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明
這是一件晚清淺絳彩瓷畫師汪友棠繪制于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的荷塘清趣圖紋蓋缸。
汪友棠是淺絳彩瓷發(fā)展到中晚期的一位重要畫師,作品后世流傳眾多,涉及山水、人物、花鳥等各類題材。其雖師出淺絳彩瓷鼻祖程門門下,畫藝在中后期淺絳彩瓷畫師中亦堪稱卓爾不群,但囿于中晚期整個淺絳彩瓷創(chuàng)作處于日落斜陽般每況愈下的大背景,其瓷作的水平往往良莠不齊,落于俗套者不在少數(shù)。那么,汪氏的此件作品水平如何呢?
且來欣賞其上所繪之畫面。
缸身——塘中綠萍點點,水草豐茂;迎風搖曳的怒放荷花與嫩翠荷葉下,一對款款游弋的戲水鴛鴦,相互間顧盼流連,你儂我儂,令水面泛起陣陣漣漪。特別有趣的是,畫師筆下的鴛鴦對兒,在形象上并未遵循雄比雌靚的自然法則,施彩幾乎同樣靚麗,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真正凸顯用鴛鴦譬喻“一對”佳人的寓意。
缸蓋——用濃淡有致的綠彩鉤染出的一叢荷葉中,生出一粉紅一粉白兩枝芙??;粉紅那朵,就著缸蓋表面的弧度,探身而下,恰與缸底的那朵荷花遙相呼應,頗顯畫師匠心;一只“紅襟翠翰兩參差”(唐陸龜蒙《翠碧鳥》句)的翠鳥,正振翅高飛,許是發(fā)現(xiàn)了隱匿在田田荷葉下的美味魚兒,瞬間便要擘波而下。
將上下兩處畫面作合并欣賞,正應了李白在《長干行·其二》中寫道的那樣:“鴛鴦綠蒲上,翡翠錦屏中?!?/p>
毋庸置疑,這雖然是汪氏在一件論年份已屬晚期、論器形則歸于實用器的物件上的走筆,但其清新雅致的畫面和艷而不俗的設色足以表明,這可以算作畫師的一件用心之作。
眾所周知,在淺絳彩瓷的收藏中,一件器物上所繪畫面的意境高下是評判其藝術價值的重要考量因素之一。就此而言,這件蓋缸至少可以免于歸入“老普”之列。然而,其更令我愛不釋手的原因,卻是畫師在缸身另一面配題的一句詩文——“黃金碾畔綠塵飛”。
網(wǎng)考可知,此句出自宋代范仲淹的《和章岷從事斗茶歌》一詩:“黃金碾畔綠塵飛,碧玉甌中翠濤起?!保ㄒ嘤邪姹咀鳌白嫌癞T心雪濤起”)
多么富于詩意的描寫!“黃金碾”、“碧玉甌”、“綠塵飛”、“翠濤起”,材質貴重的茶具和超凡脫俗的烹茶畫面直叫人浮想聯(lián)翩。這樣的詩文配題實際上已明確了此類器物的用途和品茗有關,至于是用以貯放茶葉還是直接用為飲器,目前尚存爭議。但依我之見,用這種敞口且密閉性不夠好的器皿儲存茶葉,實在有違茶葉應當避潮存放的生活常識;此外,我亦曾不止一次見到完整狀態(tài)下的此類器物還配有一荷葉卷邊的底托,料想其功用并不只為悅目,當?shù)韧诔R姷娜撞璞K之底托,乃為避免滾水沖泡下缸壁燙手而特設之拿取處,所以,個人更傾向于其為飲器,而非貯器。
如果說這件器物因為配題詩文與器物本身用途的切合而具有了對晚清時代先人們生活起居進行考據(jù)的史料價值,那么,更為重要的是,這句詩文中提到的“黃金碾”和“綠塵飛”兩種意象,還牽扯出一段庶幾已為今人遺忘的更為久遠的歷史——宋人點茶之風。
我們今天在遍布街頭巷尾的奶茶店中,大抵都可以找到標注為“抹茶”口味的飲品;盛夏時節(jié),人們大量消費的各種冰淇淋和雪糕中,也都少不了“抹茶”的身影;就連來自遙遠的德意志、售價令人咋舌的冰淇淋貴族——哈根達斯,也備有抹茶口味供食客選擇。見怪不怪之余,很少有人關注“抹茶”這一按照現(xiàn)代漢語語法而言頗有些不知所云的詞語的由來。
如果有人告訴你,“抹茶”一詞來自日語,是日人對研磨至極細的綠茶粉的稱謂;該詞從日本傳入臺灣后,繼而傳入中國大陸,那么很遺憾,這種貌似正確的解釋實際上很有些數(shù)典忘祖的味道,因為“抹茶”的真正起源恰恰是在中國。
“抹茶”,通“末茶”,意指研磨至極細的上等茶粉,其興起于唐而鼎盛于宋。
茶圣陸羽在《茶經(jīng)》中介紹“餅茶”的制作工藝時第一次提到了“末茶”。所謂“餅茶”,即將剛剛采摘的新鮮茶葉放入短甑蒸煮,隨即用杵將蒸過的鮮葉搗碎,再用模具做成像銅錢一樣大小的茶餅;做好的餅茶被串起來烘干后,裹以薄紙保存,有客來時,用榔頭將餅茶擊碎,再用茶碾碾成細碎粉末,然后用籮(一種雙層篩子)過篩成“末茶”。飲用時,先用罐燒水,再將適量末茶放入罐中攪拌,當水燒到茶湯起沫時,分而飲用。
宋代時,建立在上述基礎上的“點茶法”蔚然成風,并逐漸形成了“斗茶”的習俗。宋代大書法家、“宋四家”之一的蔡襄便在所著《茶錄》中記述了宋人點茶、斗茶之法:把團茶擊成小塊,再碾成細末,篩出茶末,取兩錢末放入燙好的茶盞,注入沸水,泛起湯花,品嘗色、香、味,佳者為上。而上文提到的范仲淹的《和章岷從事斗茶歌》一詩,全文共二百八十九字,則是現(xiàn)存關于宋人點茶、斗茶之風的最為詳盡的文字描述。文人士大夫的參與,使得宋代茶學相較于唐代茶學,進一步向深度發(fā)展,并孕育出以末茶為主流的充滿文人氣息的茶道程式,使末茶由粗俗中脫穎而出,達到儉素、淡雅、自然、和諧的浪漫理想境界。
在茶具的使用方面,宋人以茶具的材質為使用者身份和財富的象征,故而窮極精巧。同樣還是蔡襄,在《茶錄》下篇的“論茶器”一文中記載了當時流行的斗茶用具“茶椎、茶鈐、茶匙、湯瓶”等均以黃金為上,次一些的則“以銀鐵或瓷石為之”。就連皇帝宋徽宗本人也在所著《大觀茶論》一書中極力推崇金銀茶具。1987年4月出土于陜西扶風法門寺地宮的一件唐代鎏金茶碾,可以有助于我們對所謂的“黃金碾”進行直觀了解。
“黃金碾”尚有實物可觀,“綠塵飛”的情景卻只能憑今人的想象去再現(xiàn)了。千年之后的我們,因了百多年前淺絳畫師汪友棠的這次瓷上書寫,心中該生出多少對宋人怡然自得的末茶會飲場景的憧憬和對其超凡脫俗人生境界的追慕!
可惜,自明代以來,末茶不再流行,而改用茶葉沖泡喝湯,棄置茶渣,中國的末茶歷史遂告終結;而享譽世界的日本抹茶,實則是中國末茶隨當年的遣唐使進入日本后,在日本發(fā)揚光大的產(chǎn)物。
有報道稱,21世紀初,中國旅日學者將“抹茶”攜歸祖國,在上海浦東新區(qū)建立了中國自己的抹茶企業(yè),研制發(fā)明了多項抹茶設備,并取得專利,從此結束了“抹茶=日本”的歷史,迎來中國抹茶第二春,引導中國抹茶走向世界。這樣的宣傳頗為令人好奇。不知應當在何種意義上去理解這里所說的“中國抹茶第二春”和“引導中國抹茶走向世界”?而這種好奇,實際上源于一個更為本質的疑慮:生活在當下浮躁社會圈中的中國人,真得還能像我們的先人那樣,心平氣和地品味“末茶”之韻嗎?(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