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伊緋
“鄭唐”這個名字,逐漸在所謂“讀書界”略有提及,完全是帶著一種玩賞態(tài)度開始的。起因只是鄭氏有數款較早期印制的藏書票被發(fā)現(xiàn),被稱譽為中國藏書票先行者云云。但至今對于這位“先行者”,我們卻連他的生卒年都沒有搞清楚。
關于鄭氏,目前所知其生平事略僅如此:鄭唐,字相衡,廣東潮陽人。20世紀初留學歐美,先在哈佛學習哲學,繼就學牛津研究歷史,歸國后任教于清華大學。后南下上海,棄學經商,在滬某銀行出任經理。業(yè)余從事中國古籍的整理和英譯工作,后更辭去銀行經理,專事英譯中國經典事業(yè)。
當然,“玩票者”們對鄭氏生平的忽略,也有其客觀因素。鄭氏生平資料的難得一見,是研究其人其事的最大障礙?,F(xiàn)有的略微提到鄭氏生平,大致可以推測其晚年生活狀況的,只有1998年1月,王元化、張可夫婦在上海教育出版社出版的《莎劇解讀》一書。王氏在《序》中寫道:“鄭唐是我的父執(zhí)輩,曾在北方幾個大學任教,解放后,被安置在市府參事室。他精通英語,造詣精深,曹未風翻譯莎劇時常向他請教。毛選的重要英譯多出自他的手筆?!母镏性旆磁烧f他把愚公譯為Stupid Old Man,將他剃了陰陽頭,罰他天天掛牌掃馬路。他就住在我家附近,他掃街時我還看到過?!?/p>
就現(xiàn)有的1965年英文初版《愚公移山》來看,“愚公”譯作Foolish Old Man,雖未見得比鄭譯高明多少,卻說明鄭氏最遲在1965年前即結束了學術生涯。另一方面,也可見“藏書票”于鄭氏而言只是“末技”,他真正的本行與擅長乃是英譯文學。此外,除了王元化的盛贊之外,與鄭氏同輩的學者顧頡剛,對其人其學也略有提及。
《顧頡剛日記》1947年9月20日曾記有:“寫紀伯庸、王澤民、鄭相衡信?!鳖欘R剛所藏簽名本中,亦有鄭氏所著《中國古籍校讀新論》《老子》(古籍新編)兩種。事實上,顧氏所藏鄭著兩種,均為中英文對照本,簡而言之,均為“雙語讀本”(《顧頡剛舊藏簽名本圖錄》,中華書局,2013年)。而就目前所能看到的鄭著來考察,基本均是這種“雙語讀本”:如1946年11月世界書局初版《燕丹子》(英譯先秦群經),1948年4月世界書局初版《四書》(古籍新編),等等。這些鄭氏英譯中國經典系列,大部分均出版于1945年之后,鄭氏的英譯事業(yè)大約就活躍于1945~1949年間。
值得注意的是,鄭氏的這些英譯著述均由世界書局出版,且在書前大都附有楊家駱序言一篇。如《四書》(古籍新編)中的楊序,開篇即寫道:“相衡校理西漢所傳先秦遺書為古籍新編,使其簡明易讀;復以一手一足之烈,譯成英文,期為文化交流之介;以四書家弦戶誦,先付剞劂,責序論于駱。駱以相衡新編,條理至明,舉凡諸圣立身之大端,思想之指歸,展卷燦然,無待引述。因就四書歷代見重之史實,代表人物之傳略,原書定型之年代,新編據本之所自,撮敘其要,借為通讀全書之階,或亦相衡之所許乎?”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鄭、楊二人不但交誼深厚,且在治學方法、旨趣與普及學術意識層面,已有相當默契。鄭氏英譯經典原文,楊氏撰序梳理相關史料,成為“英譯先秦群經”系列與“古籍新編”的慣例。另一方面,從楊氏生平來看,可以推測,鄭氏應當在抗戰(zhàn)期間曾遷居重慶,可能也正是在重慶期間,鄭、楊二人論學切磋,過從甚密,從而推進了鄭氏的英譯事業(yè)。
筆者新近又發(fā)現(xiàn)一冊1945年7月在重慶初印的,且為鄭氏簽贈本的《燕丹子》(英譯先秦群經),比之1946年11月在上海世界書局初版的《燕丹子》(英譯先秦群經),從裝幀、印制到內容、體例都有較大差異,可以從中考察鄭氏譯著之始的一些細節(jié)。是書線裝鉛活字印,紙張為川渝地區(qū)特有熟料紙,且配有單頁鋅版插圖(為著名漫畫家張光宇繪),這些樣式、細節(jié)都迥異于上海版。當然,更為重要的是,是書楊家駱序,再次透露了其與鄭氏交往的一些生平細節(jié)。
序言中說:“今考小說家稱先秦遺籍,惟《穆天子傳》《燕丹子》存,潮陽鄭相衡先生以英文譯先秦諸子,駱請其于小說家取此二書,然《穆天子傳》多脫缺,地名亦待于考訂……相衡先生以為不如先事《燕丹子》為愈,因取北泉山館藏平津館本付之,不數日,譯成相示,駱驚其速,以有每譯本皆為撰序之約,因考其本事之年代,及傳本之真?zhèn)?,以報其專勤。先秦子書,譯為歐洲文字者多矣,而《燕丹子》則自相衡先生此譯始,故駱為序以祝,亦何敢吝其言之詳乎?”序言落款為“中華民國三十四年七月十三日,江寧楊家駱于北泉山館史纂閣”。從序言內容來看,說明在選擇經典版本、研究經典內容方面,鄭、楊二人有過充分交流,且鄭氏英譯底本就直接來源于楊氏所主持的中國辭典館重慶北泉分館。此外,楊氏對鄭氏譯筆之速,選本眼光之獨到,頗為贊賞,為示鼓勵,承諾鄭氏每譯完一種,他都為之撰序推介。這篇序言完稿之時,已值抗戰(zhàn)尾聲,但日本尚未正式宣布投降。此刻,鄭、楊二人還皆避難重慶,雖《燕丹子》的首部英譯稿已經完成,其學術意義與出版價值重大,但限于當時物資條件及出版環(huán)境,在重慶付印后,可能并未公開出版與發(fā)售。從這一冊重慶印本并未標明公開售價及相關出版信息來看,就說明這在當時只是一種試印本而已,可能僅限于內部流通與研究。
據此,我們可以得知,鄭唐的英譯中國經典事業(yè),應當始于其抗戰(zhàn)避難重慶期間。而激發(fā)他這一“業(yè)余興趣”的,除了他本身的學術基礎之外,應當還是抗戰(zhàn)期間知識分子本身的“國難情懷”。在舉國共赴國難的時代,知識分子們普遍以“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情懷,投身抗戰(zhàn)文化事業(yè)之中;他們或為保存國粹,或為存續(xù)國脈,于此傾盡全力,不遺余力,鄭氏也正是其中之一員。遺憾的是,鄭氏生平至今依然無法確知,甚至連一張肖像也難尋得。我們只能說,期待鄭氏其人其事的相關研究,能引起社會各界廣泛關注,能早日確證并揭示出鄭氏較為完整的生平事略來。而鄭氏的英譯中國經典事業(yè),值得崇敬與關注,也更應有后來者繼續(xù)開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