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擁華
內容提要 空間概念是現(xiàn)代社會的“大問題”,從空間概念出發(fā),能夠洞見到傳統(tǒng)社會與現(xiàn)代社會之間的關鍵區(qū)別。當代社會理論家鮑曼基于空間概念所形成的分析,從空間與權力、公共空間的形態(tài)與變異、空間與社會治理以及尋找政治等方面,對現(xiàn)代社會進行了精細的闡述。在此闡述中,可看到現(xiàn)代社會的權力運作、空間結構安排以及社會治理等迥異于傳統(tǒng)社會的特點,這對理解現(xiàn)代社會及現(xiàn)代人的生活,具有重要的價值。
關鍵詞 空間 權力 社會治理 鮑曼
〔中圖分類號〕C9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4)07-0092-10
一、作為“大問題”的空間概念20世紀以前,空間概念一直處于沉寂狀態(tài),我們信奉的是歷史的思維方式。①這一事實在20世紀得到了極大地改觀,以吉登斯、福柯以及鮑曼等人為代表的社會理論家對空間概念作出了深刻的闡釋。在吉登斯和鮑曼那里,“空間”無疑是不可替代的理論和現(xiàn)實“大問題”,它直接關涉到“現(xiàn)代性”。在《歷史唯物主義的當代評論》一書中,吉登斯寫道,“一切社會互動都是由各種社會實踐組成的,存在于時間-空間,并由人的力量以一種熟練和有見識的方式來組織?!雹谝蚨?,吉登斯呼吁將時間性與空間性注入到社會理論的核心,將結構化理論結合并包括于時間-空間的各種關系之中。在鮑曼的社會理論中,他亦試圖將空間概念納入到社會理論當中,基于空間來分析社會轉型、權力運作和現(xiàn)代社會治理。換言之,在鮑曼看來,空間的問題意識和理論框架較之工業(yè)化和經(jīng)濟增長諸問題已變得在政治上更具決定性?!霸诂F(xiàn)代強權習性的推進下,社會格局現(xiàn)代化的目標就在于建立和保持這種控制。因此,現(xiàn)代化進程的決定性特征之一就是以重組空間的名義打一場曠日持久之戰(zhàn)。這場重大戰(zhàn)役的賭注就是贏得控制地圖繪制室的主動權。”③
這意味著,現(xiàn)代民族國家的建立是基于對空間的精確控制。資本主義的擴展首先需要破除的便是農業(yè)和手工業(yè)者的“共同體”空間,這個空間靜止而缺乏生氣,但它牢牢地將人控制在道德集體中。資本主義的生產(chǎn)方式需要勞動力,因此,它需要拆解掉舊有的共同體,使勞動者從共同體的庇護中走出來,走向勞動力市場,成為勞動力。與此同時,精英階級需要建構新的“共同體”來對抗各種不確定性的危險、對抗流浪者所構成的潛在侵犯、對抗他者的敵視,他們要建構“我們感覺”。這兩個過程相輔相成地結合在一起,在理性的指導下,通過社會工程完成對空間的絕對控制,尤其涉及到對人無情的“監(jiān)視”,“全景監(jiān)獄”以及數(shù)據(jù)庫超級系統(tǒng)得到極度發(fā)展。
在空間中隨意流動的可能性,是衡量現(xiàn)代權力的標志,它決定了人們權力的性質和數(shù)量,也決定了社會的類型和發(fā)達程度。對于鮑曼來說,無法輕易地離開特定空間的人們,是缺乏權力的群體,而能夠輕易地擺脫空間限制的人們,則是現(xiàn)代社會的精英群體,他們可以輕易地從一個空間到達另外一個空間,并從這種空間轉移中獲得無窮的利潤,而不負有對特定空間的責任?!熬⒎肿拥摹蛐灾傅木褪橇鲃有?,而流動性意味著逃避和躲避。沖突一旦發(fā)生,地方制度衛(wèi)士總會有高高興興故意扭頭不看的地方?!雹赱英]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等譯,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122、43頁。這構成全新的“全球流動性等級體系”,在這一體系中,支配者有足夠的余地和自由,而被支配者的自由則被嚴格地限定。因此相對于現(xiàn)代社會,傳統(tǒng)社會是空間相對靜止和僵化的社會,現(xiàn)代社會則是空間得到精確地測定、控制空間的方式得到進化、空間被壓縮的社會形態(tài)。正是在此種現(xiàn)代情形下,地區(qū)性空間喪失了其意義生產(chǎn)能力,它們的意義是由精英人物以及發(fā)達資本主義來予以定義的,這無疑是現(xiàn)時代最強大的權力政治,它傲慢、強勢、難以逆轉。所以鮑曼說,現(xiàn)代性是“流動的現(xiàn)代性”。
在他對流動的現(xiàn)代性的分析中,涉及到了對具體的公共空間的分析,比如法國巴黎的保衛(wèi)廣場、大型的消費場所、烏有之鄉(xiāng)以及虛幻的空間。但這些公共空間并不具備解放的意涵,更多的只是消費主義時代的圖像。因此,現(xiàn)時代是一個公共空間被異化的時代,我們看似有諸多“公共空間”。但在這里,多的是匆匆過客,是消費者的欲望滿溢,并沒有政治性辯駁,亦無公共性參與,更遑論革命性改變。正如鮑曼所言,真正的城市公共空間在緩慢卻無情地縮減,城市居民以勢不可擋的趨勢撤離了慘淡的廣場,公共空間陷入空前的荒蕪。②我們見到的大型空間,缺乏實質性的內容,它以商業(yè)性元素裝點起來,是一個消費者空間,而非哈貝馬斯意義上的政治者空間,因此,它不具備“公共性質”。行動者本質上是消費者群體,他們的行動為了獲得即刻的滿足,并無長遠的規(guī)劃和公共性精神。正因為無法真正參與、無法真正型塑政治行動者,我們無從看到希望。但鮑曼依然對政治充滿期待,他希望在消費者時代“尋找政治”。
在《尋找政治》中,鮑曼力圖在消費主義時代尋求現(xiàn)代人的自由和自主。依循哈貝馬斯的路線,依然要回到公共領域中來,重構公共性和公共空間成為鮑曼所謂的尋找政治的主線索。“將私人困境重新鍛造成為公共問題的技藝正有被荒廢、被遺忘的危險;在某種程度上,私人困境往往被這樣來認識:難以使這些私人困境的‘混雜物,意即它們的‘積聚之物,轉變?yōu)橐环N政治力量。力圖使這種轉換再度成為可能,是本書討論的目的。”④⑤[英]鮑曼:《尋找政治》,洪濤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第7、3、4頁。基于現(xiàn)代性的難題,他認為,“倘若在私人生活與公共生活之間的紐帶不復存在,或者,永遠無法再建這一紐帶,換言之,倘若沒有簡便易行的方式,將私人憂慮轉換為公共問題,以及反過來,從私人麻煩中洞悉并指示其公共問題的性質,那么,個人自由與集體無能就將同步增長。”④在公共空間中,私人問題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相遇,它們不是沉浸于自我陶醉式的快樂,它們的相遇尋找的是集體操控的手段,其力量足以將私人提升出他們所遭受的私人性的不幸,這樣才能重建“公共之善”、“正義社會”以及“共同價值”。⑤也因此,政治活動的目標不是什么“完美社會”,而是盡可能自由與正義的社會。
在一個日益?zhèn)€體化的社會,最關鍵的危機不是空間區(qū)隔所造成的權力失衡,而是我們都是實實在在的旁觀者。在鮑曼看來,面對人類的種種苦難,我們可能會做出同情的表示,但這不是集體承諾,而是一種臨時的和區(qū)域性的安慰。這于事無補,我們依然是旁觀者,全球依然處于倫理真空狀態(tài)。唯有集體行動、集體的承諾和對話,才能消除冷漠和沉默,根治全球倫理真空所造成的恐懼和危機。正如鮑曼所言,“爭取把自身轉變成行動者的旁觀者有能力為這個問題提供答案,他們有能力提供令人滿意的答案?!盵英]鮑曼:《被圍困的社會》,郇建立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233頁。
鮑曼的空間理論,作為左派知識分子的政治批判,與馬克思主義、法蘭克福學派等存在著親緣關系。他哀嘆于人類命運的可悲前景,但他并沒有放棄希望,而是將希望寄托在行動者的集體承諾之上,他排除了激進革命的可能性,而尋求在生活政治而非解放政治中實現(xiàn)人類的解放。他對現(xiàn)代性的深刻洞見,對于我們理解身處的社會和命運,不無助益。
二、空間與權力
如何理解權力,是一個饒有趣味的問題。鮑曼認為,在前現(xiàn)代社會中,由于交通工具的滯后,所謂“很遠”和“很久”是兩個內涵同一的概念。在那時,距離是用身體和社會中的人際關系來衡量的,并沒有統(tǒng)一的度量工具存在。②④⑤[英]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等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7、26、28、30頁。也就可以說,“人體自遠古以來就是‘萬物的度量衡”。②在這樣的社會中,空間無法得到進一步的伸延,而只能局限在一定的范圍中,基于有機的社會聯(lián)系,形成休戚與共的共同體。國家和政治力量,對這些空間范圍也只能望而止步,因為它的不確定性、不透明性、不清晰性。甚至于這些地方性社會,具有某種神秘的力量和形象,使得對它的任何侵犯都可能是無功而返、得不償失的。
因而在前現(xiàn)代社會,空間是靜止的、固態(tài)的,并且與時間不可分地關聯(lián)在一起,時間與空間在一定程度上是同一的。就權力形態(tài)而言,鮑曼認為,由于空間與時間測量的“人格化”,與人類豐富的實踐活動一樣是形形色色的繁復,所以地方性權力與權威總是有機會保持自身的獨立性與完整性,不受或者少受外界強制力量的影響。這一論述,與吉登斯對于部落社會的闡述極其相似。[英]吉登斯:《社會的構成》,李康等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8年。鮑曼認為,“只要度量衡依然保持人格化,而且以五花八門、相互毫不協(xié)調的地方性實物作為基準點,那么,它們就可以作為盾牌為人類社團服務:人類社團可以躲在盾牌背后,避開好奇的眼光和侵入者的敵意。”④言外之意就是,在前現(xiàn)代社會,正規(guī)權力運作的范圍是非常有限的,這就給地方性權力留下了巨大的余地,各種分立的地方性權力廣泛存在,集體性國家權力無法得到進一步擴展。
在鮑曼看來,征稅部門為了擴充稅源,首要的任務是使分立空間的度量規(guī)則化、同一化。只有在空間具有清晰性、透明性的前提之下,現(xiàn)代民族國家主權才能形成與運作。由此,引發(fā)了一場針對空間的戰(zhàn)役?,F(xiàn)代化進程的關鍵之處就在于對空間規(guī)劃和地圖制作權的控制,這種控制就等同于權力的生成。起源于15世紀的美術透視畫法為現(xiàn)代空間概念的形成起了關鍵性的作用,是現(xiàn)代空間概念與空間組織重構的轉折點。美術透視法的核心內涵就是在個人與集體之間建構一種“非人格化”的空間視角,使得觀察者對空間的理解都建基于同一的衡量標準。也就是說,觀察者的眼睛是一切透視的出發(fā)點,“它決定了視野內一切物體的大小和相互間的距離,而且依然是確定物體位置和空間的唯一基準點。”⑤這里的關鍵是,誰是觀察者并不重要,唯一重要的就是觀察者要進入某一特定的觀察點。它假設在某一特定的觀察點所進行的觀察,所看到的是相同的物體之間的空間關系。
對于權力關系鮑曼認為,確定性/不確定性是衡量權力關系的一個尺度,表示著權力兩極的不平衡狀態(tài)。在前現(xiàn)代社會,正是因為對空間衡量的不確定性,使得地方性社區(qū)的權力得以普遍存在,集團的權力行使職能局限在一個非常有限的范圍之內,且所行使的權力也是不徹底的。在透視法則被運用,進而地區(qū)或全國性的地圖出現(xiàn)后,權力關系被重新建構。對于擁有制作地圖并控制地圖解釋權的一方來說,它的任務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要制止其他的對空間的解釋與理解,防止其他解釋中心的出現(xiàn);同時,它也要使得自己的、對空間的理解法則成為普遍性的原則,這樣才能導致空間的同一衡量標準的出現(xiàn)。這樣對他來說,所有空間就是確定的、可以理解的,而對于另外一方來說,恰恰相反,這樣的空間是不確定的、無法理解的,同時也就是模糊的。 與前現(xiàn)代社會的情形相對立,現(xiàn)代的以地圖為衡量標志和表征形式的空間關系得到了徹底的重組。確定/不確定的雙方改變了相互的地位與身份,權力關系于是也得以置換。因此,由于空間組織的變換,就權力關系而言,前現(xiàn)代社會代表的是分散的個體化權力形態(tài);現(xiàn)代社會代表的是全國性的或者說是民族性的“非個人性”的權力形態(tài)。在這里,空間性質從純粹自然性的地方性認同轉變?yōu)樯鐣缘钠毡樾哉J同,空間性質變化的直接后果便是權力關系的重構與重組。
在鮑曼的空間話語中,關于確定性/不確定性的分析饒有趣味、富有啟發(fā)。就權力雙方而言,誰能使空間對自己而言是確定的,而對對方而言是不確定的、模糊的、不能理解的,那么誰就擁有支配對方的權力。地圖的功效就在于,擁有地圖制作權的一方可以清晰地剖析地方性的空間,而地方性空間的居住者卻無法清晰地透視全部地域。更關鍵的還在于,被透視的地方性空間由于失去了理解自身空間的標準,也就喪失了自身意義生成的能力。這樣,權力雙方支配與被支配的格局就更為確定了。
就國際關系而言,在現(xiàn)代社會的初期,占有更多的領土空間,能夠到達更為遙遠的區(qū)域,意味著國家權力和實力的伸延。國與國之間的關系更多地限定在如何確定疆域領土的劃界之上,而非其他標準。因為在國家主權者看來,疆域就是權力,空間的廣闊就是權力的強大,這兩者之間沒有很明顯的區(qū)分。15~16世紀的殖民地戰(zhàn)爭,就是這一空間理念的具體表現(xiàn)與運用。對于企業(yè)等經(jīng)濟實體而言,空間概念也隱含著權力與實力等涵義。鮑曼在描述一些以規(guī)模見長的企業(yè)時,非常形象地描繪出這些企業(yè)的巨大規(guī)模,以及它們特意夸大其規(guī)模以表征其實力的做法。[英]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
以上所述,只是空間與權力的抽象關系形態(tài)。與此同時,空間與權力關系的構成與轉換,也是全球化社會所造成的全球化與本土化分化的一個特征。這在鮑曼的社會理論中是極其重要的一個方面,并且與前述的分析密不可分?,F(xiàn)代社會是一個技術高度發(fā)達的社會,遙遠的距離可以在瞬時到達,時間與空間已產(chǎn)生了分化。而在前現(xiàn)代社會,時間與空間是一體的,空間的多遠就意味著時間上的多遠,兩者并沒有產(chǎn)生分化。在這樣的社會中,時間就顯得更為重要,而空間則逐漸居于次要地位。交通與網(wǎng)絡技術的發(fā)達所造成的一個后果,便是全球化時代的來臨,世界被整合進了一個巨大的關系與互動網(wǎng)絡之中,任何地方性事情都有可能影響到世界范圍。
注意到這些并非新穎之處,屬于鮑曼特色的地方在于,他從全球化趨勢之中發(fā)現(xiàn)了權力格局的巨大落差。他認為在全球化的外衣之下,不但隱含著區(qū)域之間的權力格局,也隱含著個體之間的權力大小。不同的區(qū)域,基于不同的發(fā)展程度,就成為權力鏈條上的不同環(huán)節(jié),那些在市場中處于不發(fā)達一端的區(qū)域,它的意義是由發(fā)達地區(qū)來定義的,它的權力和行動能力被嚴重地制約。而對于個人,那些有條件在不同空間之間往來的人擁有社會的主導權力,而那些被固定于一地、無法也沒有能力與條件離開的本土居民,則處于權力的弱勢一方,同時被前者所剝削。[英]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等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在鮑曼看來,有條件在各地穿梭的人,是社會的精英階層,他們不受空間制約,有權力在世界來回往返;相反,固定于一地的人,則受著空間的限制,不能隨意離開。這是一種獨特的空間分層。
精英階層權力的形成得益于他們在空間之中隨意往返的能力。他們有很大的選擇余地,可以隨時轉移地方,而不必負有任何對當?shù)厣鐣牧x務。不能離開的固定居民,則必須面對這一切。因而,這種權力關系的演化是以精英階層的剝削與固定于一地的居民的被剝削為代價而形成的。就現(xiàn)代空間而言,誰可以自由地離開一個地方,誰就可以自由地逃離種種后果,誰就能夠成為權力的支配者。鮑曼分析道,“那些‘投資者——即擁有投資所必需的資本和資金的人——具有的流動性,意味著權力與義務(對雇員的責任、對弱小者及子孫后代的義務、對人類生活環(huán)境的自我再生的義務)之間新的、真正史無前例的、無條件的分離。一言以蔽之,對人類日常生活以及社會繁衍的責任它們統(tǒng)統(tǒng)不必擔負。”④[英]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9、3頁。鮑曼稱這一現(xiàn)象為“在外地主”現(xiàn)象,表征著基于空間的權力不平等。④
正是由于空間的重組,使得確定性/不確定性的關系發(fā)生了轉換,進而導致權力關系的變動。同時,全球空間之間也在相互影響。強勢空間對于本土空間的負面作用日益加劇了本土空間的墮落與衰敗。正如上文所提到的,流動性導致了權力與義務之間的嚴重不對等,馬太效應急劇顯現(xiàn)出來。在這一情景之下,鮑曼認為,“由于公共空間的消除超越了本土化生活的所及,本土正在消卻其意義生成和意義轉讓的能力,而且日益依賴于它們所無法控制的意義給予和闡釋活動——全球化了的知識分子的共產(chǎn)主義社會夢想/慰藉,原來也不過如此?!雹邰堍輀英]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2、16、16、19頁。
三、公共空間的形態(tài)與異化
公共領域是哈貝馬斯極力闡述的一個概念,但他也看到,公共領域在不斷地被異化,這與社會世界的理性化相關。鮑曼則將社會的普遍理性化與“大屠殺”聯(lián)系起來,進行了令人震撼的論述。[英]鮑曼:《現(xiàn)代性與大屠殺》,楊渝東、史建華譯,譯林出版社,2002年。在鮑曼的文本中,現(xiàn)代社會雖然有諸多的公共空間,但卻缺乏哈貝馬斯意義上的“政治公共性”,更多的是消費者空間,因而,這是另外一種意義上的空間異化。
在現(xiàn)代社會中,城市等大型人造空間的建立,在改變空間自然形態(tài)的同時,也在重組新型的社會空間,這一空間形態(tài)與傳統(tǒng)的自然空間有著本質的區(qū)別。在傳統(tǒng)社會,空間性是根據(jù)無中介的普通人體的能力來組織的;而在現(xiàn)代社會,空間被“加工/集中/組織/標準化”,真正地從人體的能力之中解放出來,通過技術的力量、它的速度將空間重新組織了起來。③這種空間組織的集中表現(xiàn)就是大型都市社區(qū)的出現(xiàn)以及都市群落的不斷擴伸,“由這種技術規(guī)劃出來的空間是不大相同的:它是建造出來的,不是天生的;是人工的,不是天然的;它以硬件為媒介,而不是直接通到濕件的;它是合理化的,而不是社區(qū)化的;是全國性的,而不是地方性的?!雹?/p>
現(xiàn)代化的大型城市空間,產(chǎn)生的不是由于技術進步所實現(xiàn)的社會平等與社會的良性溝通,而是經(jīng)過重組的、新的兩極分化。在都市化的過程中,地方性的社區(qū)逐漸失去它往昔的意義與權力;同時,在城市社區(qū)中,各個空間也積極地進行重組,實現(xiàn)分化與整合。人工空間的建造,是社會精英統(tǒng)治的需要,也是自身安全的需要。因而在這樣的空間中,如何保證自身的安全與權力成為一個首要問題。對于這樣的空間形態(tài),鮑曼引用弗盧斯蒂的比喻,區(qū)分了幾種比較典型的社會空間。一是“易滑空間”,“這是可望而不可及的空間,因為這兒的路徑蜿蜒崎嶇,就像迷宮一樣”;一是“多刺空間”,“由于各種防衛(wèi)裝置,如在墻上用來對付閑人的噴水龍頭,阻止人坐靠的凸起傾斜的墻面等,要靠近這里很不容易”;還有就是“神經(jīng)質空間”,“由于巡回檢查和遙控技術的運用,這兒的監(jiān)測系統(tǒng)非?;钴S,人在里面,一舉一動都被監(jiān)視?!雹菰诂F(xiàn)代的城市空間中,空間被封閉起來,被私人化,缺乏公共性。
公共空間的話題也是人類的生存性問題,具體到鮑曼而言,則是一個在現(xiàn)代人造的城市空間中,人的交往與溝通方面的問題。現(xiàn)代都市是一個陌生人的聚居地,充滿著不確定與不安全感,尋求確定與意義是一個艱難的過程。人人都渴望確定性與安全,并為此孜孜以求,人類從未輕易放棄對確定性的追求。在陌生的城市社會中,人不可避免地要與各色人等進行接觸,是否溝通以及如何溝通是鮑曼關注的問題。區(qū)別于傳統(tǒng)社會的親密互動所構成的公共空間,現(xiàn)代社會的公共空間建構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也是一個異化了的過程。因為,在城市社區(qū)中,和陌生人的交往是一項程序化的事情,需要學會一套相當特殊和熟練的技巧,在表面的熟絡之下,隱含著應付式的現(xiàn)代交往規(guī)則。塞納特將這些技巧歸為“禮儀客套”(civility)規(guī)則的完整技巧,他說,“那就是,相互設防而又能讓每一個人和諧相處的社交活動。戴著面具是禮節(jié)客套的核心所在。面具使得遠離那些戴著面具的人的力量背景、不自在和個人感情的、純粹的社交應酬成為可能。因為禮儀客套的目標,是要掩飾并保護自己,它正使得每一個運用它的人自己負累重重?!盵英]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48頁。在此情形下,城市公共空間就不復往日的重要性了。
在《流動的現(xiàn)代性》一書中,鮑曼區(qū)分了四種現(xiàn)代公共空間。第一種公共空間是“展示型公共空間”,以法國的巴黎保衛(wèi)廣場為代表,它坐落在塞納河右岸,是由密特朗總統(tǒng)親自設計的大型廣場。在這一廣場之中,它所演繹的邏輯是展示權威與力量,而不是提供城市居民交流的場所,它給游客的第一印象就是要讓他們產(chǎn)生敬畏與灰心的感受。環(huán)繞在大型廣場的建筑物,都是讓人觀看而不是為了讓人進入的,從外表上看,它們是傲慢和不易損傷的,這是一個封閉性的、嚴禁進入的堡壘,“它們促使每一個沉湎于廣場的平坦和恢弘的人,都以它們?yōu)榘駱硬a(chǎn)生同樣的感覺”,②③④⑤⑥⑦⑧[英]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50、151、152、155-156、160、160、161、161頁。面對廣場的建筑物時,留給人的只是空曠乏味的物的感知,而不會是溫情脈脈的人的情感;這一公共空間是權威的外化,是行政力量的昭示,是一種社會統(tǒng)治的藝術手段。廣場建立在地鐵出口邊,進進出出的人流都會看見這一建筑物,鮑曼分析指出,之所以將這一建筑物面向流動的人,就是要告訴他們,城市不是居留之所,社會是永遠在流動的,流動是衡量這個社會進步程度的標桿。
第二種公共空間是現(xiàn)代社會涌現(xiàn)出來的大型消費場所,目的是要服務于消費者,更確切地說,是要讓城市居民變成一個消費者。②鮑曼對消費場所的研究非常有意義,在他看來,我們正在逐漸進入一個消費社會,消費場所是一個同質化了的公共空間,在這里,沒有協(xié)商,也沒有更多的交流,所實現(xiàn)的只是一種形式上的同樣的感受,也就是說,在這里,有的只是“行動”,而沒有“互動”。在消費場所,所體驗到的是一系列的個體化的感覺,這里的消費者,“是人群的聚合(gatherings)而不是人的整合(congregations);是人的群集(clusters),而不是人的集體(squads);是人的集中(aggregates),而不是人的總體(totalities)。無論它們多么的擁擠,在這些集體消費場合,沒有任何‘集體性(collective)的存在?!雹墼谫徫锾焯美?,所有的消費者都被同化,是被消除了差異的存在,有著一種“同樣如此”的感覺。在這里,他們似乎找尋到了令人舒心的歸屬感——成為某一集體或團體的一個成員的安慰性的感覺。但是這樣的“普遍身份的認同感,只是一種體驗和經(jīng)驗的偽造品?!雹?/p>
第三種公共空間鮑曼稱之為“烏有之鄉(xiāng)”,這是“一個毫無身份、關系和歷史的象征性體現(xiàn)物和表達物的空間,例子包括機場、高速公路、無個性特征的旅館房間,公共交通工具?!雹莺蛡鹘y(tǒng)社會相比,“烏有之鄉(xiāng)”在現(xiàn)代社會中已經(jīng)占據(jù)許許多多的空間,普遍存在于社會的各個角落之中,存在于日常生活的每時每刻之中。和前面兩類公共空間相同的是,“烏有之鄉(xiāng)”也是對“定居”思想的打擊,它反對和鄙視常駐某地或者是移居到一個特定的地域。在“烏有之鄉(xiāng)”中,差異被忽視了,人人都感覺到一種賓至如歸的體認,即使對于已有的差異,也被認為只是身體或者體型上的不同,而這些是不影響彼此在此地作短暫逗留的。人為地將各自之間的差異做了同化處理,將自己與他人拉到了同一個層次之上,以創(chuàng)造一個近似和諧相處的情景,這是與前面兩種公共空間不同的地方。不管有什么樣的差異,他們都統(tǒng)一要遵循相同的行為方式與準則,“而且引發(fā)統(tǒng)一的行為方式的暗示,對他們所有人而言,都必須是明確清楚的,不論他們在日?;顒又羞x擇的或習慣使用的是什么語言?!雹抟簿褪钦f,在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之中,因交易成本過高所導致的協(xié)商與妥協(xié)的萎縮在這里并不存在,因為這里本來就沒有協(xié)商與妥協(xié)等一系列溝通的必要。在“烏有之鄉(xiāng)”中,公眾需要掌握的就只是那么幾條被簡化的戒律,根本不需要繁文縟節(jié)式的禮儀客套的技術。因而,鮑曼深有感慨地說,“既然它們總是占據(jù)大量的公共空間并以它們的方式來重新塑造它們,那么,可以學到禮儀客套藝術的地方就會越來越少?!雹?/p>
第四種公共空間鮑曼命之為“虛幻空間”,這一概念是由凱西基維茨和斯特拉首先提出并加以使用的,按照他們的理解,虛幻空間是指,“沒有被賦予任何意義的地方。它們不必通過圍欄或障礙物來和外界加以隔絕。它們不是禁止進入的地方,但是,它們的不可進入是因為它們是無形的、不可見到的。”“如果意義的創(chuàng)造是一個模仿、領會、消除詫異和創(chuàng)造意義的行為,那么我們對虛幻空間的經(jīng)歷就不包含意義的創(chuàng)造?!雹嗨鼈儾痪哂幸饬x,并非因為它們是虛幻的,而是因為它們沒有包含任何意義,人們也不會相信它們會包含有任何意義。更重要的是,它們被人為地遮蔽起來,被掩飾了,所以難以覺察和辨別,這些存在的差異也就不能被人看到。在每一個城市社區(qū)中,有許多居民,他們的頭腦中都會存在著這個城市的地圖,在其中,就有虛幻空間的存在。雖然在地圖上,為了體現(xiàn)出意義,這些虛幻空間是被遺漏和忽視了的,在地圖上刪除這些地方,就能將其他地方的意義體現(xiàn)出來。“虛幻空間是人們沒有進入的、人們感覺到消失了的、敏感的地方,而且從人的外表看來,他會感到驚奇、困惑并有些許的恐懼?!雹冖邰躘英]鮑曼:《流動的現(xiàn)代性》,歐陽景根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2年,第163、166-167、167、167頁。我們在這里之所以也將“虛幻空間”列作公共空間的一類,是因為它們確實是存在著的,并且是人來人往的城市區(qū)域,只是它們被刻意地遮蔽住了,不可見而已。
四、空間與社會治理
基于空間的社會治理,鮑曼做出了別具一格的分析。在現(xiàn)代由陌生人組成的城市與社會中,正如前面所提到的,我們努力在尋求同一性、消除差異性,用盡量少的規(guī)則來統(tǒng)一我們的行動。在這里,陷入了這樣一個事實,我們謀求的同質性越是有效,越是強烈,在面對陌生人時要讓自己感到自在,就越是困難,差異看起來也就越具有威脅性,所產(chǎn)生的焦慮也就越令人不安。在鮑曼看來,這種無所適從的窘境現(xiàn)在變成了一種惡性循環(huán),讓人不可擺脫,這是在傳統(tǒng)社會中沒有的現(xiàn)象。在這樣的陌生性環(huán)境中,如何去尋求安全以及獲得對社會的基本信任,成為了一個棘手的問題。在往昔,我們對于社會的共同利益以及共同命運有著普遍的認同,這些構成為社會的信仰基礎,然而,在一個陌生人組成的社區(qū)中,這種所謂的“普遍的善”的理念被懷疑、質疑,甚至被否定。因此轉而尋求身份上的認同。鮑曼認為,“在公眾的身份認同中而不是在共同利益的達成一致中,去尋求安全可靠性,是最為明智的而且是最為有效和有利的可行之道。”②在身份認同之下所形成的是社會階層的分化,正如裘金所言,“共同命運這一最終理想的精疲力竭,加強了社會階層的吸引力?!雹郯踩墨@得,還是在空間意涵上進行的,獲得一個合適的職位首先意味著地域上的分離,意味著分離的、“可以防御的空間”的權利,在這一地域中,允許進入其中的只是那些具有“相同身份”的人,其他人無權進入。分離的空間被戒備森嚴的邊防崗哨所環(huán)繞,在這一地域中的人擁有權利受到這些保護,因為地域的分離其目的就是要尋求鄰里的同質性。④其言外之意就是尋求分離的空間地域,并受到特別的保護與安全系統(tǒng)的照顧。
身份認同和地位集團的形成是空間治理的一個方面,在現(xiàn)代社會中,更為普遍的空間治理形式是隔離與疏遠。典型代表是監(jiān)禁,監(jiān)禁是空間束縛的最極端和最徹底的方式,也是精英階層最主要的治理手段。“先是空間隔離,再是強制禁閉,幾世紀以來這幾乎成了對付一切分歧,尤其是不可能或不希望在習慣性的社會交際網(wǎng)絡內調解的分歧的發(fā)于內心的、本能的方式??臻g隔離的最深刻含義就在于禁止或中止交流,從而造成強制性的永久疏遠分離?!盵英]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等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104頁。在傳統(tǒng)社會中,日常性的、親密的社會關系是主要的交往形式,無所謂隔離與疏遠,問題的解決主要采取習慣等方式,法律產(chǎn)生不了很大的作用。相反,在現(xiàn)代社會中,正是通過空間的分劃,對空間進行隔離與疏遠,禁止空間外的人員進入其中,從而達致社會懲罰與社會分層的功效。
就社會治理的手段而言,??滤U述的全景監(jiān)獄曾經(jīng)得到了廣泛運用。全景監(jiān)獄是由邊沁首先構想出來的,其構造原理是:四周是一個環(huán)形建筑,中心是一座瞭望塔。瞭望塔有一圈大窗戶,對著環(huán)形建筑。環(huán)形建筑被分成許多小囚室,每個囚室都貫穿建筑物的橫切面。⑦[法]??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224、255頁。這是一種空間安排的策略,使得各個單位可以被隨時觀看和辨認,而可見性只是對監(jiān)督者而言的,對于囚犯來說,正是因為處于這一可見性中而被取消了自由行動的權利,從而確保了秩序的存在?!皵D作一團的人群、多重交流的場所、混在一起的個性、集體效應被消除了,被一種隔離的個性的集合所取代?!雹咴诒O(jiān)督者看來,這是一種可以計算和堅實的繁復狀態(tài);在被囚禁者看來,這是一種被隔絕和被觀察的孤獨狀態(tài)。這種建筑和機制產(chǎn)生了非常的后果,它使得被囚禁者處于一種持續(xù)被監(jiān)視的狀態(tài)中,他們完全暴露在可見性之下,無法確定何時不被監(jiān)視。無法確定的效應就是時時可能被監(jiān)視,這樣導致了權力自動地在發(fā)揮作用。“總之,被囚禁者應該被一種權力局勢所制約,而他們本身就是這種權力局勢的載體。”[法]??拢骸兑?guī)訓與懲罰》,劉北成、楊遠嬰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99年,第226頁。這種權力觀念的深刻涵義是,權力是可見的但又是不確定的。不確定性是權力實在性的一個前提,這與鮑曼對權力的闡述相似。正如??滤?,“全景監(jiān)獄技術在從以地方為基礎、自我監(jiān)視、自我調節(jié),以人類耳目的先天才能來衡量的整合機制向國家管理、超地區(qū)、比人類先天才能所及廣闊得多的領土整合轉變中起到了關鍵作用。”③④⑤⑥[英]鮑曼:《全球化——人類的后果》,郭國良等譯,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47、48、49、50、52頁。
鮑曼認為,在現(xiàn)代社會,全景監(jiān)獄已失去了往昔的功效。因為,現(xiàn)代社會永遠處于流動不息的狀態(tài),不可能和以前一樣固定于一地的、具有可被訓練與監(jiān)視的方便性了?!拔覀兊纳眢w與網(wǎng)絡、數(shù)據(jù)庫和信息高速公路結下了不解之緣”,③與全景監(jiān)獄區(qū)別的地方有很多,數(shù)據(jù)庫等所構成的超級監(jiān)視體系,被監(jiān)視者是這一體系中的主要的、并且是心甘情愿的因素。就兩者的功效而言,鮑曼認為,“全景監(jiān)獄的主要功能是確保不讓任何人逃出嚴密警戒的空間,而數(shù)據(jù)庫的主要功能是確保不讓任何人以虛假借口和沒有正式證明的情況下闖入其內。數(shù)據(jù)庫擁有有關你的信息越多,你就越可自由自在地活動?!雹芩?,在鮑曼看來,數(shù)據(jù)庫是一種選擇、分隔和排斥的工具,通過這些程序,全球人被留下來了,而本地人則被淘汰出去。這是一種流動性的載體,可以讓全球人在全球范圍之內有著一種賓至如歸的感覺;相反,全景監(jiān)獄則是想方設法要將人們束縛在本地之上,限制他們在空間之中的自由。全景監(jiān)獄是一種少數(shù)人監(jiān)視多數(shù)人的機制,這是福柯所注意到的;但在現(xiàn)代的權力格局之中,另外一種新的權力格局,也即多數(shù)人觀看少數(shù)人的權力機制在形成,這一現(xiàn)象被稱為是“對視監(jiān)獄”。⑤這里的少數(shù)人是社會名流,他們在全球的各個角落被無數(shù)的人們在觀看。在對視監(jiān)獄中,少數(shù)人的權威是由他們的遙不可及所獲得的,鮑曼論述到,“他們可望而不可及,既崇高又平庸,既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又給普天下的下等人樹立了一個為之效仿或夢想效仿的光輝榜樣?!雹?/p>
以上所論及的對視監(jiān)獄只是空間控制的一種形式,在現(xiàn)代社會,監(jiān)獄的作用發(fā)生了改變,現(xiàn)代監(jiān)獄對空間的處理與控制是較全景監(jiān)獄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全景監(jiān)獄的重要意義,就是確保囚犯參加一定的活動,能夠遵循一定的程序,做一些事情,其目的是教養(yǎng),使他們可以在走出監(jiān)獄之后從事有益于社會的活動。而在現(xiàn)代監(jiān)獄中,通過對空間的隔離與疏遠,囚犯在里面做什么都是無關緊要的了,重要的是他們在那里?,F(xiàn)代監(jiān)獄是控制全球化背景下的、被遺棄的人們的治理手段,是社會精英權力的極端運用。在這一背景下,民族—國家的職責是保持本土安全,全球資本尋求在安全的地方進行投資;否則,流動的資本隨時可以離開。這體現(xiàn)出全球性與本土性價值之間日益對立的特性。現(xiàn)代的監(jiān)獄不僅意味著禁錮于一地,還意味著驅逐,把陌生人拒之門外,把危險攜帶者轉移到看不見摸不著又無法逃離的空間之外,這就是監(jiān)獄的功效。只有在對空間進行有效控制的基礎上,社會治理才成為可能。
五、在集體生活中尋找政治
以上論述,充滿著睿智的洞見和深切的人文關懷,讓我們對人類命運產(chǎn)生不可抑制的關切。在這個時代,最不能回避的便是對人類命運的思考,“我恰恰認為,問題很少有錯,有錯的更可能是答案。我還以為,最糟的回答就是回避問題?!盵英]鮑曼:《尋找政治》,洪濤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第8頁。這是左派政治的優(yōu)勢之處。因此,之于鮑曼,提出問題是最可貴的理論品格,回避問題才是最為致命的理論缺陷,身處矛盾重重的現(xiàn)代社會,直面問題才能有最終解決問題的可能性,回避問題則將這種微弱的可能性都扼殺了。所以,鮑曼提出了諸多“大問題”,且試圖回答這些“大問題”,他的回答是在“尋找政治”的維度上進行的,同樣深刻而具非凡的敏銳力。
現(xiàn)代人的命運被不斷撕裂,越來越個體化,在這個過程中,自由和道德都喪失了,人類命運面臨著暗淡的前景。人類生活在確定的不確定性、安全的不安全性中,惶惶不可終日。空間的無限伸延,使昔日的情感和道德共同體趨于解體,而所建構的新共同體,封閉而同質化,它排除異己、敵視陌生人,它無法承擔情感、道德以及公共性的功能,不過是一個虛幻的人類騙局。精英們在這個新的共同體中,自得其樂,越來越喪失集體行動的愿望和能力,他們關注個人的利益,無視責任和義務,公共利益的觀念漸行漸遠。因此,流動的現(xiàn)代性帶來的是人群的不斷分裂、撕裂,小團體越來越小、同質性越來越高、門檻越來越清晰,各自封閉起來,相互冷漠而敵視,現(xiàn)代社會充斥著種種的不信任和人與人之間的隔閡,無法消解,便慢慢滋生出使社會解體的傾向。
此種人類處境帶來的是“恐懼”?!叭藗償[脫了16世紀時的那種恐懼,進入了一個不被盲目而不可預測的命運困擾的世界——這就是現(xiàn)代所有恐懼的溫床?!雹冖踇英]鮑曼:《流動的恐懼》,谷蕾等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3、2、195頁。換句話說,恐懼處在黑暗中,無時無處不在,但我們無從把握。鮑曼指出,現(xiàn)代性試圖消除任何的不確定性、建構全新的確定性,但這種人類的社會工程所帶來的“意外后果”便是恐懼無處不在,人類對之無可奈何?!翱謶肿盍钊丝只胖畷r,是在它彌漫開來、呈分散之勢時,這時的恐懼模糊不清、無依無支、自由飄蕩,誰也不知它從何而來又當如何處置;恐懼莫名其妙地困擾著我們,我們所害怕的威脅似乎處處可窺見,卻又無處得見。‘恐懼是我們給予這種不確定性的名號,我們以之稱呼我們的無知?!雹谶@種恐懼難以預測和把握,這是一種全新的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比之于其他的不確定更加令人恐懼,因為它隨時可能摧毀整個社會和社會中的個體,人類對之束手無策,焦慮、脆弱而不堪一擊。鮑曼區(qū)分了三種恐懼的危險。其一是威脅人身及其所屬品德危險,其二是威脅社會秩序的持久性和可靠性的危險,其三是威脅個體在世界上位置的危險。人類在此種種危險面前,充滿恐懼。鮑曼最后說,“對付高漲的恐懼并最終消除它的危害的方法的唯一有前途的開始就是洞察恐懼,洞察其根源?!雹?/p>
通過對恐懼的分析,鮑曼試圖指出,在個體化的時代,人類無法團結起來致力于對上述社會難題的解答,在消費社會中,我們與政治越來越疏離。[英]鮑曼:《工作、消費、新窮人》,仇子明、李蘭譯,吉林世紀出版集團,2010年。“當代人類處境的艱險正在擴散彌漫,它們所引起的各種歧見亦是如此。這些歧見四處流布,根本不可能將其結合、固定于一個共同的事業(yè),以擺脫共同的敵人,而只是令痛苦加劇?!雹蔻撷郲英]鮑曼:《尋找政治》,洪濤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第45、57、64、6頁。我們完全缺乏“處理/解決”個體問題的集體方式,個體只是聚合在一起的公眾,他們沒有得到有效地整合,無法采取集體一致的行動。他們“所能做的只是鼓掌或吹口哨,贊揚或責罵,羨慕或嘲弄,慫恿或阻擾,糾纏或嘮叨,煽風點火或潑冷水,他們絕不可能承諾去做個體自身無法做的事:即,替滿腹牢騷的個體解決問題,為他們擔當責任?!雹捱@樣的個體無法形成正式機制,去解決公眾所關注的問題,而只能是一些意見的雜和,紛紛擾擾,制造分歧,形成不斷分化的小群體,無法整合成政治和社會力量,去面對問題、承擔責任。
民族國家在面對現(xiàn)代難題時,同樣無能為力。在鮑曼看來,現(xiàn)今的政治制度日益放棄其在議程與法則之設立中的作用,但這不意味著個人自由的擴展。相反,這僅僅意味著設定議程與法則的功能,從政治制度中分離出去,給予了其他勢力,這些勢力主要是指與金融、商品市場有關的勢力?!爱斀裾芜^程的危機的關鍵,與其說是價值的缺失或價值多元引發(fā)的混亂,不如說是缺少一個有效機制,該機制足以替任何價值體系或任何持久、鞏固的選擇議程從事立法、促進、確立、維護的工作?!雹哒螌⑵錂嗔D讓給了各種流動的勢力,讓它們去決定人們的選擇和實踐,市場和貨幣的力量在今天勢不可擋,這與政治的退卻不無關系。
在種種現(xiàn)代性困境面前,鮑曼并未放棄希望,而是在尋找出路,“個體自由只能是集體活動之結果?!雹嗨业降某雎繁闶峭ㄟ^“尋找政治”來獲得集體行動和集體承諾的可能性。什么是“尋找政治”?在我們看來,是要回到集體行動上去,通過集體行動來應對個體化時代的“恐懼”。集體行動能夠將私人困擾轉變?yōu)楣碴P注的問題,這類似于美國社會學家米爾斯所謂的“社會學的想象力”,通過這種途徑,將問題呈現(xiàn)出來,將個人苦難呈現(xiàn)出來,進而通過公共的關注和辯駁,使得這些問題得到嚴肅地關注,從而能夠進入到政治議程,得到解決的方案。
在政治日益隱退的時代,鮑曼依然寄希望于政治,他將目光集中在對共和主義的依賴上。共和主義者認為共和乃是生產(chǎn)公共之善的工廠,且是惟一具有生產(chǎn)公共之善之能力的工廠,共和主義者的善的社會,只存在于未來,需要通過共和之活動才可能達致。而個人的批判、理性、判斷是共和在生產(chǎn)公共之善的過程中惟一可用的資源。自由之三和弦,即言論自由、表達自由、結社自由是共和主義生活的先決條件。②④⑤⑥[英]鮑曼:《尋找政治》,洪濤等譯,上海世紀出版集團,2006年,第154-155、155、157、161、190頁。鮑曼認為,共和要成為一種制度,“在這種制度中,公民自由不僅僅是一種免于強制的消極自由,而且還是一種賦予的力量,是參與的自由;這一制度以永遠不會有結果而又不會稍稍減弱的熱情與活力,試圖在個體的免于干預的自由與公民的干預權利之間獲得一種平衡。”這樣,個體才能通過參與、回應,真正地使自己融為一個共同體,一個共和的共同體。②因此,共和主義的個體,具有批判和懷疑精神,他們參與公共活動,維護社會價值,爭取個人權利,而又具有合作和社會精神,他們是積極的公民?!岸酥煨灾心欠N能夠超越一己之私、投身公益的美德,要求給予公民‘獨立、‘自治以足夠的施展空間,相信他們能夠在政治家提供的不同方案之間作出最符合公益的選擇?!比诬婁h主編:《共和主義:古典與現(xiàn)代》,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頁。同時,鮑曼意識到,共和主義者關注的不是他的祖國是誰,而是他的祖國如何避免錯誤,“就其正確而言,它是我的祖國,若它拒絕改正自己所犯下的錯誤,它便不是我的祖國?!雹苓@與民族主義完全不同,后者的口號是“無論如何,這是我的祖國?!钡谌蚧慕裉?,共和實行的條件已不再具備,因為民族國家的權力在流動性權力的打壓之下日益虛弱,“共和的武器已全然被全球權力所制服或收繳,至少也被屈服于全球壓力的國家所驅逐。”⑤鮑曼尋求普遍性,所謂普遍性是指,“普遍性不多不少恰恰意味著跨種類的交流并達致相互理解的能力——再重復一次,其意義在于‘懂得如何做下去,而且,還懂得在面對他人的不同做法(他有權利這樣做)時,自己如何做下去?!雹捱@種普遍性超越了主權或半主權的共同體的限制,為共和創(chuàng)造了實行的必要條件。
六、結語
坦誠地說,鮑曼的分析并非完美無缺,存在的問題主要有三個方面,第一,空間對現(xiàn)代社會所具有的重要性,鮑曼是否有高估的嫌疑?人類的行動能力,可否具有抵制空間消極意義的潛能,而非僅僅剩下“恐懼”的情緒。鮑曼似乎并沒有看到行動者的行動能力,結構主義的情緒過重。第二,全球化對地方性的建構,是否就一定意味著地方喪失了生成意義的能力,這種悲觀主義情緒是否準確?地方應對全球化的過程,也正是其更為清晰地認識自身、理解自身的過程,因為全球化恰恰提供了一個參照點,使得地方能夠觀照自身、重新建構自己。第三,在鮑曼的批判性分析中,他具有的批判意識是值得贊許的,但是,批判并不一定就需要上升到階級斗爭的高度,這里可能存在著誤區(qū)。人類共存的意識和愿望依然強烈,人類的本真性倫理依然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批判不是為了批判而批判,批判的功效應該體現(xiàn)為建設。政治左派在批判的同時,往往有夸大問題之嫌疑,而沒有意識到,面對這些現(xiàn)代性問題,自由民主制度本身的彈性和調和能力,以及人類本身的潛能,沒有意識到民族國家在這個巨變中強大的適應能力。
作者單位:華東師范大學社會學系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