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輝龍

或許你不曾到過流沙鎮(zhèn)，或許你也未曾聽說過流沙鎮(zhèn)，如果真的沒有，那么請允許我向你描述一下：那是一個藏在旮旯里的小鎮(zhèn)，它沒有沈從文筆下的邊城那么恬靜、柔美，也沒有希爾頓《消失的地平線》里的香格里拉那么神秘，有的僅是一條彎彎的山路像蛇一般延伸入流沙鎮(zhèn)，末了便能看到許多白色整齊的房子，這些房子更多時候像一些野生的菌類。許多黑煙集體從煙囪里鉆出。不要以為你大可以一眼把流沙鎮(zhèn)看透，其實不然。

流沙鎮(zhèn)就好比是一頁沒有修訂在歷史上的歷史，經(jīng)常讓生活在這方土地的人去揣摩審讀它：譬如這里什么時候開始養(yǎng)狗？為什么很少有老人？……流沙鎮(zhèn)里的人視養(yǎng)狗為傳統(tǒng)，幾乎每戶都養(yǎng)狗。依流沙鎮(zhèn)的格局，沿公路邊養(yǎng)狗的都是“大戶”人家，是一些比較兇惡但擅長經(jīng)營生意的人——經(jīng)營湯鍋，而住在離公路較遠地方的人就僅僅是養(yǎng)狗罷了。這里的年輕人很多，唯獨老人出奇的少。在流沙鎮(zhèn)里你很難見到陳舊而有生命的東西，所以流沙鎮(zhèn)里的人都有一種非凡的本領(lǐng)：能以聲音辨別他們是否年老。許多時候，我一個人踏著人字拖鞋走在橘黃色的街燈下，我見到的流浪狗比這里的人還要多。

關(guān)于流沙鎮(zhèn)養(yǎng)狗的習(xí)俗，我那早已死去的父親曾經(jīng)對我說，養(yǎng)狗如同女人養(yǎng)小孩一樣平常。年幼無知的我對他這話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流沙鎮(zhèn)上的人都不約而同繼承著祖輩遺下的習(xí)俗。

我所居住的房子是沿公路邊的，也就是說我家是開湯鍋的，但我的樣子并不兇惡。每年春天，我們鎮(zhèn)里的人都在忙著粉刷自己的房子，他們在墻上涂抹上濃厚的石灰，干了的時候像一層層快脫了的皮。臨近冬天的時候，流沙鎮(zhèn)的湯鍋就像野生植物一樣多了起來。前排的白色房子撐起了紅藍白三色相同的塑料棚，棚子上方歪歪斜斜地寫著“xx狗肉湯鍋”。

很明顯這塊土地上的人都喜歡吃狗肉。他們趁著冬日的光景，用狗肉消去一年來的疲勞，到店后，威風(fēng)地把車子停在店門前像泊船一樣。這些喜歡吃狗肉的幾乎是清一色的中年男人。他們有的紅光滿面，有的衣衫襤褸，他們只管手里攥著票子就往店里擠去。

我們這里的狗肉要數(shù)李根的最為出名，李根是我的父親。那年代，李根是流沙鎮(zhèn)上最風(fēng)光的男人，盡管相貌兇惡，眉宇間長著一大顆黑痣，講話就像放鞭炮，可他卻是流沙鎮(zhèn)上最懂得經(jīng)營生意的人。他能弄出最地道的狗肉。那個陰冷的下午，我半蹲在房間前的石頭上看著我的父親宰狗：他一棒子就讓老狗倒地，然后麻利地把著刀，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屠宰著狗的尸體。我的父親曾告訴我養(yǎng)狗就好比養(yǎng)人，怎么他卻如此對待這些殘弱的生命，我不得而知。

一直以來，我的父親所經(jīng)營的生意就如田地里開花的芝麻，一節(jié)賽過一節(jié)，火紅得讓人羨慕。走在路上同行們都會拍他的馬屁。他忙乎得連自己的頭發(fā)掉色都渾然不覺。我告訴父親：爹，你的頭發(fā)白了。他這才把生意交給我打理。

我接管湯鍋店后，生意就像王二小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一直茍延殘喘著，原因很簡單：一是我害怕殺狗；二是我壓根沒有我父親那兇狠的胸襟。我的父親曾經(jīng)指著我的鼻子罵，你他媽的要是做生意的料，我他媽的就不會活這么久。他罵這話時我一直很納悶，是的，我的父親老得連牙都掉光了，他是流沙鎮(zhèn)上唯一一個活過70歲的老人。

我的生意衰敗景況直到我把生意交給我兒子打理時才有些好轉(zhuǎn)。在我經(jīng)營的時候，即使是最寒冷的冬天，我的狗肉湯鍋店里也只有一兩名顧客。有好幾回我想把家遷移到里邊不做生意，但結(jié)果沒搬成。我店里的狗肉都是我兒子弄好的，狗也是我兒子一個人屠宰的。有的客人說，我兒子的手藝比他爺爺還要好，有的說我兒子仿佛就同他爺爺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他們說我兒子比我強，我總是很窩囊地站在一邊聽著。

在一個清晨，我仍然如往常一樣，拿著旱煙筒，抽著那些便宜劣質(zhì)的煙草，煙頭的紅點在我的吸氣下忽明忽暗。這時我半蹲在門前那塊光滑得可以照臉的鵝卵石上。呆呆地望著來往的路人和狗。

一條老母狗搖晃著下垂的乳房在我眼前走著，它一直低著頭，仿佛與這個世界隔絕起來。我朝它“噓”了幾聲招它過來，老母狗抬起頭望了望我，灰淡無光的眼神在這個冬日里顯得特別孤獨無助。

它一瘸一拐地向著我走來，這是一條受傷的狗，一條我養(yǎng)了8年的老母狗。他蹲在我面前不斷滑動著喉結(jié)似乎要我檢閱它的饑餓，我撫摸它，笑了。我臉上的皺紋如浪，此時即便是沒有陽光的冬日，我也能感到骨頭里的水分一點點地被蒸發(fā)掉。

我在流沙鎮(zhèn)整整活過了無數(shù)春秋，目睹過我的父母在冬日里安詳?shù)厮廊?，為他們做了無數(shù)次哀悼。我也目睹一些與我年紀(jì)相仿的老人在這樣寒冷的冬天像花一樣地凋敗。陳樹和我年紀(jì)相仿，那年冬天之后我再也沒有在春天看到陳樹拉著他的那條黃色的老狗在路上徘徊的身影。陳樹逝世之前，我還看到陳樹的兒子把他養(yǎng)的狗拉到湯鍋店給屠宰了。此刻流沙鎮(zhèn)里和我年紀(jì)相仿的人在這樣的冬天里彼此之間感到深深的不安。

就在前一天，我抱著我的老母狗坐在火爐旁邊，我希望有足夠的熱量打發(fā)走我內(nèi)心的寒冷?；馉t上邊烤著幾個干扁的饅頭，一碟幾天前的菜放在爐旁的木凳上，屋里的光線很是暗淡。老母狗看著爐子里的火，我看見火在它瞳孔里燃燒，但我仍然感到它被寒冷侵犯著——它不住地哆嗦。寒冷的風(fēng)直往墻的裂縫里鉆，此時我把老母狗抱得更緊了，這么冷的冬天又一次不動聲色地來到我家里。早前我把怕凍的東西一一搬進屋子里，釘好窗戶，用碎棉屑填著裂縫，但寒冷還是進來了，它比我更熟悉這里的每一處裂縫。

我抽到第八口煙的時候，我的兒子從他沿公路的白房子來到靠林子的破瓦屋找我。之前我兒子打傷了老母狗的腳，他對我說，要把我的狗宰了。他還甩了我一巴掌?，F(xiàn)在我那兇悍的兒子就站在我面前，我和我的狗望著我那麻子臉的兒子。他對我說，他今天一定要帶走我的狗。他的話像火藥一樣散播在空氣中，但我堅決不讓他帶走老母狗。他拿出繩圈往狗的脖子上套，好幾回都讓我給弄開。這次他縛好了圈，走近我身旁時猛地用繩圈套住狗，奮力地一扯，把狗從我身邊拉了出去，我也摔倒在地上。我的頭“砰”的一聲像雞蛋般撞在石頭上，我的兒子拖走我的老母狗，末了還踹了我一腳?！袄喜凰赖?，老了連屁用都沒有，狗還能讓人宰來下酒，你卻終日靠我養(yǎng)?！彼麃G下這句話就從我的視線里消失了。此時我頭上的血順著我的皺紋模糊了雙眼，我身上涂滿了像植物汁液一樣的血。

在此后的幾天里，我經(jīng)過我兒子的狗肉湯鍋店時都沒有見到老母狗。春天的時候我兒子圈狗的籠子空了，沿公路邊的湯鍋店，大家都忙得不亦樂乎，忙著拆掉塑料棚，然后開始粉刷房子。

事實上每年一到冬天，我就感到無比地害怕，我總是怕走不過冬天。譬如現(xiàn)在，冬天剛過我就擔(dān)心下一個冬天的到來。更多的時候我覺得這里的老狗就像這里的老人一樣，等到歲月帶走它們的青春年華，等待它們的不是同情，不是憐憫，更不是關(guān)愛，而是無盡的孤獨和死亡。我的老母狗在冬天死掉了，我只剩下一條孤單的命。

我穿著冬天穿的那件破舊的黑色襖子，茫然地走在流沙鎮(zhèn)的路上，雖然是春天，但我依然覺得寒氣逼人……

[作者簡介] 粟輝龍，生于1987年，四川南充人。四川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在《星星》《青年文學(xué)》《散文詩》《美文》《時代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作品?，F(xiàn)居四川成都。