而左右反得行其媢嫉之私,皇上有容言之盛心,而臣下反遺以拒諫之誚,為圣德累不小?!雹釚|林后學吳應箕論“三王并封”,指責王錫爵:“重于失君,遂于天下之大計有所不暇顧者,則將焉用此相哉?”吳應箕、吳偉業(yè)等:《東林本末》,北京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2頁。其實“三王并封”為神宗旨意,王錫爵只是欲拒還迎地承旨而已。
將“抗君”之實合理化為對君主的忠心,是東林黨人采取的另一項策略。廟堂指東林書院是“遙執(zhí)朝政”:“天下君子以清議歸于東林,廟堂亦有畏忌?!秉S宗羲:《明儒學案》(下),第1377頁。但東林卻稱其講學既是為國為君,也是遵照祖宗之法和君主的意愿進行的:“講學之意……出則致君澤民,斥邪扶正”;陳鼎:《東林列傳》卷2《高攀龍傳》,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8冊,第203頁。“我二祖表章六經(jīng),天子經(jīng)筵,皇太子出閣,皆講學也,臣子以此望君而已,則不為可乎”;《明史》卷241《馮從吾傳》,第6316頁?!爸v學者,二祖列宗之教也,今攻之,殆欲攻二祖列宗耶”。陳鼎:《東林列傳》卷3《周朝瑞袁化中列傳》,《文淵閣四庫全書》第458冊,第210頁。若干年后的黃宗羲卻不再如東林般遮掩,直言不諱書院對君主的牽制作用,并要求將之制度化。他追根溯源,指出三代以前“天子之是未必是,天子之非未必非,天子亦遂不敢自為非是,而公其非是于學校”,并建議 “郡縣公議,請名儒主之”,黃宗羲認為名儒可以勝任“公議”,并在政府與百姓之間充當中間人。⑥⑦⑧黃宗羲:《原君》,沈善洪主編:《黃宗羲全集》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12、2、3、4頁。比較之下,東林黨人在君臣關系間如履薄冰的心態(tài)纖毫畢見。
不光是遮掩自身對君主造成的困擾,東林還一再近乎刻意地強調(diào)君臣大義,在受到委屈時如妾婦佞臣般表白自己的忠貞和無辜。吳鐘巒以事君為士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人生只君親兩大本,凡日用應酬,宗族眷屬,無不本于親,本此之謂仁;凡踐土食毛,事上臨下,無不本于君,本此之謂義?!秉S宗羲:《明儒學案》卷61《東林學案四·霞舟隨筆》,第1496頁。不僅如此,東林黨人還把一切歸于君主的恩惠,反復申說對皇帝的感戴深情:“臣章句書生,遭際明時,誤被甄收,洊歷今秩,圣恩如天,慚無寸報,何敢言私”,顧憲成:《涇皋藏稿》卷1《患病不能供職懇乞天恩俯容回籍調(diào)理事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10頁。立志盡心報答皇帝,“臣世受國恩,皇上又不以臣為不肖,令待罪銓曹,臣感激殊遇,勉圖報塞……”。顧憲成:《涇皋藏稿》卷1《致以安愚分事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9頁。高攀龍甚至在皇帝派去抓捕自己的特務面前以死明志:“臣雖削奪,舊為大臣,大臣受辱,則辱國,謹北向叩頭,從屈平之遺?!备吲数垼骸陡咦舆z書》卷7《遺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460頁。
與黃宗羲等人一比較,東林人在君主面前的卑賤心態(tài)便昭昭然了。黃宗羲旗幟鮮明地否定了君權的天然合法性:“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⑥所以也無所謂君臣之義:“小儒規(guī)規(guī)焉,以君臣之義無所逃于天地之間,至桀、紂之暴,猶謂湯武不當誅之 ……”。⑦黃宗羲進而宣稱臣為天下公益服務,不是君主的私屬:“殺其身以事其君,可謂之臣乎?曰:否!……故我出而仕也,為天下,非為君也;為萬民,非為一姓也?!雹酁槊穸粸榫?,君與民真正對立了起來,東林表現(xiàn)出的猶豫不決在黃宗羲這里蕩然無存。東林有忤君之實,卻貼上忠君的包裝紙,既是錚錚君子對君權挺立,卻又自居妾婦之位傾訴忠心,像極了黃宗羲所描述的“規(guī)規(guī)焉小儒”和“為君而設之臣”。以“天下之公”為憑依自我挺立、抗禮君主,勢必造成對君權完整性和統(tǒng)一性的傷害,東林黨人意識到了這種傷害而感到不安。人格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有自卑情結(jié)的人,會在乎自己的不足,并運用一些自我保護策略,導致過度的補償現(xiàn)象,來證明自己并非如此“不足”,“爭到表面上的人格尊嚴”。許燕:《人格心理學》,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63頁。東林黨人對君主的威脅,既有損于自我設定的君子人格,又辜負了“皇恩浩蕩”,為了擺脫這種道德上的困境,他們只有加倍勤謹?shù)孛枥L著自己的“忠臣”形象,以標榜對君主的“忠心”再三提醒和確認自己的人臣本分,從而彌補內(nèi)心虧歉。
二、東林黨人格矛盾的原因解析
作為扎根民間的庶族地主,東林黨人希望無論在地方上還是朝堂上,都可以擁有一定的自主或自治權,這種訴求卻在皇帝之私欲的無限膨脹中遭遇重大挫折;作為晚期專制帝國中獨立意識初步覺醒的士人群體,東林黨人企圖依據(jù)他們占有的文化與學術資源,對君主的無限權力予以適度約束,以保障自身的安全與權益,然而這種企圖勢所難免地遭到君主本能的打壓,東林黨人的道德困境是其遭逢的現(xiàn)實困境的反映。
1.庶族地主東林黨人多被作為中小地主階級與新興商業(yè)階層之利益的代表,但東林中并不乏所謂的“大地主”(陳永福:《九十年來東林黨爭研究方法論述評》,《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2年第3期)。溝口雄三認為東林“在鄉(xiāng)村中以中堅地主階層的身份在其主導權之下謀求安定和強化地主制式的結(jié)構(gòu)”(溝口雄三:《中國前近代思想的演變》,中華書局,1997年,第431頁)。本文參考以上意見,將東林立場的特征概括為:傾向于維護民間、地方性利益的士大夫,或說是獲取了官員身份的地主、市民。這類地主無法從“大小”判斷,只能靠其與民間的密切程度進行分別,故本文姑且使用唐及以前的概念“庶族地主”代為稱呼,只用以強調(diào)相關官員與地方聯(lián)系日益緊密、與上層權貴關系逐漸松懈的動態(tài)演變。的興起及其利益訴求
作為時代思潮的先聲,東林黨人從“理欲”、“公私”等概念著手為民之私求正名,以“天下之公”消解乃至否定了作為君主權力合法性來源的“天理之公”,并且通過凸顯文化傳統(tǒng)的權威性,在強化自己地位的同時力圖將皇帝打造成為無私、無害、無權的文化符號,使之成為天下人利益的代表者。
(1)理欲公私之辯與君權合法性的消解
明中期以后,沿海地區(qū)被納入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后形成的國際貿(mào)易體系,商品經(jīng)濟迅速繁榮起來,江南地區(qū)甚至出現(xiàn)了資本主義性質(zhì)的生產(chǎn)方式。中小地主與市民階層勃興,私有權意識漸趨明確,原來天經(jīng)地義的公私關系開始受到質(zhì)疑。正如日本學者溝口雄三所指出的,“公已不再與私為二律背反關系,它必須是高一層次的公,這個公要內(nèi)含私,不只是皇帝一個人的私,還要使民的私共同得到滿足……”。[日]溝口雄三:《中國的公與私》,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1年,第63頁。作為鄉(xiāng)村地主和市民階層之利益的代言者,東林黨人將天下人人之私求的集合提高到了與君主一人私求的對立面上。顧允成說:“夫天下事非一家私議”;⑧《明史》卷231《顧允成傳》,第6035、6036頁。出身商人世家的馮從吾更是強調(diào):“公貨公色便是天理”。馮從吾:《少墟集》卷1《又五十三章》,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3冊,第25頁。即,民“欲”的集合便是“天理”,“私”的集合便是“公”,君主一人原所代表的“公”則成為“私”。
“公”即民私之集,東林黨人的這一理解,來源于與家鄉(xiāng)族人的親近互動。顧憲成家貧時地方官周念庭等樂于施助,顧家從商家資充盈后,也樂善好施,回饋族人。萬歷十六年,顧憲成已入朝為官,因差歸家時,仍捐糧賑饑;十九年,將三百石糧租作為救濟費,資助給較為貧窮的族人;四十年,顧憲成幾兄弟又設立義莊?!端膸烊珪婺繀矔ぷ硬俊?4卷《顧端文遺書》,第516、517、538頁。顧籌建東林書院時,“常州知府歐陽東鳳與無錫知縣林宰為之營構(gòu)落成”,而不在乎顧為朝廷所不容。而歐陽東鳳自己年少時,地方官也曾出力幫扶?!睹魇贰肪?31《顧憲成傳》:“年十四喪父,舉于鄉(xiāng)縣后,令憫其貧,遺以田二百畝,謝不受。”第6033頁。這種士子與鄉(xiāng)族共同體式的存在始于宋代,自宋之后,世族落寞,官員則是通過科舉制度,選拔自庶民階層。家庭與族人為讀書人求學科考投入大量的感情與物質(zhì)支持,當這類學子進入官僚系統(tǒng),也將反哺家族。黃仁宇:《萬歷十五年》,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第244、245頁。故而這類士子雖入京為官,卻未從鄉(xiāng)族中脫離,鄉(xiāng)族的訴求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他們的立場。葉茂才于南京工部任職時,“榷稅蕪關,除雙港之禁,商人德之”,黃宗羲:《明儒學案》卷60《侍郎葉園適先生茂才》,第1482頁。“鄉(xiāng)邑有利害,輒為請于有司而后已?!雹嘣谒麄冄壑?,這些事是真正的天下之公。
與“天下”相比,所謂的皇帝則有些靠不住,換句話說,“庶族地主”或“鄉(xiāng)紳”這一身份,比“官員”這一身份要牢靠得多:萬歷朝朝臣被彈劾、奪俸甚至貶謫、殞命司空見慣,但即便沖撞了皇帝,庶族地主不僅在家鄉(xiāng)仍有資產(chǎn),只要不與民眾的價值觀相悖,在民間也仍擁有立足之地、體面及聲望,“每罷官歸里者,若破車疲馬,殘書蔽篋,眾鄉(xiāng)率以為賢,愿于姻緣結(jié)金蘭,相與往還不倦?!标惗Γ骸稏|林列傳》卷2《高攀龍傳》,第203頁。于孔兼投牒歸家后,“杜門讀書,矩矱整肅,鄉(xiāng)人稱之無間言?!薄睹魇贰肪?31《于孔兼?zhèn)鳌罚?044頁。這使庶族地主官員盡忠君主時,多了一重身份考慮:盡心于君,莫若贏得民間,“凡人之發(fā)念,從名根來,即可以毀譽動之;從利根來,則可以得失動之。惟從真心為民來,即無毀譽、無得失。進而無所慕于前,退而無所懼于后?!鳖檻棾桑骸稕芨薏馗濉肪?《奉賀邑侯石湖陳父母考績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127頁。這種大地深處的“天下之公”為東林人提供了道德底氣和精神力量。
東林黨人利用民間社會的立場,創(chuàng)造出全新意義的“公”作為新的價值權威來源,對抗的私即皇權之私,意味著“天理”這一粉飾君主權威的概念不再絕對,君主形而上層面的合法性不再確定不疑。再加上傳統(tǒng)政治思想本來就強調(diào)“以民為本”,使得東林人理直氣壯地站到“眾”的力量上,與皇權分庭抗禮,而無需仰君主鼻息。
(2)士大夫階級對君主職能的理想與期待
通過對理的再闡釋,東林人使自身的訴求和價值判斷揉入真理,君主對理的獨占被打破。他們憑借這一新的真理,對君主提出了相應的要求。
對君主的職能,東林人有了新的期待:作為文化傳統(tǒng)的符號性存在,如木胎泥像般垂拱而治。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說,東林是以文化傳統(tǒng)和道義為繩索,對君主進行完人綁架,要求君主不得因私欲而越出這一樊籠。沈思孝拿祖宗先例說事,說先朝不以建言為罪,希望神宗尊重祖制:“臣歷稽先朝故事,練綱、鄒智、孫磐、張璁並以書生建言,未聞以為罪,獨奈何錮允成等耶。”②《明史》卷231《顧允成傳》,第6035頁。顧允成也用祖法和規(guī)矩勸諫神宗:“元子封王,祖宗以來未有此理”。②顧憲成則針對“三王并封”指責神宗為了一己偏私,有悖祖制,有負天下,不合常理。《涇皋藏稿》卷1《建儲重典國本攸關不宜有待懇乞圣明早賜宸斷以信成命以慰輿情事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6-8頁。鄒元標則對神宗的私生活步步緊逼:“陛下誠自省,果無欲耶,寡欲耶”,“陛下誠宜幡然自省,加意培養(yǎng)”。⑤《明史》卷243《鄒元標傳》,第6303頁。東林黨人對君主的這種期待——作為皇帝要守得住祖先的規(guī)矩,對得起天下的期待,合乎世間的情理——不是對“人”的要求,而是對一理想符號的描述。然而神宗不過是欲望凡人,被東林黨人的逼迫搞得叫苦不迭,對鄒元標等表示“甚怒”。⑤
東林黨人還向君主要求行政上的自主權。當時朝廷的規(guī)矩是大臣的去留須先報告給內(nèi)閣而不是吏部,吏部這一掌管人事的部門形同虛設。東林黨人都力圖矯正,顧憲成認為這是“堂堂天曹為內(nèi)閣作牛馬足”,期望同事能夠“革除宰相朝堂陋規(guī)”。《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14卷《顧端文遺書》,第517頁。錢一本認為內(nèi)閣不該奪部、院大權:“我國家仿古為治,部院即分職之六卿,內(nèi)閣即論道之三公,未聞三公可盡攬六卿之權歸一人掌握……”。⑧《明史》卷231《錢一本傳》,第6038、6045頁。史孟麟認為,應將政事悉數(shù)分與六部,六部掌權才不是專權:“竊見閣臣侵部院之權……臣竊謂政權分之六部不可以為專,惟六部不專,則必有專之者?!雹鄸|林黨人支持吏部等部院自主,是為自身爭取行政權力,希望自己的訴求和價值取向得以呈現(xiàn)和落實,而不必對皇帝及其內(nèi)閣秘書班子惟命是從。這對于君主的專權是必然的挑戰(zhàn)。
總之,東林黨人期待君主做一文化符號,成為文化傳統(tǒng)和道德的代表;期待君主不做擁有太多行政權力的統(tǒng)治者,也不要做充滿私人欲望的個體。這對君主而言,不光是情感上難以接受,也充滿了危險的意味。
2.君權的強化與官僚集體意識的覺醒
晚明君主權力極度膨脹,無數(shù)官員的命運隨帝王意志的無常而跌宕,共同的險境促使官員下意識地以集體姿態(tài)來爭取非依賴于皇權、且高于皇權的力量進行自保。傳統(tǒng)遺留下來的規(guī)則、義理、價值觀成為護衛(wèi)正常社會秩序的最后防線,也成為制約君主私權的最有效力的法寶。
(1)人欲大潮中君主之私的膨脹
神宗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私有與天下財產(chǎn)的分別,急切地搜集錢財,仿佛只有到手的金銀才屬于自己。萬歷二十四年的開礦行動就是一例,這引發(fā)了官僚集體和整個社會的反彈。神宗原本想通過常規(guī)行政體系來完成開礦一事,卻遭遇官僚集體的阻滯。于是神宗干脆撇開常規(guī)體制,附皇權于其代理人——內(nèi)監(jiān)大珰,硬生生地扎進各地混元一體的行政運作體系。益都知縣吳宗堯疏劾內(nèi)監(jiān)陳增“貪橫,當撤回”,不料反被陳手下參隨陷害,幾乎冤死獄中。沈德符:《萬歷野獲編·陳增之死》,中華書局,1959年,第175頁。陜西巡撫賈待問奏告礦監(jiān)梁永,不料神宗無視法規(guī),竟然讓內(nèi)監(jiān)梁永主持審判自己,梁永反咬一口,“彈劾西安同知,稱其與賈待問有私?!薄睹魇贰肪?05《梁永傳》,第7810頁。內(nèi)監(jiān)破壞了常規(guī)法律、制度規(guī)則,使官員們身家不保。更令官員傷懷的是,皇帝并不關心他們岌岌可危的命運:“神宗寵愛諸稅監(jiān),自大學士趙志皋、沈一貫而下,廷臣諫者不下百余疏,悉寢不報。而諸稅監(jiān)有所糾劾,朝上夕下,輒加重譴,以故諸稅監(jiān)益驕”?!睹魇贰肪?05《陳增傳》,第7808頁。
皇帝對官員命運、尊嚴的漠不關心宣示了君臣間的隔閡,這令天下官員嗅到共同的險惡:官員作為龐大官僚體系下的蚍蜉,無力超越成規(guī),他們的日常安危與未來預期,由規(guī)范化的法律、慣例、制度保護,所以,每個官員背后都聳立著巨大的、與之休戚相關的同質(zhì)化利益集體,常規(guī)皇權不會選擇與這整個集體作對,常規(guī)體制下的官員本無須懼怕皇權??罪w力引用克羅齊的話闡釋剛性制度保護對官員而言的重要性:官僚們“對中央集權的抗爭不是為了幫助這個制度去適應環(huán)境的挑戰(zhàn),而是為了捍衛(wèi)和發(fā)展某種制度剛性來保護自己?!保罪w力:《叫魂》,陳兼、劉昶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第237頁。)然而,外派宦官打破了這一規(guī)則,它來自常規(guī)體系之外,其權力大小無法用官僚體制內(nèi)的某個級別來衡量,它極其隨意,可以至無限大,這必然引起官僚集體的反抗,他們拒絕天下人的安危僅僅系于一人之喜怒。因而官員們本能地去尋找皇權之外的保障,并以此為憑借向惡性膨脹的皇權叫板。
(2)文化官僚自我保護的本能
仔細分析東林人的言行,可以看到他們自我保護的意圖和方式:這些文官兩手空空,可供他們使用的武器只有他們已經(jīng)擁有的資源:傳統(tǒng)——傳統(tǒng)交付現(xiàn)實的規(guī)則和理性;學術——從先賢典籍那里獲得并壟斷對真理的解釋權;人品——身為道德之士便擁有對是非、治亂的絕對正確立場。
“國本之爭”中,文官群體不惜一切阻止皇帝廢長立幼的念頭和試探,東林人與許多朝臣的理由一致:為國為君、為規(guī)矩、為成憲。他們展現(xiàn)出的三段式邏輯如下:首先,祖制、成憲等傳統(tǒng)對神宗是有約束力的,神宗皇帝(至少在表面上)承認自己低于“成憲”:“我朝立儲,自有成憲,朕豈敢以私意壞公論耶!”谷應泰:《明末紀事本末》,第1061頁。那么祖制與成憲的有效性必須保證;其次,由于廢長立幼是違背祖制,而違背祖制必將損君損國,所以,不可廢長立幼。重點不在于“廢長立幼”本身如何造成災難性的后果(沒有人考慮長子與幼子二人誰更有才能、適合成為皇帝),而在于“廢長立幼”為“違背祖制”的標志性事件,標志著“祖制”對君主的約束力也將土崩瓦解?;实鄄皇苋魏渭s束,官僚集團甚至整個社會也將被置于一個肆意擴散的威權籠罩之下。故而,傳統(tǒng)規(guī)矩是否完好,是官員群體安與危、尊與卑的依托所在,是國家是否還在正常軌道上行進的信號燈,官員們自然傾盡全力維護能夠制約君主的既定傳統(tǒng)。這必然地也威脅或傷害到了絕對君權的權威性。
學術修養(yǎng)也成為東林黨人自我保護的資本。身為知識分子,東林黨人與學術經(jīng)典有著天然的親密關系,這方面他們是優(yōu)勝于君主的。東林黨人強調(diào)“治學”是士大夫的本業(yè),“夫士之于學,猶農(nóng)之于耕”,顧憲成:《顧端文遺書·東林會約》,《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一四》,齊魯書社,1995年,第365頁。關于農(nóng)時節(jié)氣,一位老農(nóng)無疑擁有最權威的發(fā)言權與建議權。同樣,關于學術中應得出如何的真理,則當交付士大夫。這是顧憲成做出的極為形象的比喻,將學術作為自家本業(yè)。對這一本業(yè)充滿自信的占有,首先體現(xiàn)在東林書院獨立“治學”,引領一時思潮,獨立于官方理念之外:稱“書院者學校之輔翼也”,《東林書院志·建置》,中華書局,2004年,第1頁。 學校者,官學也,官學有不足,私學糾補;東林人士于書院中“訾議國政,冀當國者聞而藥之”。吳應箕等:《東林本末》,第17頁。東林人還提防著任何形式的對學術的否定。王畿認為“君子之學,貴于自然”,王畿:《王龍溪先生全集》卷17《心泉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98冊,第619頁。良知是當下現(xiàn)成,鉆研經(jīng)典也是枉費工夫。但如果人人如王畿般不需鉆研、不需功夫便可獲得真理,相當于無視知識分子賴以行走人間的學術資本,在他們身上得到最大程度保存的義理規(guī)范和道德教養(yǎng)被宣布無用。對此,東林強調(diào)先下“功夫”,即先治學,才有資格發(fā)明本心:“氣節(jié)而不學問者有之,未有學問而不氣節(jié)者”,王畿:《王龍溪先生全集》卷17《心泉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部》第98冊,第1433頁?!拔┲獙W然后可與言性”。顧憲成:《顧端文公遺書·小心齋札記》卷1,《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一四》,第250頁。實為將治學作為說理論道、治平天下的準入規(guī)則。身為儒生,東林黨人對學術的壟斷顯得順理成章。隨后,他們將學術與國家根基相系,以學術控國。顧允成說:“竊惟天下之治亂系于人心,人心之邪正系于治道,治道之隆污又系于學術?!鳖櫾食桑骸缎”纨S偶存》卷2《擬上惟此四字編疏》,第268頁。 只有先治“學”,由“學”而明“道”,由“道”而治人心,家國才可得治。這便為治學之人賦予了天下治道的最終解釋權。從學術正鵠中壟斷義理是知識分子獨立于王權之外的道統(tǒng)底氣,卻也剝奪了君主的最高話語權。
東林黨人還把自己塑造為道德的模范,從不掩飾對自身之道德品質(zhì)的自負,這為他們贏得了有利的戰(zhàn)略位置和輿論支持。維護高水準的道德便是維護社會地位與話語權,道德與其說是一純粹理想控制著東林黨人,莫若說是一種資源被東林黨人主宰。這有例可證:李廷機才德兼?zhèn)洌坝鍪掠袌?zhí),尤廉潔”,⑤《明史》卷217《李廷機傳》,第5740頁。但“言路以其與申時行、沈一貫輩密相授受,故交章逐之。”⑤葉向高則與舊相無瓜葛,受到東林支持?!案G逅責o根柢于舊相,特為東林所期許得入?!秉S宗羲:《明儒學案》卷58《顧端文涇陽先生憲成》,第1378頁。在李廷機身上,顧憲成的“君子正也,正則所言皆正言,所行皆正行,所與皆正類”顧憲成:《涇皋藏稿》卷2《上相國瑤翁申老師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13頁。似乎并不適用。這表明,凡是有礙于東林黨人入主朝政、不與其同理想者,即使身為“君子”,也無濟于事。這說明某些具體利益而非道德才是東林黨人價值判斷的最終依據(jù)。或者說,東林黨人按照現(xiàn)實利害的指引,選擇性使用道德。
對于東林黨人來說,道德這一籌碼的價值大于一時物質(zhì)利益的得失。他們不憚于失官喪祿,這被后人描述為不計私利,“放棄權力即意味著割舍利益”,葛荃:《立命與忠誠》,第220頁。但進退其實在權衡之間:進不得用,退反倒可周全人格?!捌渲T君子,進不得用,退而有明道聚徒之樂”,吳應箕:《東林本末》,第21頁。并且“退”往往成為粉飾聲望的時機:“(趙)南星里居名益高,與鄒元標、顧憲成海內(nèi)擬之三君,中外論薦者百余疏”?!睹魇贰肪?43《趙南星傳》,第6298頁。海瑞以正義化身的形象罵嘉靖,但為了不“成為”紂王,嘉靖殺不得海瑞。這就是無聲無息又力量巨大的道德,即使是天子也莫奈之何——神宗憤懣地指出,某些官員用批判皇帝來沽名釣譽。谷應泰:《明史紀事本末》卷67《爭國本》,神宗諭:“百官毋沽名煩聒。”第1068頁。道德標準形成于歷代人在情理上的妥協(xié)和默契,并經(jīng)過了千百年反復的確認和強化,率先占據(jù)道德高地的人——且不論是故作姿態(tài)還是順理成章——永無落敗之理。不僅如此,東林黨人還將道德與治國相系,強調(diào)世事皆以修身為基礎,道德高尚之人則應引領國家建設。顧憲成的觀點就是“君子在朝則天下必治?!鳖檻棾桑骸稕芨薏馗濉肪?《上相國瑤翁申老師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13頁。他分析說今朝“言官之氣稍不振”,原因之一就是諫言者本人之品性不端:“其人大都負氣自喜,不耐矜束,闊略於規(guī)矩,遇事發(fā)憤……”,他認為,如果自神宗而下,所有人認真提升一下道德水準,天下必可得治。顧憲成:《涇皋藏稿》卷1《睹事激衷恭陳當今第一切務懇乞圣明特賜省納以端政本以回人心事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6頁?!熬又馈笔菛|林人的財產(chǎn)與武器,侵犯了君子之道,便是繳了君子之械。東林黨人對其君子人格的張揚是針對現(xiàn)實利益訴求進行的自我賦彩、自我造勢。
對傳統(tǒng)規(guī)則的堅持,對文化資源與道德高地的壟斷,使“結(jié)黨”在一定程度上成為合理。東林黨人將“結(jié)黨”進行了合法化包裝,強調(diào)“黨”是道義感召的結(jié)果,故“君子有朋,小人無朋”;顧憲成:《涇皋藏稿》卷1《致以安愚分事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9頁。也是讀書的必要:“自古未有閉門戶獨自做成的圣賢,自古圣賢未有離群絕類、孤立無與的學問”;顧與沐編:《顧端文年譜·顧端文遺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一四》,齊魯書社,1995年,第527頁。至于“遙執(zhí)朝政”的聚眾講學,則是天下正氣的培育和發(fā)揚?!睹魇贰肪?31《顧憲成傳》:“憲成被誣,天下將以講學為戒,絕口不談孔孟之道,國家正氣從此而損,非細事也”,第6033頁。高攀龍以為,東林黨人之所以被目為“黨”,是因為其人所奉持的理義乃“人心同然”。高質(zhì)問道:“何以言理義者,輒目為朋黨而不容于世乎?”他舉例說,許多先賢就聚眾講習義理,他們也曾被污蔑為結(jié)黨,本朝應該引以為戒,而不是重演悲劇:“昔程伊川先生講學于熙豐,而為蔡京諸人所攻;朱晦庵先生講學于慶元,而為韓侂胄諸人所攻。不以蔡京、韓侂胄諸人為戒,而以伊川、晦庵為戒,可乎?東林非程朱而習程朱之教者也,不幸類是矣?!备吲数垼骸陡咦舆z書》卷7《論學揭》,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462頁。
東林黨人通過重新解釋“黨”的性質(zhì)為自己開脫,但為人君者關心的是“結(jié)”的行為,專制政府反對一切“群”的力量,朝廷加于東林的罪狀,最主要的一條就是“結(jié)黨”。東林黨人自然懂得“黨”對君主的威脅,顧憲成說“獨念人臣之罪莫大于專權,國家之禍莫烈于結(jié)黨,臣日夜彷徨莫知所以?!鳖檻棾桑骸稕芨薏馗濉肪?《致以安愚分事疏》,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9頁。而在現(xiàn)實中,東林黨人卻不得不通過結(jié)黨來自保、自重。
三、結(jié)論
出于現(xiàn)實利益的考量,東林黨人試圖以天下之公的名義,將君主打造為文化與道德符號,不僅束縛了君主原本不受質(zhì)疑的專制權力,而且剝奪了君主作為個體的感性欲望,使之成為一具無害的泥坯塑像,這必然導致君主本能的抵觸;至于東林為自保而對學術、道德、輿論等的壟斷式使用,更是對君主造成釜底抽薪般的威脅。東林黨人意識到了這種威脅,難免心存歉疚。高攀龍道出了東林人內(nèi)心的矛盾:“居廟堂之上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此士大夫之實念也;居廟堂之上,無事不為吾君;處江湖之遠,隨事必為吾民,此士大夫?qū)嵤乱??!?高攀龍:《高子遺書》卷8上《答朱平涵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292冊,第462頁。投身向“江湖”,代表著東林黨人一系列“脫君自立”的壯舉,以及對“憂其君”的背離,東林黨人為此深感愧悔和不安,只好卑怯地一再標榜對君主的忠貞不渝,告誡自己應牢記人臣本分,同時向別人也向他們自己表明,東林君子時刻歸心廟堂,無論做什么都是為君國著想——以妾婦般的卑順與忠貞作為心理補償,成為東林黨人在自己高大身軀投下的暗影中,自我救贖的安神方。
作者單位:南開大學歷史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